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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4年第6期|劉學剛:打酸棗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6期 | 劉學剛  2024年06月07日16:35

    早上五點多鐘,太陽還沒露頭,小米粒就在后墻根“咩咩”叫著,比院子里“勾勾嘍、勾勾嘍”叫著的大公雞還賣力。大公雞尖著嗓子叫,聲音就像風擠過窄窄的胡同。小米粒叫的時候,小嘴唇猶如花瓣那樣慢慢打開,聲音聽上去稚嫩而清晰。

    學羊叫是我們搞特別行動的召集令。如同炊煙把高低錯落的房屋連成一個村莊,好聽的羊叫聲把我們聚在一起,結成同盟,瞞著大人,躲開其他小孩兒,干一些冒險的事兒。

    春天,我們上樹掏鳥蛋。毛豆往樹下滑的時候,磨破了衣服,鳥蛋也擠碎了,血跡和黃湯把他的衣服畫得慘不忍睹。夏天,我們背上綁了楊樹枝,頭頂一片大荷葉,貓著腰到瓜地里偷瓜。冬天冰封大地,我們的行動更加英勇,扛著鐵鍬,遠征洪溝河,鑿冰捉魚。小米粒人小眼賊。他打前哨,躡手躡腳地找魚。發現魚后,猛跺一腳,受到驚嚇的魚反而臥在冰下不動。毛豆鑿冰,我斷后,撩水捉魚,有鯉魚、鯽魚、鰱魚等。夏天時兇猛狡猾的大鲇魚也經不住這一跺二鑿三撩,變得老實木訥,伸手即可捉到。

    這一次,我們是結伴去西嶺打酸棗。

    酸棗,是相對甜棗而言的一種叫法。甜棗,即大棗、紅棗,個頭兒有大人的大拇指那么大,吃起來又甜又脆。酸棗呢,它只有小孩兒的指甲蓋兒那么大,棗肉不夠塞牙縫兒,酸味兒糅著幾縷甜絲兒,越咂摸越有味兒。

    棗樹和酸棗樹都有尖細的針刺,和樹上長滿毒刺的洋辣子一樣,專挑細皮嫩肉咬。有棗沒棗打三竿。舉著竹竿這樣的打棗器,敲一下枝杈,大棗就噼里啪啦落下來。毛豆卻不這樣。他手搭涼棚,抬起左膝,往樹上觀望一番,又轉了幾圈手里的短木棒,再扔向高處的樹枝。他這一番操作,嚇得小米粒彈出十米遠,生怕被疾速下落的木棒砸傷。

    打酸棗,我們仨各帶了一條蛇皮袋。出了村子,拐過一片高粱地,毛豆把藏在胳肢窩的蛇皮袋抽了出來,對著西面的山嶺揮舞著。我和小米粒長吁一口氣,吸的時候立即嘗到了秋日空氣的清甜。小米粒戴上他父親的大手套,像拳擊手那樣踮著腳走路,不時對路邊的白楊揮一揮拳頭,嘴里嚷嚷著:“洋辣子快出來,吃小爺一拳。”

    西嶺在我們村西南,是東西兩個鄉鎮的分界嶺。嶺地大多屬西鄉,有一條叫甘花路的縣道直插山嶺。在甘花路如魚脊隆起的路段,坐落著一個漂亮的村莊,名字非常好聽,叫花家嶺。

    整個春天我們都在眺望花家嶺和花木蔥蘢的西嶺,在田壟,在草灘,在洪溝河岸畔。遙看春風拎著桃花的紅染料、油菜花的黃染料把山嶺粉刷得異常鮮艷。當別人說起西嶺時,我們慌慌地捂著嘴巴,堵住即將奪門而出的“酸棗”二字。

    從那個春天開始,我們有了眺望遠方的習慣。有時,看著一朵白云悠悠地消逝在天際,我們的眼眶填滿了深深的悵惘。

    我們在洪溝河岸畔養護著一棵酸棗樹。這可是一棵報告西嶺花果期的消息樹呀。我們用破的臉盆端了水,拖著幾條細細的水線,給它澆水。小米粒去河灘撿了兩條干巴巴的小魚做肥料,埋在小樹下。我覺得,酸棗樹是被我們的兒歌喂大的:“三月十五棗發芽,四月十五棗開花。五月十五捻捻轉,六月十五青蛋蛋。七月十五棗紅圈兒,八月十五棗落竿兒。”我們天天圍著它哼哼唧唧地唱,酸棗樹還好意思不給你長?酸棗從蒂兒那兒紅。就在這一遍遍嫩聲稚氣的哼唱中,棗子的小臉蛋兒紅了。硬硬的小果猶如玉珠落盤似的,一聲聲敲打著我們的小心臟:去西嶺打酸棗的日子,近了。

    我們這次打酸棗不同于以往。除了爬山越嶺走遠路之外,我們打酸棗不是吃它的棗肉,盡管酸酸甜甜的味道激活了我們的味蕾。我們要的是以前隨口吐掉的酸棗核。酸棗浸泡一宿,搓去果肉,撈出酸棗核就能賣錢。酸棗核扁扁圓圓的,卻能變成亮燦燦的鋼镚兒。這可是一個刷新我們認知的大事件。

    就是那次鑿冰捉魚,我們的行為吸引了北岸三個小孩兒。那天,我們低頭捉魚,冰面上突然出現一個亮閃閃的光圈,我們向前挪動,光圈也跳到前面。抬頭一看,三個瘦瘦的小孩兒站在北岸,拿一面小鏡子晃我們。毛豆招招手,他們溜下河岸。領頭的小孩兒說:“教我們捉魚吧,我告訴你們一個大秘密,賺錢的大秘密。”捉魚的隊伍變成兩排,一左一右,踩得冰面嘎吱嘎吱響,猶如群馬踏過。分別的時候,領頭男孩兒說出他的大秘密:他們鄉上有家藥店,收酸棗的核,一斤酸棗核給一個鋼镚兒,五角呢。他張開右手,比畫著,仿佛鋼镚兒一抓一大把似的。

    “小哥哥,打一大袋子酸棗能賣五角錢嗎?”在碾死樹上掉落的一只洋辣子后,小米粒有些羞澀地問。我說,沒問題。小米粒嚷嚷著要用這筆錢買五本小人書,再用它們交換閱讀其他孩子的小人書。小米粒似乎看見他的小人書張開白色的小翅膀,在村莊上空飛來飛去,孩子們蹦跳著,追著小人書跑。

    攀上西嶺,毛豆爬樹折木棒的空兒,小米粒倒背著手,像生產隊長一樣踱著方步。他看了看嶺上密如繁星的酸棗,又看了看遠處悄無聲息的村莊,做了一個重大決定:“明年秋天我就上學了,我要用打酸棗換的錢買好多鉛筆和演算本。”說話的時候,他又揮了揮他的大手套,那樣子像個憨憨的小笨熊。

    打酸棗要比鑿冰捉魚難多了。冬天一結冰,魚就像喝醉似的,晃晃悠悠,行動遲緩,發現一條捉一條,想失手都很難。

    小米粒從沒有打過酸棗,他只會用手摘。毛豆丟給他一根槐木棒,小米粒抄起木棒,瞄著溝沿上的一棵酸棗樹扔了過去。枝葉嘩啦響過兩聲以后,木棒好像斷了翅膀的鳥兒一樣,跌落在溝底。幾粒紅紅的酸棗擊落在草窠里,猶如酸棗樹發出的幾聲低低的嘆息。

    “哎喲,哎喲!”毛豆齜牙咧嘴地叫著,好像樹上的干木棒反彈回來,砸了他一下。他說話的口氣也變了,像干木棒一樣硬邦邦的:“照這么個打法,給你一座木頭山,也打不了幾個酸棗的。”

    “我們還是像鑿冰捉魚那樣合作吧。”我想了想說,“打了酸棗分三份,一人一份。”

    三個小腦袋一散開,頓時覺得滿山的酸棗向我們撲來。大人時常說的荒山野嶺居然盛下這么多好看的花花樹樹。松樹們就像一些攀爬達人,從山谷向上涌動著。野菊花開得到處都是,宛若一群蝴蝶,或散落在石縫里,或聚集在草灘上。酸棗樹就更好看了,坐在石頭上,看一眼縱橫交錯的枝條,又看一眼碧藍的天,就覺得無數壯觀的蝌蚪在水里游動,似乎要把細長的尾巴拖拽到白云里。

    “酸棗兒,酸棗兒,快快跑到我的口袋里。”小米粒一邊念叨著,一邊把蛇皮袋展開,鋪在樹下。這是我們從大人那里學來的招兒。打甜棗的大人們要在樹下鋪幾片塑料薄膜,以免擊落的甜棗像小魚兒那樣到處亂竄。我們的采摘難度更大一些。酸棗樹探出的針刺宛若深山老妖尖尖的指甲,比豆粒大不了多少的酸棗是老妖竭力守護的寶藏。小米粒兩手抓著蛇皮袋,像母雞下蛋一樣半蹲著,他說他擺弄的不是蛇皮袋,而是一個有軟軟床鋪的家——酸棗兒聽見木棒的喊聲就蹦蹦跳跳趕往的地方。

    每一陣酸棗雨落地,小米粒就慌不迭地捉拿躥跳到草窠里的紅果果,挑了一顆慢慢咬著,嘴唇如小兔那樣上下蠕動,他那種咬更像是啃,就像用牙細細地啃食骨縫里的肉,最后吐出一個圓溜溜的棗核,暗紅色,好像瘦了一圈的酸棗。小米粒捧著棗核,仿佛捧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那樣,雙手微微顫抖著。

    小米粒是在酸棗成熟的秋天出生的。

    小米粒出生以后,他母親奶水不足,可秋天的紅果遍野。他母親頭戴紅圍巾,恍若一朵紅云,飄向西嶺,回來時背了一大袋東西,就像她許多次從西嶺背著一捆木柴回來。那一次,她帶回了紅棗、枸杞和酸棗。她先將紅棗橫著切成一個個指甲蓋大小的圈兒,再把泡過水的酸棗裝入布袋,像洗衣服那樣反復搓洗,搓去果核。紅棗圈、酸棗肉和枸杞曬干,用石磨磨成細細的粉末。小米粒就是喝這種“三紅粉”長大的。他啃食酸棗的憨態,酷似嬰兒吸吮母親的乳頭。

    毛豆打棗的活兒要累一些。我拿著一根綁了鐵條的木棒,把探向山谷、伸向山坡的酸棗枝拉過來,供毛豆棒打。毛豆有力氣,木棒好像長在他手臂上似的,特別靈活。他打棗的頻率并不快。不單單是讓小米粒的甜夢多飛一會兒,更因為他的木棒成了打開西嶺秘密的金鑰匙。

    毛豆掄起木棒,逆著枝條一陣擊打,伴隨枝葉的嘩啦聲和酸棗落地的簌簌聲,枝條合攏又散開,露出許多美麗可愛的東西。有一個瓜蔞被擊落在地,還有兩個瓜蔞像線穗子一樣在枝條上晃悠。“這是羊婆奶,可甜啦。”毛豆丟給我們一人一個,掰開,像小羊吃奶那樣輕輕舔食一下,再咬一口清甜的山風,瓜蔞的果漿真有羊奶芬芳的味道。

    我們這些大人眼里的小屁孩兒出門是不帶干糧的。真的,除了小筐、鐮刀、袋子等工具,我們什么都不帶。喝的,在河渠。吃的,在田野,在山嶺。秋天野果滿枝,伸手可得。如果撿到山雞蛋,我們就用泥巴把它們逐個包裹起來,放在火堆上燒熟,拿木棍敲破蛋殼,吹著熱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味道比家常炒雞蛋還要香,還要嫩。給村里小孩兒描述泥糊山雞蛋美味的那天,毛豆講得唾沫亂飛,小孩兒們聽得口水直咽。

    毛豆看見幾個鵪鶉蛋臥在酸棗樹下面的草窠里。鵪鶉蛋有紅棗那么大,蛋殼上散布著大小不一的棕褐色斑點,看上去宛如裹著一件美麗的豹紋外衣。小米粒湊上來,小眼瞇成一條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毛豆,說:“我拾一些干柴去,咱中午烤鵪鶉蛋吃?”毛豆盯著鵪鶉蛋看了許久。也許只是幾十秒的時間,但小米粒覺得太漫長了,他急得直跺腳:“毛豆,你啞巴了?”

    鵪鶉蛋是毛豆發現的,他有發言權。他說:“到山谷找個草窠安頓它們吧,明年小鵪鶉就會‘追追’地叫了。”

    毛豆經常早晨去村東小樹林聽鵪鶉叫。若是雌雄兩只鵪鶉,那追逐嬉鬧的場景特別迷人。鵪鶉的鳴叫響亮而歡快,猶如雨滴擊打瓦片的聲音。“咯咯喳,咯咯喳”,雄鳥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伙兒,站在樹枝上,搖著短短的尾巴:看看我,看看我。雌鳥抬頭看了一眼,張開翅膀,蹬開樹枝,飛到楊樹樹巔,留下一串清脆的“追追”聲。

    鳥類的交流就是這么簡單而真誠。毛豆傻傻地想,要是他父親變成一只鵪鶉,多好,即使責罵他,也像唱著一首婉轉的歌。安置了鵪鶉蛋,毛豆的表情有些輕松,接著又變得深沉,猶如從陽光遍灑的草地走進黑松林,臉部的變化是明顯的。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我們商討:“酸棗樹越打越旺相,越打越肯結果兒,為什么?”

    小米粒覺察到毛豆言語間彌漫的憂郁,他想趕走這沉悶的氛圍。“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成才。打是親,罵是愛,情到深時用腳踹。”唱到“用腳踹”時,小米粒對著空氣踹了兩腳,又轉過身,用手捂著一只腳,裝作很疼的樣子,哎呦哎呦地叫著。

    “你見過薄荷嗎?不打頂,它長不大。越打頂越旺相。打一次頂,就長出好幾個側枝,一棵細針一樣的薄荷能長成一個大草灘。”我不知如何回答毛豆,就和他聊起了薄荷。

    毛豆父親趕馬車跑運輸,他把鞭抽棍打那一套熟練地用到教育子女上,對毛豆的管教是小錯打手心,大錯踹屁股。有一次,毛豆放牛的時候踩壞了幾棵玉米,受害方拎著玉米的斷莖殘葉來找毛豆父親。后者二話沒說,抄起頂門棍就抽毛豆的屁股。有一棍子打在毛豆的大腿上,毛豆一瘸一拐地往外跑。他以為腿被打折了,跑遠了一看,褲兜里的雪花膏盒有一個深深的凹陷。那個小盒子是毛豆用六只吱吱叫的蟬兒換來的,裝上沙礫就是一個響器,特別是用手疾速一轉,小盒子備受鼓舞,在平地上轉呀轉呀,轉成一個近乎透明的圓球兒。毛豆心疼小盒子。

    一個小孩兒長大的突出表現就是和他的父親斗智斗勇。那以后,毛豆不想再吃父親的悶棍,一看見父親要脫鞋或者尋木棒,撒腿就跑,邊跑邊喊:“你追呀!你追呀!”父親追得哼哧哼哧直喘氣,看著追不上了,扔下一句狠話:“等晚上回家,再收拾你小子!”

    到了晚上,毛豆也不回家。他去了張四奶奶家。張四奶奶是個孤寡老人,很慈祥,我們見了她,猶如雞崽崽找到雞媽媽,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張四奶奶就像老母雞那樣,腰間的布兜里孵化著暗紅的干棗、圓鼓鼓的花生、滿是皺褶的核桃、煮熟又切片曬干的地瓜片、香甜軟糯又有些彈牙的柿餅。仿佛那里生長著春華秋實,生長著鄉音風俗口味。

    毛豆不止一次向我們描述張四奶奶夜晚搗酸棗仁的情形。黑夜寂寂,如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在夢里,毛豆被人追殺,“嗖嗖嗖”,好幾根棍子挾帶著風聲和吼叫從背后打來。毛豆左右騰挪,棍子擦著他的耳朵呼嘯而過,“噼里啪啦”,被擊中的酸棗樹發出哀傷的慘叫。“咣咣咣”,張四奶奶用蒜錘搗酸棗仁的聲音清晰而響亮,它們擰成一股結實柔韌的繩子,將毛豆拽到溫暖迷人的燈光下。毛豆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見橘黃燈光映照下的一張慈祥親切的臉。

    “奶奶在搗什么?”

    “酸棗仁呢。這東西泡水喝,不失眠。”

    “奶奶,我真想失眠,這樣就不做噩夢了。”

    “傻娃子,你還年輕,有很多好夢等著你呢。”張四奶奶又指著天空說,“小草們也有好夢,它們的夢是天上星,清晨醒來的小草都挑著幾顆亮晶晶的星星。”

    一老一少的對話在屋里飄著,就像云朵在夜空慢悠悠飄著,安靜而溫馨。

    毛豆從回憶中轉過神來,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抓起木棒,對著酸棗樹“噼噼啪啪”一陣猛打。一陣簌簌聲響過,毛豆說,他那份酸棗不賣了,他要取出酸棗仁,送給張四奶奶。

    【作者簡介:劉學剛,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協簽約作家,現居山東安丘。作品多被《詩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學》《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推介、轉載,20余篇文章入選全國年度散文選本,50余篇文章入選中學語文試題的現代文閱讀。著有散文集《草木記》《花都開好了》《中國時間:二十四節氣》《食客辭典》《舌尖上的節氣》《安靜的勇氣》《路上的風景》等。獲得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中華寶石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