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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涯》2024年第3期|鄭小驢:國王先講
    來源:《天涯》2024年第3期 | 鄭小驢  2024年06月18日08:02

    鄭朋,筆名鄭小驢,1986年出生,湖南隆回人。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首屆創造性寫作專業,現任教于湖南師大文學院。曾獲茅盾新人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小說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中篇小說主獎、湖南青年文學獎、毛澤東文學獎、南海文藝獎、《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中篇小說獎、希望杯·中國文學創作新人獎、上海文學新人佳作獎等。部分作品翻譯至英、日、捷克、西班牙語。出版有長篇小說《西洲曲》《去洞庭》,小說集《南方巴赫》《騎鵝的凜冬》《消失的女兒》《蟻王》等。

    國王先講

    鄭小驢

    馬原請殘雪先說,殘雪推辭,對馬原說:國王先講。

    我們午后才抵達切托納。車沿SP308公路,朝西北方向一路駛進。陽光生猛,強烈的紫外線照耀下,萬物一片灰白,好在冷氣開得足夠。司機是意大利人,禿頭,絡腮胡,戴墨鏡,毛茸茸的手臂上文著一個骷髏,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樣。他卻偏愛舒緩的藍調,一路上聽得讓人昏昏入睡。

    還好來之前,我做了點功課,路途不算遠,大約六十公里。但有段山路,抵達目的地最快也得花上兩個多小時。慶幸經過法布羅時,他們聽從了我的建議,在快餐店吃了點簡餐墊底,否則抵達切托納,估計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此行目的是去拜訪一位當地的小說家,順便觀光。據傳那地方偏遠幽靜,是避暑的絕佳之地。一路閑聊,他們問我讀過哪些意大利作家的作品。我腦子飛快運轉,平時很少讀小說,除了知道文藝復興三杰和皮蘭德婁之外,便再沒讀過其他人了。幸好提前得知接待的是一群作家,我特意上網做了點功課,查閱了一些作家資料,避免被問到時一臉窘態。網上資料顯示,此行要去拜訪的小說家叫德羅西,出生于1978年(對于作家而言,大概可以劃入青年作家范疇吧),畢業于愛荷華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大學期間曾有過騎自行車橫穿美國的壯舉,從波士頓橫跨美國到舊金山。出過幾本小說集,成名作是《棄船》。小說家和妹妹繼承了家族留下來的一座莊園,改造成一處鄉村民宿,我特意搜了下,名字很獨特,叫荒涼山莊。

    “讀過德羅西的小說嗎?”姜女士問我。我搖搖頭,臉一紅,正準備說時,有人搶先替我解了圍。“現在誰還讀小說,不要為難人家小姑娘啦。”

    那是坐我前排的一位戴黑框眼鏡的瘦高男作家,說完他朝我擠了個表情。

    我記得這是一位來自武漢的小說家。我叫他陳老師時,他糾正說,叫我陳哥就行。

    “我這人最煩被人叫老師。”他愛笑,看上去比較隨和,據說擅長寫懸疑偵探類小說。

    制片人姜女士五十出頭,也是此行的召集人。她是上海人,一頭精干的短發,戴一副復古風蛤蟆鏡,有張堪比向日葵的圓臉。上車前,她先向我一一介紹了此行的幾位嘉賓,小說家馬山、陳寒,影視編劇關婷,還有一位叫晚春的女孩,模樣有點像學生,瘦小的個子,鎖骨高聳,坐在最后一排,氣質古典,然而瘦得讓人有些心疼,雪白的皮膚布滿青色的毛細血管,憂郁的眼睛不時流溢出一絲病態的愁容,年齡看上去比其他人都小上不少。

    姜女士介紹其他人時,無一例外都會加上一句,“這是著名作家×××老師”,似乎每一位都大有來頭。唯獨介紹晚春時,大概是對方過于年輕的緣故,姜女士淡淡地說,這是晚春,也喜歡寫作。

    我在一旁連忙做出景仰的樣子,待姜女士剛介紹完一個,馬上畢恭畢敬叫一聲老師。輪到晚春時,她慌張地揮了揮手,像是要阻止我,但已經來不及了,我叫她老師時,她的臉霎時紅了起來。姜女士抿嘴一笑說,你們年齡估計差不太多。

    他們在車上七嘴八舌聊起德羅西的小說,我聽了半晌,大概是寫了一個拳擊手的故事,背景有一部分涉及中國,譯介至中國后,一度熱銷,成為熱門話題,甚至引起幾家影視公司的關注。他們此次意大利之行,主要是旅游,路過切托納,恰巧得知德羅西就居住附近,便想順路過去拜訪一下,聊一聊影視版權的事宜,試探一下對方的態度。因為不懂意大利語,需要一位懂中文的意大利語翻譯,這個任務最終落到我頭上。

    起初我多少有些猶豫。我在佛羅倫薩大學攻讀景觀建筑學,平時和各種建筑模型、設計圖紙打交道,對于文學藝術純屬門外漢。暑假期間,托同學介紹,簽了一家國內的旅行社,利用假期偶爾做地陪,陪吃陪玩,除了利用職務之便飽覽一通異國美景,順帶也掙點外快。

    我和姜女士說了自己的顧慮。姜女士在電話中快刀斬亂麻。

    “我看了你的簡歷,你不要擔心,我不會看錯人的,就你了。”

    我想興許是切托納的中文翻譯實在不好找,所以選定我來擔當此行的翻譯吧。我看了一下行程安排,帶去帶回,一共兩天。在小說家的荒涼山莊住一宿,第二天上午就返程。據說那兒景色不錯,翻譯報酬也比我想象的高出不少,足以打消我的遲疑。我便應承下來,和他們敲定好行程,從佛羅倫薩提前趕往法布羅和他們會合。

    SP308公路車流稀少,車窗外一片明黃,連綿起伏的山丘,黃褐色磚砌的農舍與麥地、向日葵完美地融為一體。眾人紛紛掏出手機拍照。我的座位靠窗,正是午后犯困的時候,要不是要應付隨時而來的五花八門的提問,早已陷入昏睡當中。

    他們的問題千奇百怪:小蔣,來意大利多久啦?平時飲食習慣不?老家哪的?意大利人好打交道嗎?那是橄欖嗎?對面那座大山叫什么名字?意大利人英語水平如何?他們平時最愛做什么?西西里島還有黑手黨嗎?意大利最暢銷的作家有哪些?一圈提問下來,我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含糊其辭。我心想,我來意大利才兩年不到呢,好多地方一次也沒去過,他們真把我當意大利通了。

    車駛離SP308公路,拐進一條鄉間小道。車道很窄,勉強夠兩輛車交錯。切托納以鄉村民宿著稱,涼爽,幽靜,每逢周末和節假日,會吸引很多自駕游客,旺季時生意相當火爆,提前一周都未必預訂得到房間。

    前方一個岔路口,司機有些猶豫,靠邊停了車。道路左側是片開闊地,種滿了向日葵。一車人都歡呼雀躍,說多年沒見這么壯觀的向日葵地了,姜女士望向我,問,能不能下車去看看?其他人的目光紛紛伸了過來。我只好懇求司機靠邊下車稍息片刻。司機聽完我的請求,一聲不響,直接熄了火,率先下車,鉆進小道旁的濃蔭,點火抽煙。我以為他不高興了,正想解釋一下,司機突然咧嘴一笑,整個人松弛下來,和之前兇巴巴的模樣判若兩人。

    向日葵地足有十來公頃大,向前一直延伸至遠處低矮的山丘腳下。山丘大多光溜溜的,什么也沒種,偶爾冒出一簇綠意,像是莊稼,又像是樹。高壓鐵塔如孤立的巨人,伸向山丘背面,又從更深遠的地方冒出頭。四周極靜,牛奶色云團垂得很低,呈塊狀,堆積如山,低得要和山丘融合一處。這景象不由讓人想起后印象派的一些畫作,正當我胡思亂想時,向日葵地里突然一陣聒噪,只見一大群烏鴉,烏泱烏泱地不知從何處飛了過來,頭頂頓時黑云翻涌,遮天蔽日,有一種末日降臨的不祥之兆。

    他們正忙著合影留念,葵花地里歡聲笑語,似乎誰也沒注意到頭頂上空的烏鴉,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姜女士正指揮小說家馬山抓拍她。只見她扯住一朵葵花,將圓臉小心湊上去,笑出一臉的褶子。

    我效仿意大利司機,也站在濃蔭里抽煙,等候作家們宣泄完激情,回車繼續上路。時間尚早,離小說家德羅西的家只剩十幾公里的路程,可以在下午三點前趕到,何況今晚就住那,有的是時間聊。

    晚春也沒進向日葵地,站在一棵山毛櫸下抽煙。她抽煙的樣子有些古怪,香煙藏在手心,不留心根本察覺不到。她抽煙的樣子倒是和高中班上那些躲著班主任抽煙的男生神似。她顯得有些拘謹,沒好意思往我這邊看,抬頭望向遠處,神色漠然,帶著幾分冰冷,一副不可靠近的樣子。我見她和我年齡相仿,本想過去和她聊幾句,見狀只好打消念頭。

    興許是遙遠的向日葵地勾起了兒時的記憶,作家們興致高漲,舉起手機拍個不停,寂靜的山谷不時傳來嬉鬧聲。我抽完一根煙,仰頭看了眼天空,一團厚重的云倏然擋住了太陽,在光和影的變幻中,遠處的山丘頓時明暗相間,像剃了個陰陽頭。

    意大利司機正和一位趕羊的老人閑聊。雖然隔著幾米的距離,兩人講話的聲音依然清晰入耳。司機問老人,這兒離荒涼山莊還有多遠,前方路況如何?老人說,不遠了,十幾分鐘的車程。老人問司機,這群人是哪里人?得知是中國人后,老人臉色為之一變,望著向日葵地說道:“你們不會在那過夜吧?”意大利司機點點頭說:“當然會在那過夜。”

    老人臉色突然變得可怖起來:“可千萬不要在那過夜,那兒鬧鬼,很久以前有個中國人死在那,遍體鱗傷,死狀很慘。”司機丟了煙蒂,瞇縫著眼,怔怔地朝老人打量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不是開玩笑,這是真的。據說因為那個中國人死于非命,陰魂不散,終日在山莊游蕩,很多人都撞見過。”老人滿臉肅然,一本正經地強調道。見司機滿不在乎,頓時一臉慍怒,搖搖頭,趕著羊群,嘟嘟囔囔走遠了。司機扭頭看了看我,一臉哭笑不得的樣子。

    下午四點,車在德羅西先生的別墅前停下。灰褐色石墻,拱門,木質百葉窗,前坪后院,氣勢恢宏,占地有百余畝。別墅四周草木葳蕤,滿山的橄欖、扁柏、山毛櫸和鉆天楊,即使烈日當空,庭院依舊滿地濃蔭,舒適而涼爽。

    德羅西和他妹妹露茜早早在門前等候了。德羅西身材瘦長,動作矯健,快步邁下臺階,和大家一一握手。鱷魚牌T恤,卡其色休閑褲,船型休閑鞋,一副休閑干練的裝束。一雙結實的大手,握手非常有勁,不禁讓人聯想起擂臺上的拳擊手。

    露茜講一口流利的英語,黃褐色短發,深藍開衫加半身裙,淡藍的眼眸笑意盈盈。德羅西先生介紹說,荒涼山莊始建于十八世紀末,德羅西家族從北邊的熱那亞搬遷至切托納,購買了附近的十五公頃土地,蓋了農舍,此后幾代人都居住于此,到小說家德羅西和他妹妹已是第七代。山莊目前共有大小十二幢房舍,如今都改建成民宿,平時主要由她妹妹露茜管理,他和夫人有時也協助打理一些活計。我們沒看見德羅西太太。他解釋說太太正在樓上安撫孩子午睡,晚餐她會下來。

    露茜指揮傭人利索地給我們分派好了房間。小說家馬山和陳寒住一套。司機獨住一套。還剩四人沒做選擇。姜女士望了我一眼,問我,愿不愿意和晚春住?我說,當然沒問題。姜女士像松了口氣,說,考慮到你們年齡相仿,應該合得來。謝謝你了。晚春站在一旁抽煙,仿佛什么也沒看見。姜女士走過去和她說,今晚你和小蔣住,可以嗎?她點了點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客房大多由農舍老建筑改造而成,石墻灰瓦,造型古雅,每個窗臺都掛著吊籃,火紅的盾葉天竺葵甚是耀眼。進門時我留意了一下門牌,上面寫著威廉·福克納。晚春一眼就認出了他的頭像:“哦,福克納!”那是一個叼煙斗的白人老頭,目光犀利,甚至透著幾分陰鷙。我不知道福克納是誰,見晚春詫然的樣子,心想大概是某個她喜歡的作家或者編劇吧。

    房間內部經過精心的改造,設有兩個套間,客廳的實木地板已有些年頭,踩上去嘎吱作響。室內布置簡樸,碎花布藝沙發,實木桌椅,墻上掛著幾幅當地的風景速寫,透著一股濃郁的托斯卡納鄉村風情。客廳設有閱讀角,書架上擺著百十本小說。我和晚春各選了一間房,進房整理行李,簡單洗漱。待安頓完畢,出來時,德羅西早已在他的別墅草坪等候大家了。

    草坪上躺著一只杜賓犬,見陌生人出來,一個翻身爬起,朝我們空吠,很快被德羅西制止。關婷和姜女士都喜歡狗,蹲下來想去撫摸它。

    “能撫摸嗎?”

    “沒事,不用怕。”主人鼓勵說。

    “它叫什么名字?”

    “Henry。”

    杜賓犬抬起眼皮,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陌生人。他們紛紛搶上去討好Henry,撫摸它的頭,夸贊狗長得好看,很乖。只有晚春和狗保持著距離。她似乎很怕狗,站得遠遠的。杜賓犬一直朝她這邊吠,狗的眼神暗含鄙夷,仿佛洞悉了什么。晚春有些窘迫,臉色青紅,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狗身上,沒人留意她。

    德羅西建議先游覽一下莊園,等會安排下午茶,如果時間寬裕,不妨參觀一下他的家族陳列館。提到家族陳列館時,他略停頓了下,語氣肅穆,顯得鄭重其事的樣子。我把德羅西的安排做了翻譯,大家都表示非常期待。

    一行人緊隨德羅西身后,穿過草坪,登上二三十級臺階,步入一條碎石鋪就的小路,往坡頂方向走去。坡頂乃附近制高點,地勢開闊,周圍一覽無余。一條河流蜿蜒東去,陽光下泛著點點金光。山谷遍植柏木、鉆天楊、山毛櫸,綠意盈盈,雖是酷暑季節,也涼爽宜人,氣溫要比山下低上好幾攝氏度。從坡上俯瞰,山莊規模比想象的大出不少,網球場、游泳池、馬廄、鐘樓,大小十幾幢房舍沿坡而立,錯落有致。

    姜女士提起民宿門口發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問陳寒,你們房間有嗎?陳寒回答說是“馬爾克斯”,關婷哇哦一聲,滿眼羨慕,嚷著要和他們換房間。

    了解才知,荒涼山莊每間房都用德羅西喜歡的作家來命名。

    “這算是我的一點小私心,來這兒的人都會與大師共處一室。”德羅西先生微微聳了聳肩,眼神閃爍出異樣的光澤。

    坡頂平闊,設有供人休憩的涼亭和藤椅、沙發。潔白的沙發墊寬厚舒適,在陽光的映照下,呈現牛奶般的色澤。露茜已提前備好咖啡、甜點、水果。四周異常靜謐,偶爾一陣涼風,吹得山毛櫸林窸窣作響。陽光穿透葉隙,滿地斑駁。德羅西先生招呼大家一一落座。關婷緊挨著小說家馬山,和陳寒選了一張三人沙發坐下,姜女士和德羅西各坐了對面的單人沙發,杜賓犬伏在主人腳跟前,骨碌碌地打量著眼前的東方面孔。我挪了張藤椅,緊挨德羅西。晚春選了一張離得最遠的折疊椅。

    咖啡,陽光,夏蟬,風聲,非常愜意輕松的午后時光。

    待全部坐定,姜女士簡單向德羅西介紹了我們的身份,很快切入主題,說此行拜訪的主要任務是想和德羅西先生聊一聊小說。

    “哪一篇小說呢?”德羅西兩道眉毛左右各一跳說道。

    “《棄船》。”我略琢磨了一下,用意大利語說道。

    他似乎早就預料到是這一篇,淡淡地說道:“是因為這篇小說帶有中國元素嗎?”

    姜女士笑一笑說,倒也不全是。她說前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這篇小說,立刻就喜歡上了,最打動她的是小說營造出來的神秘感以及一段東方式的愛情,“這個故事給人一種非常迷人的吸引力”。她滔滔不絕地闡述起對這篇小說的看法。不知是緊張,還是過于興奮,整張圓臉煥發出紅潤的光澤,眼睛則是一刻也沒脫離德羅西先生。

    德羅西只是安靜地聽著,并沒插嘴。杜賓犬此時已經被主人抱在懷中,德羅西用那雙拳擊手般的大手輕輕撫摸著它的毛發。狗斜睨著人群,目光警覺,亮晶晶的瞳仁反射出米粒大小的人影。

    1912年4月,泰坦尼克號從英國的南安普頓首航,在去紐約的途中在北大西洋撞上冰山沉沒,事故造成一千五百余人死亡。幾小時后,當救生艇在冰冷的洋面搜尋幸存者時,意外發現了一名華人乘客,他死死抱住一塊漂浮的門板,最終獲救。他的真實名字叫方榮山。與他一同獲救的還有另外五名華人。德羅西的小說《棄船》設置了一個與中國人有關的歷史背景。

    “是什么契機讓您選擇了一名華人苦力作為小說主人公呢?”

    德羅西聳了聳肩,笑了笑。“據說抱住門板獲救的那位伙計后來啟發了大導演卡梅隆,電影《泰坦尼克號》女主羅絲獲救的場景便來源于此。對于我來說,讓我感興趣的是這六位獲救華人抵達紐約后的處境……”他略作思索,敲了敲沙發扶手說道,“泰坦尼克號上大約有七百名幸存者,只要你有足夠多的時間和興趣,總可以在各種版本的經歷中找到這些幸存者后來的故事。但是這六位華人幸存者,自從獲救抵達紐約后,迎接他們的不是鎂光燈和夾道歡迎的人群,而是移民官的審訊,他們隨后被驅逐出境,從此消失在了歷史的云煙中,再也找不到任何關于他們的只言片語的記錄。”他微微側首,朝我望了一眼,“對于一個小說家而言,歷史的云煙足夠引起他的警覺和好奇心,不是嗎?”說完,他探詢似的瞥向對面的同行,眼神充滿了某種期待。

    關婷說:“對,改編成電影一定很精彩。”

    循著話音,德羅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關婷體型嬌小,杭州人,口音軟糯,透著一股江南水鄉的氣韻。姜女士介紹時,說她既寫小說,同時也是一位優秀的電影編劇,和幾位當紅的大導演都有合作。

    關婷說:“四川有家公司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他們計劃投資1.5億美元,按照1:1的比例,打造一艘泰坦尼克號仿制品,然后有可能的話,再拍一部電影。”

    姜女士接著補充:“和《泰坦尼克號》不同,這次主人公不是杰克和羅絲,而是這六位幸存的中國人,從東方人的視角來還原這起舉世震驚的沉船事故,這正是我們此次來拜訪您的主要原因,因為您的小說《棄船》故事非常吸引人,尤其是船上那段愛情故事,看起來像是《泰坦尼克號》的復刻,但二者又有本質的區別,最終男女主人公都獲救了,大好結局,很符合觀眾的心理期待,特別適合改編成電影。”

    德羅西耐心地聽完,臉上始終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懷中的Henry像是嗅到了某種商機,朝主人探頭探腦,興奮地伸舌頭來舔他的手。

    “我并不覺得這個小說的主題是關于這方面的……”他終于打破沉默。

    “當然,我理解您說的意思……”姜女士說道,“我最感興趣的也不是這個……聽說那幾個獲救的中國人,他們抵達紐約之后,后來去了古巴?”

    “也許是古巴,也許是阿根廷……成了一名地下拳擊手或廚師。”德羅西調皮地眨了眨眼,模棱兩可地說道。

    “然后呢?”

    他笑了,做了個聳肩攤手的動作。

    “沒有然后了,剩下的只能交給小說家的想象了。”他指了指自己腦袋說道,“他們也許在古巴繼續當水手,或者繼續南下,去了秘魯或者阿根廷,沒準來了意大利,”德羅西深褐色的眼眸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中國人不是很擅長功夫和烹飪嗎?他們中有人來自廣東佛山,據說那是一個尚武和美食之地。”

    陳寒和馬山起先在旁邊抽煙,神情有些飄忽,這會兒也被德羅西這一番大膽的描述震驚了,兩人對視一眼,都露出驚異之色。姜女士見狀,忙對陳寒說:“你來說兩句吧?”

    “德羅西先生的想象力豐富,我覺得很有意思。”

    姜女士顯然不滿意陳寒的敷衍,將目光投向晚春,沒想晚春迅速垂下眼簾,避開了與她的對視。姜女士只得轉頭問馬山。

    “馬山,你覺得呢?”

    馬山正襟危坐,將香煙掐掉,說:“我好奇的是德羅西先生為何對這幾位幸存的華人感興趣,您另外一篇小說《擂臺》似乎也有這方面的影子。”

    德羅西聽完翻譯,沉默良久,忽然說了一段讓所有人都震驚的往事。

    “因為當時我曾祖母和他們同在一艘船上。年輕的曾祖母當時從南安普頓上船,準備前往美國去探望曾祖父,上帝保佑,她在這起沉船事故中幸存下來。曾祖母后來輾轉返回意大利,從此再也沒有邁出過荒涼山莊。回國后不久,家人便發現她性情變得古怪,喜怒無常,輕則破口大罵,重則動手打人,一度不敢有人靠近。清醒時,她經常提到一個叫Lee的中國人,說是在泰坦尼克號上結識的,他的職業是廚師,同時也是一名地下拳擊手,在泰坦尼克號上,曾祖母曾觀看過他的拳擊比賽,那幾天他取得過三勝一負的傲人戰績。途中他對曾祖母多有關照,其紳士風范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她堅信他最終存活下來,終日念叨著他的名字,最終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后來家人實在沒轍,從威尼斯帶來一位樣貌和她的描述差不多的年輕華人,以為她能就此消停,沒想到短短半個月,那位華人便不幸感染上天花,很快去世了。曾祖母后來不再下樓,終日關在自己房間,一年后死于肺炎。

    然而蹊蹺的是,后來我查閱六位華人幸存者的資料,并沒有一位叫Lee的。我以為出了紕漏,特意去了英國和美國,幾乎查遍了所有資料,依然一無所獲。我不由得想,Lee是否真實存在,或這一切只是曾祖母的杜撰?臨終前她為何再次提起他,是否還有著其他意圖?我出生時曾祖母早已去世,家族里的人對此事三緘其口,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所有的這一切,隨著記憶的流逝,就像一艘沉船,慢慢被時間吞沒了。而小說家的職責,不就是打撈時間碎片嗎?所以我寫《棄船》的主要靈感便來源于此。”

    “來的那位年輕華人,會不會就是Lee呢?”姜女士問道。

    德羅西先生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不太可能,除了曾祖母,誰也沒見過Lee。”

    姜女士隨身攜帶了中文版的《棄船》,翻到一頁,朗聲讀出聲:“Lee跳上甲板,不斷朝Angela女士的方向張望,試圖找到她的身影,哪怕只看一眼也足夠,碼頭人頭攢動,她淹沒在鎂光燈制造的煙霧中。”

    德羅西臉上悄然籠罩起一層陰翳,他說:“他們的關系到此為止,這樣也很好。”他站起身,提議說如果對德羅西家族的歷史感興趣,不妨移步去參觀一下陳列館。

    家族陳列館由一幢二層建筑改建而成,幾組櫥柜靠墻而立,中間擺有一組長展柜。墻上掛著各式長短獵槍。槍托已經油光可鑒,想必曾經是隨身攜帶之物。旁邊依次懸掛著馬鞍、籠頭、馬鞭、鞍墊、平底鍋,都能看出磨損的痕跡。櫥柜頂上擺著各種農具和幾個鍍鋅牛奶桶,像極了梵高筆下的素材。

    不遠處,是幾個身穿軍裝的假人。德羅西介紹說,他們家族素有軍人血統,從曾祖父至他父親,都有在軍隊服役的傳統。他指著最左側的那套紅色制服介紹道:“曾祖父年輕時曾是加里波第將軍部下紅衫軍的一員,這是他生前穿過的制服。”制服上綴滿各式勛章,彰顯著曾經的赫赫戰功。陳列館雖然不大,但物品琳瑯滿目,匯聚成一部德羅西家族自熱那亞搬遷至此的家族史。

    這時又進來七八個參觀者。一對年輕夫婦陪同年邁父母和子女出游,像是一大家子,說話帶著一股意大利南方口音,陳列館顯得擁擠起來。

    “這套像不像墨索里尼時期的軍服?”小男孩指著制服問道。

    德羅西扭頭,朝他投來警覺的一瞥,堅定地搖搖頭說:“我們家族從未有人為納粹政權賣過命。”

    陳寒和馬山面面相覷,像是聽懂了。我想也許是以前經常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所以德羅西先生對于這個話題非常敏感。畢竟為墨索里尼賣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會給整個家族抹黑。

    陳列館東西兩側櫥窗擺設著象牙制品、銀制餐具、東方瓷器、自鳴鐘和擊劍面具。各種造型的玩偶整整齊齊地站立在櫥窗隔板上,有阿拉伯騎手、非洲黑仆、白雪公主、穿紗裙的小女孩、駱駝、綿羊、馬、俄羅斯套娃……德羅西說,這些都是先祖們兒時的玩具。大家的目光都跟隨德羅西先生走,只有晚春依然立在櫥窗前,盯著一個赭紅色的青蛙人臉獨角獸,半天也沒挪腳步。興許是被晚春的專注所吸引,德羅西先生走向前指著獨角獸介紹道:

    “這是曾祖母小時候最喜歡的一個玩具,上哪兒都要隨身帶著。”

    聽完德羅西的介紹,一屋子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到了怪物上,它有著青蛙的手,馬蹄一樣的腳,人的五官輪廓,尖鼻子看起來像雞喙,額頭長著一對羚羊角,還有一條尾巴,類似猴子的尾巴。這談不上美,甚至有些丑陋和驚悚。誰也沒見過造型如此古怪的玩偶。關婷快言快語道:“這不就是意大利版的‘四不像’嘛!”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看來這位曾祖母可真是重口味啊。”馬山說。德羅西先生久久地凝視著這個四不像,輕聲說道:“其實是一對,據說另外一個是青蛙臉、人手足,也長著一條尾巴。”

    大家若有所思地望著德羅西先生。

    “母的那個,曾祖母送給了那位Lee先生了。”

    這實屬讓人感到驚訝。德羅西先生聳了聳肩,朝我們深深望了一眼,這個話題到此截止。其他游客都已離去,陳列館除了我們再無他人。當我們也正準備離開時,發現拐角還有一條通往二樓的樓梯。入口系上了鏈條護欄,上面貼著禁止入內的告示。

    德羅西先生說上面是曾祖母生前的臥室,曾祖母去世后,里面的擺設便沒有再動過,依然保持她起居時的原貌,權當是對曾祖母的緬懷,所以從不對外展示。

    “要是能上去看一眼多好啊。”我聽姜女士小聲說道。我把她的話轉譯給了德羅西先生便后悔起來,或許那不過是姜女士隨口一說罷了,果然姜女士一臉窘迫地望著我。正當我們打消此念準備往外走時,德羅西先生突然爽朗地說道:“好吧,看在你們這么遠道而來的份上,今天就破例一次吧。”話音剛落,德羅西先生已經拉開了護欄的鏈條。

    二樓的臥室寬敞明亮,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金線繡的簾幔和復古鉤花無紡布墻紙讓整間房間顯得富麗堂皇。厚實的壁爐里還殘留著未燒盡的木柴,搖椅上擺著一本攤開的書,我瞅了一眼,竟然是薩德侯爵的《索多瑪的120天》。壁爐上方掛著一個純金相框,里面鑲著一幅少婦的油畫肖像。德羅西先生說,這是當地一名畫家給曾祖母畫的肖像畫,也是她自己最喜歡的一幅作品,多年來一直掛在房間最醒目的位置。

    房間擺著一張碩大無朋的鐵藝大床,床頭上掛著手銬和尚未解開的繩索,德羅西先生稍顯尷尬,解釋說那是因為曾祖母曾一度情緒不穩定,不得不這樣。床上鋪著絳帶裝飾的精美床單,上面擺著一束早已干枯的玫瑰。奇怪的是房間依然彌漫著一股新鮮玫瑰花的氣息,讓人仿佛置身玫瑰花叢。在我們準備離去時,豁然發現床下擺著一雙老北京布鞋。黑面白底布鞋和房間的整體風格顯得格格不入。鞋子后幫軟塌下來,像長期被趿拉著走,緊緊貼住鞋底。看尺碼,無法相信這是一雙女人的鞋。尤其將相框里的女主人和這雙大尺碼布鞋聯系在一塊,不免有些滑稽。

    從陳列館出來,陽光依然耀眼,姜女士說想單獨和德羅西先生散會兒步,我問需不需要翻譯,姜女士說:“我剛才問了他,他在美國待過,簡單的英語交流沒問題。我英語雖然也不好,先試試吧。”

    德羅西先生想起什么似的,說:“那邊有個泳池,你們可以去游會兒泳。”

    一片沉默。姜女士環顧四周,笑道:“難道都是旱鴨子嗎?”

    我望了一眼,露茜和仆人已經在大別墅的草坪做晚餐前的準備了。長條桌鋪上了潔凈的錦緞餐布,上面擺放著鮮花、餐具、飲品和茶壺。晚餐定在六點半,我看了眼時間,才五點整,時間還早。

    我眺望泳池的方位,越過那片明媚的草地和墨西哥柏木林,泳池在樹叢中若隱若現,露出一抹勾魂攝魄的藍。我想起臨行收拾行李時,像預感會有這么一幕,神使鬼差往包里塞了件泳衣。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那我就去游一會兒泳?”我向姜女士請假。

    姜女士驚奇地看了我一眼,說:“哦,沒想到你會游泳。”

    我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說剛學會不久,游得還不好,但她很高興地拍了拍我,催我快去。

    我回房間換上泳衣,裹了條浴巾,趿拉著涼鞋。出來時,他們早已不見人影,想必都去散步了。果然遠遠看到姜女士和德羅西的身影,他們正朝坡上那片墨西哥柏木林走去。兩人步伐緩慢,不時停下來用手比劃著什么,溝通顯得有些粘滯,想來姜女士的英語沒有她的自信心那么強。

    我是夏天才學會游泳的,泳姿還談不上嫻熟,換氣總是局促,顯得有些緊張。但剛學會游泳,見到泳池,便有暢游一番的沖動。何況教練也一直鼓勵我,游泳能減肥,說之前某某學員,體型和我幾乎接近,堅持游了半年,身材苗條得和十八歲的小姑娘差不多了。我差點信了她的鬼話,每次游完泳,喉嚨深處便伸出奪食的手,縱使填塞再多的食物也安撫不了空空蕩蕩的胃。報完游泳班的第二個月,不僅沒瘦下來,反而胖了二十斤。

    泳池邊擺著遮陽傘和長躺椅。幾個剛游完泳的白人裹著浴巾,站在泳池旁邊的雪松下,手里拿著紙咖啡杯,見我過來,都朝我看來。我頂著壓力,趕緊深吸一口氣,一頭撲進泳池。一聲巨響,就像一頭大象砸進了水池。我隱約聽見幾聲竊笑。池水冰涼,比想象的溫度低不少,我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冷戰,硬著頭皮往前游去,水往兩邊分開,如一條鯨魚在潛行。整個泳池都被我攪動了。

    泳池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刺入水面的耀眼波光。我努力憋住氣,貼著池底潛行,細碎的金光在眼前綻放,一波波蕩漾開來。我想他們此時肯定都在看著我,就像在觀賞一條游泳的魚。游泳是魚的本能,而我不是魚。我只是一個笨拙的初學者。我不敢露頭,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憋住氣一口氣游到盡頭,然后趁無人注意時溜之大吉。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會有如此瘋狂的想法。我想只要不露出水面,他們就拿我沒轍。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聽見心臟劇烈的蹦跳聲。那聲音大得要將耳膜擊穿。

    最終我抬起頭,大口喘息,心臟跳得厲害,如果嘴再張大一點,保不準會蹦跶出來。出于缺氧和低血糖的緣故,眼前有些模糊,緩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站在泳池盡頭一株黎巴嫩雪松下。我費了很大功夫,爬上岸,癱坐在涼椅上,大口喘氣。

    “你游得很好的。”晚春朝我輕輕招手,怯生生地說道。

    “啊,游得還很笨拙。”我聽得有些害臊,趕緊說道。

    我擦拭完身體,裹上浴巾,準備往回走。

    “不游了嗎?”她跟在后頭說。

    “不游了,游得不好。”我說。

    “我最初比你游得還差勁。”她很認真地說著。

    “哦,原來你會游?”我驚訝起來,“我還以為你們都不會游呢。”

    “會一點。”她說,“以前游過五年。”

    “聽起來很專業啊,”我詫異地掃了她一眼,“今天怎么不游呢?”

    她搖了搖頭,似乎后悔聊這個話題了:“沒什么,我早就不游了,你看我這樣子,估計也游不動了。”

    她的臉色看起來異常的蒼白,眼窩深陷,看我的時候,眼睛分明流露出幾分怯懦和恐懼。我問她是否身體不太舒服,她只說沒事,只是最近睡眠不好,睡得少的緣故。我看著她那纖細瘦長的脖頸,不知怎的腦海突然聯想起那片向日葵地。一陣風保不準便能將她的頭折斷。老實說,我從沒見過如此瘦小的人,身子單薄得跟紙片似的。而我自己則胖成球樣,我倆在一起真是一對矛盾體。我轉念一想,在她眼里我又是什么呢?大象或者鯨魚?回去路上我揶揄道,要是能將我們的體重中和一下,這個世界就完美了。

    我還記得姜女士初次見到我的樣子。盡管她表示出了足夠多的善意,我還是從她逐漸凝固的笑容中捕捉到了某種憐憫。我假裝沒看見,和她說話時卻一直暗地里掐著自己大腿肉。她大概從沒見過體型如此龐大的女生吧。踏上中巴車,車身因為重量驟然增加而輕微晃動,滿車的目光紛紛投向我。我趕緊選了個靠后的座位坐下,低頭看手機。

    如果我是姜女士,見到這個龐然大物時,想必心里會打退堂鼓,找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理由,比方行程有變啦,予以婉拒。姜女士還是太善良了。當她和德羅西先生從那片墨西哥柏木林散完步回來,我已經裹上浴巾,和晚春正往住處方向返回。姜女士遠遠朝我招手,問我游得怎么樣。我紅了臉,說還很生疏。她用羨慕的口吻說:“已經很好啦,我是一點都不會。”我趕緊指了指晚春說:“她比我強多了。”姜女士吃驚地瞅了眼晚春,簡直不可思議的樣子。

    “那你剛才怎么沒游呢?”

    晚春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語氣有些冰涼:“我好多年沒碰水了,早就忘了。”

    太陽即將落山,光線變得柔和起來,耀眼的黎巴嫩雪松此時已恢復了原初的灰綠色,是那種看起來能讓人心生涼意的綠意。我感到些許冷,于是返回房間,換了件長袖。出來時,發現晚春已經站在草坪上抽煙了。她套了件黑色衛衣,寬大的帽檐幾乎遮住了她大半張臉。我走過去說,動作還蠻快的,這么快就換好衣服了。她調皮地朝我吐了一個煙圈,笑了笑,那樣子倒像個剛畢業的學生。

    馬山他們正緩步從坡上下來。他們說話聲音很大,不時爆出一陣陣響亮的笑聲。我們站在草坪上抽煙,等候他們走過來,一塊去晚餐。晚春微微側著身子,不時朝遠處的叢林眺望幾眼。我以為我們會聊點什么,卻發現她神色漠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眼前的景象像是勾起她對往事無窮的念想。此刻殘陽已浸透云層,無限接近山巔,呈搖搖欲墜之狀。天空由紅橙轉至淡紫,云團漸漸洇開,順山勢遠眺,只見青山如黛,近水寒煙,像極了中國古代的寫意山水。

    “他會來和我們一塊吃飯嗎?”晚春終于打破沉默。

    “誰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個中國人。”

    “什么人?”

    晚春用手指了指前方,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正是我們入住的“福克納”,除了籬笆、路燈以及旁邊一棵橡樹,一個人影也沒有看到。

    “哪有什么人?”我詫異地朝她看了一眼說道。

    “你難道沒看見嗎?他就站在那里,你游泳那會兒,他就站在泳池旁邊,和我在陳列館看到的應該是同一個人。他還不時看你一眼,生怕你泳技不熟練,出現什么閃失。我還以為你們認識。”

    晚春見我一臉愕然,頓時透出一股難以置信的表情,好在這時馬山他們已經朝我們走了過來,打斷了她的話。

    在去德羅西先生的別墅的路上,晚春顯得心神不寧,不時朝“福克納”方位張望。那邊什么人也沒有,燈光照得橡樹葉油光發亮,我想她也許是看花眼,或者認錯人了。

    德羅西先生的別墅已經燈火通明。足夠坐下十余人的長桌逐漸擺滿一道道佳肴。露茜正忙著切奶酪和面包。一個褐色皮膚的女人抱著孩子,款款而來,朝我們打了聲招呼。德羅西先生介紹說,這是他太太安妮。西班牙女人。她懷里抱著的是他們的兒子。男嬰的肌膚雪白,骨碌碌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群陌生人,清澈的目光足夠裝下整個世界。大家都紛紛夸贊男嬰長得可愛,晚春也看了一眼,目光馬上從男嬰身上移開,臉色瞬時變得異常蒼白。她退了兩步,去往旁邊的戶外沙發坐下,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我走過去問她,沒事吧?她按著胸口,眼神有些慌亂,說,沒事,只是剛才身體有點不舒服,現在好多了。她努力朝我擠出一個微笑,一副想早點息事寧人的樣子。

    天早已黑透,上弦月骨感的輪廓靜浮于天穹,像是一道暗夜的咬痕。“福克納”在大別墅前方的拐角處,與大別墅相隔百余米,能看得到一角墻和半截籬笆,路燈在墻上投出橡樹模糊的影子。我想起剛才晚春說的那些話,也忍不住朝那邊瞟去一眼。什么人也沒有。

    也許是游泳的緣故,饑餓感來得異常強烈。我心里期盼著晚餐能早點兒開始。露茜她們還在忙碌著備餐,一道道美味正陸續端上桌。晚餐異常豐盛,帕爾瑪火腿、托斯卡納本地產的葡萄酒、烤面包、意式干酪、通心粉、芥末蛋、各式蔬菜沙拉和調味醬……在我和饑餓纏斗時,晚春在戶外沙發上一個人靜靜地抽起煙,眼前的美食對她而言仿佛毫無誘惑力。馬山他們站在樹下閑聊,不時瞥一眼餐桌,看來也都餓了。

    我閑著無聊,想起晚春剛才說的那個人,便問她那人長什么樣子。

    “三十上下,黑襯衫,黑褲子,全身黑色系,大熱天也裹得嚴嚴實實的,奇怪的是他光著腳,沒有穿鞋襪。”

    我幾乎被她的描述嚇著,說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人。她問我,你真的沒看到嗎?我說,沒有,這人這么奇特,要是真見了準忘不了。我想問姜女士,問她們是否也看見。晚春阻止了我,她輕輕拉著我的手說:

    “不要問了,你要沒看見,他們一定也沒看見。”

    “為什么?”

    或許被我一臉疑惑的樣子逗笑,她噗的一聲笑出聲。

    “沒事了,騙你玩的,別當真。”

    沒想到她竟然是在開玩笑,我心里有些氣惱,我說,剛才真差點被你嚇著了。她趕緊和我道歉,說,開玩笑嘛,最近看了一些懸疑類型小說,經常沉浸在類似的劇情中,有點走火入魔了,你別介意。

    我見她并沒什么惡意,便自我解嘲說,我倒不怕,就我這身板,黑白無常來了估計都拽不動。

    晚春定定地望著我,嘴角微微抽搐,那樣子既像是笑,又帶著某種不可告知的神情。

    “你餓嗎?”她問我。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啊。

    “有一點兒。”我如實相告。

    她好心指了指備餐桌上的面包,說,餓的話,先墊吧一下。我朝那邊投了一眼,盡管這些誘人的食物早已讓我坐立不安,我發誓我能用極快的速度將它們吞咽下去,骨頭渣子都不給他們留下,但尚未入席就開吃,多少顯得不禮貌。我說,再等等吧。

    “我以前比你還要胖。”她突然輕聲說道。

    這句話聽起來多少有點刺耳,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里面有一種莫名令人憐憫的東西在流淌。我確定她并沒意識到剛才的話冒犯了我,于是不冷不淡地說道:“哦,是嗎?有多胖?”

    “我最胖的時候,快一百八了。”

    “這么胖?”

    我忍不住認真打量了她一眼,眼前的紙片人,和她說的“一百八”的那個人仿佛兩個人。

    “那怎么瘦成這樣的?”

    “為了一個人。”

    “哦,愛情?”

    “算是吧。”

    “愛情的力量可真夠偉大。”

    “后來沒有愛情了。”

    “分手了?”

    “他死了。”

    我聽了心里一緊,問,怎么死的?

    “在這兒死的。”她指了指心口,說道。

    我笑起來,說,也不虧嘛,你至少減肥成功了。

    她淺淺一笑,神情看起來多少帶著一點得意勁兒,是那種減肥成功的人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炫耀感,我并不想接招,搖搖頭說:“但節食我做不到,我最怕挨餓。哪怕他是貝克漢姆也不行。”

    晚春的眼眸瞬時閃過一絲別樣的光澤。

    “你理解錯了,我減肥并不是靠節食。”

    “那是靠什么?運動?吃藥?”

    “都不是。”她斜睨了一眼旁邊的晚餐,說,“我從不這樣。我以前胃口很棒,也不挑食。面對美食總是無力抗拒,食量驚人。問題是吃下之后,我才幡然悔悟,懊惱自己糟糕透頂的意志力,心中便充滿罪惡感,直到后來我找到了一種看起來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問她是什么辦法,她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我:“秘訣在于……吃完馬上去洗手間,蹲在馬桶邊,把手指伸進喉嚨,把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摳吐出來,據說古代羅馬貴族們也常采用催吐這種方式,以便通宵達旦都能饕餮進食。”

    想著把胃里的食物摳出來便有點犯惡心。我皺起眉頭,重重嘆了口氣說:“你對自己不免太狠了。我就當個快樂的胖子,享受碳水的快樂好了。”

    她聽了笑了笑,不再說話。

    好在晚餐正式開始了。德羅西先生攜家人和我們對席而坐。我因為隨時準備翻譯,選了靠德羅西先生左側的位置。每人餐盤都盛滿了食物。一陣清脆的碰杯和問候聲過后,響起一片輕微的咀嚼聲。大家都克制著進食,盡量不發出讓人不悅的聲響。我起先還有些拘謹,當火腿片在口腔融化的那刻,一個聲音仿佛在耳畔說道,吃吧,沒啥好顧慮的,反正你早就不是什么淑女了,有什么好裝的,再說你這輩子也不會再來這兒了,也無需和他們中任何一人再打交道。放心吃吧。吃吧。吃吧。晚春不時望我一眼,我想這副狼吞虎咽的樣子在她看來一定無藥可救了。

    我全身心沉浸在進食的快感中。枯萎的胃被食物漸漸充盈,渾身涌上一種說不出來的愜意和松弛感。吃光盤中餐,我起身又去裝了滿滿一大盤意大利通心粉。這時我掃了一眼晚春的餐盤,潔白的瓷盤只盛著幾顆圣女果和一小塊干酪。她低頭用刀叉輕輕撥弄著盤子里的食物,那模樣不像進食,而是受刑,她皺著眉頭,像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小心翼翼往嘴里塞一點兒東西。

    壓軸大菜是一道蜜汁燒鵝。烤制金黃的燒鵝被切塊裝盤,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分外迷人。大家都被這道菜驚住了,沒想遠在異國他鄉,竟然還能品嘗到這么地道的中國菜。

    “這道燒鵝味道怎么樣?”

    姜女士率先嘗了一塊,朝露茜豎起大拇指:“一道美味!沒想到你竟然會烹飪這道中國菜。”

    一陣刀叉與瓷器的輕微碰撞聲,緊接著是一連片的夸贊聲。露茜端坐在長桌一頭,細心留意著別人品嘗這道佳肴時的表情。

    我也嘗了一塊,味道雖然抵不上國內正宗的粵式燒鵝,但皮脆肉嫩,肥而不膩,能做到這個份上實屬不易。

    “這是曾祖母流傳下來的一道菜,秘方據說是Lee在船上傳授給她的。”露茜此言一出,眾人都驚詫不已,紛紛望向德羅西和露茜。

    “Lee先生的本行是船上的廚師,他最擅長的便是這道粵式燒鵝。打拳擊是他的業余愛好。曾祖母對這道菜念念不忘,于是在船上的那幾天,他把這道菜的秘方傳授給了曾祖母,后來就此傳承下來,每當重大節日或尊貴賓客光臨,都會上這道菜。”德羅西先生瞥了大家一眼,輕輕搖晃著他杯中的葡萄酒,殷紅的汁液沿著杯壁緩緩旋轉,玻璃杯中仿佛正醞釀一場風暴。

    夜幕降臨,山風裹挾著涼意,吹得山毛櫸輕輕搖曳。怕冷的姜女士已悄然圍上了披肩。山腰方向不時傳來喧鬧聲,有人在唱歌,我聽了一會兒,是皇后樂隊的《波西米亞狂想曲》:“媽媽,人生剛剛開始,但是現在我卻把它完全毀掉了。”聽起來像是年輕人在開派對。德羅西搖搖頭無奈地笑了笑,解釋說,那是附近的鄉村音樂派對,那幫家伙每周六都來,吵死人了。

    關婷不勝酒力,幾杯葡萄酒后,雪白的臉頰此時微微酡紅。

    “嗨,你們說怎么也得讓曾祖母和Lee重逢吧,畢竟都歷經九死一生,不能就這么永別了吧?”她探詢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我身上。我正準備翻譯,只見馬山吸溜了一口葡萄酒,搶先一步說:“沒錯,就這么一別終生,電影沒法拍了,觀眾指定接受不了啊。”姜女士說:“四川那家公司的意思,他們不打算拍成悲劇,最好是大團圓的結局,將悲劇喜劇化。”

    幾個人借著酒興,七嘴八舌開始討論如何將這篇小說改編成電影,德羅西先生起先還耐著性子聽我翻譯,后來不知怎的話題一轉,他們突然聊起了昨晚的“殺人游戲”,表情都很興奮,各自復盤起昨晚游戲的一些細節。

    德羅西先生漸漸流露出一絲倦怠,索性也不再關注,轉而問我在哪所大學就讀,來自中國何方。我一一回復。這時我突然想起在來時路上聽那個老人與司機聊天說莊園死了一個中國人鬧鬼的事,便向他求證,是否有這么一回事。德羅西淡淡一笑,很坦誠地說:“確實死了一個年輕華人,是感染天花死的,不是外界傳言被虐待死的。當然,因為時間久遠,具體情況也無從考證了,至于外面傳聞鬧鬼,我一次也沒見過。”

    “確定不是那位Lee先生嗎?”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德羅西搖搖頭說:“不是。下午茶的時候,我已經解釋過了。”

    德羅西先生會時不時朝對面晚春的餐盤投上一瞥。她吃得很少,那塊可憐的干酪和早已冷掉的燒鵝肉依然躺在餐盤,看上去更像是一盤食物標本,她卻一副早已吃飽喝足的作態,用紙巾細細地擦拭完嘴唇,抹上口紅,點燃了香煙。

    說來羞愧,即使吃了好幾盤,我依然感覺胃里空空蕩蕩的。露茜精心準備的那一大盤子意大利通心粉,我敢說一大半落入了我的胃里。我再次站起身,走向旁邊的備餐柜。

    “你覺得味道怎么樣?”德羅西先生突然扭頭問我。

    “棒極了,很美味。”

    “不是。”他用餐叉舉起一塊燒鵝肉,顯然指的是這個。

    “哦,也很棒啊。”我說。

    他狐疑地掃視了我一眼,淡藍色的眼眸似乎飽含疑惑。

    “你確定?”他凝視著餐叉上的鵝肉,眼神瞬時充滿了厭惡之情,看上去像是對這道菜早已厭惡透頂。幾乎電光石火間,他用餐刀將鵝肉從餐叉上撇下來,又恢復了之前輕快健談的紳士風度。

    “難道你不喜歡嗎?”我說。

    他搖頭否認。“不,我很喜歡。”樣子看起來很堅定。

    他又朝晚春深深看一眼,臉上露出一絲邪魅的微笑。我以為看花眼,待再看時,他已恢復常態,輕輕搖晃著玻璃杯中的葡萄酒,淺淺地啜飲。但我很快發現他會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朝晚春身前的瓷盤投去一眼,目光準確地落在她盤中的燒鵝上,他似乎在無聲地提醒她:浪費是可恥的。此時肉塊早已冷卻,泛著肥膩的白光,她自然一動也沒動過。

    晚春顯然領略到了那道目光暗含的某種脅迫,羞愧地垂下眼簾,蒼白的臉泛起一層紅暈。她舉起刀叉,挑了好幾下,才將燒鵝舉到嘴邊,決絕地塞進嘴里,那表情看起來既像是享受又像是在忍受著無盡的折磨。吞咽的剎那,她用力搖搖頭,生理上本能地做了抗拒,纖瘦的脖頸忍不住往上抻了抻,一副快要折斷的樣子。緊接著,她起身離席,用手捂住嘴巴,飛快地往外邊走去。還沒等我們回過神,她已經蹲在垃圾桶旁,發出一連串恐怖的嘔吐聲。

    晚宴散后,在回去路上,姜女士挽住我的手臂,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說話的口吻就像相識多年的故友。我不時聞到她身上飄逸來的香水味。那味道在清涼的夜風中有些刺鼻。見左右無人,她悄聲問道,晚春剛才怎么回事,你有看到什么嗎?我搖搖頭說,沒太留意,大概是吃到什么東西反胃吧。她和你聊了些什么?姜女士冷不丁又問了我一句。我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好。比方說,她皺了皺眉,像在醞釀合適的話語,她有沒有什么反常的舉止?我想了想,正想說,又不由得望了姜女士一眼,她那副滿臉八卦的樣子突然讓我有些不適,我想無論如何也不能此刻出賣晚春,哪怕一句也不行。

    我打定了主意,便說,一切正常,沒發現什么反常舉止。姜女士冷笑,幾乎要湊到我耳根了,說,她在吃藥,這兒有點問題,姜女士指了指頭,她和前男友分手,曾一度鬧得沸沸揚揚,聽說還想一起殉情來著,把對方嚇得夠嗆。本來這次名單沒有她的,她母親來求我,讓她一起來。我和她母親算是朋友,我便問了原因,她母親說,晚春讀了德羅西先生的小說,仿佛讀到了她自己,說這篇小說就像為她寫的,非要過來不可,說不定對她病情也有幫助,又說晚春保證聽話,不會為難我,我拗不過,只好勉強同意了。但今天見面你也看到了,她像根木頭似的坐著,一句話也不說。我還以為她這么喜歡德羅西先生的小說,這次不遠萬里趕來,見面總會聊點什么呢。

    姜女士像一路上忍了晚春許久,這回終于逮著了機會,向我大倒起苦水。我沒有看過德羅西先生那篇小說,便問她,到底講了個什么故事,有這么大的魅力?姜女士說,咳,其實也沒啥稀奇,說白了就是虐戀,講一個喜歡美食的白種女人在游輪上愛上了一個廚子的故事。她長舒了口氣,臨了又記起什么,忍不住說道,你別看晚春現在弱不禁風,瘦得跟紙片人似的,猜猜她以前多重?她盯著我的眼睛,臉上洋溢著一股歡樂的神情。一百八十斤啊,衣服都得定做,因為普通服裝店沒她穿的碼,后來聽說遇到了一個喜歡的人,拼命減肥,減了一百多斤,結果減過頭了,得了厭食癥,差點小命不保。我頓時目瞪口呆,一時不敢相信這是姜女士說出的話。

    姜女士說了一通,渾身舒坦多了,說,不講了,她也不容易,年紀輕輕就這樣了,再說人也不壞。這時正好附近鄉村音樂派對進入高潮階段,電子打擊樂的聲音響徹山谷。興許是喝了一點紅酒,或是出于對剛才情緒失控的不滿,姜女士在草坪上咿咿呀呀即興哼唱起昆曲來:“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清涼的夏夜,聽起來像是另外一個姜女士在唱,我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在奔涌,只覺得堵得難受。

    我回頭,見晚春遠遠落在后頭,正一個人在月下慢走,單薄的身影顯得有些落寞。不知怎的,我突然對晚春涌出一絲憐憫來。姜女士為何要把這些告訴我呢?她既然告訴了我,一定也告訴了其他人。或者其他人也早都知曉了。我想起晚春格格不入的樣子,心里便多了一份同情。我故意放慢腳步,等晚春走過來。她看起來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走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打了聲招呼。

    “剛才真不好意思,掃了大家的興。”

    我忙說沒關系,問她身體好點沒有。她說,休息了一會,現在好多了。

    姜女士的昆曲唱完,收獲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關婷問,去散會兒步,還是直接回房?姜女士提議說,先散會兒步吧,一會再來我房間茶敘。

    我問晚春,是否可以一起去散步?她細聲說,好。我倆并肩走著,往泳池方向走去。身后人群也走散,漸漸消失于昏黃的燈影中。

    晚春說,她唱得真好啊,沒聽錯的話應該是《牡丹亭》,你聽過嗎?我搖頭,一臉窘迫看著她。見我對昆曲完全一竅不通,她便不再提這個話題,轉而聊起了德羅西先生。

    “你覺得他這個故事怎么樣?”她放慢了腳步,語氣似乎帶著某種征詢的意味。

    “你是說德羅西先生曾祖母的故事嗎?”

    “是Lee,他說的烤鵝和曾祖母送給Lee的那個禮物,這些重要的細節,他的小說中卻只字未提。”

    我說沒看過德羅西先生任何作品,所以對于小說中的細節更是一概不知。她說沒關系,她也只是感到好奇。她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的味道說:“剛才用餐期間,我進了德羅西先生家的別墅,想尋找洗手間,一樓沒找到,我便上了二樓,誤打誤撞進了德羅西先生的書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晚春停下腳步,端詳了我一眼說:

    “我看到了Lee先生。”

    她話音剛落,我感到后背微微發涼。我說,我膽小,你別嚇我。晚春撲哧一笑說,和你開玩笑的,一張照片罷了。

    我好奇心被勾起來,便問,是什么照片?

    她問我,看過電影《閃靈》沒有?我說,看過。“那你一定記得電影結尾那張著名的合影吧?”我點了點頭,說:“當然記得。”“我看到德羅西家的那張合影,立刻想起《閃靈》,頓時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真的超級像,只是里面多了一個黃種人的面孔,像是船上拍的。”

    見我沒有什么反應,她接著補充道:“看面相,那人八成就是德羅西先生所說的Lee,長相斯文,不像廚師,更不像拳手。他旁邊的那位女士,應該就是德羅西的曾祖母——比她臥室掛的肖像畫胖得多了,我差點沒認出來,那塊頭簡直像頭牛,趕得上兩個Lee了。”她說完像是意識到有什么不妥,不安地朝我望了一眼,見我表情沒什么異樣,這才輕聲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道:“如果這還談不上奇怪的話,還有一個地方讓我匪夷所思。你還記得在家族陳列館他說的那個‘四不像’嗎?他說另外一個送給Lee了……”

    我點頭說,還記得。

    “那一個其實就擺在他書桌上。青蛙臉、雞嘴鼻、人手足,也長著一條尾巴。”

    這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我立住腳步,愕然地望向晚春,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倒像沒事似的,笑了笑說:“所以小說家的嘴,騙人的鬼。”

    我長吁一口氣,說:“也許他是在即興創作,和我們說的不過是最近的構思罷了。當然也有可能那是一個復制品。”晚春不置可否,朝我深深望了一眼說:“我有一種預感,這里面肯定還藏著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啊?”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對于那個Lee先生,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或許他來過這,但到底是因為感染天花,還是別的原因去世的,我還不確定。”我說:“不是問過德羅西先生嗎?Lee沒來過。”她笑了笑說:“可能我這人比較敏感,即使Lee沒來過,我也覺得他們之間沒德羅西說的那么簡單,肯定還有什么不便提及的隱情。”聽她這么一扯,我頓時也覺得她說的貌似有點道理。

    我問她:“那你覺得是什么呢?他們之間私通?”

    “你想啊,德羅西的曾祖母明明是有夫之婦,這事傳出去,多少有些丟人吧。而后面來的那位年輕華人,半個月就蹊蹺死了,這是不是有點可疑?”

    我說那是因為感染天花,但又想起路上那位老人說的“遍體鱗傷”,一時也有些躊躇不決。

    晚春說:“《棄船》那篇小說,兩人抵達紐約后,關系便徹底結束了。”

    “你是覺得這是德羅西家族的家丑,所以德羅西的小說中刻意避開了那些細節?”

    晚春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點點頭說:“那位威尼斯來客,不管是不是Lee,都和德羅西的曾祖母有關,何況半個月就暴斃了,對于小說家來說,要放過接下來那么精彩的故事不寫,顯得有些不合邏輯,除非是這里面另有隱情和顧慮,總之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我心里不覺凜然,說:“難道不是感染天花而死?”

    晚春望了我一眼,臉色也凝重起來。此時正好經過陳列館,她停住腳步。“如果不是天花,那就死于非命了。”她的聲音很輕,聽起來讓人瘆得慌。

    陳列館大門緊閉,一片靜寂,二樓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我依稀記得白天窗簾明明是收起的。月光很白,照得四周明鏡似的,不經意間,我朝陳列館左側瞥了一眼,意外發現陳列館后方還有一道通往二樓的消防梯。那個位置很隱蔽,旁邊是一棵茂盛的雪松,左側檔頭還隔著一道籬笆,如果不是恰當的角度,根本無法發現。我正想把這個告訴晚春,只見她早已定定地望著那兒,顯然比我更早就發現了這個小秘密。

    “你聽見了嗎?”她問我。

    “什么?”就在我一頭霧水之際,晚春朝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你有聽見什么動靜嗎?”四周萬籟俱寂。她又望了望二樓窗戶,隔著厚厚的窗簾,什么也看不見。

    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剛才好像聽到了一聲咳嗽聲。

    “是樓上嗎?”我說。

    她點了點頭,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渾身血液都要凝固了,我們屏息凝神,期待再聽到點聲響,來印證這不是無端的臆想。然而等了許久,樓上一片靜穆,再無一丁點響聲。我長吁了口氣,說,哪有什么聲音,想必是你聽覺出了錯罷了。她有點失望,但沒有反駁,像是默認了。

    我們繼續朝前走,夜間空氣清冽,雪白的銀河懸浮于天宇,上弦月清晰的輪廓深深地印在托斯卡納幽藍的夜空。晚春抬頭仰望,感嘆說,在北京已經多年沒見過如此壯闊的星空了。又說,在這么優雅清凈的環境中寫作,真是小說家的幸運。我說,我要有這么一座房子就好了,不用寫作,天天曬太陽睡大覺。說完我們同時笑了起來。她大概認為我是一位值得交往的朋友,問我,能不能加個微信?我說,當然可以。她充滿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朋友圈僅展示最近三天的狀況,有一條是今天發的:“這些人都沒有臉,他們不過是一些仿制品。他們全都死了,只是自己根本不知道而已。”下面空空的,一個點贊的都沒有。

    不覺間,泳池已在前頭不遠處。這時姜女士發微信催促,問我們在哪,快回去喝茶。我問晚春還想不想走,晚春說隨便,怎么都行。我望了一眼周圍,寂靜得有些可怕,又想起姜女士剛才說的那席話,晚春確實有點神經兮兮的,便說,先往回走吧,姜女士在催我們了。晚春也沒說什么,只說好。

    等我們進入時,房間已經坐滿人,其他人都來齊了。姜女士忙招呼我們入座,開始沏茶。房間布置素雅,古樸的桌椅,灰燼早已冷卻的老式壁爐,一張暗花格布藝沙發,三張櫻木扶手椅。不無例外,房間也掛著一幅畫像,一個滿臉絡腮胡、微微禿頂的男子,目光憂郁,透著幾分陰鷙,冷冷地凝視著我們。我問晚春,這人是誰?晚春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個俄國作家。這個作家名字我倒也有所耳聞,記得上小學時,我爸還給我買過他的一本小說《罪與罰》,至今我還記得書名,講的是一個大學生用斧子砍人的故事,具體細節至今已經全忘光了。

    姜女士喜歡喝茶,特意從國內帶了套便攜茶具和陳年普洱。她忙著燒水,燙洗茶具,沏茶,順帶講了講福建、廣東、云南各地茶葉的種類和特點。我對茶一竅不通,平時以咖啡為主,淺淺啜飲了一口茶,味道有些苦澀,并沒喝出他們所說的“厚滑糯陳醇”的味道和口感。晚春在一旁木木坐著,緊挨著我,我感覺她對我有依賴,生怕我一起身就不見了。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閑話,天南地北聊了一通,話題便回到了“殺人游戲”,說今晚多一人,一定要痛快玩幾把。我心里暗暗著急,看了一眼時間,將近十點,正想找個借口開溜,回房看《冰血暴》第二季。沒想關婷像猜透了我心思,瞅準了我說:“反正還早,和我們一塊玩吧!”姜女士在一旁助陣:“昨晚就是因為人太少,所以玩得不盡興,今晚多一個人肯定好玩多了。”馬山和陳寒也跟著附和,讓我一塊玩。我不好再推辭,只好老實承認,從沒嘗試過,如果玩得爛,到時不要怪我。他們笑起來,指著關婷說:“你放心,有她給你墊底呢。”關婷的臉霎時變得通紅,不甘示弱道:“昨晚純屬意外,疏忽大意了。”她擺出一副今晚必須復仇的架勢。

    姜女士找來紙筆,按人數做了紙牌,上面寫著“警察”“殺手”“平民”“法官”等不同的身份。陳寒趁機和我簡單介紹了游戲規則。“……協助警察找出殺手,并以投票的方式殺死全部殺手,游戲便結束了。”陳寒介紹時,他們不斷打趣他,說不愧是寫懸疑小說的,邏輯推理能力強,建議今晚無論誰當殺手,第一個先把陳寒干掉。擒賊先擒王。先把最厲害的干掉,接下來就輕松了。大家的打趣不時惹來陳寒的白眼。

    晚春單薄的身子深陷沙發中,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神情看起來有些恍惚。直到快要抽簽時,她才冷不丁說了一句:“今晚我要來當法官。”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可置疑的味道。大家都愣怔了一下,說,你來當就你來當吧。

    晚春讓我抽牌,我隨手抽了一張,瞥了一眼,身份平民,心里便松了口氣。等其他人都抽完,陳寒迫不及待地說,開始吧。晚春沒說什么,起身去把房間的燈關了,只留下角落一盞臺燈。房間頓時黯淡下來,一屋子人,墻壁上燈影模糊,勉強看得清對面的臉。

    馬山一臉訝然,說,干嗎把燈關了?晚春說,看得清就行,一會投票時,我再開燈。她似乎已經拿定主意,一副不容反駁的樣子。其他人都沉默不語。姜女士于是笑了笑說,關燈也好嘛,免得有人偷窺作弊。

    晚春宣布游戲正式開始。“天黑請閉眼……殺手請睜眼……殺手請殺人……”她一字一句地說著,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冷氣。她一邊說,還不放心似的,在眾人中間不停走動,監督大家都閉上了眼睛。

    我從沒玩過殺人游戲,前兩把全當練手,看他們怎么玩。他們一個個都沉浸其中,輪到自己發言時,都一副浩然正氣的樣子,無論邏輯推理,還是案情分析,都講得條條是道。一時間草木皆兵,誰都有殺人的嫌疑,自我辯解成了求生必備之術,唯恐被人懷疑自己是殺手而被誤投出局。我觀察了一會兒,看他們煞有介事地推敲、揣測、博弈,那活靈活現的表情活像一出出滑稽戲,不知怎的,便漸漸覺得無聊,后來幾乎是選擇了自殺式的玩法,早早把身份泄露出來,想著早死早超生,置身其外比參與其中感覺更有意思。

    晚春沉浸在扮演的角色中。她是一名恪守職責的法官,表情嚴肅,沒有多余的表情。新一輪游戲又開始了。天——黑——請——閉——眼……所有人都閉上了眼睛,等候法官下達新的指令。這個指令比以往都要漫長,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又慢慢重復了一遍。我忍不住偷偷睜開了眼,發現房間唯一的臺燈也不知何時被人關掉了。房間一片暗黑,借著從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我看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閉著眼睛,靜靜坐著,只有晚春一人站立,她伸出手指,隔空挨個朝人指點。那動作,像在完成某種儀式,帶著幾分詭異。

    后來我發現,其實每一輪她都這樣。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察覺,至少從他們的表情來看,看不出絲毫的異樣。他們玩得如此認真和投入,幾乎每一輪都伴隨著爭吵和埋怨,沒誰往晚春看上一眼,仿佛她是一個透明人。或許他們早就察覺了,只是沒有點破罷了。我看了一眼時間,不覺間快凌晨了,便說困了,改時間再玩。他們倒也不強求,讓我先回去休息。我問晚春,你也不回嗎?我以為她會跟我一塊走,然而晚春望了我一眼,說她留下來再玩一會兒,讓我先回。

    我獨自回房間,草草洗漱一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腦海浮想聯翩,想起曾經雄心勃勃制定的減肥計劃,想起獨自一人在意大利街頭徘徊遭遇的環保組織游行隊伍,想起美味的墨西哥雞肉卷,想起晚春奇怪的眼神,想起此刻家鄉應該已經天亮,穿著睡衣的父親或許正坐在陽臺的搖椅上瀏覽當天的晨報。我還想了很多,但總覺得心里還裝著個什么東西,但怎么也想不起來。

    聽動靜,晚春還沒回來。反正睡不著,我索性開了臺燈,從床頭柜抽了本破舊不堪的小說,封面已經丟失,隨手翻閱起來。是意大利文,類似色情讀物,講一樁虐戀,對方仿佛為她量身定做一般,完美符合她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最后男人死在她的床上,“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刀傷,其中三十七處是致命傷,從傷口的數量和殘忍程度可以看出,全都是在激烈的性愛過程中刺上去的”。

    這本小說讓我感到有些不適。我漸漸覺得眼皮沉重,很快沉睡過去。等醒來,天光大亮,又是一個晴朗的夏日。書已掉落床腳,我撿起放好,去洗手間洗漱,發現晚春的房間門虛掩著,里面似乎沒人。我喊了一聲,沒人回應。我走進去,晚春果然沒在。我想她或許早起出去了。

    等我洗漱完畢,出去吃早餐時,其他人也都陸續來了。我看了一眼,沒有晚春的身影。我便問姜女士,怎么沒見晚春?她詫然地望了我一眼說,她不是和你同一個屋子嗎?我說剛才去看了她房間,里面沒人。姜女士納悶地朝四周掃視了一圈,說,昨晚你走之后沒多久,大家也散了。他們要送晚春,她說不用,自己走回去。這時其他人也說,昨晚目送她進了“福克納”他們才走的。

    他們開始給晚春打電話,連打了幾個,始終無人接聽。眾人開始四處尋找,找了一圈,沒有任何發現。有人提醒,是不是下山了,去她房間檢查,發現一應物品,一件不少,顯然不像不辭而別。

    德羅西先生一家知曉了情況,也加入了尋找的隊伍。荒涼山莊四處都找遍了,都沒有發現晚春的身影。

    “她到底去哪了呢?”

    經過陳列館時,那只杜賓犬蹲在地上,平白地朝樓上空吠。我腦海突然想起昨晚和她散步時的情景,心里猛地一沉。我說,要不上陳列館看看?所有人都詫異地望著我。馬山說,剛才路過陳列館,大門還是鎖著的。我想起昨晚讀過的那本小說,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種強烈的執念,我說,不妨去陳列館二樓看看。我向德羅西先生請求時,他滿臉震驚地望了我一眼。

    推開二樓的門,房間昏暗,厚厚的窗簾將外面的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房間空氣渾濁,充斥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德羅西先生開了燈,只見四周依然保持著昨天的模樣,金線繡的簾幔和復古鉤花無紡布墻紙,櫻木搖椅上擺著攤開的書,壁爐里殘留著尚未燒盡的木柴。

    房間唯一的變化是那張鐵藝大床躺著一個人,身子被精美的被單覆蓋,頭微微朝向一側,一頭烏發瀑布般散開,落在潔白的鵝絨枕頭上。她看上去尚處于熟睡之中,臉蛋上還殘留著一絲甜蜜的微笑。大家圍床站著,誰也不敢伸手去掀開覆蓋她身上的被單,就這么靜靜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