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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4年第5期|潘向黎:局外人與貴公子——寶玉其人
    來源:《雨花》2024年第5期 | 潘向黎  2024年06月26日08:28

    寶玉這個人,爭議也很大。看不起他的人棄之、鄙之、笑之,認為他缺乏陽剛氣質,沒志氣,沒擔當,沒出息,喜歡在脂粉堆里廝混,懦弱無能,荒唐可笑;推重他的人,或說他是具有初步民主主義思想的反封建的叛逆者,或說他是偉大的情圣、情僧,“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王國維論李煜語);到了今天又有很多人說他身上有現代性,從兩性相處模式上說他是尊重女性、知情識趣的暖男。

    對于賈寶玉,我是欣賞的。不過我認為,對他的各種嘲笑和“差評”,有的是誤會和隔膜導致,有的也未必;而對他的贊美,有些過于拔高了,并不令人信服。

    脂評曾以一連串的“說不得”來感嘆,說寶玉“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理解這樣“說不得”的“今古未有之一人”,自然是有門檻的。

    寶玉是翩翩佳公子。一個貴族世家,一旦出現這樣一個相對完美的少年,往往是命運放出勝負手:要么由他來光大家業,要么就由他來承擔結局。就像大觀園里的花不該開時開了,要么是吉兆要么是花妖,總之不尋常。太不尋常的寶玉,一生下來,身上就背負了這樣的宿命。

    寶玉所擁有的天分和后天條件,是現實中尋常人無法遇見的,感同身受只是一句空話;他所擁有的人生,其絲滑程度和如履薄冰,也是絕大多數人不曾擁有的,所以,理解寶玉并不容易。寶玉所處的時代和環境,他可能做出的選擇,也和今天迥異,所以,如何看待這個人物的價值,如何評價曹雪芹創造出這個人物的意義,也并不簡單。

    寶玉有句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句話,嘲笑的人和欣賞的人一樣多。評價這句話之前,先來重溫一些歷史事實。中國幾千年,女性的地位是何等的低下。太平年月,理所當然地男尊女卑,女性備受歧視,以至于許多陰暗齷齪的字眼都帶“女”字旁——王鼎鈞先生說:“國語字典女部有十七個字代表壞人壞事,罪惡都由女子承擔。除了這十七個字以外,文字學家還找出一些對女子不利的字:如,是口中發出命令,女子服從。奸,是三女相聚,一定有壞主意。威,是女子看見兵器,心中恐懼。……我們由這些字能夠想見的是:從前女人受了多大的歧視啊。眾所周知,每一個社會都曾經或者正在犧牲一部分人。美國曾經犧牲黑人,‘舊中國’曾經長期犧牲女人。(王鼎鈞《活到老,真好》·《人類的行為有軌跡可徇?》)”

    遇到戰亂年代,女性又首當其沖地被毀滅、被侮辱、被踐踏。王彬彬在《大屠殺中的婦女、孩子與女孩子》中寫道:“大亂離、大屠殺中,女性是殺戮的對象,是入侵的外寇、作亂的內寇殺戮的對象,也是自家丈夫和父親殺戮的對象。”全文斑斑血跡,令人不忍卒讀。

    在經典小說《三國演義》《水滸》中,女性經常是被嫌惡、被殺戮、被隨便拋棄的對象,從英雄豪杰到綠林好漢,基本都厭女、仇女,動不動就隨便結果了一個或幾個女子的性命。對幼女也不慈悲,武松殺了潘金蓮后連淪為孤兒的親侄女迎兒也不憐惜顧及,不論從人性(惻隱之心)、人倫道義或江湖俠義的角度都說不過去。而另一極端的西門慶對女性又完全物化,是警幻仙姑所說的“皮膚濫淫”,與對女性的暴力行徑殊途同歸,都是不把女性當人看。以現代文明立場看過去,他們的舉動是何等的粗陋,內心是何等的荒蕪。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賈寶玉對女孩子的評價和態度,“強行在雙方原來性別地位雙重不平等的關系里,墊了一塊石頭”(賈嘉《職場紅樓》專欄,《BOSS直聘》2024-03-22),不得不說是荒漠中的一股清流,既清澈又甘美。他把女孩子當成最干凈最高貴的存在,對女兒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欣賞、愛重和呵護,既有對女性前所未有的尊重,也有對美好青春和純凈天性的罕見珍視,更有對每個人自然天性的寶重——那些中老年之所以變成“魚眼珠子”,主要不是因為她們年華老去,而是因為她們被社會的庸俗面格式化了,變得油膩、貪婪、冷漠甚至市儈了。而年輕女孩子各稟天性,各有各的美好。所以,寶玉特別看重女孩子,在文明程度上和李逵們判若云泥。而且他對女孩子的親近,又大多不存私心、不帶欲望,沒有功利性目的,只是希望近距離欣賞對方,樂于幫助對方繼續做自己,做更美好、更自在的自己。他在女孩兒堆里廝混,實在是出乎一派天然,欣賞和呵護女孩子,也接受她們的欣賞、照顧和引領,彼此都是真實而愉快的,是特別美好的“人與人”的關系。無關占有和控制,渾是深情與愛惜,這一點又與西門慶們有霄壤之別。

    寶玉的不凡還在于有了超前于時代的平等意識。他可以依仗的實在太多了,但是他從不依仗。(可惜人與人的溝通總是難的,一提門第和地位,有人又立即想起了家業,又因自己太過看重物質,故此只見寶玉的寶馬香車、錦衣玉食、仆從如云,忽略了他身為性靈派的不自由和悲涼。)賈府的仆人、丫鬟都不怕寶玉,因為他沒有架子、沒有威勢,他自然流露自己,當誰的面都忠實于自己,不喜歡的人他就盡力避免接觸——因為他實在不喜歡裝,可是面對討厭的人,如果不裝就會違背他的教養,所以他每次見賈雨村,都是苦差事,比一般人想象的苦得多。對庶出的弟妹、仆人、丫鬟、窮親戚、借居者、老村婦,這些世俗眼中理所當然可以看低、不放在眼里的人,寶玉從不看低。寶玉太好性子太好說話了,所以書里書外,大家齊齊忘記其實他的門第和地位何其高貴,天分何其高明,都不敬畏他,都隨便評說他嘲笑他鄙薄他。但只要和薛蟠、賈珍、賈環、賈蓉比比,再和當今一些富二代、官三代比比,便可知寶玉的人品、性情多么難得。

    寶玉種種好處,已經有很多人說過了,不過若說寶玉最大的好處,我認為是:識人的高下、清濁。

    在他眼中,每個人是每個人,就是她(他)自己,他會脫離標簽、就人論人地評價和看待對方。說到底,寶玉多情而不濫情,實是因為這一點。因為他真能從心里看上的人并不多,能愛上的更稀有,到最后只有一個。單純放縱身體欲望,對年輕貌美的異性盡量多地占有,雖然是許多公子哥兒的向往,但他覺得缺乏意趣,無聊,甚至可恥、不堪。

    看人,以看高下、分清濁始,以看高下、分清濁終。中間會看容貌、談吐、學識、趣味和相處的機緣,但是不會考慮現實利益。

    這是寶玉與眾不同的特別重要的一點。寶玉自己也極看重這一點。一見黛玉,他便問她:你也有玉嗎?這是寫寶玉認為黛玉和自己是一種人,卻也是寫寶玉的不自知,不知道自己銜玉而生是多么奇特,也就是不知道自己多么特殊、多么尊貴。黛玉說:沒有。寶玉一下子就暴躁起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到地下,他罵那塊玉,猶如罵一個關鍵時刻讓自己特別失望的密友:連人的高下都不識,還說什么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是否識人的高下,在寶玉心里,是如此的重要。

    寶玉特別能識人之高下,這不是純良不純良、清潔不清潔的問題,這是心靈自由,是自我捍衛,在現實之中是價值觀、審美與直覺的勝利。寶玉看人并不一味反正統、反主流,他只是有自己的標準并且堅持而已。都說他對美麗的女孩子都很看重很溫柔,但其實他愛重黛玉,對同樣才貌雙全的寶釵、湘云談仕途經濟還是感到遺憾和厭惡,而且無法掩飾;他欣賞美好而脫俗的女孩子,不管她們是千金大小姐還是丫鬟、優伶、女尼。

    他也并不以性別論高下,絕不像有人歪派他的那樣:只要是女子統統好,只要是男子一律不好。對男子,地位尊貴如北靜王,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寶玉當面恭敬不說,背地里還把他送的鹡鸰香珠轉送黛玉,可見對北靜王的敬重和心悅真實無偽。從北靜王到柳湘蓮、琪官,地位天差地別,而寶玉都看重。因為他們品貌不俗、性情優美,因為他們為人有自己的風格,并且能扛住塵世壓力,堅持做自己。

    血緣非常近的堂哥賈璉,寶玉卻看不上,覺得他俗,也沒興趣多來往。利欲熏心的賈雨村是寶玉最討厭的人,大約是他眼中最渾濁的人了。

    寶玉眼中,好女兒們是清,北靜王、柳湘蓮、琪官、秦鐘這些好男兒也是清;賈雨村為代表的一眾祿蠹,榮寧二府昏俗油膩的男性親屬,那些蠻橫貪婪、全沒心肝的老婆子們,還有一心鉆營于腥臊榮利的人們,都是濁。

    別人論權勢、財勢,還論血緣親疏與輩分,他論的是人本身,高與下,清與濁,可敬與不可敬,可愛與不可愛,有趣與無趣。

    說不清高下、清濁的人呢?比如劉姥姥。寶玉雖然聲稱女子嫁了人就成了魚眼珠子,如何討厭如何該死,但卻不曾看輕貧窮卑微、一身土味、上門打秋風的老村婦劉姥姥,因為她真實本色,智商情商在線,有屬于廣闊大地的閱歷,又詼諧有趣。她處于高下、清濁之間的中間地帶,是寶玉一體尊重和抱持善意的普通人。

    寶玉自然也有寶玉的暗面。真不是大家經常嘲笑的“不陽剛”“娘娘腔”“沒出息”。我覺得寶玉最大的毛病在于他的“局外人”心態:他缺乏現實感,始終有一種局外人的自我暗示,導致喪失行動意識,以至幾乎是360度、全方位、無死角的喪失行動能力。而行動意識和行動能力是成年人生存能力中重要的內容。其中包括對現實的感知和判斷,對不同局勢的預測和應對,對命運的承擔和反抗,寶玉沒有這個能力,而且確立這種能力的機會,他也一再貽誤,變得希望渺茫——好吧,說句寒心的,其實就是沒有可能。不要說“寶玉還小,其實是個將成年未成年的少年”,這話明顯是“為愛者諱”,再喜歡寶玉,你心里恐怕也知道:以他的人格和個性,即使長大了也是不中用的,是也不是?和他妹妹探春對照就看得很清楚。

    這當然不是貴族之家出了個不肖子孫或者世家公子被嬌慣成廢物那樣簡單。那樣的紈绔廢物堆山填海,怎么只有賈寶玉一個人飄然獨立,歷經時光而至今被人談論?

    讀加繆的《局外人》,我有很多瞬間會想起寶玉。《局外人》的主角默爾索,生性溫良寬和,但在事業、名利場、愛情、擇友上都淡然、不在乎,任何選擇他的回答都是“對我都一樣”“我怎么都行”。似乎喪失了所有世俗的熱情。女友想結婚,他也無可無不可;明明自己因為無心之失被庭審,他也沒有抗辯,內心深感蒙冤,但是最終也沒說什么,就讓自己被判了死刑。

    翻譯家柳鳴九在《〈局外人〉的社會現實內涵與人性內容》一文中寫道:

    默爾索這個人物不僅得到加繆的理性肯定,而且對加繆來說在感情上也是親近親切的,他是加繆以他身邊的不止一個朋友為原型而塑造出來的,其中還融入了他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某種感受與體驗。一個是巴斯卡爾·比阿,另一個是被他稱為彼埃爾的朋友,而兩個朋友身上的共同特點都是“絕望”。巴斯卡爾·比阿是來自巴黎的職業記者,當時在阿爾及爾主持《阿爾及爾共和報》,是加繆的領路人與頂頭上司。他酷愛文學,富于才情,在詩歌創作上頗有成績,也從事各種各樣的職業,其中包括不那么高尚的職業如出盜版書等。他具有獨特的精神與人格,自外于時俗,輕視現實利益與聲名功利,只求忠于自己,自得其樂,有那么一點超凡脫俗的味道。羅歇·格勒尼埃把這個人物稱為“極端虛無主義者”“最安靜的絕望者”。關于默爾索的另一個原型彼埃爾,加繆曾經這樣說:“在他身上,放浪淫佚,其實是絕望的一種形式。”可見加繆對這兩個原型,都有一個共同的著眼點,那便是“虛無”“絕望”。這一點值得我們在后文中再作一些評析,至于加繆本人融入默爾索身上的自我感情,則是他1940年初到巴黎后的那種“陌生感”“異己感”,“我不是這里的人,也不是別處的。世界只是一片陌生的景物,我的精神在此無依無靠。一切與己無關”。

    《局外人》幾個原型來源,一個是“極端虛無主義者”“最安靜的絕望者”,另一個是“放浪淫佚,其實是絕望的一種形式”,第三個,即適度融入的加繆自己的感情則是:我不是這里的人,……一切與己無關。這三個方面,實在都很容易發現和寶玉的相通之處。

    對家族事務,寶玉可真夠“一切與己無關”的。

    第十六回元春封了皇妃,寧榮二府上下里外一片喜悅歡慶,唯獨寶玉,“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府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

    對家族來說這么大的喜事,而且元春是他親姐姐、是特別疼愛他的長姐,他也只是如此,可見對于他不在意的事情,他淡漠到何等地步。連陪黛玉回揚州的賈璉,聽到這個消息,都馬上加快了行程:“賈璉這番進京,若按站走時,本該出月到家;因聽見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明日就可到家了”,這番貴族子弟中“正常人”的反應,可以做寶玉的對照。

    賈璉與黛玉要回來了,先遣人來報信,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但是他是如何反應的呢?“只問了黛玉好,余者也就不在意了。”黛玉之父、他的姑父林如海的后事,堂兄賈璉的旅途奔波,下人們是否一路得力,他一概不問,因為心里根本沒有這些。

    探春理家的時候,王熙鳳對平兒說:“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王熙鳳這句話不是貶低寶玉,倒是有幾分知心,她知道寶玉天資聰慧,只是心思不在齊家治家上面。她覺得寶玉的“不中用”,和寶玉向賈珍推薦她協理寧國府時說的“管必妥當”,其實說明這兩個表姐弟兼堂叔嫂互相是懂得的。

    寶玉確實“不是這里頭的貨”。但他的局外人態度比這走得更遠。丫鬟偷東西,他不動怒,也不想追究;小廝與丫鬟私會,他看見了也就看見了,還保證不告訴別人;鳳姐管家,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家的下人也要領對牌做東西;弟弟推倒蠟燈燙了他一臉泡,他也不責罵,還不讓人告訴祖母,一味息事寧人——與其說仁慈寬諒,不如說懶得多事、不屑于認真……

    有時真的令人無話可說。比如,第六十二回,連黛玉都認為賈府不宜繼續奢靡鋪張,應該開始儉省,“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儉省,必致后手不接。”寶玉笑著說了一句著名的話:“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這句話實在太像紈绔子弟的不通世事和沒心沒肺了。但其實仍然是“局外人”立場導致的,也是他缺乏現實感的一種表現。他不知道,真的一旦內囊盡了,一旦敗落,自己和家人要面臨什么日子,住什么,吃什么,穿什么,會如何苦楚、心酸、屈辱、難挨,老祖母和林妹妹如何承受,大觀園又會怎么樣,他絲毫沒有去想象去擔憂,更沒有和可卿、探春、黛玉一樣的想法:那樣的災難要努力避免。

    作為虛無主義者,在他的想象里,繁華似錦、詩酒風流和萬緣寂滅、歸于虛空似乎就是一體兩面,好的這一面享受到盡了,“啪嗒”一聲翻過去,就是一個“無”字,什么都沒有了,當然連他這個人也沒有了。這樣避開了許多的痛苦和折磨,避開了所有的掙扎、撕扯、丑陋、混亂和污濁,甚至也避開了毀滅本身。寶玉內心深處的愿望是:所有的美啊、愛啊,請為我停留。停留到最大極限了,花不要枯萎入泥,雪不要融化成水,就一切直接煙消霧散吧,直接歸于虛空吧。

    多情的人更絕望,敏感的人更脆弱,靈透的人更痛苦。許多人說寶玉拒絕成長,其實是拒絕俗世的現實,因為現實里一定有痛苦、掙扎、不美和不潔。他總想著“豐盛的有”直接歸于“徹底的無”,這個跳過中間過程的“直接”有多么唯美,多么干凈,就有多么不現實。

    缺乏現實感,最大的原因恐怕在這里。他想避開所有他不想要的,不想看的,不想聽的,避開所有他不愿承受、不堪承受的。靈氣過人的人,心理問題往往無藥可醫無人能救,因為他太聰明了,誰也疏不通騙不了勸不住。你對他說要保重身體,他說人終有一死;你對他說那么就及時行樂,他又說仍要清潔精神;你說那便獨善其身,他又嘆為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說那便不計得失入世搏殺匡世濟人,他又說其實茫茫塵世一切皆空……這樣的人在現實中往往很無能,因為想得太多,早已經在心理層面耗盡了力氣。全書一開篇說的“正邪兩賦”之人,他們的靈氣,有一部分是用來發現別人忽略的東西的,另一部分是用來自我折磨和自我消耗的,所以他們如果要開拓要進取、要立一番事業,能量往往也不夠了。

    除了內在,現實層面的原因也很多。第一,生長于富貴之家,不諳世事不知世路,可算常見病。看看薛蟠和賈珍的敗家和胡來,不知天高地厚,不畏神靈律法,便知高門世家子弟,像寶玉這樣疏離和躺平真的不是罪。第二,他是鐘鳴鼎食的公侯之家的第四代,代際處境尷尬,家族已經明顯走下坡路,他再振作也不可能重新上坡,而要把一輛走下坡的巨大馬車控制住,對個體而言是生命難以承受之重,賈珠承受不了早早死了,至于寶玉,正如有人評論福克納《喧嘩與騷動》中的凱蒂所說的“太多的責任導致不負責任”,他的頹、喪都是由來有自的。第三,個人天賦、性情和命定的位置之間的錯位,往往造成莫大悲劇。李后主之所以被慨嘆“做個才子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帝王”,正因為如此:李煜是感性發達、多才多藝的藝術型人格,卻偏偏被推上了一國之君的位置。宋徽宗也是相似的情況。寶玉追求個性自由、棄絕仕途經濟,卻偏偏處于家族、父母鐵定寄予厚望的未來頂梁柱的地位,與李后主、宋徽宗的悲劇是有幾分相似的。第四,現實世界中沒有令他仰慕的男性楷模——北靜王雖然是理想形象,但他是世襲罔替的王爺,對寶玉來說是另一軌道的存在,不可能有參照和仿效的意義,因此只有清凈靈秀的女孩兒們帶給他凝視、探究和自我提升的動力,但這種探究和自我提升卻是非社會化、非功利化的,不能帶來一個成年男性現實中的“長進”和世俗成功,相反,只會在世俗眼中“癡傻”“好色”“不肖”的道路越走越遠。第五,寶玉聰慧穎悟,自我獨特,個性飛揚,他還沒有本事安身立命,就看透了現實世界的荒唐、污濁和丑陋,精神層面有著“寧做我”、保守個性、捍衛清潔精神和性靈立場的強大趨向,不可能拋棄潔凈的情操和活潑的性靈,費盡心機往仕途經濟、送往迎來的“彀中”鉆。最后,他天生慧根,又異常敏感,從眼前的繁華旖旎中早早看出了背后的空虛悲涼,從生命的飽滿處看到了絕對喪失和絕對虛空,內心有掙脫悲喜塵網、擺脫煩惱、得大自在的傾向,所以不可能再恪守中庸之道,忍耐、謙遜、中庸穩妥地謀求個人的前程和家族的中興。

    寶玉“不是這里頭的貨”,確實。那么他是什么樣的人呢?他是濁世佳公子,現實中無用的藝術型人格。如何理解這樣的人?一定要讓曹雪芹自己解釋才行。看全書剛開篇曹雪芹說的那番話: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蕩,或被云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后始盡。既然發泄,此氣亦必賦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于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制。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

    這段真是千古奇文。總覺得曹雪芹讓賈雨村說出這段話,和后面讓寶釵說出幫惜春準備畫具、顏料的那段話一樣,不是人物塑造之必需,而是小說內部的功能性段落——作者必須說,所以找了一個合適的人來說了。“正邪兩賦”這段話太重要了,小說一開始就要鄭重道出,可是偏偏開頭出場的人物實在少,只能安在賈雨村嘴里了,倒便宜了這個天殺的。(我這樣罵賈雨村并不過分,和順守禮的平兒姑娘是“尊稱”他“餓不死的野雜種”的。)

    正邪兩賦之人,“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這一路人,因生活環境不同,可能成為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娼,但就是不能走尋常路,當不了“正常人”,上不了名校,考不了公務員。

    賈雨村說他已經遇到過兩個這樣的“異樣孩子”,包括甄寶玉,而且還猜測賈寶玉也是這一路人物。后面我們知道,甄寶玉是賈寶玉的鏡像,因此,甄寶玉和賈寶玉,一而二,二而一,都是典型的靈邪集于一身的人物。這一路人物,很難用現實的尺度來衡量,但是,“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諫的”。寶玉補不了天,也支撐不了家業,更不要說光大門楣了。“于國于家無望”,確實,他是不能指望的那一路人。

    補不了天也就罷了,中興不了家族也可恕——這樣的人本是大多數,到今天都如此,諸君也不要因為自己日日上個班打個卡就覺得自己是社會棟梁,就有權苛責寶玉。

    但是作為正邪兩賦之人,寶玉的暗面也是不容忽視的。曹雪芹說了,“異樣孩子”身上有不尋常的“邪氣”。因為這個,其“在千萬人之下”的“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所帶來的麻煩還是不小的,有時候就是災難,甚至是致命的。

    寶玉的“邪”之所以會導致災難,一半來自過于理想主義的開端,另一半來自貴族公子的習氣,大致有三方面:第一是說話隨意,有時信口胡說。第二是心思跳脫,會隨時“撂開手”。第三是一遇危險,果斷自保。

    他的眾生平等、萬物有情,聰明靈秀,知情識趣,以及特別“識人的高下”帶來的知心感,使他喜歡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他想接近的人幾乎沒有不愿意和他接近的(也有例外,比如齡官)。

    但是,這些美好的友情,往往看得到開始,猜不中結局。

    他和秦鐘一見如故,無比親厚,秦鐘死后他“痛哭不已”,送殯后“日日思慕感悼,然亦無可如何了”。但是也就這樣了。到后面一貧如洗的柳湘蓮說設法自己弄了幾百錢給秦鐘新筑了墳,寶玉卻說自己在家做不得主,“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真是不誠懇、不體面的一句話,分明只懂得叫小廝去供大觀園里新結的蓮蓬,根本沒有想到要給秦鐘修整墳墓。時過境遷,曾經的同坐同起、情投意合不過如此。

    他和金釧兒調笑,導致金釧兒被攆出去,然后悲憤委屈跳井。當王夫人的耳光落到了金釧兒的臉上,寶玉的反應是什么?“早一溜煙去了。”事后也沒有求情和設法救助。風云突變,所謂的憐香惜玉不過如此。

    他結交琪官,是慕名已久相見恨晚,此后也彼此話頭相合、另眼相看,所以琪官將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訴了他——要脫離忠順王府、另尋地方獨立生活,但當忠順王府來人上門逼問琪官下落的時候,權勢和嚴父權威的雙重威脅下,他也很快就說出了琪官的下落。這個行為,無論是什么人做的,無論怎么辯解,都是出賣朋友。忠順王府的人說了,找不到琪官,還要來賈府要人,后來沒有來,不用說,琪官被抓回去了。遇到外力威脅,所謂的相交莫逆不過如此。

    更令人驚訝的是,他還對黛玉表態說:“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真虧他說得出口。許多人都覺得這是寶玉帶傷言志,多么令人感動。果真如此嗎?其實不帶感情濾鏡地看,這簡直就是一個人做了有負道義之事后無法面對真相的自我催眠,近乎在心愛之人面前自欺欺人。寶玉挨打,何曾是為了“這些人”的利益?又幫他們擔待了什么?金釧兒、琪官,這些人如果不認識寶玉,或者認識了但不那么相信他,而是嚴守不同階層之間的界限和分寸,只怕還能多活幾年呢。

    這還真不是生性柔怯或者年歲小,而是另有原因的。這個原因,導演徐皓峰說的最令我贊同:

    貴族子弟的共性吧,待人是口上親熱,心里遠。你覺得他跟你親近,是你的自我感覺,你在他心里什么位置,他自己也沒有定數。視情況而定,太平時光,你是他兄弟,稍有危機,你就是棋子。

    遇上大險,先保存自己,爹娘皆可拋,以“不絕種”為使命。“仁義禮智信”在平民是道德,對貴族有時是危險,貴族家有滅門橫禍,平民家沒這個,所以道德觀不同。沒人教育寶玉這事,天生素質如此。

    金釧兒、蔣玉菡在夢里現身,寶玉對他倆不以為然,這便是真相。現實里,他倆對寶玉太次要了,想不起管,不值得管。

    ……

    悲天憫人的寶玉,突然暴露出貴族子弟的自保本能——形象多重,是主角寫法。

    ——(《通靈寶玉與玫瑰花蕾》第十二回)

    就是這個話了。

    “遇上大險,先保存自己”,這也罷了,但有時候不需要“保存自己”,他也會犯點混,給別人惹出大麻煩,而且內心似乎并無歉疚和良心負擔。不是不過分的。

    被他莫名其妙害慘了的,除了金釧兒,還有尤三姐。第六十六回,柳湘蓮在路上遇到賈璉,定了和尤三姐的婚事,把鴛鴦劍作為定禮,尤三姐喜出望外,薛蟠為報柳湘蓮救命之恩,這時已經安排好了柳湘蓮和尤三姐結婚的宅子和一應東西。然后柳湘蓮來見了寶玉——

    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了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禮,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后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后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了底里才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指賈璉娶尤二姐),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王八!”寶玉聽說,紅了臉。

    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什么?連我也未必干凈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是有心了。”

    寶玉在哥兒們面前“假老練”,直接毀了這樁眼看要成就的姻緣,也斷送了尤三姐的性命和柳湘蓮的人生。他一張嘴就說錯了,在當時的禮教規范之下,怎么可以評價別人家未嫁女子的相貌?你是打哪兒輕易見到的呢?然后又把尤三姐和淫亂罪惡之深淵的東府扯上關系,居然還信口胡說什么“混了一個月”,把尤三姐本人釘上了恥辱柱:和賈珍父子、賈璉、寶玉都不清不楚,人人得而“混”之。這時候越是言之鑿鑿地保證她是“尤物”,越是喚起柳湘蓮內心的不潔感,這在一般男子都難以忍受,況且是身世坎坷、志氣不折、自尊心異常敏感的柳湘蓮?而且在柳湘蓮罵了東府波及寶玉的時候,寶玉的豬一樣的反應和對答,更坐實了尤三姐是不堪的女子,是賈氏父子、兄弟、叔侄聯手想把一頂綠帽子免費贈給柳湘蓮,使他成為全天下的笑話。寶玉幾句話一出口,柳湘蓮還沒有出賈府的門,這樁親事就完了,尤三姐也死定了。

    若是賈珍、賈蓉這樣謗訕,尤三姐縱死也不至這么冤屈,偏偏是寶玉這樣說,明明他一貫憐香惜玉,對尤氏姐妹也在有限的接觸中頗為尊重、照拂,絕不會有意要傷害尤三姐;明明尤三姐對他還有幾分知己之情,背后還替他說話;更明明他們只在秦可卿葬禮期間的公開場合見過兩三回,都沒有說上幾句話,絕無半點瓜葛,從未有過調笑廝混。男人年輕的時候,常常會有這樣的假老練和在兩性經歷方面的“浮夸風”,寶玉平日都好,但這種劣根性偶爾沒摁住,就說錯話了,接著一下子被柳湘蓮頂到了墻角,又只顧自己尷尬,錯過了賭咒發誓、糾正錯誤的機會。于是,事情急轉直下,柳湘蓮上門去索回鴛鴦劍,尤三姐知道他是聽見閑話,嫌棄自己,千言萬語沒法自證,就以死明志了,這樣濃縮的愛和剖白震撼了柳湘蓮,痛悔之下,他一下子冷透了,出家了。寶玉隨便說的幾句話,造成了這樣的結果。“于國于家無望”不打緊,真希望他“乖僻邪謬不近人情”的老毛病不要在柳湘蓮上門時發作。居然由他來斷送好女兒尤三姐,真是殘酷。

    “保存自己”之后,有時候寶玉又像大腦斷了片兒,明明可以施以援手,至少助一臂之力,他卻什么都不去做,像雙手都粉碎性骨折了似的。最典型的是對晴雯。晴雯被攆,寶玉最清楚后果的嚴重性,但他就是明知晴雯必死而不敢為她求情。雖說一個少年頂撞動怒的母親需要的不是一般的膽量,而且面對這樣冷酷蠻橫的母親也確實可能效果適得其反,但晴雯被攆出去之后呢?

    他本可以找賈母替晴雯喊冤求情,因為晴雯原本是賈母的丫鬟,王夫人沒有請示過賈母就把晴雯攆出去是對賈母不敬,是犯了大忌,賈母完全可以一句話就把晴雯救回來,甚至可以把王夫人罵一頓,讓晴雯回怡紅院,還加她的月例,公然抬舉她。即使賈母考慮晴雯與王夫人已經弄僵了、勢必難以在怡紅院立足,忍下自己讓她當寶玉姨娘這一初衷落空的暗氣,也可以把她叫回自己身邊,則晴雯會和鴛鴦一樣成為賈母倚重的大丫鬟。再不行,總還可以把她安排到黛玉、探春那里,過幾年再替她做主一門合適的親事發嫁,也就是了。何至于任她這樣受盡委屈、凄慘早夭?但是寶玉沒有和賈母開口說一句。不是他想不到這個路徑,他替黛玉要每天一兩燕窩的時候,都知道繞開鳳姐和王夫人,直接向賈母提出,賈母也馬上讓人辦妥。但是,他沒有為晴雯開口。這樣珠圍翠繞長大的少年往往缺乏面對強壓抗爭的勇氣和為人打抱不平的俠氣。此外,晴雯雖是他看重的第一等人,但終究也沒有到離了她就不行的地步。

    即使如此,他還可以自己私下設法。他讓襲人把晴雯的東西送去給她,或者把私房錢拿幾吊去給她養病,說明他也不是不知道晴雯的短缺和困窘,那么到了自己設法獨自去看望她的時候,豈不是雇人看護、請醫求藥、送錢送物的好時機?寶二爺卻是兩手空空。不要說雇了有經驗的老媽子、請了好醫生、帶了安頓銀子,就連些許幾吊錢、晴雯愛吃的點心、怡紅院現成的一點茶葉,都沒有。

    更不要說商量對策和精神支持了。如果他看了晴雯的凄慘處境,能說:“你且安心吃藥調理,不要灰心,撐住這幾日,我回去就去求老祖宗,一定把你要回去。”晴雯有沒有可能不死?可是他先放棄了,他放棄了救援,完全是臨終關懷的態度。他只應晴雯的要求和她交換了一件貼身的襖兒。這個舉動,在晴雯是跨越生死的癡心一片,在他也不過是慣常做的,和與蔣玉菡換汗巾子沒太大區別。

    晴雯對寶玉沒有一句怨言,也沒有要求他做任何努力。麝月曾經問寶玉怎么看戥子,寶玉笑她:“你倒成了才來的了。”晴雯不是怡紅院“才來的”,她是了解寶玉的。她只留下深深的知心情誼和純潔的美感,讓寶玉為難的話,她不說一個字。知己做到這個份兒上,晴雯真是對得起寶玉。

    而寶玉在放棄了晴雯之后,心里還是有牽掛的,他仍在乎自己在晴雯心目中的地位。別的丫鬟說晴雯臨死直著脖子叫喊了一夜,那是何等悲慘凄涼的情景,何等令人同情和悲憤的結局,可是寶玉一心追問的是:“一夜叫的是誰?”一個丫頭說叫的是娘,寶玉不接受,另一個乖巧的丫頭說晴雯問起寶玉,有遺言留給寶玉,他才轉悲為喜。他心目中“第一等人”、知己、親人一般的晴雯小小年紀丟了性命,他不追悔自己沒有保護好她,不后悔不內疚不慚愧,反而覺得她臨死有沒有念著自己才最重要,還相信她死后是去天上當花神,用這么低劣的創可貼來撫慰自己的精神傷口,這,不是可笑,不是可嘆,實在是有些不光彩了。因此,后來洋洋灑灑的《芙蓉女兒誄》,我總是讀不太進去,更一次都不曾感動。

    還有對柳湘蓮說自己沒法給秦鐘修墳,寶玉說“家里雖然有錢,但又不由我使”,這句話也讓我驚著了。第十七回,大觀園題對額露臉之后,眾小廝討賞,寶玉張嘴就是“每人一吊錢”,小廝們還看不上這一吊錢,而是把他身上佩戴之物都解去了;第二十回,麝月說不去賭錢玩是因為沒有錢,寶玉說:“床底下堆著那么些,還不夠你輸的?”第五十一回,請大夫給晴雯看病,商量著給大夫一兩銀子,結果他和麝月都不識戥子,連麝月都說“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隨手就是一塊至少二兩的銀子給了出去,寶玉根本視若無睹。何等隨意,何等瀟灑,確實是到了視銀子若無物的地步。怎么到了給好朋友修墳的時候就沒有那幾百錢了呢?莫非探晴雯的時候,他也突然覺得自己實際上沒有財務自由?不然,怎么到看望晴雯的時候,就不拘哪里找不出幾兩銀子呢?

    他也仍然是一個真正的貴公子。他叫賈蕓來玩,但賈蕓來了卻撲了空,因為“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里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二十四回)一直到大病一場、賈蕓坐更看守多日之后,他才真正請賈蕓來相見,自己都說“我怎么就忘了你兩三個月”。然后他和賈蕓聊的“散話”包括: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誰家的丫鬟標致,誰家的酒席豐盛……(二十六回)連脂批都忍不住說:寫盡紈绔口角。

    貴公子習氣,他身上依然是有的。在對待他不上心的人時,就頗明顯。

    寶玉的仁慈和溫柔只在一個狹窄的地帶。一個屬于個人、內心、審美、求新求異、高雅趣味的狹長地帶。在這個地帶之內,他的靈秀明察秋毫,他的溫柔無微不至,他也果真眾生平等、萬物有靈,這都是真的。這個地帶里,他自帶柔情濾鏡、人文放大鏡、心理顯微鏡,關注得很深很細。但出了這個地帶,他更多的時候是一個半天才半孩童的少年,基本上是一個缺乏現實感、沒有擔當的人。

    幸虧喜歡他的人,從來也不需要他是個完人才喜歡,不然可怎么來讀一部《紅樓夢》呢?

    這樣的一個寶玉,需要原諒,他是值得原諒的。

    他身上脫俗的靈氣、熠熠生輝的才華、出眾的相貌、優美的品格、高超的審美銳度、風流蘊藉的談吐、近乎本能的柔善心性、眾生平等的慈悲心腸、對世上萬物近乎“泛神論”的好奇,以及對女性的敬重和珍視,感情至上,每一項都已經很珍貴,何況集于一身,確實是達到了人世間珍稀的境界。

    如何原諒這樣一個人?第一條就是,他絕無半點壞心眼,他的種種無能、荒謬和邪乎是老天生就,血統和環境造就的。第二條是,他是真的沒有現實感,所以他對自己也很不好,并不懂得如何自私自利。如果大禍臨頭,可以想象,他也只會像加繆筆下的“局外人”那樣,無從挽救自己,甚至因為覺得荒謬而什么都不想說,坐視屬于他的災難的到來。他沒有能力在俗世中保護任何人;他愛的人,他欣賞的人,他自己,他誰也救不了,就是掌著燈,看著稀世之花盛開,又紛紛凋零。雖然心碎,但只能那么眼睜睜地看著。暗夜里的掌燈賞花人,這就是他。第三條是,他是人生過程論者,拒絕用功利標準衡量人,他也從來沒有標榜過自己有用,也不想有用,讓人對他“無用”的指責顯得沒來由。我們苛求寶玉,是不是也多少暴露了我們代代相傳的重功利輕格調、重實用輕性靈的集體取舍?那么多人贊美寶釵貶低黛玉,也和這種實用至上的口味有關。

    而《紅樓夢》是無用之人寫無用之人、無用之事的書,主打的就是一個無用。無用的人,無用的美,無用的眼淚,無用的心思,無用的相思,無用的雅致,無用的歡笑,無用的儀式,無用的趣味……滿紙眼淚,滿紙性靈,滿紙傷痛和幻滅,也滿紙尊貴、潔凈與優美,滿紙愛、自由和人生真味。

    無用而自由,無用而深情,無用而美。

    能領略這樣氣勢磅礴的“無用”,潦倒的曹雪芹多么驕傲。所以他寫寫改改,改改停停,似乎并不著急讓它完整地面對世間和時間,因為無用的寶玉、黛玉已經站在那里,他們自會閑閑地穿越千百年忙忙碌碌、人人渴盼有用的時光,一直在那里,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自有無數人懂,自是入骨風流。完成不完成,以何等面目傳播,讀者怎么解讀,對后來的文學作品性命交關的事情,對這本無用的書來說,都不那么要緊。《紅樓夢》是留給后世千千萬萬理想讀者的——摯愛有情人生、注重心靈自由、捍衛個體尊嚴與審美價值,堅信精神價值高于現實利益的人,才是《紅樓夢》的理想讀者。一心只想“有用”的人,只為“有用”活著的人,不必來讀《紅樓夢》。因為讀了也只恨寶玉不早早考了功名、不趕緊娶了寶釵,替他機關算盡,白費心不說,還顯得粗蠢。

    藝術型人格的光彩與暗面,在寶玉身上體現得非常明顯。難為曹雪芹,他寫主人公的“邪”,是彼時的達官顯貴和無知仆婦直到今天的社會棟梁和平頭百姓都覺得“邪”的那種“邪”,但是他寫寶玉的“靈”——明慧處、脫俗處、迷人處,又令人頓時忘記這些。仿佛天下真的有這樣一個人,我們被他的通身的“靈氣”攝住,不能不一直以視線追隨他,以心靈接受他。

    這樣的人,原不是常理常情里的人,曹雪芹不負責歌頌或者譴責,開篇的兩首《西江月》難說褒貶,也不知是似貶實褒還是自我追悔,他不負責裁判,也不代為辯解,他只負責把這樣一個寶玉寫出來,這樣空前絕后,這樣活靈活現。

    《紅樓夢》這本書是活的,就因為寶玉、黛玉,賈母、劉姥姥,直至平兒、晴雯、鴛鴦,個個是活的,不同的人去和他們對話,他們會對你說出不同的話來,淺者得其淺,深者得其深。清代鄒弢《三借廬筆談》所謂“《紅樓夢》筆墨深微,初讀不知,而多讀一回便多一種情味”,就是這個話。正因為是活的書,即使是同一個人讀它,不同年齡和不同處境、心境下去讀,也會聽見書中的人對你說出不同的話來,讀出不同的情味來。

    所以,有一萬個讀者,就有一萬個賈寶玉。而每一個賈寶玉,都光彩熠熠亦暗影迷離,因此格外立體。

    潘向黎,文學博士,上海作家協會副主席、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上海愛情浮世繪》及專題隨筆集《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等,共三十余種。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文學報·新批評》優秀評論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花地文學榜散文金獎、人民文學獎、鐘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川觀文學獎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