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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5期 | 儲勁松:皎皎白駒,在彼空谷 ——杜牧暮年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5期 | 儲勁松  2024年06月07日08:03

    唐宣宗大中四年(850)初秋,四十八歲的杜牧,由吏部員外郎出為湖州刺史。與八年前在“牛李黨爭”中被排擠,由比部員外郎、史館修撰外放為黃州刺史,繼而遷轉池州刺史、睦州刺史,飄零江濱偏僻小州七年之久不同,這次出朝任地方官,是他自己誠懇祈求的結果。

    這年夏天,他先后三次上書執政大臣,請求出守湖州。上一年閏十一月,在任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期間,他也曾上書宰相,請求到杭州做刺史,未獲允許。此次他連上書啟,再三陳情,終于得償所愿。唐代朝官尊貴,在朝士大夫一般不愿意到地方任職,郎官尤其如此,吏部員外郎更無出守地方的先例。據杜牧《上宰相求杭州啟》和《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啟》《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上宰相求湖州第三啟》,他堅請外放的理由,是刺史的俸祿遠遠高于員外郎,可以借此安活家小。

    當時,杜牧家中的經濟負擔確實很重,除了要養活自家四十口,還要照拂弟弟和妹妹這兩大家子。他的弟弟杜顗也是科第出身,與哥哥一樣有文章時名,先后任秘書省正字、匭使院判官、鎮海軍節度使李德裕幕府巡官、咸陽尉、直史館等,后因患嚴重的白內障,導致雙目失明,不能履職理事,廢退后寄居揚州。他的妹夫李氏英年早逝,孀居的妹妹帶著兒女和仆隸,也搬到揚州居住。病弟和孀妹兩大家人的生計,基本依賴杜牧。在《上宰相求杭州啟》中,杜牧向宰相白敏中、崔鉉、魏扶等人苦苦哀求:“今秋已來,弟妹頻以寒餒來告。某一院家累,亦四十口……其于妻兒,固宜窮餓。是作刺史,則一家骨肉四處皆泰;為京官,則一家骨肉四處皆困。”也就是說,在朝為官,三家人都窮苦寒餓;到地方任刺史,三家人都能解決溫飽。這話當然有夸張的成分,但大體屬實。

    杜牧請求外放,除了家境窘迫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他沒有說,那就是不滿當時的朝政。

    上一年,也即大中三年(849)二月,吐蕃發生內亂,隴西的秦、原、安樂三州,以及石門、驛藏、木峽、制勝、六盤、石峽、蕭關等七關的吐蕃將領,率領軍民歸順唐朝。朝廷趁機發兵收復了河西、隴右地區。九十年前的安史之亂期間,朝廷全部精力用于平叛,無暇顧及其他,吐蕃趁勢逐步蠶食了河西、隴右,也即河湟(黃河上游地區及湟水流域一帶),唐朝的邊防線收縮到了邠州、隴州以內,距京師長安僅數百里。代宗朝,吐蕃曾經長驅直入占領長安,皇帝被迫逃到今河南省三門峽市境內的陜州。九十年來,被吐蕃統治的河西、隴右人民,不堪壓迫和奴役,無日不盼望重回唐朝的懷抱。

    八月,河西、隴右收復后,河湟父老千余人脫掉胡服,穿上漢服,來到長安,宣宗登延喜門樓予以接見,父老拜舞于樓下,山呼萬歲。杜牧目睹了這一盛大場面,歡欣鼓舞,作《今皇帝陛下一詔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諸郡次第歸降,臣獲睹圣功,輒獻歌詠》以示歡慶。

    杜牧早年有大志。在任黃州刺史期間,曾作《郡齋獨酌》,抒發胸中埋藏已久的遠大抱負。他說:“平生五色線,愿補舜衣裳。弦歌教燕趙,蘭芷浴河湟。”他志在做宰輔大臣,削平藩鎮,收復河湟,實現唐朝中興。眼見河湟回歸,國勢稍振,他豈能不喜?豈能不歌?

    按照杜牧的設想,朝廷可以趁著赫赫軍威,一舉蕩平盤踞黃河南北、不遵朝廷節度、跋扈多年的藩鎮。但朝中君臣卻罔顧恢復大業,不思進取,一個個燕安逸樂,粉飾太平,爭為豪侈。并且,盡反武宗朝的諸多善政,連被武宗拆毀的佛寺也全部恢復了。才兼文武、懷抱經世濟時之學的杜牧,一直得不到重用,又見君臣偷安、朝政紊亂,心中更加郁郁不樂,干脆遠避江湖之上,圖個眼前清靜。

    杜牧對國事的隱憂和懷才不遇的憤懣,由當時所作《長安雜題長句六首》可知。詩中說:“四海一家無一事,將軍攜鏡泣霜毛。”意思是說,自從河湟收復以來,朝中君臣醉心于一時的勝利,認為天下太平無事,于是沉迷享樂,統兵的將領被棄置一旁,無用武之地,坐視鬢霜發白,徒嘆衰老。豈不知黃河南北的藩鎮正摩拳擦掌,伺機給唐室最后的致命一擊。又嘆道:“自笑苦無樓護智,可憐鉛槧竟何功。”“江碧柳深人盡醉,一瓢顏巷日空高。”“九原可作吾誰與,師友瑯琊邴曼容。”嘲笑自己沒有西漢樓護的智慧,不能周旋于權貴之門,徒有一身才學,無人欣賞提攜,難以建功立業;曲江之上,柳絲之下,王公貴族日日買醉尋歡,只有自己像孔子的弟子顏回,遠離紫陌紅塵,獨居陋室,簞食瓢飲;九州之內竟然沒有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只好追認西漢高士邴曼容為師友,養志自修。

    出守湖州的詔命下達后,杜牧登上曲江池北的樂游原,遠望太宗李世民與長孫皇后的合葬墓昭陵,作《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末聯說:“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也隱含對朝政的不滿,暗指宣宗統治的時代遠不如貞觀之世。

    初唐陳子昂在《登幽州臺歌》中傷時憤世,幽幽唱道:“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2024年深冬,山中滴水成冰,我在燈下擁爐誦讀《長安雜題長句六首》和《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以為杜牧當日心緒一如陳子昂。古代的仁人志士,其喜其憂,其笑其涕,皆為家國,豈是為了區區身家?

    離京赴湖州前,杜牧寫了一首《新轉南曹未敘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吳興,書此篇以自見志》。詩云:

    捧詔汀洲去,全家羽翼飛。

    喜拋新錦帳,榮借舊朱衣。

    且免材為累,何妨拙有機。

    宋株聊自守,魯酒怕旁圍。

    清尚寧無素,光陰亦未晞。

    一杯寬幕席,五字弄珠璣。

    越浦黃柑嫩,吳溪紫蟹肥。

    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魚歸。

    即將遠離巍巍宮闕,攜家遠赴湖州,他心中的喜悅恰似池魚歸故淵、飛鳥還舊林。他想到,抵達湖州時,當地黃柑方嫩,紫蟹初肥,正可大快朵頤。身佩刺史印綬,家人飽暖無憂,又可以自在神游,可謂一舉兩得。

    但我細味此詩,以為詩意應當反過來理解。杜牧心中的喜悅,其實是苦楚與悲傷。他是以喜寫悲,寓悲于喜。

    賢人不用,放之江湖,國之恥也。

    杜牧自請出守湖州,坊間卻有另一種香艷的說法:他是為一個絕色女子而去的。

    唐末五代人高彥休在筆記小說集《闕史》里說,唐文宗大和年間,杜牧在沈傳師江西觀察使、宣歙觀察使(治所分別在洪州、宣州)幕府中擔任幕僚,沈傳師被朝廷召為吏部侍郎,幕府解散,杜牧應淮南節度使(治所在揚州)牛僧孺的聘請,到其幕府中任節度推官,帶監察御史里行京銜。離開宣州前往揚州途中,杜牧專程來到湖州,只為尋訪美色。

    《闕史》說,杜牧自恃詩文才名,也頗為縱情聲色,自詡有鑒裁美色之能。聽說湖州有長眉毛、柳絲腰、容態婉孌如神仙的女子,曾專門來到湖州一觀究竟。湖州刺史敬重其才華,日夜好酒好菜殷勤招待,并招來所有官妓歌舞助興,請杜牧細加品評。杜牧環視官妓,搖頭說:“善則善矣,未稱所傳也。”刺史私下又遴選了一批良家少女,請杜牧裁鑒。杜牧看過后,又大搖其頭說:“美則美矣,未愜所望也。”刺史心里很不過意,問他有什么心愿。杜牧說,希望坐在畫舫之上,讓州中百姓前來圍觀,借機遍覽秀色。刺史趕忙照辦,選擇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準備好一只彩舟,請杜牧登船。船上佳麗如云,竹肉相發,湖州百姓聞訊競相圍觀,妙麗女子紛紛穿上壓箱底的衣裳,成群結隊來到水邊,只為一睹名動天下的大才子杜牧的風采。當日,水岸人群如墻。不想,從早晨到日暮,杜牧睜大眼睛搜尋一整天,還是沒有看見一個女子像傳說中的神仙。黃昏時分,人群漸漸散去,杜牧大失所望。正在懊惱之中,他突然看見水湄人流之中,一個少婦牽著一個十余歲的小女孩,眉眼發絲舉止神態,恰如天上仙子。他不禁擊掌大嘆道:“此奇色也。”刺史于是把小女孩和她的母親接到船上。母女二人不知原委,嚇得直打哆嗦。杜牧卻對小女孩的母親說,十年后,我必來湖州做刺史,屆時,我將迎娶你的女兒為妻。十年后我若不來,你可以將她另許他人。說罷,贈送綺羅一筐,作為聘禮,并與小女孩的母親立字為據。

    《闕史》又說,杜牧堅決請求到湖州,是為了踐行當初的諾言。到湖州任上第三日,他就派人千方百計尋找當年那位小女孩。人是找到了,但十四年過去了,物非人亦非,她已經出嫁三年,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杜牧召她和她的母親來府中,她的丈夫怕妻子被刺史搶去,帶著兩個孩子一同前往。杜牧質問道:“既然收了我的聘禮,為何食言?”女孩的母親拿出字據,說:“我等了十年,你不來迎娶,我這才把她嫁出去。三載有子二人。”杜牧低頭看著自己當年的手札,良久才說:“是我負約。”當場作《嘆花》詩一首,書其悵惘之情: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綠樹成陰子滿枝。

    第二天,這件事就在湖州傳開了。關于此事,除《闕史》以外,與高彥休同時代人王定保所撰逸事小說集《唐摭言》,以及北宋張君房所著筆記《麗情集》,也有類似記載,詞語略異,大旨相同。

    官家有皇皇正史,民間有稗官雜志;官家有《周頌》,民間有《國風》;官家有高頭講章,民間也有里巷傳聞。數千年里,人間的事,甚至天堂里的事、地府里的事,都演繹了無數遍,其實都不新鮮。有意思的,是對一事件的看法,官方與民間往往南轅北轍。即如杜牧湖州尋芳一事,新舊《唐書》均不載,本屬子虛烏有。繆鉞先生在《杜牧年譜》中予以質疑,并作了詳細辯證,認為與事實、情理和當時的制度均不合。但《闕史》《唐摭言》《麗情集》的記載,仿佛作者所親見。繆鉞認為,杜牧《樊川文集》中有《嘆花》一詩,好事者據此詩附會出這個香艷的故事。這話很有道理。

    晚唐著名文人如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史家推崇其才華,對他們品格的評價都不高。《舊唐書·李商隱傳》說李商隱“博學強記,下筆不能自休,尤善為誄奠之辭。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文思清麗,庭筠過之。而俱無持操,恃才詭激,為當途者所薄。名宦不進,坎壈終身。”所謂“三十六”,即“三十六體”,李、溫、段三人詩文風格相近,在家族中均排行三十六。對于杜牧的品性,青史卻無微詞,反而多加褒美。《舊唐書》本傳:“牧好讀書,工詩為文,嘗自負經緯才略。”《新唐書》本傳:“牧剛直有奇節,不為齪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至。”但野史稗官卻對于他的香艷事跡津津樂道。他那首著名的《遣懷》詩,也坐實了他青年時代在洪州、宣州和揚州擔任幕僚總計十一年期間,流連秦樓楚館、放浪聲色的一段荒唐經歷。詩云: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杜牧是京兆萬年縣人。京兆杜氏是魏晉以來有數百年歷史的高門望族,在唐代尤其烜赫,貴盛無比。他的祖父杜佑系晚唐名臣,德宗末年官拜宰相,順宗、憲宗朝相繼在相位,做執政大臣十年,后來官拜司徒,封岐國公。杜佑又是大儒,著有中國歷史上第一部體例完備的政書《通典》,專敘歷代典章制度及其沿革變遷,皇皇二百卷,用時三十六年,價值不在《唐六典》《唐會要》之下。杜牧受祖父影響甚深,珍視家學,自幼博覽書史,致力于經世濟時之學,留心當世之務,寫過眾多有強烈政治色彩的詩文。又受其十六世祖、西晉名臣杜預的影響,搜羅古今兵書,深研兵法,頗有心得。曾注解《孫子兵法》十三篇,自認為上窮天時、下極人事,可以傳之后世。唐武宗會昌年間,在寫給御史中丞李回的書啟《上李中丞書》中,杜牧說,自家世代以儒為業,自高祖、曾祖至于自己,家風不墜。又說自己對于“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頗有研究。杜牧并非吹噓,他確實滿腹經綸,善于論政談兵,并且認為士大夫都應當懂兵事。但出身名門,他身上也有顯而易見的貴公子習氣,譬如愛美酒、愛歌舞、愛美人、愛逛勾欄瓦舍。

    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四月,三十一歲的杜牧應邀到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幕府,先是做節度推官,后轉為掌書記。揚州是唐代第一等繁華都市,商賈聚集,佳麗如云,可謂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在揚州期間,杜牧白天處理幕府事務,晚上則背著牛僧孺微服私自出游,流連倡館歌樓,與青樓女子結交宴游。《闕史》記載:“牧少雋,性疏野放蕩,雖為檢刻,而不能自禁。會丞相牛僧孺出鎮揚州,辟節度掌書記。牧供職之外,唯以宴游為事。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

    牛僧孺很欣賞杜牧的才華,生活中對他也是百般呵護。杜牧夜晚的所作所為,他一清二楚,但他佯裝不知。市井之中魚龍混雜,常有盜竊和打架斗毆之類的事件發生,他怕杜牧出什么意外,于是派遣手下三十名兵士,輪班換上街卒(負責街道治安和掃除的差役)的衣服,偷偷尾隨杜牧,暗中加以保護。兩年后杜牧被召回朝,任監察御史,離開揚州前,牛僧孺設宴為他餞行。席間,牛僧孺勸誡杜牧此后再莫流連花街柳巷,以免清譽受損,影響前程。杜牧辯駁道:“杜某一向檢點約束,沒有那回事。”牛僧孺笑而不答,令人取來一只小書箱,當著杜牧的面打開,里面全是兵士關于杜牧夜間行蹤的密報,總數有上百件。上面寫著:“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諸如此類。杜牧一見大是慚愧,泣拜致謝,并銘感終身。

    杜牧天生是個情種。赴朝之前,他不顧牛僧孺的諄諄教誨,仍然賦詩贈予他所愛戀的青樓女子。《贈別二首》其一: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牛僧孺后來見到了,也只好搖搖頭。杜牧與牛僧孺私交非常好,但在政見上傾向于李德裕。所以,在牛僧孺當政期間,盡管其治國理政多有不當之處,杜牧從來不提任何建議。別人指責牛僧孺,他挺身強辯。牛僧孺死后,他為之寫墓志銘,大加褒獎,多有不實之詞。在李德裕掌權時,則多次上書獻策。

    在“牛李黨爭”中,杜牧既不屬于牛黨,也不屬于李黨。但因與牛僧孺交情甚密,李德裕視之為牛黨。唐武宗即位后,重用李德裕,召拜為宰相,杜牧隨即由比部員外郎、史館修撰,出為黃州刺史。郎官外放為刺史,在當時相當于貶謫。這次出朝,杜牧認為是李德裕排擠牛黨、殃及自己之故。《祭周相公文》:“會昌之政,柄者為誰?忿忍陰污,多逐良善。牧實忝幸,亦在遣中。”會昌是唐武宗年號,當時執掌朝政的,正是武宗特別信任的李德裕。

    雖受李德裕排擠,但在黃州、池州、睦州期間,杜牧仍多次上書李德裕,就平定昭義劉稹叛亂、削平藩鎮、防御回紇、收復河湟、防御江賊等國家大事,屢陳胸中方略。每次,李德裕都是用其言而不用其人。也就是說,采納杜牧的意見,卻不加以提拔重用,將之棄置于偏遠小州長達七年之久。直到唐宣宗登基,啟用牛黨,打擊李黨,李德裕及其黨羽陸續被貶出朝,杜牧才由牛黨重要人物、宰相周墀舉薦,回朝任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非常可惜的是,杜牧生在“牛李黨爭”最為酷烈的時代,身不由己陷在黨爭渦流之中,受到牽連,握瑜懷玉,終身未獲大用。

    李德裕與杜牧兩家是世交。李德裕的父親、憲宗朝宰相李吉甫,原是杜牧祖父杜佑任司徒時的部屬,后又同朝為相。李德裕不用杜牧,繆鉞先生在《杜牧傳》中認為可能有三個原因:其一,杜牧曾是牛僧孺的幕僚,李德裕視之為牛黨;其二,杜牧生性剛直,不肯柔曲媚世以取名利,不愿趨附李德裕;其三,杜牧好逐香艷,風流不羈,不拘細行。觀李德裕一生品德和行事,我以為前兩個原因不太可能。一來,李德裕任宰相期間,大量啟用寒門才俊,也屢次提拔牛黨人物,并不拘于門戶之見;二來,身為武宗朝名相,李德裕德大功高,功在社稷,并非庸碌淺陋之輩;三來,他雖然不用杜牧,卻非常器重和關照杜牧的弟弟杜顗,任鎮海軍節度使期間,曾辟杜顗為巡官。那么,他不喜歡杜牧的原因就只有一個:私生活不加檢點。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杜牧寫出這首傳唱天下的詩作時,心中想必十分得意。卻不承想,這首詩也成為忌妒他才華的人打壓和攻擊他的現成把柄。他二十六歲登第又登科,可謂春風得意。其后二十五年的仕宦生涯里,三次為幕吏,沉淪幕府十年;三次為朝官,每次在朝時間都很短;四次為刺史,落拓江湖七年;四十歲須發皆白,五十歲就郁郁而終。其名位一直蹭蹬不顯,與“青樓薄幸”之名也有很大的關系。

    大中四年(850)秋,杜牧抵達湖州。

    湖州也名吳興郡,位于太湖之濱,在當時是一個僅次于揚州、成都府、杭州、蘇州的富庶大州。下轄烏程、武康、安吉、德清、長城五縣,治所在烏程縣(今浙江省湖州市),戶數四萬余。風土清嘉,人物俊秀,出產絲綢、名茶、魚米。苕溪和霅溪環繞州城,州城以北十八里有卞山,州屬長城縣(今浙江省長興縣)有顧渚山(又名顧山,山的另一部分在常州境內),產佳茗曰紫筍茶,陸羽在《茶經》中將其與宜興陽羨茶并列為天下第二茶,自唐德宗時起就被定為貢茶。顧渚山中有貢茶院,院旁有金沙泉,水質甚美。顧渚山附近,有兩山相對峙,大澗中流,絕壁峭立,風光奇秀,當地人稱為明月峽。大州事繁,但杜牧做過三州刺史,多有善政,有豐富的治州理郡經驗,應對起來從容裕如。公務之余,他就帶著下屬和當地文人墨客盤桓山水之間,飲酒賦詩。

    宦海沉浮二十多年,羽翼頻遭摧折,補舜衣、作宰輔、中興唐室的青云之志早已幻滅,此時的杜牧只想吏隱于州郡。而湖州,恰是吏隱的理想之地。在給檢校禮部尚書、孟州刺史、河陽三城節度使李拭的書啟《上河陽李尚書書》中,杜牧就說:“某多病早衰,志在耕釣。得一二郡,資其退休,以活骨肉。亦能作為歌詩,以稱道盛德,其余息心,亦已久矣。”杜牧很愛湖州,初到時,游州城東南的白洲,作《題白洲》詩:

    山鳥飛紅帶,亭薇拆紫花。

    溪光初透徹,秋色正清華。

    靜處知生樂,喧中見死夸。

    無多珪組累,終不負煙霞。

    暮年的杜牧無意進取,息心靜處,唯以吟賞煙霞為樂。

    中唐時期,湖州出過一位著名文人,名叫沈亞之,字下賢,唐憲宗元和年間進士及第,曾做過秘書省正字、幕府掌書記、殿中侍御史、德州行營判官,終于郢州掾。沈亞之工詩,善古文,也創作過《異夢錄》《湘中怨》《秦夢記》等傳奇小說,曾游于韓愈門下,與同時代詩人李賀、張祜、徐凝交好,在當時有盛名。李賀稱贊他的詩,工于情語,有窈窕之思。古文受韓愈影響,風格奇崛。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唐之傳奇文》中稱其小說:“皆以華艷之筆,敘恍忽之情,而好言仙鬼復死,尤與同時文人異趣。”杜牧來守湖州時,沈亞之已經下世多年。他曾專門到沈亞之居住過的烏程縣小敷山,憑吊先賢。《沈下賢》:

    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徑苔蕪不可尋。

    一夕小敷山下夢,水如環珮月如襟。

    小敷山下,溪水叮當如鳴環珮,沈亞之居住過的屋廬被荒草埋沒,無處可尋,自己的襟抱也素淡如月。杜牧是在祭奠逝去的沈亞之,也是在憑吊青年時代意氣風發的自己。

    在湖州,杜牧與當地文人如嚴惲等人密切交往,詩文頻相唱和。這年冬天,他曾以詩代箋,招余杭詩人李郢來湖州游賞。《湖州正初招李郢秀才》:

    行樂及時時已晚,對酒當歌歌不成。

    千里暮云重疊翠,一溪寒水淺深情。

    高人以飲為忙事,浮世除詩盡強名。

    看著白蘋芽欲吐,雪舟相訪勝閑行。

    李郢收到詩箋,立即暫拋田舍,欣然棹舟赴約,并作《和湖州杜員外冬至日白洲見憶》相酬。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第二年春茶采摘的季節。按照慣例,顧渚山貢茶開采時,湖州和常州兩州刺史,要親自到茶山監督采制。這個時候,山中云峰聳秀,百鳥啁啾,幽蘭、杜鵑和其他山花競相綻放,數萬采茶工散布在茶園之中,手如飛梭,笑語盈盈,如同盛大的節日。據《元和郡縣志·湖州長城縣》載:“顧山在縣西北四十二里。貞元以后,每歲以進奉顧山紫筍茶,役工三萬人,累月方畢。”也就是說,紫筍茶開采為期兩個月,動用采茶工三萬人。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唐茶品雖多,亦以蜀茶為重。然惟湖州紫筍入貢,每歲以清明日貢到,先薦宗廟,然后分賜近臣。紫筍生顧渚,在湖、常二境之間。當采茶時,兩郡守畢至,最為盛會。”

    杜牧帶著僚屬,攜著官妓,依例來山中督采貢茶。其間詩興大發,連作《題茶山》《茶山下作》《入茶山下題水口草市絕句》《春日茶山病不飲酒,因呈賓客》等一批詩作。茶季臨近結束時,他曾到明月峽游覽,并在村中一戶人家的門扉上,題了一首《暮春因游明月峽,故留題》:

    從前聞說真仙景,今日追游始有因。

    滿眼山川流水在,古來靈跡必通神。

    杜牧留在門扉上的手跡,兩百年后的北宋時期還在。據北宋學者王得臣《麈史》說,宋太宗朝參知政事蘇易簡當初在烏程當縣令時,聽說杜牧有此題字,托人專程取來,“字體遒媚,隱出木間,真希世之墨寶也”。蘇易簡奉為傳家之器,留給后裔。蘇易簡的曾孫、蘇舜欽之子蘇泌,任湖北運判時曾巡部到鄂州,王得臣時為鄂州知州,蘇泌拿出世代珍藏的杜牧村舍門扉墨跡,讓王得臣欣賞。王得臣觀后,嘆道:“隱然突起,良可怪也。”

    杜牧也工于書法和繪畫。其行書《張好好詩并序》真跡,今藏故宮博物院。《宣和書譜》謂之“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里”。清人王士禎見過這幅字,在《分甘余話》中說:“唐杜牧之《張好好詩并序》真跡卷,用硬黃紙,高一尺一寸五分,長六尺四寸,末闕六字,與本集不同者二十許字。卷首楷書‘唐杜牧張好好詩’,宣和御筆也。”又說,上有明代董其昌題跋:“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氣韻。余所見顏、柳以后,若溫飛卿與牧之,亦名家也。”宣和御筆即宋徽宗親筆,溫飛卿即溫庭筠,牧之是杜牧的字。杜牧的畫作今已不存,北宋米芾在《畫史》中,稱其臨摹的東晉顧愷之《維摩百補圖》,“精彩照人”。

    大中五年(851)秋,在湖州剛滿一年,杜牧就被召回朝中,任考功郎中、知制誥。唐代尚書省吏部下設四司,各以郎中主其政務。其中,考功郎中一人,從五品上階,另有考功員外郎一人為輔佐,總掌內外百官的政績考核。知制誥專掌內命(皇帝直接發布的命令),為皇帝起草詔誥,系侍從近臣。上一次在朝任吏部員外郎,從六品上階,這次回朝無疑是提拔重用,杜牧卻沒有喜形于色。他早衰多病,意緒一直不佳。更重要的是,此時朝中朋黨相軋、宦官干政,地方上藩鎮日益坐大、蠢蠢欲動,唐室有覆亡跡象,他的正言讜論,定不為人所容,弄不好還會惹火燒身。他已意懶心慵,與青年時代判若兩人。

    杜牧留戀湖州,接到回朝詔命后,沒有立即動身回長安。八月初,曾游附近的玲瓏山。南宋周密《癸辛雜識》說,玲瓏山在卞山北面,“嵌空奇峻,略如錢塘之南屏及靈隱、薌林,皆奇石也。有洞曰歸云,有張謙中篆書于石上。有石梁,闊三尺許,橫繞兩石間,名定心石。傍有唐杜牧題名云:前湖州刺史杜牧大中五年八月八日來”。數日后,新刺史到任,辦理好交接手續,杜牧從州府搬離,暫住霅溪邊上的霅溪行館,并作《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霅溪館,因題長句四韻》,以表對湖州的依依不舍之情。詩云:

    萬家相慶喜秋成,處處樓臺歌板聲。

    千歲鶴歸猶有恨,一年人住豈無情。

    夜涼溪館留僧話,風定蘇潭看月生。

    景物登臨閑始見,愿為閑客此閑行。

    由此詩也可知,杜牧已無意仕途,視此次回朝為無足輕重的事,只想日日徜徉湖州山水之間,做一個閑客。清人錢謙益、何焯在《唐詩鼓吹評注》中評論此詩,說:“首言秋成大稔,故處處有歌板之聲以相慶也。夫以物換時移,千歲鶴猶有未足之恨,今我秩滿得代,一年居此,豈無閑暇之情乎?所謂有情住此者,溪館夜涼,與僧共語;蘇潭風定,看月初生。此今日之居閑,遠勝于前日之羈宦。是以同此景物,登臨始見其勝。吾得常為閑客,時時閑行此地,則吾愿足矣,須富貴何為哉!”此評我以為甚合杜牧當日心意。

    杜牧在霅溪行館閑住多日,之后打點行裝,踏上了歸京的旅程,于九月十九日回朝就任新職。

    鏡中絲發悲來慣,衣上塵痕拂漸難。

    惆悵江湖釣竿手,卻遮西日向長安。

    這首《途中一絕》是杜牧歸途所作,詩意與深秋草色一樣,蕭瑟消沉。垂暮之年內召并升官,詩人卻有無可奈何之慨。經過京杭大運河,看見隋堤之上萬株楊柳隨風飄舞,他又寫了一首《隋堤柳》:

    夾岸垂楊三百里,只應圖畫最相宜。

    自嫌流落西歸疾,不見東風二月時。

    品咂尾聯,可知杜牧有深深的遲暮之嘆。他恨朝廷不在自己年輕時加以重用,任其飄零江湖,耗盡了熱血,也耗盡了銳氣。而今雖然再做朝官,卻垂垂老矣,時局又如此不堪,自己還能有什么作為?

    手足兄弟杜顗在這一年去世,也讓他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杜顗比杜牧小四歲,父親杜從郁死得早,兄弟二人與母親相依為命。雖是貴胄子孫,但他們這一房不景氣,缺衣少食,一度到了典當祖屋償還舊債的地步。兄弟倆感情極深,杜牧為了給弟弟治眼病挖空心思,曾經棄官不做,帶著眼醫到洪州和揚州給杜顗治病。如今杜顗不在了,他的心中更加灰暗。此次在朝,除了替皇帝起草詔誥,他態度消極,無所作為。

    大中六年(852)初秋,杜牧升為中書舍人,正五品上階。按《舊唐書·職官志》:“中書舍人掌侍奉進奏,參議表章,凡詔旨敕制及璽書冊命,皆按典故起草進畫。既下,則署而行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官職,但他淡然處之,按時上朝,依例辦公而已。

    青壯年時期,無論在朝在野,他都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直道行事,頻進忠言,寫過《罪言》《原十六衛》《戰論》《守論》,以及《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上李太尉論北邊事啟》《上李太尉論江賊書》等諸多論政談兵的文章,呈給執政大臣,希望他們采納。北宋司馬光在修《資治通鑒》時,罕見地將《罪言》等四篇文章全部摘要收錄,可見所論深中時弊。他更寫過許多指斥藩鎮跋扈、宦官擅權、政治濁亂、民不聊生的詩文。現在,朝廷對于國家大事屢屢措置乖方,他連忠言也懶得進了。

    從湖州回京后,杜牧就著手修葺祖父杜佑留下來的樊川別墅。別墅在長安城南的下杜樊鄉,潏水周流,有亭臺樓榭、巖泉野竹之勝。《舊唐書·杜佑傳》說:樊川別墅“亭館林池,為城南之最。”杜牧年幼時,經常跟隨祖父在那里小住。多年過去了,別墅已經殘破,杜牧用湖州刺史任上豐厚俸祿的節余,將別墅修整一新,計劃作為自己的退老之所,并在公務之余,邀請三五好友來別墅飲酒作詩,欣賞鄉村風光。

    杜牧的外甥裴延翰在《樊川文集序》中說:“長安南下杜樊鄉,酈道元注《水經》,實樊川也,延翰外曾祖司徒岐公之別墅在焉。上五年冬,仲舅自吳興守拜考功郎中、知制誥,盡吳興俸錢,創治其墅。”序言中所說的司徒岐公指杜佑,系裴延翰的外曾祖父。樊川是長安城南少陵原與神禾原之間的一片沖積平原,由縱貫其間的潏水長期沖刷、下切、淤積而成。漢高祖劉邦曾將此地封為樊噲的食邑,樊川因此得名。

    裴延翰經常來樊川陪伴杜牧。大中五年(851)的一天,在樊川別墅,甥舅二人圍爐對飲,酒酣之際,杜牧道,司馬遷說“自古富貴其名磨滅者,不可勝紀”,我幼年時就在這里玩耍嬉戲,后來為了俸祿四方為官,老了又回到這里,做了樊上翁。我不期望大富大貴,只希望自己的數百篇詩文能夠結集傳世。等我百年之后,你給我的文集作序,就叫《樊川集》。這樣一來,樊川的一禽一魚、一草一木,都不會磨滅,我也就沒有遺憾了。

    杜牧曾誠邀沈傳師之子、同為中書舍人的沈詢來樊川別墅做客,不想沈詢以公務繁忙為由失約了。杜牧失望之余,寫了一首《秋晚與沈十七舍人期游樊川不至》:

    邀侶以官解,泛然成獨游。

    川光初媚日,山色正矜秋。

    野竹疏還密,巖泉咽復流。

    杜村連潏水,晚步見垂鉤。

    這一天,樊川別墅來了個不速之客,名叫溫庭筠。

    晚唐詩人中,杜牧與李商隱、溫庭筠最為有名,但也都仕途坎坷。溫庭筠是唐太宗朝宰相溫彥博的后裔,早有文名,擅長詩、詞、賦,才思敏捷,能走筆成萬言,卻尤其不得志。他比杜牧小九歲,多次應進士試都名落孫山,終生是白衣之身。杜牧很欣賞溫庭筠的詩賦,曾在李郢面前贊揚過。溫庭筠從李郢口中得知后,給剛剛右遷中書舍人的杜牧寫了一封書啟,請求他汲引自己,這次又專程來樊川登門拜訪。兩人攜手同游,相談甚歡,事后杜牧向朝廷舉薦過溫庭筠,但沒有結果。溫庭筠一直流落各地幕府,直到唐懿宗咸通六年(865),才在宰相徐商的提攜之下,做了個不起眼的國子監助教。那個時候,杜牧已經離世十四年。

    十年前,杜牧身體健康狀況尚好,認為自己活到七十歲不成問題,甚至可以活得更長。在《送國棋王逢》詩中,他曾寫道:“得年七十更萬日,與子期于局上消。”也就是希望自己七十歲的時候,再與圍棋國手王逢在棋盤上一較高低,消磨時光。即使到了五十歲,他也不曾想過,自己的生命行將結束。

    剛剛過了五十歲生日,立春那天,杜牧散朝回家后,口占一首《歲旦朝回口號》:

    星河猶在整朝衣,遠望天門再拜歸。

    笑向春風初五十,敢言知命且知非。

    古人稱五十歲為知命之年,又稱為知非之年,所謂知天命、省悟以往的錯誤。由詩句可知,五十初度的杜牧,又逢歲首,興致頗好,沒有料到一場大病正等著自己。

    大中六年(852)初冬,杜牧突生重病,湯藥百般調理無效,且病勢越來越沉重。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于是著手整理自己的文稿。

    杜牧高才又勤奮,平生所作詩文甚多。這次集中檢閱,他把大多數作品都燒掉了,留下自己滿意的,只占全部作品的二三成。然后,他讓家人把裴延翰找來,托其編纂文集。裴延翰自幼膜拜舅舅,讀書作文得杜牧親自指授。杜牧也視之為小友,這些年,無論做朝官,還是在地方任刺史,每有新作,都抄錄一份寄送裴延翰,故而裴延翰收藏的杜牧作品比較齊全。其中有長篇大論,也有百字短章,有涂抹過的草稿,也有酒后的醉墨。杜牧下世后,裴延翰不負舅舅的囑托,編成《樊川文集》二十卷,收入詩、賦、傳、錄、論、志、序、記、書、啟、表、制等四百五十篇,并寫了一篇汪洋恣肆、既敘且議的序文。

    壽終之前,杜牧回顧一生,自撰了一篇墓志銘。

    在墓志銘里,在簡述了平生經歷后,他著重提到,自己喜好讀書,“為文亦不由人”。意思是,讀書好讀奇書,寫文章也從不人云亦云。

    杜牧寫詩作文,好異于人。最顯而易見的是他的詠史詩,《題烏江亭》《赤壁》《泊秦淮》《商山富水驛》《題商山四皓廟一絕》《過華清宮絕句三首》等等,好發議論,且出奇立異,不與尋常詩人茍同。如《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他的文章大都是感時憤世之作,在寫給沈傳師的《上知己文章啟》中,他對筆下文章的寫作緣由說得很清楚:“元和功德,凡人盡當詠歌紀敘之,故作《燕將錄》。往年吊伐之道,未甚得所,故作《罪言》。自艱難來,以卒伍傭役輩多據兵為天子諸侯,故作《原十六衛》。諸侯或恃功不識古道,以至于反側叛亂,故作《與劉司徒書》。處士之名,即古之巢、由、伊、呂輩,近者往往自名之,故作《送薛處士序》。寶歷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有廬終南山下,嘗有耕田著書志,故作《望故園賦》。”

    三國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文以氣為主。”大致是從文章形式來說的。所謂文章之氣,不外乎氣息、氣質、氣象、氣度風神。杜牧在《答莊充書》中則說:“文以意為主。”大致是從文章內容來說的,也就是他平生堅持的創作主張:經時濟世,因事而發。我以為,曹丕和杜牧關于文章的理論,并無抵牾,只是側重點不同。細忖二人闡述,可得文章心法。在創作理論上,杜牧一反曹丕的說法,也是為文好異于人的表現。

    杜牧在墓志銘里接著提到四個頗有些詭異的事件:

    第一件事,去年七月十日,任湖州刺史期間,他曾做過一個夢。夢中有人告訴他:“爾當作小行郎。”杜牧不明所以,追問是什么意思,那個人說:“禮部考功為小行也。”杜牧說,將死之時,才明白夢中人說的,是自己回朝所任的官職。

    第二件事,今年九月十九日,他自湖州回朝,當夜早早就寢,因為一時不適應新的被子,久久不能入睡。忽然聽到窗外有人朗聲相告:“爾改名畢。”意思是,他的名字已經改了。在古代,人在生時朋友間以字相稱,死后墓碑上則刻寫大名。

    第三件事,今年十月二日,家奴阿順告訴他:“炊將熟,甑裂。”飯就要蒸熟了,飯甑卻突然破裂了。

    第四件事,今年十一月十日,他夢見自己在紙上寫了《詩經·小雅·白駒》中的八個字:“皎皎白駒,在彼空谷。”旁邊圍觀的人說:“空谷,非也,過隙也。”白駒過隙,意味著命不久長。

    杜牧寫道:“皆不祥也。”又取鏡自照病中形貌,斷定自己年內必死。

    《自撰墓志銘》寫好后,他又給自己作了一篇祭文,然后給妻子裴氏的叔叔、現任宰相裴休寫了一首詩。《忍死留別獻鹽鐵裴相公二十叔》:

    賢相輔明主,蒼生壽域開。

    青春辭白日,幽壤作黃埃。

    豈是無多士,偏蒙不棄才。

    孤墳三尺土,誰可為培栽。

    詩有不甘之情,也有托孤之意。他拜托裴休照顧自己的兩個兒子杜晦辭和杜德祥。數日后,他長逝于長安城安仁坊家中。

    出身名門,遭逢末世,懷抱經天緯地之才,卻不受重用,如皎皎白駒奔騰于空谷之中。其命運就像一匹白絹,任人剪裁,自己絲毫做不得主。我猜想,杜牧死的時候,是不甘心閉上眼睛的。一生中,他多次說過,要學范蠡歸隱五湖,垂釣于煙波之上,卻從未實現。如今永沉幽壤,總算徹底清靜了。

    杜牧詩文兼擅。唐代詩文俱佳者,唯有韓愈、柳宗元、杜牧三家。他下世后,世人對他文學成就的評價很高。其中有兩種說法具有代表性。一說他的詩歌與杜甫比肩,可稱“小杜”。《新唐書》本傳:“牧于詩,情致豪邁,人號為小杜,以別杜甫云。”清人薛雪《一瓢詩話》:“杜牧之晚唐翹楚,名作頗多,而恃才縱筆處亦不少,如《題宣州開元寺水閣》,直造老杜門墻,豈特人稱小杜已哉?”一說他的詩歌直追李白。清代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杜紫微天才橫逸,有太白之風。”杜牧官終中書舍人,唐代開元初年,中書省曾短暫改稱紫微省,中書舍人也改稱紫微舍人。

    另外,有人把他比作西漢大儒賈誼。有人說,他的筆力與劉禹錫、李商隱不相上下,雖有佳句,格致卻不能與韋應物、柳宗元、王維、孟浩然相提并論。又有人說,在文風萎靡不振的晚唐,杜牧是韓愈、柳宗元所倡古文運動的有力后勁。或許都對,或許都是盲人摸象。

    假若杜牧再生于世上,以他的個性,面對諸般說法,他必然跳將起來,予以堅決反擊。

    儲勁松,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安慶市作家協會主席、岳西縣文聯主席。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四川文學》《青年文學》《長篇小說選刊》《天涯》《山花》《雨花》《廣州文藝》《散文》等刊物。著有《在江湖與廟堂之間:貶謫中的宋代文人》《雪夜閑書》《草木樸素》《黑夜筆記》《書魚記:漫談中國志怪小說?野史與其他》等作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