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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大樹的孩子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 蘇滄桑  2024年06月09日09:25

    清明后,谷雨前,江南暮春上午10點的陽光從浙江省浦江縣非遺館的木窗照進來,透過一張紅色五角星剪紙的空隙,落在吳善增老人的眼眸里。他今年92歲,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浦江剪紙代表性傳承人。這雙藏在灰色鴨舌帽和滿頭銀發(fā)之下的眼睛,透著清亮,還透著一絲得意。

    你看,五角星不就剪出來了?學(xué)會了吧。

    如同一棵老樹上經(jīng)年不落的苔蘚,他洪亮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浙西口音。逆光里的那雙手,纖細如女子,靈巧如少年,一刀、兩刀、三刀……他在折疊好的紅紙上干脆利落地剪了三刀,一張紙迅速成了三塊,每一塊打開就是一個五角星。我發(fā)出了輕輕的一聲“哇”,竟被他聽見了。

    那雙手落了下來,在案前的燈光里清晰地還原了它的質(zhì)地:手背上布滿老年斑,每一根指頭上都有縱橫交錯的粗糙紋理,毛茸茸的,如果在絲綢上滑過,一定會勾起絲線。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上,殘留著剪子和刻刀年復(fù)一年留下的傷痕。這雙輕巧的手,一下子變得很重。

    在他的案前案后以及墻上,是令無數(shù)人贊嘆不已的剪紙作品的海洋,還有幾本他的專著。

    始于唐代的浦江剪紙,既有南方剪紙清新秀麗的特點,又有北方剪紙渾厚粗獷的風(fēng)格,在中國剪紙中獨樹一幟。它早期多用于祭祀與婚慶,清代以來,受浦江亂彈、婺劇和書畫的影響,以戲曲人物為主要題材,采用陰剪、陽鏤、折疊、襯色等多種手法,形象生動,結(jié)構(gòu)精妙,情景交融,極富想象力,每一幅剪紙作品都充滿了“性情”。

    吳善增清亮的雙眸里,疊映著一個世紀(jì)前的另一雙清亮的雙眸。大紅花轎上,新娘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雙手緊緊捧著的圓盒上,里面是她親手剪的百幅剪紙。這個叫徐青的新娘,從未過問自己身后有無其他嫁妝,對禮品看都沒看一眼,在當(dāng)?shù)匾粫r傳為佳話。這個癡迷剪紙的新娘就是吳善增的母親。

    從8歲剪出第一幅作品起,吳善增記不清自己的雙手磨出了多少血泡老繭,磨出血泡老繭的手里,飛出過多少只紙蝴蝶、紙燕子,誕生過多少個意趣神韻兼?zhèn)涞娘L(fēng)流人物,流淌過多少悲歡離合,也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幅作品獲得大獎或被博物館收藏。匠心獨運的精湛技藝和創(chuàng)新手法,讓他獲得了“浦江剪紙王”等美譽。

    此刻,他從一個小罐子里挖出一小勺金色膏狀物,抹到剪紙下的墊板上。墊板是他親手用松花粉特制的,散發(fā)著幽香。墊板很軟,但不會變形,不會傷了刻刀。每年清明前后,他便去山上采松花粉,為的是去山里走走,就像小時候那樣。

    在松花粉的幽香里,我翻開《中國浦江戲曲剪紙》,里面收錄了《沉香閣》《拾玉鐲》《游園驚夢》等100幅吳善增的戲曲剪紙作品。書中的內(nèi)容通俗易懂,趣味盎然,感覺是這位高齡的“孩子”寫給孩子們看的書。這個春天過后,這位培訓(xùn)過100多名剪紙教師、為4萬多名學(xué)生上過剪紙課的老人,要趕回杭州的家里,手把手教城里的孩子們剪紙,就像小時候母親手把手教他剪紙一樣。

    難怪,杭州運河邊一幢住宅樓的某個房屋里,會時?;厥幹⒆觽兘小凹艏垹敔敗钡穆曇簦瑫幸浑p雙純真而熾熱的眼眸發(fā)著光。某個時刻,某個正在剪紙的孩子會暫時忘了自己身處何方,忘了作業(yè)和考試,會突然發(fā)現(xiàn)手里的紙蝴蝶飛了起來,自己的心也跟著蝴蝶飛向了田野。

    她的目光藏在老花鏡鏡片后,像藏在叢林中的狙擊槍,瞄準(zhǔn)了唯一的目標(biāo)——《富春山居圖》中一座山巒的半山腰處。

    一雙手,一把鑷子,一片金箔般閃亮、羽毛般纖柔的物體,一起追隨著目光,抵達了那個唯一的目標(biāo)。于是,這個金光閃閃的物體組成了山的骨骼。

    那是一片已經(jīng)加工好,剛剛又被她仔細剪裁過的麥稈畫片——來自江南大地的小麥麥稈,經(jīng)歷蒸、煮、浸、剖、刮、碾、貼、剪、燙等20余道工序后,成為千千萬萬片麥稈畫片的一分子,再經(jīng)過黏貼、組合,正在成為一幅鴻篇巨作中的一部分。

    她的滿頭銀發(fā),她手里薄如蟬翼的金色麥稈片,在浦江非遺館上午11點的陽光下交相輝映。她布滿老繭、傷痕的雙手,幾乎每一厘米皮膚都在蛻皮,在案前的燈光下看起來像長滿了白發(fā)。

    78年前,4歲的蔣云花看到母親坐在一棵大樹下做盤扇,手里拿著紅紅綠綠的扇芯,就問她這是用什么做的。母親說,有錢人家的姑娘用絲線繡扇芯,窮人家的姑娘就用自家種的麥稈染成彩色做扇芯。那時,她并沒有覺得浦江的麥稈畫有什么神奇之處,直到長大后在金華讀??茣r參觀太平天國侍王府,第一眼看到一幅精美絕倫的麥稈剪貼畫后,她再也無法將目光從畫上移開了。這一眼,影響了她的一生。

    金色的小麥,象征著富足、溫暖、豐收、吉祥,看似無用的麥稈,自明代被人們發(fā)現(xiàn)其獨特的紋理和光澤后,浸透著歷代匠人的匠心,成就了浦江麥稈剪貼畫這一散發(fā)著濃郁鄉(xiāng)土氣息的民間藝術(shù)瑰寶。

    光線幽暗的浦江非遺館展陳室內(nèi),我站在流光溢彩的巨幅麥稈剪貼畫《清明上河圖》前,久久舍不得挪動目光和腳步,一百萬根麥稈創(chuàng)造的傳奇,是如此的精美、恢弘!麥稈金色的紋理和光亮,讓我想起《小王子》里來自另一個星球的小王子的金發(fā),金發(fā)一樣的麥浪。一根根原本如此普通的麥稈,如同《小王子》里那朵玫瑰,成了世界上的獨一無二。

    我仿佛看見無數(shù)個這樣的上午11點,蔣云花癡癡佇立在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前凝神屏氣的身影?!肚迕魃虾訄D》氣勢恢弘,800多個人物神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用麥稈片制作難度極高。更難的,是美輪美奐的建筑,僅瓦片便數(shù)以萬計。也可作簡單處理,長條麥稈片配麥稈絲,拼貼出屋頂,但顯然缺乏立體感。于是,蔣云花把自己當(dāng)成了建筑工匠,硬是用麥稈片剪出一片片比指甲蓋還小的瓦片,用鑷子一片一片“蓋”到了屋頂上。

    微小到極致,平凡到極點,也能成就大美。

    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就這樣緩緩流過。2010年4月,耗時5000多個工作日完成的麥稈剪貼畫《清明上河圖》終于完成。蔣云花和她的子女、同事、學(xué)徒們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的這一精品成為麥稈剪貼技法的集大成和麥稈剪貼工藝史上的里程碑,一經(jīng)亮相,便驚艷了世人,獲得國內(nèi)外大獎。

    正午12點,已是耄耋之年的蔣云花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在前面,把我們帶進了一個老舊的倉庫。陽光下的微塵中,無數(shù)麥稈剪貼畫、團扇靜靜躺在時光里像等待著什么。我隔著玻璃,將手摸向一幅“白羽獻瑞”,感覺到了孔雀銀色翅膀的微微顫動,它一定是想振翅高飛,去遠方,被更多人看見。

    浦江千年古村嵩溪村村口,一棵巨大的古樟樹橫亙在潺潺溪流上,蓬勃的新綠間微微飄蕩著數(shù)不清的彩帶絲絳。

    浙西大地上屹立著許多千年古樟樹,流傳著認(rèn)“樟樹娘”的習(xí)俗。“母親讓我拜你為娘,她在你虬龍般的身體上系一串淺淺的五色線,從此我呼吸你的氣息,傳承著你的堅強?!闭翗漕B強的生命力早已使之成為江南大地上的精神圖騰,孩子拜認(rèn)樟樹為娘,就有了大樹的護佑,更如同找回了真正孕育自己的、更偉大、更本真的母親——大自然。

    和我一面之緣的吳善增和蔣云花是否認(rèn)過樟樹娘?他們近幾十年的漫漫人生經(jīng)歷過怎樣的坎坷跌宕、悲欣交集?是否千回百轉(zhuǎn)如他手里的剪紙,千錘百煉如她手里的麥稈?我無從考證,但從他們的作品和人生中或可找尋到與樟樹相通的精神密碼。

    被明代文豪宋濂稱為“天地間秀絕之區(qū)”的浦江,文風(fēng)鼎盛,名人輩出,素有“父子同書、夫妻同畫”的傳統(tǒng),有“文化之邦”“書畫之鄉(xiāng)”“詩詞之鄉(xiāng)”的美譽,是否和孩子們自小認(rèn)“樟樹娘”這一習(xí)俗有一些關(guān)系?

    我想,每一個富有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的人,每一個將自然和人文之美在筆端、剪刀、鑷子中還原并升華的人,每一個在泥潭中撈月光的人,兒時必然親近過大樹,親近過高山和流水,也必然在曠野中狂奔過。

    蒼穹無垠,時間永恒。無論多么小,無論多么老,我們都是大樹的孩子,自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