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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四川文學》2024年第5期 | 夏群:A或非A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5期 | 夏群  2024年06月11日08:06

    老布和小A是在歌曲《Forever Now》的評論里相遇的,頗有些戲劇性。小A評論說:我要在葬禮上播放這首歌。評論的點贊有900多個,回復有40多人,但小A并沒有再回復他們。

    作為一個已近知天命的男人,老布非常有共情力,無論是動態(tài)的視頻,還是靜態(tài)的文字,但凡涉及一些感人的場面或描寫,他都會眼眶發(fā)熱。有人說,從他的面貌上,就可以看出他柔和的脾性——圓乎乎的臉,短脖子,白皮膚,鼻子有點兒塌,身高不到1米7,卻有著無論是中年男人還是中年女人都為之羨慕的又黑又濃密的頭發(fā),最富有特點的還是他那雙長得有點女相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微微上揚,讓那幾道魚尾紋像蝴蝶振翅。小的時候,母親和幾個長輩都說他:長著一雙桃花眼,以后要欠女人債。除此之外,他的口頭禪“你說對吧?”也間接說明他是一個隨和且尊重他人的人。

    老布本姓石,兩年前他將自己網絡上的所有用戶名和昵稱,都從“頑石”改成了“老布”,頭像也統(tǒng)一成一塊皺巴巴的藍印花布上擱著一塊鵝卵石。還在個人簡介里寫下:開始是石頭,最后是老布,中間最好不要提起。

    小A的這條評論,讓老布覺得,自己可能找到了目標。他點擊小A的頭像,進了個人主頁,發(fā)現小A的頭像是一朵插在白瓷瓶里的小雛菊,照片是黑白的。個人主頁的背景圖是一張高清的月球,月球表面布滿大大小小圓形的月坑,照片留白的大部分地方黑乎乎的,是沒有星光的宇宙。主頁那里除了IP屬地顯示在安徽,什么也沒有,動態(tài)為零,無收藏歌單,性別、年齡、生日都沒有填,連喜歡的歌曲、累計聽歌也都設置了他人不可見。

    頭像和背景圖,透露出來的都是壓抑和孤獨的情緒,有點兒遺世獨立,像一朵高嶺之花,老布猜測小A是個女生,而且是個年輕的女生。

    老布回復小A的評論,用的是一種唱反調的心態(tài):我要在婚禮上播放這首歌。

    小A回復老布已經是在半個多月以后,與其說是回復他,倒不如說是揭穿他:你至少在三首歌的后面都寫了這樣的評論,請問你準備結幾次婚?

    老布這輩子只結過一次婚,和商麗。商麗是他的高中同學,也是他的初戀。

    想到商麗,老布覺得自己的回復,以及和小A套近乎的行為都過于輕佻了,他在心里說了一聲“對不起”,也不知道是對商麗說,還是對小A說。

    他給小A發(fā)私信,說那個評論確實只是為了讓她回復自己而已,然后把這個來自冰島的Bang Gang樂隊夸了一番,表示自己確實是他們的粉絲。為了讓小A相信,他還詳細說了樂隊的人員組成,說喜歡首腦人物Bardi Johannsson的陰郁王子氣息,2018年6月樂隊來中國巡演,他去上海親臨了現場。

    和老布預想的一樣,這個話題拋出去之后,小A很快就糾正他:他們是2018年7月來的中國。

    老布:哦,我記錯了。上海的巡演你去了嗎?

    小A不回。

    老布:如果你也去了,說不定我們見過哎,你說對吧?

    小A還是不回。

    老布知道她是不想談這個話題,也就順了她的意,他還不想結束談話:如果方便的話,能告訴我“A或非A”的意思嗎?還是說,你是一個認同非黑即白的人?

    小A:“A”是“生”。

    老布:那我以后就叫你小A吧。

    小A不回,他當她默認。

    老布看到這個答案,并沒有感到多驚訝,他基本已經猜到了。生或者非生,即生或死,小A正迷茫地站在漆黑的懸崖邊,在她的身后,需要有一個人為她掌燈,并帶她離開危險之地。

    老布希望自己能成為給小A掌燈的人,哪怕只是微光。

    老布說:雖然生和死是矛盾律,不存在不生不死,既生又死,但是怎么“生”,是有其他選項的,你說對吧?

    小A卻說:有些人的“生”,并沒有其他選項。

    老布從縣城來到省城,當網約車司機已經一年半了。昨天晚上9點多,他接到一個大單,是從機場接一個乘客去他老家的縣城,到了縣城,路過他曾經住了十五年的老小區(qū)。雖然看不真切,但他還是遠遠地就把目光遞到了那個方位,虛虛地看到了一些被窗戶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燈光。即使只那么一眼,那些燈光也印在了他的瞳孔里,在他的眼里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縹緲,最后變成模糊的一團,幾乎遮蔽了他所有的視線,之后仿佛又形成一個巨大的白色漩渦,黑洞一樣要把他吸附進去。

    為了逃離那具有魔力的燈光,安全駕駛,他正了正身體,挺直了腰背,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那個斯文的男乘客:“聽首歌吧?!”

    男乘客大概有些口渴,“嗯”字從他的喉嚨里出來的時候,像遭到了擊打,一截在喉嚨里,逃出來的那一截破碎不堪。

    老布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眼男乘客,又不自覺地清了清嗓子,打開了音樂播放器——

    You can see her in the distance

    (你看見她在某個遠方)

    Where she walks alone

    (獨自一人踟躕彷徨)

    Then you follow her direction

    (于是你朝著她的方向)

    To your second home

    (去往你的第二故鄉(xiāng))

    ……

    是秋天,不然不會有那么明亮的月光。他牽著商麗的手,走在長長的只能容三人并肩行走的工商巷里,兩邊是一人多高的圍墻,圍墻頂端長著一些小蕨類和蒿草,下面布滿青苔。巷子幽深,又有月光充當催化劑,老布的心里毛茸茸的,覺得此情此景如果不做些什么,就辜負了月光,于是他頓住身體,右手順勢扯了一下商麗的胳膊,商麗驚呼了一下,踩到了他的腳,人已經被帶入懷里。他有力的雙臂緊緊地箍住那具柔軟的身體,又借著月光去尋找那更柔軟的嘴唇。

    商麗在他的懷里像受了驚的小獸,瑟瑟發(fā)抖。

    良久,商麗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問,我們現在怎么辦?

    他說,我這輩子認定你了,我會一直求到你爸媽同意為止。

    商麗說,我爸還好,就是我媽,她不會同意的,她一直催我和她同事兒子見面,說那人有鐵飯碗,也是城鎮(zhèn)戶口。

    他看著天空中那輪月亮說,我對著月亮發(fā)誓,我雖然沒有這些,但以后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不會讓你后悔跟了我。

    “能再聽一遍這首歌嗎?”歌曲已到尾聲,男乘客突然說,將老布的思緒從時間的甬道中拉了回來。

    “啊,好,你也喜歡這首歌啊,緣分呀,你說是吧?”老布說。

    “第一次聽,挺好聽的,歌詞也好。”

    “你英文真好。”

    “并不是因為聽懂歌詞才覺得好聽。”

    商麗也說過類似的話。老布知道這首歌,也是因為商麗。那時候商麗在朋友圈分享了這首歌,并說:單曲循環(huán)第43遍,不看歌詞還是聽不懂,但并不妨礙我喜歡。

    那時候的老布其實并不關注商麗的動態(tài),也可以說是不關注商麗這個人。是敏兒躺在老布的懷里醋溜溜地說,沒想到你老婆還是個挺有格調的人,聽的歌還小眾得很。隨后打開了那首歌的鏈接。聽完那首歌,老布并沒有發(fā)表什么意見,對商麗也好,對那首歌也好。但他在心里,還是對商麗聽這首歌43遍,感到不可理解。況且還是一首英文歌,不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粵語老情歌。但是后來,當他翻看商麗的朋友圈,看到那一條條只有她自己可見的充滿情緒的朋友圈,再次聽這首歌的時候,他哭得一塌糊涂,仿佛把積攢了半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了,也是那天,他對商麗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愧疚。

    接下來一直到男乘客下車,他們都沒有說話,只專注于歌曲本身,并讓自己的情緒流動于狹小的車廂之中。老布知道男乘客是來出差的,除此之外,其他的一無所知,但因為這首歌,他突然覺得,男乘客和自己是一類人。像有些人,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你就知道他有很多故事,你也知道,那些故事,他從不與人說。這個男乘客是,老布自己是,商麗是,小A也是。

    將小A升級為微信好友,沒有花太多時間——三天不到,老布有點兒得意,認為是自己的真誠打動了對生活失去激情的小A,只要她愿意和別人交流,那么將她帶離懸崖就有希望。

    老布給小A發(fā)信息,給她推薦了一個叫“心理島”的微信公眾號。

    老布:小A,你有時間的時候看看這個公眾號里的文章,我關注這個公眾號兩年了,真的是個很不錯的號。我喜歡上《Forever Now》,喜歡上Bang Gang樂隊,也是因為運營者在某篇文章里,插入了這首歌曲。

    這是個個人賬號,運營者是個心理咨詢師,公眾號里的文章有對心理咨詢師這個行業(yè)的路徑觀察,有對一些重要心理學家的杰出貢獻的梳理,有對抑郁癥的一些客觀分析,有呼吁人們重視善待身邊患有抑郁癥的人,有國內外關于對抗抑郁癥的紀錄片,也有抑郁癥康復病例的經歷敘述,占比最多的還是教抑郁癥患者如何擺脫消極情緒的控制。雖然大部分文章的閱讀量未超過500,但運營者始終在更新,堅持一周至少更新一次。老布覺得在這個小視頻崛起的時代,這個心理咨詢師還能堅守著文字領域,實屬難得。但公眾號關閉了留言功能,不知道心理咨詢師是沒時間回復別人,還是不想回復,畢竟他們的回復本身也是咨詢的一部分,是有償的。

    小A發(fā)來了三連問:你確定?你確定是從這個號知道這首歌的?什么時候?

    老布:嗯,也有兩年了吧。

    小A發(fā)了一個冷笑的表情:你認為我有心理疾病,還是抑郁癥?

    老布:別誤會,我只是單純想要和你分享一下而已。

    老布這才覺得自己操之過急了,小A是那種較為敏感且很有個性的人,或者說像小A這類人,防御性很強,沒那么容易接受別人的安排。他們現在連朋友或許都算不上,小A還沒有向他透露一點關于個人的信息,他怎么能這么快就開始行動。對于拯救一個站在懸崖邊的人,溝通交流的方式需要更加小心翼翼,不然可能適得其反。

    小A大概還是看了公眾號里的文章,后來她對老布說:你不覺得這個心理咨詢師自己的心理也有問題嗎?

    老布:我覺得心理咨詢師之所以能成為心理咨詢師,是因為他們有著比常人更堅強的心,也可以說他們更懂得怎么釋放自己的壓力,保持心理健康,才能“百毒不侵”,不受患者的影響,你說是吧?

    小A:就像醫(yī)生也會生病,心理咨詢師為什么就不能有心理疾病?

    老布:你看這個公眾號更新的文章,先不說那些看起來很難懂的文章,就看那些他(她)寫的那些抑郁癥患者的經歷,就可以知道他(她)很專業(yè),治愈抑郁癥患者的成功案例那么多,他(她)自己肯定是個心理健康的人呀,不然他(她)怎么能治愈別人呢?你說是吧?

    小A:你既然連他的性別都沒搞清楚,又怎么能僅憑一些會欺騙人的文字判定一個人呢?

    老布:哎,不是這樣的。不過我倒是更好奇,你怎么會那么肯定這個人心理有問題呢?

    小A:不是肯定這個人心理有問題,而是現在這個社會,有認知障礙、社交障礙、恐懼癥、失語癥、失眠癥、狂躁癥、邊緣型人格、回避型人格……或許還存在一些沒有被命名的各種心理疾病,有幾個人心理完全健康?你?

    老布想,小A果然對這些心理障礙了解得夠清楚,這也間接說明了她的心理問題。但他不想把這個話題轉到自己身上來,經歷了那場變故后,表面上他和從前并無二致,但實際上一直身處沼澤之中,愧疚感像鉛塊一樣拴在他的腳上,拉著他一點點下沉,他有意將忙碌和疲憊當作救命稻草,掙扎了兩年。但他并不想和別人探討這個話題,他還沒有做好把自己的內心打開,袒露給另一個人看的準備。

    況且,他的目的是救人,而不是自救。

    見老布不回答,小A又問:既然你這么斷定我有抑郁癥,那如果是真的,你準備怎么辦?

    今天的小A咄咄逼人,使用的全是具有攻擊性的反問句。

    We listen to the silence streaming

    (寂靜的旋律在耳邊流淌)

    Memories they take us back

    (記憶將我們帶回過往)

    To the day we met

    (到了我們相遇的那一秒)

    Where we ran with kissing

    (我們一邊親吻一邊奔跑)

    Will we ever have this feeling again

    (這種感覺何時才能再次擁抱)

    結束最后一單回到家,老布癱在沙發(fā)上,像一個被抽走靈魂和氣力的軟體動物。

    翻朋友圈的時候,看到在上海工作的兒子剛發(fā)了一張晚飯的照片,一條蒸鱸魚,一個蒜泥莧菜,一個拍黃瓜,兩個飯碗兩雙筷子,并配文字:加班,才吃上晚飯,手藝得到了丫丫的稱贊,不會做飯的攝影師不是好策劃師。

    他在下面評論:手藝不錯,這是不是有些遺傳因素在里面呢?雖然他知道兒子是不會回復他的。

    他閉上眼睛,極力放空自己的思想,想象自己是一片羽毛,正被一陣風裹挾著飄到云叢中,半夢半醒之間,那些被他按在水底下的往事,皮球一樣,隨著他意識的放松,躥出了水面。

    天空陰沉沉的,像商麗父親的臉,他坐在客廳的太師椅上,完全不搭理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敬煙的老布。臥室里,商麗像貓兒嗚咽的哭聲傳出來,傳出來的還有商麗母親高亢的嗓音,你一個吃商品糧的,找一個父母都不在了的農村人,后悔的日子還在后頭……

    門被推開,撞了墻角,回彈了一下,商麗母親垮著臉走出來,跟在她身后的是穿著一身紅色套裙、臉上梨花帶雨的商麗。商麗一步一步往外走,哀怨地看了眼老布,眼神中仿佛在說和他結婚的代價太沉重了,她一個人無法承受。老布讀懂了商麗的眼神,他走過去,拉住商麗的手,看著商麗的眼睛,但話卻是對商麗的父母說的,爸媽,你們放心,我發(fā)誓,一定不會虧待商麗的。

    商麗母親說,嘴不,顛來倒去就知道說這些話。然后又看著商麗朝門外揮了揮手,你們走吧,算我白養(yǎng)了這個沒良心的,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湯。

    老布說,爸,媽,那我們走了。然后牽著商麗往外走,商麗不敢走,看著父親。院門口,已經聚集了好幾個聞聲而來的鄰居,正在竊竊私語。

    商麗父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沖隔壁在寫作業(yè)的兒子說,背你姐出門。

    沒有喜宴,沒有嫁妝,沒有聘禮,商麗趴在弟弟瘦弱的脊背上,任由淚水灑落。

    新婚夜,眼睛已經紅腫的商麗說,為了嫁給你,我連自己的爸媽都不要了,我是個不孝女。老布撫著她的背說,你哪有不要他們,也沒有能斬斷的親情,放心吧,你爸媽只是一時接受不了,以后會原諒你的。我也會用行動告訴他們,你沒有嫁錯人。

    商麗看了一眼家徒四壁的屋子,說,但愿吧。然后嘆了一口氣。

    那口氣仿佛穿越了幾十年的光景,嘆息在老布的耳邊,他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屋頂。當年的這些細節(jié),后來都被忙碌的生活埋藏了,可是現在,那些場景那么清晰,尤其是商麗被弟弟背出家門,因為不敢面對鄰居們的目光,掛著淚的臉埋在弟弟的背上那一幕,高倍率顯現在老布眼前。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即使后來商麗的父母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原諒了他們,甚至給商麗補買了嫁妝,但是結婚當天的情景,一定成了商麗心底永遠的暗傷。

    她一直排斥說自己結婚的事情,即使兒子問,她也說,沒什么好說的。她也很少參加別人的婚禮,即使推脫不掉的,在宴席上也表現得郁郁寡歡,恨不得早早離席。

    商麗是不是從結婚那天就已經開始抑郁了呢?

    這個猜測一出來,老布只覺得全身發(fā)冷。

    他發(fā)信息給小A:如果你是真的抑郁,其實也沒什么,我愿意當你最忠實的傾聽者,雖然我不是心理咨詢師,但是我對這個群體還是很關注的,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想幫你,我覺得你們就是太內向了,缺朋友,缺釋放。

    小A:那你還沒有搞清楚,有些抑郁癥患者,表面上比誰都開朗活潑。

    老布:這個我確實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覺得,一件衣服壓在箱底久了也會發(fā)霉,一件難過的事情壓在心底太久了也一樣,衣服需要拿出來晾曬,心事也需要說給別人聽。你也不要有壓力,反正我們只是在網上交流,不是面對面也不會尷尬,你說是吧?

    小A:“你們”?你認識的人,還有誰也抑郁嗎?

    老布盯著輸入框里的黑色光標好一會兒,寫下“一個認識的人”,刪了,又寫下“我朋友”,又刪了,最后還是說:嗯,我老婆。

    老布以為小A會追問商麗的情況,但小A并沒有,反而說:你是在拿我當試驗品,去尋找怎么治愈你老婆的方法嗎?

    老布:我已經沒有機會了。

    小A也不多問,還是針鋒相對的口吻:看來你老婆的抑郁因你而起,那就是你這么鍥而不舍地想要治愈我,不是真的愛心泛濫,而是為了贖罪。

    收到兒子發(fā)來的信息,老布正被平臺分派了一個訂單,路程只有5公里,而那段路又因為修地鐵異常難走,他立刻取消了訂單,關閉了自動派單功能,將車停在路邊,專注于兒子的信息。

    兒子:中介給我打電話,繡溪別苑的房子有人想買,中介已經帶人去看過了,八成能賣掉,不過買主說,價格再低一點,我同意降到60萬。

    老布:我記得當時是掛了68萬吧,怎么一下子便宜這么多?

    兒子:房子就那樣,能賣掉不錯了。我最近很忙,回不來,我把你電話給中介了,相關手續(xù)你配合他們辦吧。

    老布:你這是把房子都賣掉了,才告訴我一聲,并不是找我商量。

    兒子:還商量什么?如果買主知道這個房子里曾經死過人,還是自殺,你覺得這房子還能賣得出去?

    “自殺”兩個字,像起泡劑,從那一行字中迅速膨脹,占據了老布的視線。他迅速將視線轉移出手機,穿過擋風玻璃,看著遠方灰蒙蒙的天空,可是他發(fā)現即使轉移視線也無濟于事,因為那兩個字此刻也烙印在天空。他又將視線撤回到手機上,直面它,這時候那些文字似乎長了腿腳,正在他眼前一個個逃走,手機屏幕變得模糊,變成一片白,又變成一片黑。直到微信提示音再次響起,他整個人才從那黑暗中掙脫出來。

    兒子:難道不是因為我媽死在繡溪別苑了,你才那么著急搬出去,現在還對那房子念念不忘的,做給誰看?

    老布:你在說什么?!

    兒子在借題發(fā)揮,老布難堪又憤怒,車里的空調是開的,他還是覺得自己的手腳像浸在刺骨的冰水中,而心臟快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仿佛不想再受這具軀體的控制。冷靜了會兒,他又慶幸是用文字交流,文字本身不帶有任何情緒,是創(chuàng)造它的人或者接受它的人賦予其感情色彩,不然這五個字一定會以高分貝的方式傳達給兒子,或許還伴有一個響亮的耳光。

    兒子:難道我說錯了?

    老布安慰自己,商麗因為抑郁去世,兒子一直對他懷有恨意,但可能因為性格與教養(yǎng)問題,一直沒有和他正面起沖突,最多就是擺臉色,或者把他當成一個置于角落的靜物,不去多看一眼,也拒絕和他坐下來交談。現在兒子愿意發(fā)泄出來,未嘗不是好事。

    他顫抖著手回復,口氣軟了很多:方便的話,給我打電話,我們談談。

    She has jammed you with suggestions

    (她的話在你腦海縈繞)

    And you like to know

    (你也想知道)

    Why she seduced your inner conscience

    (她為何將你引誘)

    Where she wants to go

    (她還想往哪兒走)

    ……

    和商麗結婚后,老布去學了廚師,擺過小吃攤,開過大排檔,也在飯店做過大廚,后來還是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個飯店,生意一直不錯,賺了錢,買了房,買了車。而商麗在兒子4歲的時候下崗了,一直沒有上班,做起了全職媽媽,一直到兒子高考結束。

    敏兒是他飯店里幾年前才來的前臺,身材好,皮膚好,總是化著精致的妝容,性格很大方,說話脆生生的,關鍵是體貼人,對誰都滿臉笑意,和商麗是兩種類型的人。有一天,老布穿的白襯衫的一顆紐扣丟了,她盯著老布的胸口說,老板,你的扣子掉了。然后提議給他縫上,沒等老布說什么,她就從自己的襯衫袖口上,剪下了一顆紐扣。老布坐到了吧臺里,敏兒專心地給他縫紐扣,老布聞到了她身上稱之為“斬男香”的香水味。她的手指有好幾次碰到了他胸口的肌膚,他繃緊了身體,不敢出大氣。但敏兒卻一直表現得很淡定,縫好后,給他扣上紐扣,還在他胸口輕拍了一下,說,好了。然后也不看老布,將針線收到抽屜里。但是晚上,敏兒就給老布發(fā)了一條信息:老板,我把我的心縫在你胸口了,你要保存好它。老布是躺在床上刷視頻的時候收到這條信息的,只覺得一股熱血沖向天靈蓋,他看了一眼身邊正在看書的商麗,迅速摁滅了手機。后來的一切,似乎順理成章。第一次和敏兒幽會,老布有點愧疚,回到家,久違地做了商麗愛吃的干鍋蝦。

    和敏兒維持地下關系的那兩年,老布很少回家,兒子已經去上海讀大學了,岳父因為中風癱瘓在床,岳母已經過世了,商麗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娘家照顧岳父,偶爾去飯店轉一圈。

    事情發(fā)生在寒冬臘月,兒子放寒假在家。老布坐在熬了一個通宵的麻將桌上,敏兒也在他身邊,剛給他點了一根煙。兒子打來電話,他將嘴上的煙拔下來,一句“什么事”還沒問出口,兒子就在那邊大聲喊,快來縣醫(yī)院,我媽快不行了!他張了下嘴,煙掉落在褲子上,仿佛被6年前掉落的那根煙燙著了,老布睜開眼,雙手先是在大腿上撣了一下,又蒙面使勁搓了搓臉。

    商麗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藥,最終沒有搶救過來。

    “心理島”最新發(fā)布了一條叫《讓大自然治愈你》的推文消息。文章說人的心靈是有自愈能力的,可以讓人一次又一次突破壓力和痛苦,回到平常的心態(tài)。但有些人的自愈能力弱,時間線長,有可能會拖重病情,那么就需要依靠外界的“藥物”干預。冬天因為缺乏陽光,影響人體內的血清素水平,更容易引發(fā)冬季抑郁癥(也叫季節(jié)性情感障礙)。如果能到森林里走走,就能有效緩解癥狀。因為身處戶外,陽光照射到皮膚或視網膜上時,會觸發(fā)血清素釋放,也就是說,天氣越晴朗,血清素釋放的水平就越高。所以親近自然,也能起到和服藥、談話療法一樣的效果。文章里還說,日本流行一種“森林浴”,就是在樹林或森林中待著,讓身心沐浴在自然氛圍里。

    這篇文章把老布帶到了商麗去世前一年的那個冬天,那年冬天是本地區(qū)少見的寒冬。繡溪別苑的水管凍裂了,但是從發(fā)霉掉皮的墻,往上冒水的地板那里得知的。撬開客廳的一塊地板后,才發(fā)現下面全是水。水管穿過客廳,到達陽臺,為了不動地板,陽臺的水龍頭就棄用了,洗衣機搬到了衛(wèi)生間。但是那一大塊掉了墻皮、有斑駁印記的墻,一直沒有整修。商麗說過兩次,或者三次,讓老布找人搞一下。他說,算了,沒什么好搞的,這房子也要換了,我已經在城南新區(qū)那邊預訂了一套在建的房子,就等著完工交房。

    但商麗總是和那塊印記過不去,她先是把擺有綠蘿的花架搬到那里,后來又買了裝飾畫貼在那里,再后來又買了一小桶乳膠漆。老布對她說,刷漆沒用,必須把墻皮鏟干凈,重新刮膩子,再刷漆。但商麗還是自己補上了乳膠漆,交接處凹凸不平,第二年春天才發(fā)現,那塊印記還是偷偷地擴大了地盤。

    有一天,老布回到家,看到商麗拿著一把菜刀,把她涂上的乳膠漆,以及那些潮濕的要脫落的墻皮全部鏟了,露出灰褐色的水泥墻面。他問她干什么,她舉著菜刀說,丑是遮不住的。

    老布想,如果當時他對抑郁癥這個群體了解多一點,知道“季節(jié)性情感障礙”,帶著商麗出去轉轉,多接觸大自然,幫她熬過那個冬天,那么后來的事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生?

    但是人生沒有如果,一維的時間永遠不會回流。

    商麗的突然離世,兒子、岳父、老布都深受打擊,因為誰也猜不到原因。

    知道真相,是因為兒子從商麗的手機備忘錄里,發(fā)現了商麗留給他的遺書。遺書中,商麗對兒子說,她患抑郁癥至少已經三年了,很多次都想到過死,但是為了他,她忍下來了,現在,他成人了,她可以放手了……

    這封遺書就像是一枚重磅炸彈,發(fā)揮了它最大的威力,將老布炸了個粉身碎骨。這時候他才后知后覺,商麗這兩年來失眠,食欲不振,體重下降,不出家門,很難有笑容……這些都是抑郁癥的征兆,只是他的心思都在飯店和敏兒身上,忽略了這些。

    兒子問老布,為什么我媽抑郁癥這么嚴重了,你都不知道?

    老布說,你媽那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以為是你離開家,她又要照顧你外公,才那樣。

    兒子說,我媽一定是對你太失望了,不然遺書里,怎么都沒有提到你。

    老布啞然。是啊,為什么?

    后來,老布從商麗的手機里,看到了那些曾經發(fā)出去,但僅她自己可見的朋友圈;看到了商麗關注的微信公眾號,都是和心理健康、抑郁癥相關;看到了商麗在那個音樂APP里常聽的歌曲,而那些歌曲,大部分都是憂傷的曲調;看到了排在她聽歌排行榜第一名的《Forever Now》,播放次數為657次;看到了她發(fā)的那條動態(tài),說是在“心理島”聽到的這首歌;看到了她說“心理島”里的那個心理咨詢師是個很好的人,即使她沒有付費,也給了她很多幫助;也看到了商麗2018年那次去上海,并不只是和朋友旅游,還去了Bang Gang樂隊的演唱會現場。

    岳父在商麗走的第二年夏天,也走了。在他走之前,老布接替了商麗的班,照顧岳父,拒絕了遠在北京的小舅子請保姆的安排。他吃住在岳父家,不再回繡溪別苑,那里對他來說,成了沒有高墻大院的牢房。

    他和敏兒就那么斷了。商麗去世后,他也不是沒有動過娶敏兒的念頭,但敏兒在他操持商麗后事的時候,就從飯店辭了職,也拉黑了老布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飯店里的人,以及一些知道他和敏兒關系的人,私底下都在傳,商麗是因為他出軌才想不開走上絕路的。他解釋過,商麗并不知道他和敏兒的事,別人說,原來如此,但眼神中分明不相信這個說辭。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人言可畏,老布覺得在縣城待不下去了。

    但他一直覺得,他和敏兒的事,就是自己種下的因,才導致了商麗輕生的果。商麗至死也不知道他背叛了她,想想當初他的諾言,這讓他更恨自己。

    他想要贖罪。

    一次,他看到一篇微信公眾號推文,一位父親因為患抑郁癥的兒子輕生,從而走上了拯救他人的路,在網絡上臥底“約死群”,從而利用心理疏導、報案等方式,挽救那些試圖輕生的人。

    老布深受感動,想要循著這位父親的腳印走。

    一旦關注某個現象,就會發(fā)現,那些被忽略的事物,其實一直在身邊。關注抑郁癥群體后,老布才發(fā)現,有那么多的人有這方面的心理問題。

    比如小A。

    因為繡溪別苑的房子要賣掉,老布需要去清理舊物。

    房子是無電梯房,家住二樓,二樓有一大塊露天平臺,商麗曾經在那兒擺放過一溜兒花盆,以侍弄花草為樂。現在,花盆基本都空了,只有一株白玉蘭還健在,卻也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有兩個陶瓷盆已經碎了,涌出泥土。樓梯口與門的轉角邊,竹制的鞋架遍布灰塵,最底層還有他一雙多年前的黑色運動鞋,已經面目全非。

    老布看著客廳沙發(fā)上方掛著的那幅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想到了掛上去的那天,因為有點兒歪,他不想再糾正,商麗不依,硬是讓他重新釘釘子。還說,這么好的寓意,怎么能不掛正呢。拿下那幅十字繡,老布只覺得心口堵得慌。

    再看著那塊至今都沒有補上的墻皮,老布的眼睛像被強光照射,迅疾閉上了眼。他很想找個人說說心里話,拿出手機,在微信里翻了一遍,又在通訊錄翻了一遍,卻沒有找到合適的、可以在此刻分享他心境的人。

    小A在這時候發(fā)來信息:這些天怎么沒影兒了,不是要治愈我嗎?

    老布隨手拍了一張照片:賣房子,收拾舊東西。

    小A:是要和過去訣別嗎?

    老布:能做到嗎?

    小A:不能。

    老布:那應該怎么辦?

    小A:過去造就了你,想要拋棄它,相當于把你自己劈開。

    老布:那我應該怎么辦?

    小A:難道你不是找到了方法,現在正在朝著那個方向努力?

    老布:你知道?

    小A:不就是想要通過幫助他人,來救贖自己嗎?

    老布:我是在救自己嗎?

    小A:你這個人,其實做什么,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的。表面看上去是那種人畜無害的人,但實際上,拖泥帶水的性格,無形中傷害了別人,還不自知。

    老布心中一凜,我是這種人嗎?難道不止商麗,兒子、岳父母,甚至敏兒,還有小A,都被我傷害了嗎?

    The evening grabs us in the sounds we are bound

    (黑夜的旋律將你我捆綁)

    We sit and watch the sun moving down

    (坐看緩緩墜落的夕陽)

    It feels so good to have you around

    (慶幸有你在身旁)

    Wish we could stay forever,have forever now

    (但愿我們能停留,就算只有這一秒)

    老布到達咖啡廳,環(huán)顧了一下落座的人,尋找小A。獨坐的女士有三個,一個是位穿職業(yè)套裝、盤著頭發(fā)的女士,一邊喝咖啡,一邊打電話;一個是二十來歲的女孩,耳朵里塞著藍牙耳機,正翻看著一本書;一個是三十來歲化著淡妝的女人,滿腹心事的樣子,看著玻璃櫥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

    他走向那個滿腹心事的女人,直覺告訴他,她就是小A。

    可當他路過看書的女孩,發(fā)現她手機屏幕上正在收聽的音樂是《Forever Now》,他回轉身,看著女孩。女孩抬起頭,合上書,看著老布,說:“坐吧。”

    老布坐下的動作有點緩慢:“小A?”

    “怎么,不像?”

    “不是。”

    “A或非A中的‘A’,并不是只有‘生’一個答案。”

    這是什么意思呢?老布突然很期待接下來的談話。

    小A身材瘦小,長相清秀,頭發(fā)是自然卷,扎了一個低馬尾。老布坐下之后,才發(fā)現小A已經給他點過了咖啡,也發(fā)現了小A的皮膚松弛,眼角的魚尾紋也較為明顯。看來小A的年齡并非他第一眼看上認為的二十多歲。

    他們的這次見面,是老布提出來的。那天,小A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是站在高層樓上拍的晚霞,小A配文字說:“生命垂暮時分的最佳選擇,或許該像此刻一樣,俯視晚霞下自己曾經翻越的山,心中充滿什么樣的情緒,只有那時候的自己知道。”入鏡的一座山、一個建筑物,是省城具有代表性的小山和建筑。

    老布試著發(fā)出邀請:小A,我離你很近,我們能見見嗎?

    出乎意料,小A很爽快地答應了,讓老布準備好的身份證照片和那些醞釀好的說辭都沒有了登場的機會。

    約見的地方是小A定的,大概離小A的家不遠。

    相對而坐后老布才發(fā)現自己無話可說,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對小A的判斷,可能與她的外表一樣,都判斷錯了。她也許并不是一個抑郁癥患者,甚至不是一個需要做任何心理疏導的人。

    他還是先開了口:“說實話,我沒有想到你這么爽快地答應見面,畢竟我們認識不久,你不怕我是騙子?”

    “那你是嗎?”小布拿下了耳機,裝入充電盒,又關閉了手機的音樂播放器頁面。

    “不是不是,你放心。”老布看了眼她的手機說,“看來你也很喜歡這首歌呢。”

    “也?”

    “嗯,我也喜歡,我老婆也喜歡,還有‘心理島’那個心理咨詢師也喜歡。”

    “你老婆是個什么樣的人?”

    老布遲疑了一會兒,鄰座的那個憂郁的女人此時起身,背起包,推門,出了咖啡店,轉彎,在他們面前的玻璃櫥窗前走過去,走路的姿勢很好看,腰背挺得很直,但老布仍然從那背影里感受到了一些孤單落寞的情緒。他在想,商麗是不是給其他人,也是這樣的感覺。

    女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視線內,老布卻沒有收回目光,他像是對小A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不知道,也許我從來都沒有了解過她。”

    小A拿起小瓷勺,快速攪了攪咖啡,然后在杯沿輕輕敲了敲,盯著那個小漩渦,看著它慢慢變得平靜。

    “上次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如果我有抑郁,你準備怎么做?”

    “說到這個,也要說聲抱歉,看來是我判斷錯誤,你并不需要我開導。”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小A用喝酒的方式,將杯中的半杯咖啡一飲而盡。

    “有一個農村的女孩子,從小性格內向,父母重男輕女的觀念根深蒂固,她在家里的日子很艱難,10歲的時候她遭遇過猥褻。”

    說到這里,小A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老布。也不知道為什么,老布有點心虛,仿佛被她的目光燙著了,仿佛他才是那個猥褻故事中小女孩的人。

    小A繼續(xù)說:“有人說,‘人的成長是經歷了時間的灌木叢,而童年扎根在灌木叢的最底端,一刻不曾離去。性格的所有線索都可以追溯至童年’,她性格越來越孤僻,幾乎不與外界交流,患上了抑郁癥。直到她遇到一個人,帶著她尋求專業(yè)醫(yī)生的幫助,加上藥物的作用,終于走出了那段黑暗的日子。后來,她付出了巨大努力,參加了一場又一場的培訓,終于考取了心理咨詢師的資格證,經朋友介紹,加入了一個專業(yè)做心理咨詢的網絡咨詢團隊,從事網絡或電話心理咨詢服務。因為曾經痛過,才能對他人的痛感同身受。幫他人鎮(zhèn)痛,何嘗又不是幫曾經的自己。所以她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開解與傾聽,幫助更多的人。但她忽略了一點,一個心理咨詢師是無法修理所有的情緒故障的,同理可得,也并不是所有的抑郁癥患者都能被治愈。”

    小A去續(xù)了一杯咖啡。老布的腦子里還在回溫小A的那些話,他覺得有什么他一直沒有想通的事情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但他還需要更多的信息來確定。

    “可以繼續(xù)嗎?”小A坐下,看著有些蒙的老布說,“看來一個故事沒說完,并不適合打斷。”

    “你繼續(xù)。”

    “因為曾經痛過,所以對別人的痛也感同身受,但對于心理咨詢師來說,是把雙刃劍,不斷地被灌輸消極情緒,她也需要一個釋放這些東西的出口。她注冊了一個微信公眾號,把那些顧客的經歷寫出來,也轉載一些抑郁癥方面的文章、紀錄片、訪談。”

    老布驚愕地看著小A,揮動的手讓空咖啡杯與咖啡碟碰撞出一聲脆響。

    小A并沒有給老布說話的機會:“那個公眾號,她沒有開通留言功能,但是私信里,經常有人咨詢一些心理問題,她統(tǒng)一設置了回復,說那兒只是她的個人自留地,不接受心理咨詢。但是有一次,一個女人給她發(fā)私信,說非常喜歡她那天發(fā)布的文章里的配樂,她已經聽了幾十遍。

    “她破例回復了這個女人,并在后來建立了更為緊密的聯(lián)系。那個女人對她說了很多很多,心里的痛楚、婚姻經歷、母親離世等等。那個女人是個很會生活、很有涵養(yǎng)的人,說話的聲音很溫柔,是一個賢妻良母。那個女人提出付費咨詢,但她覺得,人生海海,網絡更是無疆無界,能夠因為一首歌產生交集,是件很神奇的事。

    “她們見過一次面,2018年7月,在上海,因為Bang Gang樂隊的演唱會。

    “后來,那個女人告訴她,丈夫出軌了,雖然很痛苦,但女人裝作不知道,女人認為一旦撕破臉,他們那個家就保不住了,說他們當初那么艱難地走到一起,現在散了,之前的20多年,不就白堅守了嗎?她問女人,這樣忍氣吞聲能挽回人心嗎?女人說,她想試試。

    “再后來,女人給她留言說:‘對不起,我撐不下去了。果然,父母讓你嫁的人,你可以不嫁,但父母不讓你嫁的人,一定不能嫁。我看到他的信息,他想要和我離婚。’然后就失去了聯(lián)系,她預感出事了,果然,沒過多久女人的兒子用女人的賬號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證實了她的預感。”

    此時的老布用雙肘撐住桌子,雙手捂面,內心的波濤浪涌正在使勁拍打他的胸腔,讓他產生了一種比疼痛更難受的感覺。

    他努力回想,什么時候說過離婚的話?

    終于想起來了。那段時間敏兒和他鬧別扭,很多天都不愿單獨見他,那天晚上,他問她,到底想要他怎么辦。敏兒說,離婚你愿意嗎?他想了一會兒說,愿意。又說,等下見面再說。

    商麗是看到那條信息了嗎?

    他使勁揉了一下臉,撤下雙手后看向小A,那一刻,小A的眼中噙滿了淚水。

    “那個女人,”他不得不面對現實,“叫商麗。”

    小A說:“有一次,也在這個地方,也是這個座位,聽著她們最喜歡的那首《Forever Now》,她問女人,如果真的能有一刻成為永恒,希望是哪一刻?女人說,在一條窄長的巷子里,一個有著美麗月光的夜晚。”

    說完,小A把目光送到了玻璃墻外,穿透老布的身影,到達了老布永遠也無法到達的遠方。

    The evening grabs us in the sounds we are bound

    (黑夜的旋律將你我捆綁)

    We sit and watch the sun moving down

    (坐看緩緩墜落的夕陽)

    It feels so good to have you around

    (慶幸有你在身旁)

    Wish we could stay forever,have forever now

    (但愿我們能停留,就算只有這一秒)

    夏群:安徽廬江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雨花》《四川文學》《福建文學》《山東文學》《廣州文藝》《星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