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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老子鐵匠、兒子土木 ——寫給應屆和未來高考生的一段記憶
    來源:解放日報 | 本原  2024年06月06日08:35

    若干年后,經歷了些事,似乎逐漸明白,這是一種生活中的悟道,以艱辛為原料釀造,很純粹!

    白云黃鶴,悠悠世事。

    此事過去那么長時間,然而,于我終難忘。

    人,雖然低入塵埃,但刻于基因的、這個民族與生俱來的聰明與才華,總會穿透無奈,在難以想見的地方,生長出來。

    ——題記

    對古鎮上的匠人,無論是木匠、泥瓦匠、裁縫、鐵匠、修車匠、鎖匠,還是釀酒師傅,我素來有一種很看重的情愫。

    這不僅在于他們心靈手巧,依仗辛苦勞作養家糊口;更在于,他們似乎對自己所從事的行當,對周遭的人和事,時有一種異于常人的識見,尤其是資深且有所成就的師傅,一些事,歷經他們特有語言的表達,總是有滋有味,甚至令人眼前一亮。

    若干年后,經歷了些事,似乎逐漸明白,這是一種生活中的悟道,以艱辛為原料釀造,很純粹!

    哲人曾對“低賤者高貴,高貴者低賤”做過有關深刻論述,我想,這是不應該忘卻的。

    有趣的打鐵

    兒時生活的古鎮,就有幾個這樣的鐵匠鋪。其中一個在學校與我家中間的東街市梢。

    小學高年級、初中一二年級時,放學路過,我總站在鐵匠鋪門外,認真觀看其中的人,掄大錘在砧上打鐵。

    “打鐵有什么好看?”大人看到我要笑著問,里邊的伙計也咧嘴兒笑。同學則常拉扯我書包帶,“走吧,趕緊的,老虎灶茶館棋盤沒收呢,還好殺兩局”。

    我不走,常常這樣。

    看到鍛坯從火爐中鉗出時,那鮮紅發亮的顏色,比農家的雞蛋黃還要純凈、明亮,且有點毛茸茸的柔情。總覺得,僅就這一截獨到、美麗、變化的鍛坯顏色,就直讓我看得癡癡的。

    大活件是三位上場,日常活件只需兩位。大師傅長鉗夾住,二把手掄開大錘,從空中劃個圓弧,瞄準了呼呼地下錘,起始的聲音一點不響亮,軟糯得很。

    不知狠命敲打出的是何勞什子。只見大師傅夾著鮮紅的鍛坯,左傾側一下,又馬上右傾側一下,把握準鐵砧上接錘的節奏,突然快速往前伸一段,如此兩下之后,又跳躍一般,往后退兩截。哐當、哐當聲中,鍛坯似乎獲得了一種生命的活力,開始變化著生長。

    我算是看得有點明白了。二把手只管掄錘,只管錘點、只管力道、只管節奏。至于大錘之下鍛坯往何方向走、演變為何種器物,大師傅才是靈魂人物,心到神知,意念難測。

    觀玩了一段時日,我又突然發現,大師傅除了右手夾住大鉗,左手還拿著一短柄小錘,不時在鐵砧上敲打幾下。大錘小錘落下來,發出有節奏而又交錯的當當聲,好似告訴二把手下錘要重一些,又好似要求下錘之后要立馬收錘。這恐怕就是,三百六十行,業內中人皆有密語,不在鐵匠鋪掄錘十年八年,恁是不懂。

    尤其是大師傅鬼巧得很,在密集的錘點中,竟然忙中偷閑,毫無慌亂,往鍛件上敲一小錘,忽地又敲一小錘。那時以我十分淺薄的認知,認為這可以作對鍛造塑形的“修正”理解。同時,心中又深感,那也可能是對鍛坯被如此揍打的一種撫慰哈。

    這一系列觀察中的小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我時常反芻,我覺得這是有很大價值的。年齡越長,琢磨這些不經意的小動作,學思踐悟,越覺得茲事體大!與領導學、設計學似乎有牽扯,意義還不止于鐵匠鋪內。

    隨著坯件顏色由明光嶄黃漸次淺淡,最后入灰,鐵錘落下的聲音明顯有變化。清晰了、響亮了、圓潤了,是純粹的金屬擊打聲的質地。在全流程的一個時段內,大錘小錘敲鐵砧,猶如千年編鐘玲瓏響,一道磬聲世外來。大師傅、二把手的默契、配合已進入隨意境界,鐵錘對鐵錘,沒有十年以上的交情,絕對出不了這個狀態。這時候對大小錘子的那個掌控,勢若出神入化,更準確地說,好像鐵匠掄錘出苦力,都弄出個得意忘形了!

    常在這令人洗耳恭聽的入神階段,大師傅突然把大鉗夾著的,已經有重大塑形的鍛件,扔進右腳旁邊一個裝有無名液體的桶內,頓時,吱吱聲大作,頃刻青煙直躥。二把手手中大錘隨之輕輕滑落在地上,其雙手輕握柄端,撐在頷下,一副輕松狀。

    桶內青煙正沖,大師傅又夾著鍛坯拿起來,似乎讓其在空氣中探個頭,分秒之間再入桶,如此往復三下。便走到好像是水缸的器皿旁邊,扔了進去。應該是坯件溫度仍然很高,水缸內滋聲不斷,白煙籠罩。稍頃,取出,放到正旺著的大鐵爐內,可嘆又是千兒八百攝氏度的高溫洗禮,進入新的生命輪回。

    有長者告訴我,這叫淬火。

    世間鐵匠無數,凡掄錘者出大力,凡掌鉗者看心巧。但手下出活好壞高低,最后看淬火。論鐵器的鋼貨成色,倘若是刀斧,遇上硬茬,不卷刃,不缺口,全在淬火這一招。

    外人看似也尋常,實際上高深得沒底。鍛件頭回淬火,除了時間、次數,仰仗心靈感應式的神算,那桶中液體狀東西最為要緊。鍛件浸入其中,就會生出魂魄,生出精神。但這桶中裝的內容,除了大師傅,誰也說不上一二三。

    每到開爐下錘之前,大師傅拎起這個桶,到隔壁小雜房里,掩上門,一個人悄悄地鼓搗,加上油乎乎的液體,又在不同的布袋里抓幾把粉末似的東西,先后撒進去,配方是李家祖傳秘籍,概不示人。二十多年一直在鋪子內做生活的伙計說,到最后,大師傅必定扔進一小塊硬邦邦的配料,因為他常常聽到咯噔一聲,之后便有桶中攪動的聲音,除此,伙計再也毛估估不出什么。每每傳出這一聲響,站在小雜房門口,聽壁腳的伙計忙不及走到一邊去。這時,大師傅也隨手把門拉開一條縫,把桶端到屋頂上的明瓦下方,用一把勺子將桶中融合好的液體舀起來,又慢慢傾瀉下去,借助門縫閃進來的,屋頂明瓦上投射下的光,仔細觀察勺子中慢慢流瀉下液體的顏色、黏稠度,再揣摩一番,往桶中稍加一點什么,大概這就叫微調,直至滿意為止。此時,大師傅臉上的神色頗為莊重。

    淬火重要,鋼鐵之器由此重生,并獲得靈魂。但這一切,基本取決于用來淬火的那不明液體。多少次聽人解釋這神秘之物,斷斷續續的描述,猶似一張拼圖,逐漸湊攏。我竟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思考這張拼圖,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構成,不是引人入勝,是入迷。

    在我所熟稔的,那個時代可以找到閱讀的武俠小說,我認為俠客中最厲害的是劍客,頂尖的劍客不但劍術出神入化,準在毫末,一劍封喉;疾如閃電,幾近光速。更逆天的是所持一柄傳世寶劍,可削鐵似泥。即使丈八蛇矛,抑或青龍偃月刀,寶劍擋上,硬碰硬,瞬間兩斷,沒什么可打,全齊活了。遙想當年春秋時期,楚國的干將、莫邪兩劍,不就如此嗎!

    這實實在在是鐵匠手下的絕活兒。我多次專門請教過的老師說:干將、莫邪真有,只是幾千年來絕技失傳,鐵匠隱落于塵埃。

    一位極有聲望的中學化學老師特為跟我指出,一大半的問題出于“淬火”,沒有高手不行。

    先有鐵匠,后有干將、莫邪啊。道理不復雜!

    對此,鐵匠鋪的大師傅則偶用大道至簡的口氣論說:事情并不是那么繁難,但兩道關是必過的,一是用千鈞力道捶打,想成什么形,就朝這個方向打,去棱角、把贅料打成正形。一是去特有環境淬火,成形了,也要受得了大高溫,吃得住冰冰冷,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才會理解和吸收老天爺給的圣道。

    嗚呼,老鐵匠的心學:大器之論。

    悟出絕招兒

    其實,那時我于這家鐵鋪也并不僅僅是一個看客,或者說是一個青少年充滿了十萬分好奇心的關系。那家鐵鋪老板的三兒子與我同在一所中學求學,年齡大我四歲,和我關系卻鐵得很,因而,鐵鋪對我的黏性,他人安知。

    老板,也就是大師傅,為李姓,生了一女兩男,大女兒之下的二兒子,高小一畢業,就由自己直接帶著在鐵鋪干活。鋪內還雇有一名年輕伙計,那時政策允許個體工商業者存在,二兒子協助伙計,也慢慢成了二把手擔當。三兒子李全,則被老子一路堅定地要求著,從小學讀到初中,繼而高中。李全讀高三時,我還在讀初二,按道理很少有接觸的機會。因著我們都是城鎮戶口學生,為了“反修防修”,不讓我們成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修正主義苗子,當時學校經常安排四五十個城鎮戶口學生參加體力勞動。有段時間,周三下午、周日上午的勞動安排好像是不可抗的。按個子大小、年齡搭配,老師要李全和我兩人負責一輛左右兩邊裝著橡膠輪胎的板車,拉送各類東西。這一組合直至高考前三個月才停止,長達一個半學期。

    竟然沒想到,李全和我一接觸,好像是早就相識的老朋友一般,完全沒有年齡上的剪刀差,十分地相契、搭班。之前有人告訴我,李全讀書很用功,日常寡語少言,悶聲大發財,凡遇上考試,成績好得有些邪門,尤其在應對數理化難題方面,這家伙時有奇招。恐怕由此也容養了這個鐵匠兒子的傲骨。好在那時候要求又紅又專,紅的要求忒嚴,政治輔導員的影響力在班級中全覆蓋,李全也只是白眼對公卿的清高,沒飛上天。

    我們搭檔時用的那兩個橡膠輪胎板車,俗稱勞動車。李全身高1.8米出頭,經常參加學校的籃球活動,我這個初二生剛剛接近1.7米,理所當然,李全在前邊拉車,我在后面推。第一次合作,干了一兩個小時,我早就汗水涔涔,頭都有點暈乎乎。勞動強度比較大是一個原因,根底上,還是那個年代,剛走出三年大饑荒,只能說有口飯吃,哪有足夠的蛋白質、脂肪攝入,身材條子拉出來了,也是只有高度,沒有寬度,更遑論厚度,學生仔吃重不起。好在休息也太方便了,找個隱蔽處停下來,兩人斜坐在車上就可歇息。

    初始,李全只沉沉地說了句,“太累,坐一會兒再說”。瞄了我一眼,便從上衣右邊口袋里掏出一本書看起來。

    那時沒手機,我身上的衣服又無處放書,只能靜靜坐靠在車上,稍顯無聊。悄無聲息地,忽然,李全把自己在看的書遞給我,“這類書喜歡看嗎?”

    “《金臺全傳》,喜歡啊!”

    從小學到初中,我沉湎于雜七雜八的閱讀,特別愛看武俠小說。在那時古鎮特定的有限條件下,同學、朋友之間暗中流動的這類書籍,我都想盡法子借來讀。一些講述地下斗爭的、反特的、抗日的、中外戰爭題材的小說,圖書館里擺著的,我大都借來看了。只是漢民族武俠小說特有的魅力,仍深深吸引著我。早就聽說,《金臺全傳》講的是劍客的故事,段位似乎高于我以前讀過的那批武俠題材。

    “哈,書借識家!這本書,你就先拿去看吧,我還帶了別的書。”

    李全的穿著,與當時多數同學不一樣,我好像從來沒看到他穿過學生裝、中山裝,一年四季,凈穿母親自己裁制的粗布對襟大褂,左胸有一口袋,左右下擺分別又縫制了兩個直筒口袋,無蓋,正好裝得下十六開本的書,而不顯山不露水。腳上穿的也是自家納的黑色布鞋,頭是二哥為他理的平頂頭。沒錯,一副清貧樣兒,可十多年的寒窗苦讀,加之李全1.8米出頭,又體態勻稱,四肢修長,身上好像沒有什么窮苦相。簡樸潔凈,反倒顯出了幾分糅合在清奇中的硬氣、靜氣。把《金臺全傳》遞給我后,他又從左邊口袋中掏出一本書看起來,我側目一瞥,是《函數概論》。

    以前只知我們是同一小學、中學的校友,就年齡、層次而言,有很大的分野,因此,見到也只是點頭一笑。盡管好長時間來,我站在鐵鋪門口,近乎癡迷地觀看大師傅、二把手打鐵,也時常看到放學后的李全,從鐵鋪后門不遠處的家中趕來,坐在大鐵爐后面,十分用勁地,呼呼地,不間斷地拉風箱,讓氧氣和煤炭在高溫中大力發功……我們之間也沒有搭過話,少年青澀,那是不可思議的。

    反倒是渾身是汗的勞動,讓兩人幾乎是在無意識狀態下,展開了真摯、誠樸的交流。“你為什么也這樣喜歡看武俠小說?哪個人物你覺得最了不起?哪本書最讓人放不下手?”

    “十八般武藝,數十種兵器,哪件家伙什最了得?”

    十分有趣,針對兩人都認為上品的幾本書,拎出幾個人物,我們常常作華山論劍,少年意氣啊。至今,我始終認為,我倆當時那“劍氣縱橫三萬里,一劍光寒十九洲”的論說還是很美好的。

    我倆的觀點非常一致,“實際上真正打動人的,還是一份納天地正氣,練絕世武功,除暴安良、仗劍相助的豪氣!”

    在一個問題上,我們的看法格外聚焦:“這些真正做成大事,出大影響的人物,大都是底層出身。”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寒門子弟,只要有志向,腳踏實地,反而走得更遠!”

    那段年齡,正是熱血涌動時期。我們一邊揮汗勞動,一邊熱烈說談,似乎離歃血為盟的兄弟已經不遠了。

    令人大為驚喜的是,在學習上,兩人竟然還共同具有一個特別推崇數學的愛好。從小學一年級到進入中學,我一直是班級里的學習委員兼數學課代表,而李全也如此,進入高三的時候,他對數學的涉獵,早就超出了學業規定的范疇。當然,他的認識要遠比我深刻,李全很是喜歡文學,但始終認為,數學是各學科尤其是理工科之母,是基礎,是脊梁!數學上不去,一切科學都無從說起。為什么現時報刊上要批判“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與又紅又專不是沖突的,兩者完全可以有機結合。

    鐵匠兒子的性格很有些執拗,只是不喜歡慷慨激昂的表達,在學校和班級內,他全面奉行寡言少語的堅持。對我,屬破例。

    細談之下,才明白,這恐怕都源自其父親“治家理政”的根本方略。“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花團錦簇,人五人六,不如長技傍身!”

    “人要成材,接受捶打是必然的。淬火更重要,架得住熱、吃得消冷,淬火這東西,強身健骨不消說,更是培元固本,養正氣。”

    鐵鋪大師傅、李老板對兒子,打小就這樣灌輸,鐵砧上必須要有獨門絕技,讀書也是這個理,一定要有硬招。

    鐵匠兒子讀書的硬活,是從數學入手,帶動全局。對這一點,我極其贊成。若說透了,我心中還掖著一個想法:數學之所以值得尊重和敬畏,除了在各學科中的地位重要,還有一層極為寶貴的品格,因為其最公平、公正,一切由“求解”決定,具有很強的真理性。不因為官宦門第、有錢人家,或受老師私心偏溺,可以改變結果。即使是底層平民子弟,只要拿得出透徹、簡潔、正確的“解”,誰也欺負不了、小瞧你!

    青春真的是在懵懂中前行。雖不否定這是一種向上的態度,人生讀書初始的激情,但顯而易見,這又是何等淺薄、片面的認知。

    人以群分,我與李全在學習數學上有了具體的交往。

    “教科書你必須認真地讀,不可以留下一丁點疑惑。”

    “前幾個學期的教科書,讀過了還要反復地讀,這會有奇效!書,越讀越薄,理解越讀越深。”

    “馬不吃夜草不肥,光讀教科書肯定是不夠的,必須找到與此相關的有所發展的內容。我們學校的資源有限,我有個辦法,經常到廢品收購站舊書堆去翻翻,很可能找到需要的東西,概率很大喲!你可以試試。”

    “數理化書籍跟語言文學、外語類包括政治、歷史書籍交叉起來讀,效果最好。我上裝衣服下擺有左右兩個口袋,就分別裝有兩類書。左數右文,我也喜歡唐詩宋詞、《三國演義》、普希金、海涅……而看題、做題累了,最能放松情緒、激揚精神的還是武俠文學哈。”

    以后,我真的上了心,經常地到古鎮廢品收購站舊書堆中尋覓,幾個月之后,居然翻找到一本《平面幾何學習指導》,依稀記得著者為許莼舫。這不厚、已被翻閱得很舊的一本書,頓時讓我大開眼界。如果說,課堂上所學的平面幾何學,只是接觸到一棵初步開枝散葉的青少年齡樹,而眼前這本廢品站的舊書,簡直就是一棵根深葉茂、枝丫粗壯、有年份的大樹。靜心細讀,覺得它一點都不枯燥繁復,引人入勝之中深深感覺,體系之完備、說理之清澈、思維之多元!每每翻閱,總覺得猶如夏日清晨,站在大樹底下,陣陣清新、馨香,徐徐襲來……

    李全這家伙鬼得很,還憑借家傳工匠基因,時常搞點小發明,改造學習用具,他說這在實戰時出手就快了好多!我不掌握李全到底發明改造了幾樣學習用具,只是有一件東西是知道的。他剪了一塊十六開大小的薄鐵皮,將其四周銼磨圓潤,按一般做題需要的大小,當中分別鏤空出三角尺、量角器、圓柱形、圓錐形,刻上度量。上陣時,一件當幾件用,省時省力是一說,做題的心態著實穩扎了十分。

    其他招數,初看比大多數同學似乎只是稍高了些,但細思,極為了不得。一是把日常遇到做不出的題目或做錯的題目,十分認真地謄抄在本子上,經常讀看。弄懂弄通已是小菜一碟,心狠的是,把出題者當成自己的對手,從博弈角度,拆解對手出此難題是何居心。這就逼著自己,不僅當解題者,還要當出題者的“禁軍”教頭,猶如棋枰上黑白爭鋒,意不僅在于戰勝對方,更在乎追求段位、段位、無敵段位!我認為,這個不能否定其思想上有武俠小說流韻。

    一是這家伙居然把多年來學過的數理化公式、定理,不論難易也全抄錄在冊,有的還附上例題,一本書似的,放在上衣左邊口袋中,有空就看幾頁。這都是明明白白的東西,需要這樣嗎?李全有一次說,太重要了,賽過功夫中的馬步站樁,少于十年不行,基本盤硬實,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有好多公式,看似簡單、容易,比如這個勾股定理,演變,甚至幻化出多少新的定理及足可以難死人的題目。大道至簡是一回事;至簡而生發萬物,演繹出艱難深奧、萬變莫名,又是一回事。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積以時日,在心中深深領悟,自然會有天降神思。我理解,到了這個境界,直面一大堆題目,皆為了然于胸,穩、準、狠,見招拆招,用現代話語,以底層邏輯而言,就是賣油翁所說,無他,惟手熟爾。

    以我當時的思辨能力而言,聽聞之后,豈止是醍醐灌頂,更有大驚于內。這般讀書,狠角兒,這算苦讀,還是巧讀!偏偏又時常看到,這家伙拎著土布套裝搭在肩上,從籃球場那邊回來,玩兒也沒耽誤。神鬼莫測啊!

    ……

    天總是要亮的,意思為一切終將大白于天下。高考沒多久就開始了,大家都明白,這一役,要見真章。

    我們就讀的雖然也是完全中學,但按規定,所有考生,都必須到縣城指定考場完成高考。三十里開外的路,那時不算近,兩整天考試,早上都由自己學校統一組織,租用車輛將考生送到考場,事畢,就各自為戰了。不是互聯網時代,沒有手機一說,20世紀60年代,古鎮攏共有幾部搖把子電話,也能數得過來。但消息的傳遞,速度之快,內容之翔實并形象,放到現在,也令人瞠目結舌。午飯之后,一個消息首先在考生家長中傳開了,據說,起始的發布者為鎮上南北雜貨店的一伙計。“上午的數學考試,本鎮考生狀態大都好像還穩定,只是李鐵匠那個兒子出豁子了,大豁子啊!關鍵時刻,要命場子,這朋友,腦子壞脫,憋牢了,阿是老話叫失心瘋。”

    “兩個半小時的數學考試,只考了三刻鐘多一點,這家伙就向監考老師舉手,要交卷。人家老師心腸好,多次講,四個頁面的考卷,反面也有考題。”

    “答完題目,建議大家多核查幾遍,時間充裕得很哪。相信大家一定會珍惜這比黃金還珍貴的兩個半小時!”

    “碰到赤佬,第一次交卷,被老師婉拒。一息,又舉手要交卷子,一半辰光還不到。搶著投胎一樣要交卷,還沒碰到過,兩個監考老師商量后才成全伊。這算啥名堂,可嘆啊,伊拉老子還在光著膀子甩榔頭打鐵呢!”

    “這朋友的數學老師倒是頂呱呱的,聽說他大學反右時吃過小軋頭,是中學校長下了功夫弄過來的。前兩屆教出來的學生,每年都有好幾個考取名牌大學,平時在校長面前不止一次稱道,在他教過的學生中,李全是最有靈氣的。現在這個得意門生這樣不上臺面,讓人家數學老師如何交賬,佛頭上潑糞唉。窮人家出來,就是這個病,穩不住,骨頭輕!”

    初聞,大駭。兩個半小時的考試時間,只需要三刻鐘,太快了,簡直是極速運動。然而,我反復思忖李全平日對讀書、對知識運用的思想方式、行為方式,我相信他常講的基本盤論、對手立場論,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融通論,這家伙應該是有相當把握的。只是秉性使然,即使關乎前程的考試,他也并不全在意答案這一點,而是要全面檢驗自己的能力,哈哈,他的段位!時間是速度的唯一標識,以最短的時間,爭取最好的結果,這種好速度,才是段位的基石。

    好在當天傍晚回來,跟早已候在家中的數學老師述說了數考過程,一切又云淡風輕。

    ……

    又是一個戲說,似乎戲劇因素總是喜歡生發在李全身上。李全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比別人稍晚了一點,古鎮上資深郵遞員老趙的自行車一路叮咚,騎到鐵匠鋪,沒到他家,幾十年老相識,太熟了,老趙要給老鐵匠報喜:“恭賀、恭賀!清華大學、清華大學,土木工程設計系,土木工程啊!”

    在那個年代,高考錄取率之低,現在難以想象。正因如此,鐵匠鋪大師傅三兒子收到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錄取通知書后,古鎮上許多人雖沒有理由懷疑錄取通知書是假的,然而一句嗤笑,“老子打鐵,兒子土木”,意為這個臉面爭得也不大呀!老子弄鐵的,兒子去弄泥土木頭了,總之不硬朗,牛什么呢?好在裹挾譏誚、醋意、無知的小旋風,只是從東大街刮到西大街就消解了。因為老趙家住西大街,他在郵政,送了十多年大學錄取通知書,且他兒子前幾年考取哈工大,中國高等教育的牌面,他說得上門清。

    第二天出門,老趙哈哈大笑,大聲對人們說,人家李鐵匠兒子是以全縣最高分,考入第一流大學的第一流專業。

    土木工程了不得,北京人民大會堂、人民英雄紀念碑都是這個專業的教授設計的,那里有世界聞名的大家,他們是國家大功臣哪!李鐵匠一家,是我們這個鎮的自豪。寒門子弟怎么啦,寒門子弟往往走得更遠!

    白云黃鶴,悠悠世事。

    此事過去那么長時間,然而,于我終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