《人民文學》2022年第11期|江汀:潮水
潮 水
睡前,鄰近的街區傳來起伏的聲音。
我像是住在遙遠的海岸邊,
一點一點,感覺困意漸漸消失,
如同過去的某個約定。
生命被層層包裹著,
仍然聽見它有節律的顫動。
那么仍然是它,前來訪問我們,
完成這里的片刻寧靜。
今天你對著鏡子說話,
說你會改變自己的生活。
窗外空空蕩蕩,似乎若有所失,
仿佛一種事實正在消隱。
這疲憊的幻覺將觸動另一個人,
在這個深夜,可以繼續旅行。
他正經過那些熟視無睹的風景,
入眠的街區,始終傳來潮水的聲音。
枝 葉
枝葉確實漫過了我的身體,
再往上,接觸著永遠柔和的空氣。
我夢見了你,在片刻之內,
在堅硬的、石頭累積的旅程里。
我的生命中,既然充滿了石頭,
當然也布滿了這些樹影。
正午的陽光下,我似乎繼續游蕩,
前行又徘徊在這條家園的小徑。
越來越蒼翠,枝繁葉茂,
再沒有別人能理解這種睡意。
可是無法醒來,又無從觸摸,
只能傾聽著,仿佛它是宿命。
我只能把自己的焦灼獻給你,
從始至終,此起彼伏。
每一分,每一秒,我們清清楚楚,
而綠色的頌揚聲將超過全部。
清 晨
“還不是音樂,卻也不是噪音”。
冬日清晨,積雪融化的時刻,
你反身從昏暗中回來。
這是宇宙中一個冷冽的季節。
看看窗外,平靜的紫色天空,
你曾經對此視若無睹。
還沒說出的話語,漂浮在白晝,
“漫游,尋找一個物件的輪廓”。
緊緊閉上眼睛,它自然知道,
在遙遠的國度有一個夢魘。
它開始撥動秩序的線索,
疼痛的手指之間仍有余溫。
愁悶離開了,不知去向何處,
現在只剩下原初的虛無。
玻璃碎裂的聲音,悠然響起。
讓我記住那蜿蜒而來的沉悶。
疲 倦
一些建筑,一些虛無。
我們為它保留了一種憂愁。
旅途的車窗外布滿了風雨,
回到城里,葉片已經變得寬闊。
街巷中的生活如此寂寥。
始終安慰著的,是折損的樹枝。
他將回到房間里繼續踱步,
重新領會那個大家熟知的事實。
不可解釋,這愈加沉默的黃昏,
四處飄浮淺色的塵埃。
他的心臟怦怦地跳動,
等著即將到來的劇烈的震顫。
只有那個遠方的人,懂得一切,
并想象著這里的一切。
你可以到來,也可以離開。
對我們而言,那是真正的疲倦。
別 處
幾個年輕人,從黑暗中走上來。
我忘了為什么要寫下這句話。
真不知道,什么樣的風景,
才能解除這循環的困乏。
坐上班車,沿著出城方向,
像是進行一套固定的儀式。
沿途的窗戶漸次地亮起,
這里的灰塵,多于別處。
我想要一顆更加強健的心臟。
它聽見喧鬧,紛至沓來的語詞。
另一個人的生活,分明就在眼前,
觸手可及,卻又隔著玻璃。
適當的饑餓幫助了我。
呼吸起伏著,時明時暗。
我想象著此刻,仍在發生的一切,
過去與未來同時垂下了眼睛。
水 池
“雕像不是廢墟,我們才是”。
翠綠圍繞著,仿佛詩人的年齡。
拉開窗簾,光的顆粒涌進來,
紙頁上的文字在閃爍。
我全部的過去是一次歷險,
我的歸宿是日記和書信。
現在,水流開始漫過了身體,
這是郊區的一座水池。
審美的時刻,像冰凍凝固了。
你終于可以去認識事物。
寒冷中,翠綠變作了陰影,
重重疊疊,始終籠罩著家園。
那個傍晚顯得多么奇異。
他一直走著,穿過了廢墟。
他唯獨希望,筋疲力盡地睡去,
夢中的喧囂卻漸漸消失。
房 間
早上,世界已經存在很久了。
從一個封閉的房間醒來,
起身,我只是想知道,
此刻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朦朧不清,是一側的窗簾,
你能夠感受外面的明亮。
汽車聲音傳來,顯得繁忙,
你已習慣于這樣的喧響。
他卷起襯衫的袖口,
伸出雙手,接觸空氣。
環顧四周,墻壁輕微地收束,
頭頂的吊燈傳來空洞的目光。
一個狹長黑暗的走廊,
終于慢慢地被我經過。
在那盡頭,陽光像果實般墜落。
我重獲了一種從前的認知。
比 喻
比喻越來越少了。
但燈籠,或許還能象征悲傷。
氣溫在下落,元宵節的晚上,
你將獨自往前走。
我所思考的事情,
近乎這些矗立的房子、低矮的樹影。
它們留存了,從消失的時日;
它們是你全部的疲憊。
這一切曾是多余的:
一只貓出現,敏捷地爬上矮墻,
再依附進自然的黑暗。
我得回到他們中間。
然而家鄉開始下雨。
我仿佛觸摸到冰塊,一團黃色,
它將給我新的提示。你留在此地,
你的感覺仍沒有遲鈍。
醒 來
我的生命,被破敗的事物治療。
這過程多么簡單,但也漫長。
醒來的時刻,是一個嚴寒的清晨,
我聽不見一根針掉落的聲音。
你能忘記“自我”的存在嗎?
然后收斂思緒,做一次深呼吸。
蒼白的天空,像洪水涌入眼睛。
而你看見整片園地的落葉。
多么寒冷,但這也許還不夠。
讓更多的愁悶接踵而至,
讓風雨聚集著,團團環繞。
而明晰的一切,再次離我而去。
在層層堆疊的昏暗之中,
你將記起往日的溫柔和光明。
疼痛,是一次來自遠方的征引。
讓它們去重述這樣的故事。
喧 鬧
多么喧鬧,玻璃瓶搖晃著,
里面裝滿了各種聲響。
我沒有保留自己的澄明,
只是踩過了雨后滿地的枯枝。
寒冷中有片刻的藍色。
仿佛整個季節被凝聚起來。
光線和陰影,在墻壁上晃動,
我才感到短暫的輕松。
留給我注視的時間很短。
你褪去了綠色,褪去了灰色。
然后是溫度漸漸上升,
能夠去除我的疲憊。
淚水涌出來,仿佛言不由衷的義務。
他的身體里,曾有那樣的結晶塊,
轉瞬之間又被層層包裹。
潮水唯獨漫過了我的臺階。
光 亮
旅途繼續,你獨自從成都去昆明,
在黃昏后的高鐵上。現在天黑了,
車窗外看不到景物,看不到天空,
看不到你喜愛的有加利樹。
片刻之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疑惑浮起,變換著它的方式。
過去與未來,仿佛消失不見;
你每天重新認識陌生的自己。
那么,你的黃昏焦慮癥消失了嗎,
像一個早已結痂痊愈的傷口?
無論如何,你終于感到輕松,
隨著車廂輕微的震動而搖晃。
而你清數著,這些接踵而至的夢境,
和道路兩旁迅速隱去的地名。
你也如自己所愿,(這還是第一次)
置身于“西南方向的光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