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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4年第2期 | 余啟凡:夜寺(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2期 | 余啟凡  2024年06月07日08:07

    余啟凡,1993年生,安徽滁州人,作品曾發表在《十月》《上海文學》《萌芽》等雜志。

    開化禪寺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此時正值新春,黃墻黑瓦的山寺里擠滿了祈福禮拜的香客,伍梅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尤其是一個個靚麗的女郎,她們嘴上晶瑩的口紅,配著紅色的福袋和燈籠,令人心生歡喜。但伍梅沒有晶瑩的口紅,她還是戴著大大的口罩,用一條鵝黃薄紗巾連同眼睛也層層遮蓋住,她把自己瘦小的、干癟的身軀藏在一件緊繃繃的黑色羽絨服里,那是二十一世紀一〇年代的款式了,好在外面套著的義工服稍微遮掩住一些寒酸。

    原本住持是要她在香爐旁幫忙的,可是她的視力不太好,手腳不機靈,又格外怕煙火,只好將她分在入口處,伍梅負責分發贈送的三支供香,沒有人指摘她奇怪的裝扮和遲緩的動作,反而在接過供香后道聲謝謝,伍梅聽著就開心,仿佛她也成了受人尊敬的人,憑借這股亢奮的喜悅,她從臘月二十八樂此不疲地忙活到大年初六。

    這晚關上山門后,住持決定要為十五元宵節的普佛法會再招募一批短期義工,開化禪寺原本也算不上名山古剎,寺內僧人只有住持和他的兩個徒弟,前幾年政府出資修繕才住上了新房舍,又招了兩名常住義工,一位是負責做齋食的劉奶奶,另一位就是干雜活的伍梅。三年來寺院一直冷冷清清的,這個新年突然熱鬧起來,光禿禿的許愿樹上掛滿了紅布條,住持打算趁著這個勁兒好好辦一場普佛法會。

    他拿出綠色膠皮的小筆記本,撥通里面記的電話號碼,電話的主人是一位宗教局干部,對方說自己已經退休了,又給了宗教局辦公室的電話,住持對著座機話筒,大聲說明自己的想法,生怕對方聽不清,電話那頭說要請示領導,讓他們等回復。沒承想第二天就等到了好消息,這個建議獲得了市局領導的認可,他們說現在提倡弘揚傳統文化,年味濃是好事啊,住持把耳朵貼緊聽筒,目光在昏黃的燈光下漸漸矍鑠起來。

    對于元宵法會,伍梅是懷有期待的,事實上,她很少有這樣“派得上用場”的時刻。她是個沒什么用的人,初中輟學前她心里眼里只有學習,輟學后也沒有一技之長,家里人想讓她跟著村里在紅白事上掌勺的大表姑奶學做飯,他們說做飯誰不會呢?你燒壞的又不是手,只要能拿鍋能拿刀至少有口飯吃,可伍梅她不行,她見不得火,她看見火就要跑,以前過年的時候,弟弟在院子里放鞭炮,她就躲進屋里捂耳朵,她大叫但沒人管她,后來她就不叫了。開化禪寺招義工的那會兒,有好多好多比她更適合的人,她不會誦經,不識佛法,但后來住持還是讓她留下來,他對小徒弟真凈說,別人來是積德行善,她不是的,她是來找容身之所。

    伍梅剛來的時候,真凈才十歲多一點,他自己沒想去掀伍梅的紗巾,是師兄慫恿他的,師兄和他不一樣,真凈很小就生長在寺院,而師兄是在社會上混過又回來的,師兄對劉奶奶不感興趣,只讓真凈去掀伍梅的紗巾,真凈有時腦子拙,便伸手到了伍梅面前,師父立馬打掉他的手,罰他去蓮花溪挑二十桶水回來,真凈有的是力氣,他快活地跑了十趟來回,挑了二十桶水,甚至還擦洗了沾上枯葉的觀音石刻。他沒把師兄供出來,這時他又變聰明了,他知道師兄后面會補償自己,果然在一次下山采購的路上,師兄偷偷摸摸地讓他看手機上的美女,但真凈覺得無趣,心里只有縣城小學門口老師傅做的糖人。

    真凈總是這般又調皮又聽話,又聰明又笨拙,惹師父生氣和逗師父開心的次數一樣多,真凈知道師父疼他呢,以前他是沒有人疼的,他媽媽,90年的姑娘,生育孩子時太過年輕,因丈夫的重病而離開,丈夫因妻子的離開而加速死亡。真凈被送到大伯家,晚上睡在凳子拼成的小床上,玩傍晚捉的螞蚱,二年級的一天,他和人打架,那并不是一個嚴重的事故,就像昨天男孩們也在一起打架那樣尋常,但被老師喊去學校談話的大伯顯然不這樣認為,他開始重新審視累贅似的小侄子,此時一個號稱在外出家多年的朋友告訴他寺廟是多么富貴多么氣派云云,這讓大伯下定了決心,他在真凈面前夸得天花亂墜,說服侄子,也在說服自己。真凈后來想,那個人肯定是個假和尚,開化禪寺沒有富貴,也沒有氣派,它有一條小溪,幾座殿堂,縈繞山間的云霧與鐘聲,但足以陪伴他寂靜的童年。

    拜入開化禪寺后真凈就不捉螞蚱了,師父說這是造殺業,他上早課,上晚課,打掃山門的石階,清理蓮花溪上漂流的枯枝敗葉,風來時,樹葉卷成一個旋渦,真凈站在旋渦中心和天空對轟“降龍十八掌”,這樣能玩上半天。蓮花溪的石壁上有一處唐代的觀音石刻,經歷風吹雨打身姿已經模糊,面上幾道粗魯的劃痕更掩去了菩薩善目,聽聞是五十年前一位前來游玩的小童調皮劃壞的,當時保護文物的意識不強,師父的師父和對方家長理論幾句便不了了之了,那小童如今也到了花甲之年,大概早已忘卻這樁罪過,觀音石刻上的疤痕卻留存下來。

    小沙彌真凈在迷蒙的香火中蓬勃長大,今年已經十四歲了,這天他站在山門入口處,登記護持元宵法會的義工,太陽第三次從云層中鉆出來的時候,趙晨星和葉貝貝在銅鈴聲中踏進了山門,他們的行李箱放在山腳的民宿里,葉貝貝是有些嬌氣的姑娘,睡不慣寺院的通鋪,趙晨星則有著別的考量,葉貝貝一眼看穿他的企圖,警告他別動歪心思。

    真凈請兩人填寫登記表,趙晨星在姓名那一欄就停住了筆,他不愿在故鄉使用自己的名字,好像不用這個名字,當年十四歲的趙晨星和如今二十九歲的趙晨星就變成了兩個人。初中轉學后,他再也沒有回來,前段時間奶奶生了一場大病,半夜發著燒給他打電話,他正為第二天北京某醫院的招聘考試做最后的復習,本要發作,卻聽奶奶喘著沉重的鼻息說想孫子孫媳婦了,于是過年趙晨星帶著葉貝貝回到了故鄉,他站在縣城的街道上惶然無措,像卡在奶奶喉間的那口痰,上不去又下不來。所以在葉貝貝刷到那條招募啟事時,趙晨星爽快地答應陪她一起去,他說他去為奶奶祈福,家里人說也好,求菩薩保佑你考試通過,成功上岸。

    趙晨星想了想,在姓名那欄寫了趙先生,在職業那欄寫了博士,真凈見了,忍不住問:“趙先生竟是博士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博士呢!”

    趙晨星淺棕色的眼睛打量著身形高大卻滿臉稚嫩的小沙彌,說道:“聽說現在各地開設有佛學院,法師如果想精進學識,也可以報考。”

    葉貝貝伸手去掐趙晨星的腰,責怪道:“不可打聽法師的私事。”趙晨星連忙道歉,也許是被二人的互動逗樂了,真凈又忘卻了煩惱,引二人去齋堂午餐。

    負責齋食的劉奶奶,做素菜的手藝沒得說,她來了以后,真凈的個子躥得更快了。葉貝貝端來兩份如意面,里面有黃豆芽、豆腐泡、青菜和香菇,她拌上一勺雪菜,筷子將面條裹著熱氣帶起,整個人就籠在一片白茫茫的香味中。葉貝貝和許多人一樣,日常生活中算不上信徒,但若是遇上各類法會,總不免去上香禮佛。她說自己是有佛緣的,那次她和朋友去徒步登山,為拍攝一組野生白鵝的照片來到一處山坳,這時她看見東方忽現七彩圓環,光輝燦爛,正是佛光普照,光環內似有人影,葉貝貝揮手,人影也揮手,葉貝貝合掌,人影也合掌,葉貝貝說,這就叫佛緣。而趙晨星認為自己身為一名醫學生,應該是個無神論者,可他沒有說出口,他如今不是一個較真的人,不像葉貝貝,一件事既然做了就要做好,就像她在吃這碗面,吃得全神貫注,吃得心無旁騖,趙晨星看著饞了,吹口氣讓面湯涼得快些,豆腐泡順著氣在熱騰騰的面湯上游走,趙晨星盯著吸了湯汁變得鼓鼓囊囊的豆腐泡,在他眼中,豆腐泡似乎變得堅硬,又鍍上了金屬光澤,在湯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得冒起了煙……

    “咣!”廚房的門被兇猛地撞開,一個面戴紗巾的女人奔逃出來,她口中含著不敢高聲宣揚的嗚咽,劉奶奶則追在后面大喊“哎你跑什么,哎沒事的”,跑到一半,又想起燃氣沒關,趕緊折回去關火。暖乎乎的齋堂里,女人的恐懼和紗巾一起隨呼吸起伏,向外散發出洶涌的熱氣,灼燒趙晨星的記憶,他立即認出那是他的初中同學——伍梅。

    飯后洗碗的時候,劉奶奶說明了原委,她的女兒要生了,等到三月她就要下山去伺候月子,估摸后面還要幫女兒帶小孩兒。“我是她媽我不能不管啊。”劉奶奶說,“可是我走了誰來做菜呢,我就想著把手藝都教給小梅,結果一開火她人就跑了,抱都抱不住。”聽到這個消息,最受打擊的要數真凈,想到以后吃不到劉奶奶的神仙素齋,整個人都蔫了,趙晨星拿起水桶和抹布,喊他一起去打掃大雄寶殿。

    大殿位于寺院的最高點,宏大莊嚴讓人不敢作聲。真凈負責擦拭供臺器具,趙晨星負責掃地拖地,他拖了一會兒,直起身來捶捶腰,想來自己也到了這個年紀,下比不過十幾二十歲的男孩,上比不過公園里晨練的大爺,真凈依然精神不佳,顯然沒空理他,趙晨星揚起脖頸,拉伸下頸椎,他淺棕色的眼睛就對上了佛像半閉半睜的雙目。趙晨星生有一副稱得上優越的外形,斯文俊秀,體貌閑麗,尤其是白皙的皮膚和淺棕色的眼睛,顯得比常人淡了幾個色度,以前他媽媽總愛在麻將桌上夸他的眼睛,像只貓似的,說得多了,趙晨星的眼睛似乎真的越發像貓眼了,明亮亮的,夜里也比旁人看得清晰,甚至傳言說他盯人的時候會變成豎瞳。葉貝貝告誡過趙晨星不可直視佛像,此時他忘記叮囑,一邊移動自己的位置,一邊觀察,發現無論身在何處,佛像都在垂眸望著他,趙晨星當然知道這是某種雕塑技巧,可現下陽光斜斜地照入殿內,臺上香燭搖晃,花果芬芳,幢幡流光溢彩,金色的佛像既明亮又晦暗,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化成豎瞳,只知佛像始終不正眼瞧他,趙晨星覺得累了,走去殿外透氣。

    葉貝貝洗了碗、擦了鍋又拖了地,悶了一身汗,她把羽絨服脫下來,過來找趙晨星,真凈才發覺人不見了,葉貝貝沒費勁,環顧左右,就發現在梅樹下來回踱步的趙晨星,他的手正從煙盒里抽出半支香煙,葉貝貝趕忙跑過去,趙晨星被她帶起的風吹醒了神智,問“怎么了?”,葉貝貝指指他手中的煙,這才如夢初醒地將煙放回口袋,難得慌張道:“我剛走神了。”葉貝貝拉他坐在梅樹四周的高臺上,她知曉這是趙晨星焦躁的表現,他寫不出來論文時也這樣。兩人挨在一起,葉貝貝抬頭望樹上朵朵黃色的小梅花,即興哼起了歌:“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童年的嗯嗯嗯,隨記憶一直晃到現在,嗯嗯嗯嗯……”忘詞的地方就“嗯”過去,葉貝貝邊唱邊笑,趙晨星也笑了。真凈拿著抹布站在門口,看樹下的男女,女人的毛衣包裹出女性的柔美,男人怕她著涼,把外套脫給她,牽著她往回走。

    元宵法會到來的日子越發近了,真凈過來找趙晨星,問他有沒有車:“得去山下拉新鮮的供果和供花,往常都是師兄去找村里老鄉借車,近來不知為啥師兄總被師父扣著。”

    趙晨星說:“有,就停在山腳民宿那兒。”

    趙晨星的車是有點檔次的,真凈能感覺出來,座椅舒服,內飾精致,視野也開闊許多,后視鏡上懸掛著“出入平安”的木牌,還有冰墩墩和水冰月的鑰匙扣。今天的天上堆著云,師父總擔心元宵會下雨,真凈的內心卻閃著光,這趟采購似乎成了一場期待已久的遠行,就像美國電影里奇遇的開端,要是再配上音樂就好了,正想著趙晨星竟默契地打開車載音樂,翻出“80后90后青春回憶”這類的歌單,對真凈的年紀來說這些歌大多是陌生的,他聽個囫圇,主要搭著這種感覺,他看向窗外,看見公路從遠方逼近,又變成更遠的路,車內的歌一首接一首地唱,終于切換到他聽過的《北京歡迎你》。

    真凈轉頭對趙晨星說:“我知道這首歌,去年追冬奧會的時候彈幕推薦過,說是08年奧運會的主題曲,那年我還沒出生呢。”

    提到2008年,趙晨星首先想到的是盛大的賽事,狂暴的風雪,沉痛的地震。當人開始回憶時,往往需要依靠刻在群體神經里的大事件來還原業已模糊的歲月,反倒將自己親身經歷的細碎小事淡忘在時間中。

    “你說,北京會歡迎我嗎?北京真有那么好嗎?”真凈問。

    “北京啊……在北京過得好的人會說北京好,在北京過得不好的人會假裝說北京好,只有留不下北京的人才會說北京不好,大城市差不多都這樣吧。”

    “不愧是博士,說的話比師父講經還難懂,可以說點我聽得懂的嗎?”

    趙晨星“嗬”了一聲,說:“想知道啊?想知道以后自己去看。”

    真凈嘟囔起嘴,他扭頭繼續看窗外,如果這條路能一直開到北京去就好了,省城也行,藍毗尼園也行,就去玩玩唄,真凈默默地想。

    水果在村里果商那兒就能買到,那家老人和真凈親熱地打招呼,他的親熱來自于日復一日的寂寞,致使他迫切地想去同任何人交談,他握住真凈的手,神情懇切,念寺院的好,念住持師徒的好,兩句話翻來覆去地說。老人的兒子已經將蘋果、橘子、香蕉等打包裝進蛇皮袋,抬進后備箱,回頭責怪起父親多話,真凈樂呵呵地付了錢,說些平安健康的吉祥話,就回到副駕上了,趙晨星一臉欲言又止,想想算了,便繼續往花店開去。

    花要去縣城里買,趙晨星問:“別的花店不行嗎?”

    “花一直在她家買,早就電話預訂好了。”

    “行吧。”趙晨星心想命運作人,費勁跑到山上去,現在又得跑回來。

    車停在一家叫“暖馨花房”的小店前,門口的空調外機“轟轟”地轉,老板正在包裝真凈訂的花,她生有一張小小的瓜子臉,穿一條白色針織連衣裙,皮膚因出汗沁出了劣質的紅。她把花十支為一束捆起來,根莖部位包上保水棉,這樣一束一束堆滿了小半個店面,真凈站在一旁靜靜地等,他身姿高挑,站在百合、康乃馨和小雛菊之間,倒真有幾分少年高人的氣質。趙晨星低頭玩一會兒手機,想起情人節快到了,順口問句:“玫瑰怎么賣啊?”

    老板答道:“十支99元,你們是熟人,就給88元吧,也很吉利的。”

    趙晨星的眼睛一瞥:“可是你網上掛的是52.1元十支。”他把“點壹”也加重讀出來。

    瞬時間,“尷尬”二字隨著暖風飄滿了小小的門面,老板給真凈的“友情價”大家也心知肚明了。“現在過年嘛,價格都高的,這些貨我還是催著基地給我發過來的,我們做小生意也不容易的……”老板絮絮叨叨解釋個不停,趙晨星瞧見真凈夾在中間又皺起眉頭撇起了嘴,氣鼓鼓地瞪著自己,便識趣地回車上等著了。

    在上一家,趙晨星就想提醒真凈注意清點下水果,有沒有少的壞的,怕傷了老人家的面子到底沒作聲,這次忍不住出言提點,反而自討沒趣。趙晨星調整椅背,腰部向下移,翹起腿,用最放松的姿勢靠在座椅上。他記得眼前這條路往前走是一座石橋,過了橋就是他的初中母校,橋兩邊是縣城以前最繁華的地段,這種繁華在學校放學時達到了頂峰,賣小元宵、梅花糕、蠔油炸串的攤子各自為王,孩子們摸著口袋,計算如何分配不多的零花錢,他們嘗試用數學來解決這個難題,但又被四面八方飄來的香氣打亂了思考。趙晨星從未在零食攤上碰見過伍梅,她是鄉下考上來的女孩兒,戴一副眼鏡,成天只知埋頭學習,當得知伍梅有一個弟弟時,城里的孩子用好奇的眼神看她,她在這種眼神中將頭埋得更低,學得更刻苦了,趙晨星跟伍梅不熟,他只知她刻苦地學習和不錯的成績換來了“衛生委員”的職務,她就和所有認真過了頭的班干部一樣,自覺責任重大,趙晨星不吃這一套,他可看不上這些頤指氣使的小班干部。

    那天他和高中部的學長們踢足球,聽他們說化學老師帶來一塊叫“鈉”的金屬,會在水里著火,“呲呲”響還冒著煙,跟小說里修煉神功似的,就是老師太摳了,只切了一點點,另一個學長補充道老師不是說了嗎?這玩意兒可貴了。趙晨星和他的小伙伴就惦記上了這種又貴又好玩的東西,學長叮囑道可不要玩脫了,老師說要離遠點,趙晨星不以為意地應付道:“知道了知道了。”經過充足的踩點,他們已經確定了化學老師桌子上銀色那瓶是鈉,終于在一次課間,趁老師不在,大家慫恿化學委員搬練習冊的時候把那瓶鈉“順”出來,可他們沒有鑷子,趙晨星靈機一動,從飯盒里取出自己的筷子,夾了一大塊鈉出來,他也不敢夾多了,畢竟挺貴的,萬一讓他賠怎么辦。

    “扔哪兒啊,誰把水杯貢獻出來?”趙晨星很有領袖氣質地一喝,大家都舍不得自己的水杯。

    不知誰說了一句:“就扔飲水機下面的水桶里唄。”

    那水桶是用來接剩水的,弄臟也不要緊,是個好主意,趙晨星夾著銀光閃閃的鈉往水桶里一扔,果然立馬在水里生出火來,金屬跳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冒出的煙越來越濃,旁邊比較乖巧的同學還記得學長的囑托,心里害怕起來,拽住趙晨星把他拉遠些,看熱鬧的學生們也都本能地向后退去。

    “你們在干什么!”一句鏗鏘有力的質問在劇烈的“呲呲”聲中響起,這時那位恪盡職守的衛生委員擠了進來,趕忙去檢查屬于她管轄范圍內的水桶,周邊的同學阻止不及,她的臉已經伸了過去。接著便是“嘭——”的一聲,趙晨星的耳邊是凄厲的尖叫,鼻中是刺激的味道,眼前是濃烈的白霧,他的腦子和白霧一樣空白。他努力睜大明亮的雙眼,向水桶方向摸索前進,不知過了多久他抓到一只熾熱的手,然后一張臉忽然出現在他眼前,那張臉褪去了稚嫩的皮,翻騰著紅色的血與肉,這血肉生出腥臭的觸手,鉆進他耳鼻口腔,那一刻他的眼睛受到了怨毒的詛咒和嚴酷的刑罰,他終于暈倒在白色的地獄中。

    很久很久之后,馥郁的花香把趙晨星從地獄拉了回來,真凈的上半身探進后排,一邊把第二層花輕輕放置在底下那層花上,一邊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你會睜著眼睡覺嗎?”

    “什么?”

    “你一點動靜也沒有,叫也沒反應,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可眼是張開的,趙先生若是有什么奇術,一定要教給我。”

    對于這類玩笑話,趙晨星向來一笑了之,但現在他心里不舒坦,嘴上便語出不善,催道:“你搞快點,搞完趕緊回山。”

    真凈耍起脾氣,故意格外細心地擺放花束,盡量讓它們之間保持松弛的距離,所有的花束擺放完畢后,他依然樂呵呵地付錢,對價格之事不提一字,老板難為情地塞了幾塊花泥和營養液,真凈祝她新年快樂,轉身和趙晨星踏上了歸程。

    路上真凈不忘跟趙晨星解釋原委:“我師兄一直都來這家花店,一定有他的理由,合作的多了,老板也了解我們的需求,你說人家價格高了,也許有她自己的難處。”

    趙晨星半聽半不聽的,發覺哪里不對,仔細回想起花店老板的相貌,那一張瓜子臉,放在小縣城里也算得上漂亮,他輕蔑地笑,說:“哦,難怪呢。”

    “難怪什么?”真凈雖不通男女之事,但也在電視上看過什么癡男怨女愛恨糾纏,稍加思索,就明白趙晨星意有所指了,真凈這次真的動了氣,他把身體扳直,面對趙晨星說教道:“趙先生真是妄言了,我們自有修行的法門,且聽我說,人的身體不過是裝著膿血污穢的皮囊,再美麗的人也會衰老,頭發脫落、牙齒松動、皮膚萎縮,最終化為一堆白骨。看一位美人,如同看一具骷髏,如此修行,怎么會產生妄想呢?”

    他身后挨的是花團錦簇,嘴里講的是紅粉骷髏,倒有幾分腐爛的美感,真凈的嗓門越講越大,底氣卻越講越虛,趙晨星知曉這些話不過是住持講課時教給他,小孩子哪里明白這些道理,于是反問道:“你到青春期了吧,摸過女人的手嗎?”

    “啊?”真凈的臉龐先是驚愕,繼而染了紅,語氣愈發虛了。

    真凈愣了片刻,腦海里瘋狂搜索師父講過的教法,說辭已到舌尖,趙晨星眼疾手快地打開音樂,調到最大,不想再做糾纏,他身上有著成年人的通透,這種通透表現為點到為止。真凈卻不依不饒,仍欲辯解,趙晨星收斂了笑,發出冷冷的聲音:

    “法師,你執著了嗎?”

    真凈只好把話吞回肚里,期待已久的旅途并未到達他向往的遠方,眼前是冬季蕭條的農田和嶙峋的樹,這樣的景象他已看了許多遍,但趙晨星看過不同的風景,去到過很遠的地方,還摸過女人的手,他帶著外界的氣息闖進開化禪寺,在這里,他的經驗強勢碾壓著真凈從師父那兒學來的經驗,那種居高臨下的傲慢,讓真凈既沉迷,又憎恨。

    另一邊,伍梅在寺院里帶著義工們做福袋,除了劉奶奶,她是這里資歷最高、經驗最豐富的義工,雖然她反應慢吞吞,做事慢吞吞,說話也慢吞吞的,但好在沒脾氣、有耐心,別人遇上不懂的,都愛來請教她。現在義工們正把香灰、銅錢和經書放進福袋里,再縫緊實了,準備在法會那天發放給信眾,祈求新年福慧增長、吉祥消業。

    伍梅視力不好,又蒙一塊紗巾,更看不清針線,可她喜歡和大家一起默默做活的感覺,所以仍堅持著慢慢地縫。剪線頭的時候,她一個恍惚,將食指剪出一道大口子,血立即涌出來,滴落在桌子上。

    葉貝貝沖過來用紙巾包住傷口,驚道:“天哪!得消毒包扎,否則會發炎。”

    伍梅只顧著擦沾血的桌子。

    有些人忌諱著佛寺見血,紛紛勸說伍梅“去包扎一下好,可別落了疤。”伍梅拗不過,跟在葉貝貝后面來到山腳的民宿。葉貝貝不好意思地把沙發上成堆的衣服扔在床上,請伍梅坐下,然后去找趙晨星隨身攜帶的小藥箱,她打開第一個行李箱,是她的衣服,打開第二個,是她的包包、鞋子和卷發棒,終于在第三個行李箱她和趙晨星的衣服下面找到了藥箱。她讓伍梅看看周圍分散點注意力,就學著趙晨星的樣子給傷口上藥。

    其實長久以來,伍梅的一切感覺都相當遲鈍,她并沒有感到很痛,不過她依然被這間小屋吸引了目光。被子隨意攤在床上,鋪滿五顏六色的衣服,梳妝臺上是零零碎碎的化妝品,伍梅知道面霜、眉筆和口紅,其他就不認識了,昨晚洗過的衣服晾在屋內衣架上,這個天氣放在外面干不了,衛生間的換氣扇在插上房卡的那刻就開始“呼呼”地震。這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樣子,亂糟糟的,被許多日常的、有趣的、煩瑣的小東西堆出來的亂糟糟,伍梅沒有這么多小東西,沒有這樣的“亂糟糟”。她看見首飾盒里亮晶晶的一片,根據輪廓能認出項鏈、手鐲和戒指。她問葉貝貝:“那是鉆石戒指嗎?”

    “不是呀,那是鋯石,買來戴著玩的。”

    “可是,結婚不都是要買鉆石戒指嗎?”

    平日沉默寡言的伍梅竟會對結婚戒指感興趣,讓葉貝貝感到驚訝,她答道:“我們還沒領證呢,先等他工作定下來,現在找工作可難了,北京房價又那么高,哎走一步是一步吧。”

    一提起工作和房價,葉貝貝又擔心起趙晨星年前的考試能不能通過,這幾天成績也該出來了吧。

    “我記得送戒指的時候,還要送玫瑰花,對吧。”伍梅說。

    這是好多年前她在偶像劇里學到的,她家在村里并不貧困,她爸媽在外地打工,是能夠掙錢的,可家里的電視輪不到她看,弟弟看動畫城和大風車,她不愛看,跑到同學家看臺灣偶像劇,哭得稀里嘩啦,當時班里女生的夢想大同小異,都是未來有天遇到一個能發現自己平凡外表下美麗內在的王子。

    “王子是不會來村窩窩里的,”校長說,“如果你考不上好初中,你爸媽會把你帶出去打工,那里同樣沒有王子。”

    校長失望的神情喚醒了伍梅,伍梅領悟到一個事實:那從小飯館洗碗池里淘出來的錢,從工地鋼筋水泥里摳出來的錢,以及用這些錢蓋成的小樓、買來的電視,都不屬于她,父母給她安排的未來是學到可以打工的年紀,然后一起加入供養弟弟的行列。從那之后伍梅開始刻苦地學習,她拿最多的獎狀,考縣里的初中,當上少先隊員和班干部,她想用好成績來請求爸媽讓她學下去,她偶爾還會看偶像劇和言情小說,去尋求做夢的素材,那些不會讀的大牌名字,縣城里也沒有,要去比縣城大的地方找,考上大學就可以了吧。

    這個夢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了,為什么,她記不清了。總之她沒能考大學,沒能去縣城之外的地方。

    葉貝貝用醫用膠帶固定好紗布,蓋上藥箱,站起身走到梳妝臺前。伍梅看到藥箱的標簽上寫著“趙晨星”三個字,趙晨星是誰,她也記不清了,或許是哪位信徒的名字吧。這時葉貝貝牽起她的手,把那枚鋯石戒指套進她纖瘦的中指,大了,大不太多,還算合適,伍梅看自己的手,鵝黃紗巾像一道朦朧的霧,戒指在霧里散發絢麗的光,她不禁想這只美麗的手是誰的呢?

    伍梅習慣拒絕別人的好意,在葉貝貝的堅持下,她終究收下了這枚戒指。她的腦袋好像轉得快了些,腳步也輕盈起來,大概她真的很喜歡那枚戒指。兩人走出民宿大門時,真凈和趙晨星回來了,滿滿一車花果夠他們兩人來回搬個三四趟。趙晨星眼尖,一下就瞅見伍梅手上的紗布,真凈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關心道:“哎呀,你的手怎么了?”

    伍梅用袖子蓋住傷口,側過身去,葉貝貝擺擺手說:“沒什么沒什么,過幾天就好啦。”

    蓮花溪從山上往山下流,一行人從山下往山上走,兩個男人雙手提著大袋子,葉貝貝抱著幾束花,不讓伍梅幫忙拎東西,讓她感覺她更加窘迫。一位老太太在石階上賣麥芽糖,小錘子敲得整個山間“鐺鐺”響。伍梅要請大家吃糖,她向來不與人交際,鼓足勇氣把塑料袋撐開遞到葉貝貝面前,葉貝貝心領神會地拿一顆糖吃掉,又拿一顆送到趙晨星嘴邊,他偏過頭不肯吃,葉貝貝又送回自己嘴里,真凈說他吃糖牙疼,最近躥個子身上總是疼。伍梅沒強求,把塑料袋扎緊,她不方便摘口罩,自己也沒吃。

    趙晨星裝作不經意掃過伍梅的背影,當年豐厚的賠償款應該足以修復到比較自然的效果,有必要捂得嚴嚴實實嗎?又聯想到她擅長作秀的母親,或許這家人皆精于此道。

    “總之,已經跟我沒關系了。”趙晨星對自己說。他聽見走在后面的真凈向葉貝貝介紹剛才路過的觀音石刻,講述它的來歷和遭遇,半晌,葉貝貝輕聲感嘆:“怪可惜的!”

    伍梅的糖還是被吃光了。回到寺院,天氣依舊陰冷,大家已是做得頭昏腦漲,伍梅把糖放在桌子上,不一會兒就吃完了,義工們含著黏黏的糖,手頭也更利索了。伍梅仍想做活,大家念著她的傷,讓她負責裝袋,遞給他們來縫,這樣既出力了又不勞神。伍梅的手指摩挲過一片片微縮經書,不知是她的手溫暖了紙張,還是紙張溫暖了她的手,讓她覺得這只美麗的手的確屬于自己呀。

    等福袋全部做完,外面已下了好一會兒雨了,伍梅在長廊里走,雨在外面下,屋檐下擺放著一排塑料水桶,接到的水可以用來拖地種樹澆花,現在家住平房的老人仍有接水的習慣,放在寺院里又多了一絲禪意。雨滴打在水面又彈起,發出“咚”的聲音,伍梅看著一排水桶和濺起的水花,隱約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曾經她的腦袋好像被剜出一大塊傷口,沒有消毒和包扎,那個傷口發了炎,結了痂,瘡痂頑固地在大腦里生根發芽。

    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她只是個孩子,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從意外的沖擊中緩過來,母親迫不及待地帶著她進行一輪一輪的討債,校長、老師、教育局,還有那個人,首先母親會悲痛地哭,嘴里念她可憐的女兒,在所有人圍過來的時候,母親就拽下她的口罩,她看到眾人臉上驚恐的表情,隨著母親的聲音愈加凄厲,大家的反應由驚恐變成憐憫,這使伍梅萬分羞愧,她想成為的明明是光彩奪目的人,于是她死死護住口罩,然而孩子幼小的雙手被不由分說地扒開,正如幼小的自尊被撕得粉碎。她的足跡以這種方式踏遍縣城,成為最熱門的談資,父親呢,父親喝醉酒,會癲狂地叫:“這哪是毀我閨女的臉,是毀了我的心哪——”然后把她叫過去,拉下口罩向眾人展示他深切的苦痛。

    當出了正月,父母仍沒有外出打工,伍梅開了竅,原來是自己為家人帶來了一筆不菲的財富。她試圖向父母撒嬌,問他們“什么時候去大城市的醫院治病呀,醫生不是說要去大城市看看嗎?”父母對她的問詢避而不談,轉頭去哄吵鬧的弟弟。彼時的伍梅心思伶俐,她很快明白自己只是提前完成了供養弟弟的任務。然后她就終日游蕩在村間的小路上,和拖拉機燒出的黑煙做伴,等待著下農活的男人、三五成群的學生,抱著寶寶的小媳婦,來人便主動露出面龐,她開始學會享受對方的恐懼,大喊:“我媽不給我治病,我爸不給我治病,誰來救救我吧!”沒人來救她,等來的唯有晚上一頓毒打。二月十五對門鄰居家新添了孫子,伍梅去賀喜,小孫子見了她哭得喘不上氣,她在嬰孩的哭聲中得意揚揚地笑,仿佛獲得一場盛大的勝利,第二天她再去鄰居家,瞧見低矮的院門上掛著剛求來的八卦鏡,好奇上前一撥,驟然看到一張妖怪的臉,自此伍梅被嚇丟了魂,她把自己變成了身形笨拙、反應遲緩的行尸走肉,不去思考就不會回憶,不去回憶就不會痛苦。

    如今,伍梅腦中的瘡痂開始脫落,露出新鮮的瘢痕,她的腦袋變得輕松,再去看周圍的景色,竟發現一個全然不同的開化禪寺,原來墻是黃色的,瓦是黑色的,被雨水洗成潮濕的畫,雨水的味道是涼涼的清香。再往山下看,一個男人戴著帽子在運送最后一批供花,他走在冬日細密綿長的雨中,穿過經幢,跨過山門,門后是一汪淺盈盈的水池,清澈的水里住著小魚小龜,一座橋把水池分成兩彎月亮,過了橋是四個飛檐都掛著鈴鐺的碑亭,風從橋上過,吹得銅鈴叮當作響。男人的身影在山木枝葉的遮掩下時隱時現,與記憶中調皮投下一塊金屬的男孩,以及藥箱上“趙晨星”的名字合而為一,伍梅發霉的記憶終于重見天日。

    不過,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辦好法會,她想。她將在一個個雙手合十的動作中一遍遍找到自己的價值。

    她認出我了。趙晨星對此非常肯定。

    方才葉貝貝找住持請教觀音石刻的事情。他們從觀音石刻的歷史談起,聊到當年作惡的小童,葉貝貝問那小童嘗到苦果了嗎?住持自然不知,說些“因緣和合,方成果報”的禪語,繼而說到“貪嗔癡”“戒定慧”之類的佛理,趙晨星不明所以,在二人玄乎其玄的對話中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那尊佛像忽然出現,佛像眼中是無窮無盡的旋渦,趙晨星順著旋渦一圈一圈下墜,最終墜落進一個試劑瓶里,他看到瓶外有個巨大的少年,嘴角笑得明媚陽光,眼睛卻笑得陰森恐怖,笑著笑著笑成了一對貓眼,發出綠幽幽的光,趙晨星拼命昂起頭想看清那是誰,哦,原來是十四歲的自己,正是調皮的年紀,手上拿一副筷子,筷子伸向小小的二十九歲的自己,伸向他纖弱的脖頸……趙晨星霎時從睡意中驚醒,焦躁從淺夢一直蔓延到現實,他不安地回頭,就見伍梅駐足在門外,向講堂內張望。

    下了一天半的雨停了,地面還是濕的,趙晨星踩在一片積水上亂七八糟地想,從紅色的水桶、銀色的鈉塊開始,到歇斯底里的農村婦女,漫天飛舞的惡語中傷,再到遠走他鄉,孤身求學,無數個夜晚,他逃離噩夢,蒙住眼睛往前走啊,走啊,卻走回到噩夢里。

    葉貝貝第二次在梅樹下找到趙晨星,他的煙叼在嘴里,打火機已點上火,可人盯著晃晃悠悠的火苗出了神,葉貝貝上前搶他的煙和打火機,嘀咕著“沒收,沒收”。趙晨星不知有沒有清醒,他沒依著葉貝貝,反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葉貝貝嘴巴還在嘰嘰咕咕動,他貼過來想吻她的唇,葉貝貝躲開,他又伸向她的頸窩,趙晨星急需一個宣泄的出口,哪管什么光天化日、佛門凈地。

    “嘿!你干什么呢!”真凈及時出現,阻止了這樁不合時宜的輕薄,他站在高處,趙晨星抬頭望他,骯臟、下流,什么高才生啊!真凈心想,同時覺得自己的身影偉岸起來,也有居高臨下的時刻了。真凈又說:“葉女士,能幫忙一起擺供果嗎?”

    “來了。”葉貝貝應道,趁機從趙晨星手中掙脫出來,真凈離得遠,看不清她的表情,應該是眼圈紅紅的,臉頰鼓鼓的吧。

    葉貝貝停在原地,對趙晨星說著旁人聽不見的話:“你心情不好,可以先回家休息,過兩天就結束了,我知道你不想待在這里,你是在遷就我。”她頓一頓又補充說:“等正式做了醫生,可不能這樣不講道理啊。”

    說完葉貝貝快步奔向真凈,隨他去各個殿內更換供果。真凈對這次解圍十分滿意,好像自己也成為可以應對各種場面的成年人了,然而葉貝貝的臉上并無他預想中的傷感,她忙著挑揀新鮮供果,擺成好看的造型,真凈時常窺探她的側臉,試圖找出想象中的愁眉淚眼。葉貝貝卻轉過頭來對他笑了笑,問他:“請問法會結束后,供果會怎么處理呢?”

    真凈結結巴巴地回:“一般都是發給信眾,沾沾福氣,大家也開心。”

    “喏,你看,”葉貝貝掂掂手上的橘子,示意真凈去看,“初二初三時有一次大降溫你記得嗎?受了凍的橘子不僅不酸甜可口,還會發苦,吃了對身體不好,像這種,皮上有點發黑,皺巴巴的,可能就是受凍的苦橘子。”

    真凈的目光則徘徊在她的手腕上,剛才趙晨星抓住的就是這只手,他失控的情緒在那里留下一道印記,紅通通的,擱在雪白的小臂上,像傷痕,也像艷麗的花,有一種在純潔和暴力共同滋養下長出來的活色生香。真凈想起師兄給他偷偷看過的照片,那是他生命中尋常的一天,師兄給他看了尋常的東西,但他只在意老師傅做的糖人,如今那尋常的東西變得新鮮起來,像女人白里透紅的肌膚那樣新鮮。

    “還有蘋果,挑紋路均勻、紅中帶黃的比較甜。真凈師父,你在聽嗎?”

    “哦,好,好,知道了。”真凈莫名一陣心虛,他大概做錯了事,到底做錯了哪件事呢,他不清楚。

    晚課結束后,真凈摸進師兄的寮房,先是聊些有的沒的,抓住機會支支吾吾地找師兄借手機。

    “被師父沒收啦,”師兄懊悔不已,“我看那些照片被師父發現了,你懂的……不,你不懂……不過你現在應該可以懂了。”

    真凈聯想到趙晨星關于“北京好不好”的說辭,難道成年人都是有話不好好說,非得七拐八繞嗎?那做大人真累。

    “哦,前幾天師父將你扣著就因為這個啊。”

    “是的喲,你不也是為了那些照片來的嗎?你的手機跟我的手機不就差了這個?”師兄挑眉眨眼,非常造作地逗真凈。真凈的臉紅炸了,辯解道:“你別瞎說,沒有就沒有,我回房了!”

    “小孩子真不經逗,有啥害羞的,你青春期了嘛,這是很正常的生理現象,你要是在外面正是鬼見愁的年紀,我像你這么大,被我爸拴樹上……”話剛出口,師兄意識到真凈沒有爸媽,立即閉上嘴,從枕頭底下又翻出個手機,遞給真凈。

    “這叫狡兔三窟,你拿去看吧。”

    真凈被他點破心思,反倒失了興致,逞強說:“我不要你的手機了,我玩自己的,”便悻悻逃回房間。

    他躺在床上,頭次覺得一個人睡空落落的,真凈打開助眠的白噪音,閉上眼睛,浮現的是葉貝貝被緊緊攥住的手,花房老板包裹花束的手,以及伍梅包著紗布受傷的手。有的纖細,有的白皙,有的圓潤,無數只手指撓著他的眼皮,既瘙癢又痛快。當晚他發了夢,夢中霞光滿天,香氣撲鼻,有三位美人娉婷而立。

    真凈生了執著。

    住持敏銳地察覺到真凈的變化,他為小弟子講紅顏白骨,觀身不凈,講“貪欲火焚心,正法生則難”,真凈望著經書發呆,師父的話已全然聽不進去。住持傷了心,他算不上高僧大德,只是用盡一生兢兢業業守著這座佛堂,唯有小弟子是他的偏愛,真凈心思單純,極易受影響,變好容易,變壞也容易。他堅信真凈是一汪清池,種下一顆蓮子,便長出一朵蓮花,住持下定決心,認為自己有必要為年幼的弟子掃去塵埃。

    伍梅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錯了。這天是正月十四,暖烘烘的太陽終于露出來,地面的水跡回歸云上,伍梅的期盼同樣到達頂峰,元宵應該也是這般的好天氣,白天有金燦燦的太陽,晚上有明晃晃的月亮,伍梅曬了被子,晾好衣裳,拿起掃帚,準備清掃山道上被雨打落的松葉和枯草,這時真凈過來說住持要見她。她沒跟住持說上過幾句話,縱使她知道那是一位慈悲的老人,可是從前她總是笨拙呆滯的,學不進深奧的佛法,倒是有些辜負住持收留她的好心。現在這位慈悲的老人卻請她離開開化禪寺。

    “之后一段時間,寺院都不會再招募女眾。”說這話時住持把臉掩在陰影里,這位長者、出家人、飽讀經書者似乎無地自容,他害怕伍梅問為什么,因為他的確沒有堂堂正正的理由,所幸伍梅沒有問,她木然地走開,拿起倚在墻上的掃帚去清掃山道,她靈活一些的腦袋又慢下來,她掃啊掃,灰塵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細的光點,像公主裙上灑落的亮片,她把亮片和落葉埋在一起,山道兩旁是一摞摞草木的墳丘。伍梅站在山腳往上看干凈的石階,還有聳立于山巔的開化禪寺,它高大宏偉,自己小如塵埃,若是它從山巔跌落,必會把自己壓得粉碎,開化禪寺實際也很小,小到容不下自己,想到這里伍梅的情緒才反應過來,她感覺五臟六腑都空了,整個胸腔都空了,否則她怎會喘不上氣、流不出淚、發不出悲戚的哭聲,她只能杵在那里,任由絕望將自己吞噬。后來絕望也累了,決定暫時放過她,伍梅來到蓮花溪邊,去洗黏糊糊的臉,她解下紗巾,摘下口罩,把面容袒露給溪水,溪水沒有帶走她的丑惡與哀傷,反倒使她的臉龐更加扭曲。

    “丑東西。”伍梅對倒影喊,這個倒影長得和對門鄰居家八卦鏡里的妖怪一樣呢,他家的小孫子跟她當年一般大了吧。

    她看妖怪,妖怪也看她,忽而發現溪水對面還有個身影,伍梅心頭大震,以為被別人看去了臉,再仔細一瞧,是那尊觀音石刻。

    她蹚過小溪,蹲在石刻前,菩薩頭戴寶冠,儀態端莊,手持凈瓶楊柳,可惜面上布滿猙獰的劃痕,原來菩薩也是毀了容的,那么菩薩多多少少能理解她的苦吧。

    她對石刻說:“你能幫幫我嗎?我天天拜你信你,你能幫幫我嗎?”

    寥寥空谷中寂靜無聲。

    “我為你供花、供果、供香油,我好好學誦經,你幫幫我好嗎?”

    無人回應她的祈求,連鳥叫蟲鳴都沒有。

    伍梅的憤怒噴薄而出,她用受傷的手指瘋狂擊打著自己,“丑東西,丑東西,丑東西!”

    我呢,伍梅想,我也不是生來就這么丑的,我也不是生來就這么賤的。

    那個小小民宿里的首飾、大衣、化妝品,她明明也可能擁有的。她和趙晨星同一年出生,在同一個教室學習,現在他是前程似錦的博士,最大的憂愁是北京房價太高。自己呢,偌大世界并無一方容身之所,家?只要回家,她就會被父母喂給熊熊燃燒的柴火和熱氣騰騰的大鍋。他們還談到因果,世人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難道自己過去世犯下深重的罪孽,今世要遭此報應?不對,遭報應的應該是趙晨星,做錯事的分明是他。憤怒取代了絕望,伍梅舒坦多了,恨別人總比恨命、恨自己容易。

    她豁然開朗:是了,我是低賤的小人物,他是高貴的上等人,怎么都不算虧。

    用過晚飯,齋堂漆黑一片,空無一人,伍梅潛入廚房,她拼命壓抑心中的恐懼,摸出一把刀。家人軟磨硬泡,她不拿刀;劉奶奶曉之以理,她不拿刀;現在她主動拿起菜刀,她要為自己主持一場正義,求一個報應。

    (未完,節選自《十月》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