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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5期 | 十八須:松林地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5期 | 十八須  2024年06月17日07:03

    自從妻子住進ICU病房,老陳一直在醫院守夜。病房外面走廊的長椅,幾乎成了他的專屬座位。深更半夜困極了,他就會躺在長椅上打個盹,更多則是在白天補覺。從客車公司退休之后,老陳找了個在金地小區當門衛的工作。這段時間,他坐在小區門口的房子里值班時,其實多在呼呼大睡。和他同時值班的另一個保安知道老陳的難處,始終沒有打他的小報告。

    昨天晚上,老陳又在醫院守了一夜。半夜時分,昏迷已久的妻子突然清醒了一陣。護士喊他進去。老陳走到床前,看著瘦得不成人形的妻子,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妻子暫時拔掉了呼吸機,說話的聲音很低微。需要把耳朵貼到妻子嘴邊才能聽清她說什么。

    “不要再浪費錢了。讓我走了吧。”

    “你會好的?!?/p>

    “不會好的?!?/p>

    “會好的。”

    “我渾身疼得要命,昏迷中我都能感覺到疼啊。你這不是在救我,是讓我多受罪?!?/p>

    “醫生說……”

    “別聽醫生的。我的命我說了算?!?/p>

    妻子的聲音雖然低微,但這句話說得很重。妻子真的不想再活受罪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死后,把我埋到山上的松林地里去?!?/p>

    老陳疑惑地看著妻子,懷疑自己聽錯了。

    “怎么改主意了你?你不是最討厭山上嗎?”

    “以前討厭,現在又不討厭了?!?/p>

    妻子的呼吸又有點窘迫了。不過她還是喘息著多說了幾句,因為她擔心丈夫違逆自己最后的心愿。

    “以前我是真討厭那片地方。從小到大,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一直缺吃少穿。在城里生活幾十年,除了偶爾做夢,我從沒想過再回去。但是我這陣子,總是夢見老家屋后的那片松林地。總是聞到松脂味,還有豬拱菌的味道。我忽然想明白了,那里才是我們應該長眠的地方啊。村子里老去的人都埋在那里,那里才是我們的家啊。你要記住,我要埋在松林地里。我不要埋在城市的公墓里,我不愿意當城市的孤魂野鬼。你一定要記住。不要讓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p>

    妻子很快又戴上了呼吸機,再次陷入昏迷之中。護士告訴他,應該抓緊時間準備后事。妻子這次短暫的清醒極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老陳說,什么都準備好了。壽衣、壽材、火葬場,包括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什么都聯系好了。

    后來老陳被攆出了病房,再度坐回走廊里的長椅子上。后半夜,有點冷。他感到有點冷。他的身子開始顫抖。哪怕把厚重的軍大衣披在身上裹得緊緊的,也無濟于事。這冷不是來自空氣。這冷來自他的生命深處。一同生活四十多年的妻子很快就要變成一把灰了。他很快就要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三年前老陳從客車公司辦退休手續時,嘴里一直哼著小曲。忙了大半輩子,終于可以清閑地過晚年了。他和妻子身體都很好。雖然有點小毛病,但也都是城市人常見的小毛病:他有高血壓,妻子有糖尿病。無論是別人,還是他們自己,都堅信這點小毛病影響不了晚年的幸福。老陳買了一輛二手小轎車,準備帶著妻子游山玩水。他們生活的這片土地,山高林密,風景秀麗,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外地游客來到這里。青年時因為貧窮,壯年時因為工作,他們自己反而很少去那些好玩的地方。如今終于退休,不再需要一年到頭的開大客車,妻子也不再需要一年到頭的跟車賣票,大把的時間等著他們去揮霍、去享受。

    幸福可以慢慢期待,不幸卻突如其來。退休沒滿一個月,妻子因為急性胰腺炎住進了醫院。一個白白胖胖的女人不到一年就瘦成了麻稈兒。身上的病一樁接著一樁冒出來,簡直像松林地里采不盡的蘑菇。中藥,西藥,各種民間偏方,都化成藥水進了妻子的身體,妻子的病情卻愈加嚴重。他們租住的樓房走道里,常年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兒,直到去年突然查出胰腺癌,晚期。老陳懷疑妻子的癌癥就是吃太多藥吃出來的。每隔幾個月妻子都要進醫院,都要全面檢查身體,之前從沒查出過癌癥,怎么這一查出來就成了晚期呢?

    不管癌癥是怎么上身的,當醫生告訴他妻子是癌癥晚期時,老陳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下來。以前是堵了一塊大石頭,現在石頭不見了,心也不見了,只剩下一個空洞留在心該在的地方。積蓄見空了,二手車又賣了出去。曾經觸手可及的幸福,現在離他越來越遠,就像那輪即將滾落山間的夕陽。

    早上九點鐘,大雙來到醫院接替父親。老陳對大雙說了松林地的事。大雙同樣有點不敢相信。

    “我媽不是最討厭山上嗎?逢年過節回去一趟,總是不過夜就回城了。她真說了要埋回松林地嗎?她是不是在說胡話?”

    “你媽很清醒。她絕對不是說胡話。護士也說了,人在回光返照的時候是最清醒的?!?/p>

    大雙上學不多,但也不至于不明白“回光返照”的意思。老陳甚至感覺到了站在面前的兒子突然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了;剛才進醫院時還是緊繃繃的,就像一張被拉到極點的弓,弓弦隨時都會繃斷。現在卻成了一張松弛的弓。弓上的箭早就射到虛空中去了。

    “那就聽她的唄?!?/p>

    大雙的語氣很淡,也沒有繼續和老陳探討母親說的話,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母親葬在什么地方。

    老陳沒有責怪大雙的冷淡,甚至面對大雙憔悴的神色時,他都會在心頭涌起一股歉疚。他和妻子這輩子只養了兩個兒子,大雙和小雙。這幾年妻子進了好幾次醫院,一住院就是一兩個月。老兩口的積蓄花光后,所有的錢都是大雙出的。倒不是小雙不孝順,而是早幾年分家的時候就說好的,大雙負責照看母親晚年,小雙負責照看父親。

    兩個兒子雖然成了家,娶了城里姑娘,也在城里買了房,但絕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之家,至今兩家都在還房貸。大雙繼承了他的衣缽,在客車公司開大客車。一個月能掙七八千塊,在小縣城,這個收入已經很可觀。大雙的日子卻過得一天比一天艱難。這兩年光醫藥費都出了三十多萬了。大雙媳婦早就有了怨言。大雙沒有明說,其實心里也有點不愿意。

    前幾天,一個很近的親戚來醫院探視,臨走之前,在醫院門口直來直去地說了老陳一通。“老陳,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如果是治得好的病,咱花再多錢也得治。但癌癥晚期,再加上還有其他的病,繼續治下去根本就是浪費錢。你沒看到嗎老陳,你家大雙以前胖乎乎的,看現在瘦的。這幾年他體重減了四十多斤啊。你想想他的壓力有多大?對了,我聽說他正在準備賣房子呢?大雙孝順,但咱們做長輩的,也不能逼他走絕路。老陳啊老陳,你難道還真的想讓大雙賣房子嗎?”

    老陳當然不想讓大雙賣房子。他雖然把兩個兒子從山里接出來,在城里上學,卻一直沒能給兩個兒子買套房子。兩個兒子的房子,全是他們自己掙錢出的首付。他在心里感覺很對不起這兩個兒子。但老陳的錢真的花光了。每個月的退休金,再加上當保安的一千五百塊工資,在醫院撐不了三五天?,F在他老了,向親朋好友借錢也借不到了。老陳不想讓大雙賣房子。老陳也不想讓妻子死,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他不想責怪自己的兒子。和同齡人相比,大雙的品性算是極好的了。多少老人生病了無錢醫治,兒女不愿出錢,只能去找“藥兒子”或“繩兒子”陪自己走完最后一程。這樣的事情在民間早就不再是新聞了。其實就連老陳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妻子回光返照(就算不是回光返照,他也決定當成回光返照了),他還能替妻子再堅持多久?

    老陳從口袋里掏出煙,散了一根給大雙。父子二人一起默默地抽煙,借著煙頭冒出的小小煙霧遮蔽各自的心事。

    大雙抽煙很快,很快就抽完了這根煙。他屈指一彈,把煙頭彈進了兩米開外的垃圾桶。父親又遞給他一根,他沒接。

    他問了一句:“和小雙商量了嗎?”

    “和他商量什么!我的后事才需要和他商量?,F在是你媽的事。只要你同意我同意就行。至于小雙,通知他一聲就行了。”

    妻子生病的這幾年,老陳對小雙很不滿。雖然誰管父親誰管母親,都是當年分家時說好的,但再怎么樣,也不能在母親生病的時候,真的把頭縮在窩里做一只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啊。怎么能做得出這樣的事呢?分家協定只是一張紙啊。難道說一簽分家協定,生身母親就成了可以不管不問的陌路人嗎?太過分了。

    他晚年要在小雙家里討生活,老陳卻一點也不怕小雙兩口子。他是有退休金的人。沒人管他也餓不死。

    “你在醫院守一天。我今天和王道士回山上,去松林地里給你媽找塊好地。等我回來,再請醫生拔呼吸機。我也想通了。你媽昨晚說得對。我們這不是在救她,是在讓她活受罪?!?/p>

    大雙沒有回應父親的話。他只是又伸手向父親要了一支煙,點燃,狠狠地抽了一口,也不吐煙霧,反而把滿滿一口煙霧全部吞進了肚子里。

    “青巖鎮?!?/p>

    老陳在路邊攔了輛客車。他一邊往車里面走,一邊告訴司機自己要去的地方。其實他就是不說,司機也猜得到他去哪兒。司機是老陳十幾年的同事了。他讓老陳坐在自己座位后面的位置。

    “陳大哥,嫂子好點了嗎?”

    老陳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又多問了兩句,卻沒得到老陳的回復。原來老陳已經趴在座位上睡著了。

    司機不再說話。客車沿著新修的省線平穩而快速地前行。

    早些年可不是這樣的。早些年沒有一個人能在車上睡著。老陳第一次開著客車從縣城往省城跑時,這段路幾乎全是坑洼。那時妻子剛從山里出來,還有點暈車,跟車當售票員的前幾天,每天都要吐好幾次。一個月后才完全習慣。

    妻子的脾氣很大。吐得厲害的那幾天,老陳害怕妻子受不住,想讓妻子安心在城里帶孩子上學,他可以讓客車公司配個女售票員。妻子卻說他動了花花腸子。他倆狠狠地吵了一架。老陳說妻子出了山,依然改不掉山里人那種小肚雞腸的老封建。妻子則罵他:“才多收兩斗苞谷,就想著找小老婆了?!庇袝r客車走到半路,上來一個女乘客,如果老陳和女乘客多說了兩句嘴,妻子就能當著滿車乘客的面和他吵起來。他越發覺得妻子面目可憎。至少有好幾年,盤旋在老陳腦海里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離婚。和這個醋壇子離婚,找個城里女人結婚。當時城區靠山的地方修了一個廣場,每天都有穿著入時的男男女女在那里跳交誼舞。每天交班后,吃過晚飯,他第一時間就會離開家,離開老婆和孩子,穿得干干凈凈的,去廣場上跳交誼舞。妻子也不是好惹的,刷洗過后,總是一手牽著一個兒子走到廣場邊上,只要看他和哪個女子摟著腰開始跳舞,立即就會指使一個兒子或兩個兒子走上去,大聲喊他爸爸。夫妻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先是吵架,后來就動手。至少有好幾年吧,每次他一家人開著客車回山上過年過節,親朋好友都會奇怪他倆竟然還沒有離婚。特別是山里的一些女人,嫉妒他妻子擺脫了繁忙的農活,在城里找到了清閑的飯碗,更是時不時就造謠他把妻子給甩了。但所有人都看走了眼。打打鬧鬧十幾年,他們到底也沒有離婚。人世間的夫妻莫不如此,都是在打打鬧鬧中熬過來的。

    一個小時后,客車到了青巖鎮的最東頭。司機停好車子才喊醒他。

    “陳大哥,該下車了。”

    初醒過來,看什么都是恍惚的。整個車廂大如世界,司機的臉近在咫尺,但就是看不清。不過這種恍惚很快就消失了。老陳連忙從口袋里掏錢。司機卻按住了他尚未從口袋里抽出來的右手。

    “陳大哥,算了算了。去忙你該忙的事吧。”

    老陳笑了笑,也沒再掏錢。他下了車,走到剛修好沒幾年的新橋上,卻沒看見王道士的身影。老陳站在橋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稍顯渾濁的河水流過新石橋,隨后又從舊石橋的拱下流過。

    這幾十年的變化真的太大了,不只是路,連這橋、這河,都不再是三十多年前的樣子了。當年的橋就是個普通的石橋,每次客車從上面駛過他都擔心把橋壓塌,然后連車帶人都掉到洶涌的河水里去,一氣給沖到大渡河。現在他腳下踩著的新石橋比舊石橋漂亮多了,也堅固多了。舊石橋就在新橋南邊,和新橋隔了一兩丈遠,比新橋矮了一丈多。橋面的石板依然完好無缺。偶爾也會有放羊的人割草的人從舊石橋過,因為舊石橋上沒有機動車。老陳又向四周尋了一眼,還是沒看到王道士的影子。老陳走下了新石橋,站在了舊石橋上。舊石橋沒有護欄,離水也近。站在這里,可以更清楚地看見翻滾的河水,也可以看見通往山上新修的公路。

    三十多年前可不是這樣。那時的老陳,每天天不亮,他就從山上的家里往鎮子上跑,從來不管山上的農活,也不管兩個兒子。村里人都說他是二流子,不顧家。但是村里人又哪里知道正是妻子勸他這樣做的呢?山高,田薄,種什么都靠人力,收什么都得看老天爺的臉色。老陳和妻子在山坡上開了兩塊田,種洋芋和土豆。妻子說:“這樣的田地,一個人種和十個人種沒什么區別,該收多少還是收多少。你也別整天窩在山上打獵了。去鎮上,去縣城,找個更好的活路。也把我和孩子都接出這個窮山窩子,不用整天啃這黏掉牙的洋芋、磕掉牙的苞谷。”

    那時山上可沒通公路,山路曲折而陡峭。下雨天更是滑得沒法走。那時山上還有很多野獸,狗熊、野豬、狼,一個比一個兇。老陳唯一的武器就是一根松明火把,外加一把砍柴用的厚背鐮刀。有一次老陳在離鎮子還有兩公里遠的地方和一頭野狼撞上,他一邊揮舞著松明火把,一邊揮舞著鐮刀,總算逼退了那兇物。那時的鎮子雖然比山上富一點,但也十分蕭條。老陳的一個親戚到鎮上開面館,一個月都沒能賣出一碗面條,只能關門了事。所以老陳根本沒把自己的眼光放在鎮上,而是放在了那些經常開著東風牌卡車從鎮子上經過的貨車司機身上,這些貨車司機都是一家林場的員工。老陳會來事兒。他的身上從不斷煙。那些貨車司機開到鎮子東頭的空曠地帶時,總會停車休息十幾分鐘。只要有貨車停下,老陳就會主動走上去,敬煙,閑聊,主動替貨車司機看車,若是遇見了空車,就軟磨硬泡地求司機讓他開上一兩公里。那時有交警嗎?好像也有,但是極少。所以有些心大的貨車司機也不怕出事,真的敢讓老陳坐在司機位子上開個幾公里。這樣子磨了一年多,老陳竟然可以開著拉滿木頭的卡車從林場拉到市區的木料加工廠了。那時會開車的人極少,林場大把的木頭運不出去。當他去林場應聘貨車司機時,林場負責人讓他開著貨車在場區里轉了幾圈,直接拍板:“今天就上班。”

    當老陳沿著曲折陡峭的山路把大貨車很艱難地開到家門口時,整個山村的人都跑過來看。那天的妻子是多么高興啊,走路簡直像踩在云上,身子輕得像一只燕子。因為妻子知道她可以離開這窮死人的山溝溝了,她可以領著兩個孩子進入縣城讀書了。

    出山那天,妻子當著很多人的面,說了一句十分決絕的話?!袄献訉硭懒?,骨灰也不要沾著山上的土?!逼拮邮沁@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她早早地就在縣城的公墓園買了兩個位置。哪怕年紀將老,她也從來沒有說過落葉歸根的話。也正是這個原因,不管是老陳還是大雙,都懷疑她昨天晚上說話時是否清醒。

    站在舊石橋上,老陳把昨晚的情景回想了再回想,還是感覺妻子沒有說胡話。妻子是真的想落葉歸根了。在城里生活了幾十年,妻子始終沒在城市里找到家的感覺。只有老陳知道妻子經常在夢里說到地里的苞谷和洋芋,還有站在屋后松枝上的大群野鳥。大山連同山上的一切,早已深入妻子的血脈、妻子的靈魂,和妻子密不可分了。妻子之所以很少回山上,并不是討厭山上,而是愛面子。她不想讓山里鄉親知道自己這些年過得并不是特別好。她不想讓山里鄉親知道自己在城里連房子都沒有,始終都是租住在別人的屋檐下。直到臨終的這一刻,對山村的懷念終于壓倒了那點可笑的虛榮心理,她才說出了心里話。

    但也有另外一種可能。老陳想,也許妻子只是想把城里買好的兩塊公墓空位賣掉?,F在公墓價格很貴。如果賣掉了,老陳的手里就能有一點余錢,不用活得這么累。

    “二叔,你在這里干啥?”

    一個聲音在老陳身后響起來。老陳還沒回話,就感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這個人是老陳的侄子,家在山上,在青巖鎮上開了個煙酒店。他抓得那么緊,老陳掙了兩下都沒掙脫。

    “小石,你松手。你干什么?”

    “二叔,你這是要干什么呀?我嬸娘還沒走呢,你可別想不開呀?!?/p>

    “你胡思亂想些什么?我怎么會想不開呢?”

    “那你為什么要站在這個老橋上?一個多星期前還有一個女人從這橋上跳下去呢?!?/p>

    “我在等人。我在等王道士。今天回山上給你嬸娘找塊陰地?!?/p>

    “二叔你又在騙我了。誰不知道我嬸娘最討厭山上?再說了,她不是都在縣城買好墓地了嗎?那墓地我們都去看過,風水好得很?!?/p>

    不管老陳怎么說,侄子小石認定二叔是想尋短見了。他一直抓著老陳的胳膊不放,一定要讓老陳去他的煙酒店里坐著等人。老陳一向不喜歡小石,因為小石實在是太摳了。小時候上學,長大了娶妻,身為二叔的老陳可沒少出錢。但妻子生病這幾年,老陳幾次開口向他借錢,總共只借到兩千塊錢。當然不是因為沒錢,而是因為小石不想把錢借給已經退休的二叔。今天小石的表現倒讓老陳感覺很欣慰。他拗不過年輕力壯的侄子,只能跟著來到了橋頭的煙酒店里。侄子給他拿了一盒煙,又給他開了一瓶啤酒。老陳沒抽煙,一仰脖子就干完了一瓶酒。他又向小石要了一瓶。小石一邊夸他酒量好,一邊勸老陳想開點。老陳知道小石是認定自己想尋死了,也不再多說,只是喝酒。當他連喝了三瓶啤酒時,手機終于響了,是王道士打過來的。

    王道士的出現解救了老陳。若是王道士再晚來半個小時,老陳一準把自己灌醉。就算如此,他感覺自己也有了醉意。

    王道士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個子不高,人也瘦,下巴上還留了一撮小胡子。他騎著摩托車過來的。老陳坐在摩托車后面,一邊替王道士指引上山的路,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話。喝醉的人話總是特別多,并且沒有條理,想到哪里就說哪里。

    “王道士,就順著這條上山的路開就行了。要往上開四五十分鐘呢。早著呢,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開過頭的。今天我只想請王道士用點心,給我老婆找一個特別好的風水。她跟了我一輩子,沒享什么福。當然了,比一輩子窩在山上的婦女還是要幸福一點的。

    “唉,現在山上的風景和以前相比看著變化不大,其實變化大得很。我出山那陣子,路邊的荊棘叢上總是站著一群群錦雞。那東西啊,好看得很,比公園里的孔雀都好看?,F在少了。山腳沒有了。山腰也沒有了。只有跑到老高山頂上的松林里,才會時不時地看到幾只。聽說這種雞還是國家保護動物。真想不明白它們對國家有什么用。

    “對了。還有狼。還有狗熊。還有成群的野豬,最喜歡糟蹋莊稼的就是野豬。當時我老婆一個人在山上種地,最怕的就是野豬。只要被野豬摸到自家地里,苞谷洋芋基本上就完蛋了。當時我老婆在山上過得很苦。但她從來沒埋怨過整天在鎮上閑逛的我?,F在想想,我當時之所以每天往鎮上溜,到底是真的想謀一條更好的生路呢,還是好吃懶做怕干活呢?連我自己都說不清。但我老婆卻堅信我是在為全家找一條新的活路。別人都說我是二流子。她從來沒有說過我。

    “我開上大貨車的前幾年,錢掙得并不算多,但在整個山村絕對算是第一號人物了,連村主任說話都沒我有分量。可惜啊,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開了一輩子車,開了貨車開客車,開著客車就奔到頭了。當初山里人有多敬畏我,現在就有多鄙視我。他們當然有理由看不起我。畢竟有些人在山上放羊養牛,現在都去城里買房了。而我呢,在城里開了一輩子車,做了一輩子的城里人,卻連一套房子都沒能置下。像我剛才開煙酒店的那個侄子,明年估計也準備去縣城買房了。唉,我感覺現在整個山村的人都比我混得好。我這輩子混得特別失敗。

    “我進了城,思維還是山里人的。只知道存錢,不知道投資。如果我聽兒子大雙的,現在估計早成百萬富翁了,不,千萬富翁了。十幾年前縣城新車站附近的地皮出售,只要十萬塊啊,就能拿下四五百平方米的地皮。當時大雙初中剛畢業,他強烈建議我買一塊地皮,最好買兩塊??上覍幵赴讶畮兹f存在箱子里,也不舍得砸在地上。你應該知道的吧,王道士?縣城車站附近,現在哪塊地皮不值好幾百萬?我就像個過冬的松鼠一樣,只知道把果子藏在樹洞里發霉,也不舍得掏出來見光。結果現在呢,幾十萬存款只夠在醫院住上一年半載。

    “如果我有錢,我老婆雖然治不好了,但絕對還可以再活幾個月。絕對不至于今天回去就讓醫生拔掉她的呼吸器??墒俏艺娴臎]錢了。我現在完全就是一個沒有任何辦法的窮老頭。我借不到錢。我替我老婆續不了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求你,王道士,給她尋一塊好風水,讓她在地下能得安息,能得富貴?!?/p>

    老陳絮絮叨叨地說了一路,王道士幾乎不回話,頂多時不時地嗯一聲。王道士很反感從老陳的嘴巴里噴到自己脖子上的酒氣。不過他忍住了。畢竟老陳是他的客戶。他不可能沖自己的客戶發脾氣。再說干他這一行的,見慣了人在喪痛之際做出的種種反常舉動,所以他也能理解老陳。

    王道士本以為老陳有點喝多了,只知道吹牛忘了正事。但他顯然小看了老陳。摩托車沿著七扭八彎的山路向山上行駛四十分鐘后,海拔漸高,山風漸冷。一條不小的溪水在百米深的山溝里閃著白光。老陳突然用手一指山溝的另一邊。

    “王道士,那里就是我們村子了??吹搅藳]?”

    老陳的村子幾乎建在山頂上,只有十幾家,零零散散地占了一大片山坡。全是瓦房,墻面刷得粉白。房子前面有小塊小塊的田地,苞谷長勢正好。在房子的背后,就是大片看不到邊的松林地。王道士騎著摩托車,駛下通向山溝的下坡路,然后又從溪水上面的橋梁上沖過,然后沖上了陡得有點可怕的上坡路。摩托車在老陳家的房子門口停下。這房子常年不住人,墻歪屋斜,已經露出了廢墟的跡象。幸虧院子里還算干凈,沒被荒草掩蓋,只是有一股濃烈的雞屎羊糞味。這院子由老陳的一個侄子負責打理,他把這個院子當成了雞圈羊欄。

    看到滿地的雞屎,老陳皺了皺眉頭。王道士顯然更不想進院子,直接喊了一聲:“陳大哥,你家這陽宅我不用進去,在外面看一眼我就知道大概的風水了。真的,我圍著院子轉一圈,就知道該找什么樣的陰宅來下葬嫂子了。”

    “那好?!?/p>

    老陳也不勉強王道士踩著雞屎進院子。他跟著王道士圍著院子轉了一圈。王道士裝模作樣地念了幾句咒,老陳聽了,有點想笑。老陳并不真相信這個。當然了,他也不是一點不信。和大多數人一樣,老陳既不是無神論者,也不是有神論者,而是對什么都不敢肯定的不可知論者。他之所以請王道士看風水,只是因為別人也如此。自己若不請懂行的人替妻子看墳地,別人會說他不愛妻子。

    圍著院子轉圈時,附近的鄰居過來了好幾個,他們給二人敬煙,順便打聽老陳妻子的病情。當他們明白了老陳回來的真實意圖,全都不約而同地表示贊同。他們說,葉落歸根,人死歸鄉,這是天理。他們似乎擔心老陳忘了祖墳的位置,特意用手指著山上的松林地。

    村里的祖墳就在那里,去那里找吧,絕對有好風水。

    院子后面有條快被草木完全遮蔽的小徑,一直通到山上的松林地。老陳拿著一把鐮刀在前面開路,時不時砍斷擋路的荊棘。王道士則身穿道袍,手拿羅盤,面色肅穆地跟在后面。

    走到松林地時,已是正午光景,太陽最毒的時候,幾乎直上直下的陽光透過松樹的樹冠,像一把把尖利的針,扎在他們的頭頂、臉上和手上,還有泛出翠綠的大地上。一聲接一聲的鳥叫,像明亮的潮水,在松林里起伏不定。老陳聽著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鳥鳴,一時間竟又恍惚起來。他感覺自己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正在松林里伏擊一只半大的麂子。他要把這只麂子生擒活捉,然后去鎮上賣幾十塊錢,然后買一件新衣服,再買一些禮品,然后就可以托人去他心儀的妹子家里提媒說親了。可惜他在松林里等了好幾天,也沒能捉到一只麂子。麂子就像山中的神靈,跑起來飛快。幸運的是,縱然他一無所有,最后還是娶到了那個他心儀的妹子。老陳現在還記得結婚的那一天。那天的妻子穿了一件干凈的紅外套,整個人顯得特別漂亮,就像仙女下凡。當時的老陳認為自己娶到了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他也要帶妻子享受天底下最幸福的生活。新婚之夜,老陳絕對想不到他和妻子幾十年的婚姻,痛苦所占的比例遠大于幸福。老陳更想不到當年美如天仙的妻子,如今已經瘦成了一根麻稈兒。而他此刻走在松林里,不再是想伏擊獵物,是想給妻子找一片風水寶地,然后把妻子埋在這里。當年那個美如天仙的女子,很快就會變成一抔泥土。

    一只斑鳩從樹枝上飛起,震落了幾片枯黃的樹葉,也驚醒了沉湎于悲傷思緒的老陳。老陳咳了一聲,用手擦了下眼角,縱目四望,發現自己已經領著王道士來到了祖墳所在處。老陳對王道士說:“到了,就是這里。還請王老道您仔細看看這一片松林地,哪里的風水最好。”

    王道士本想把看風水的程序搞得復雜一點,玄乎一點,因為那樣才顯得正規。但是松林里有很多長嘴蚊子,毒性很大。王道士的臉上很快就被咬得腫起了好幾個包,奇癢難忍。所以王道士決定速戰速決。他手持羅盤,繞著幾棵松樹踏罡步半,只用了十幾分鐘時間,就找到了一塊“臥牛之地”。用王道士的話說,這塊地雖然不是頂級風水,但也算上乘,能宜子孫,能保家宅。

    王道士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還有點擔心老陳指責他太敷衍,太沒有職業道德。老陳卻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好”。

    “辛苦王道士了,過兩天的喪事還要請你來親自處理?!?/p>

    王道士也說了一聲好。他立即做出了要走的姿態,問老陳要不要一起下山。老陳說他先不走。

    王道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迅速沿著小徑下山,走到老陳的院子前面,發動摩托車,飛一樣地離開了這個山村。

    老陳站在松林邊緣,望著王道士的摩托車一會兒在山路的彎處消失,一會兒又在另一個彎處出現。后來他就不再注意摩托車,而是把目光放在了自家的山村。這十幾年山村的樣子變化很大,幾乎每家都住上了新房子。有幾家還是二三層的小樓房,特別漂亮。相對而言,反而是老陳的房子最破爛。不過這也很正常,因為老陳一家子這幾十年一直住在城里。陽光下的山村并不安靜,一會兒不知誰家的牛叫了一聲,然后又是羊,然后又是松林里持之以恒的鳥鳴聲,像不息的潮水,在老陳的內心起伏不定。老陳的內心突然明悟了。山村雖然變了樣,最根本的東西還是沒變。他在這里依然很安心,絲毫沒有回到別人老家的感覺。這里本來就是他的老家呀。這里本來就是妻子的老家啊。他們在一個山村長大,然后結婚。他們熟悉這片山坡的任何一個角落。只有在這片松林里,只有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才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老陳在松林邊緣足足坐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強烈的陽光變得溫柔,像鴿子一樣緩緩落在他的肩頭他才起身下山。他沿著松林間的小徑走向自己的祖屋,他要把院子打掃干凈,為妻子三天后的喪事做準備。黃昏籠罩的山村,有大片的青色苞谷,有扛著農具的人,還有正在回家的白色羊群、牧羊人和他的鞭子,一幢幢房子穩固如石頭,如大山,紅色的夕陽逐漸變灰,在高高低低的屋頂上起伏不定,宛如一幅靜謐的水墨畫卷。這樣的風景,誰又舍得永遠舍棄呢?

    老陳的眼睛突然酸酸的。直到這一刻,他才徹底明白了妻子的心事。是的,每個死者都該還鄉。每個無法在城市里找到家的死者,都應該埋進這片永遠翠綠永遠不會拒絕他們的松林地。

    十八須:原名李付齊,河南周口人。生于1979年。主寫詩歌,兼及散文與小說。有作品發表于各類期刊。現居廣東東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