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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白鷴茶園
    來源:文學報 | 項麗敏  2024年06月04日08:32

    起先是聽到頭頂的聲音,“嘭”,像猛然撐開一把大傘,有風的力道壓下來。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采茶的手懸停在那里。

    抬頭看,是一只白色巨鳥,已經飛出十米遠。

    目光觸碰到巨鳥的瞬間我就認出它,“白鷴,看,一只白鷴!”我忍不住叫起來。白鷴拖曳長長的尾羽,背對我們,順著茶山的坡度滑翔而去,隱入對面山林。

    我的身后是一叢灌木,簇擁著一棵有些年頭的橡樹,此時正是橡樹的花期,樹冠覆滿花穗,蓬松柔軟,如一朵鵝黃的蘑菇云。橡樹的一側是毛竹林,另一側是雜木林。雜木林里開花的樹不多了,山櫻、山桃、野李,都在結果。也有開花的,是金櫻子。金櫻子是薔薇科的攀緣灌木,枝條繁茂,沿著山石樹木向上攀爬,開花的時候,“嘩”地一下,一道白色的花簾垂掛在那里。

    白鷴就是從金櫻子花垂掛的樹上飛出來的。

    村里每座山都有名字,我家這片茶園所在的山叫“丫山塢”。丫山塢的茶園分成六片,歸六戶人家所有,我家茶園在“丫”字左邊一點的頂端。丫山塢入口有山泉,有水潭和巖壁。巖壁上瀑布傾瀉,四季不斷。上山的路極窄,僅容得下一只腳,行至茶園,可見溪流。

    看見白鷴后,再看自家茶園所在的山頭,目光也不一樣了。這片茶園撂荒過幾年。十多年前,也是這個季節,父親上山采茶,天漸黑時還沒回家,母親急得沒辦法,托鄰居上山尋找,把一臉血跡的父親給背了回來。原來父親采完茶后又進竹林挖筍,腳下打滑摔了一跤,差點滾下山崖。經這一劫,父親把茶園轉給堂哥家。堂哥家種了兩年,又出去打工,茶園也就荒在那里。

    白鷴飛到對面的山林后,沒多久便聽到它的叫聲,“嘎嘎嘎、嘎嘎嘎”,嗓音略粗,中間夾雜一兩聲拖長了調子的哨音。以我的耳朵聽起來簡直不像鳥鳴,毫無美感可言。白鷴可不負責人類的耳朵,它的鳴叫是給同類聽的。

    父親總說丫山塢的茶葉好,“整個村子的茶園都比不過丫山塢,丫山塢的茶葉是最好的,可惜啊,這么好的茶葉,荒在那里太可惜了。”丫山塢的茶葉確實是好,也是山高林密的緣故。茶樹長在這樣的地方,有那么多的花香熏染它們,那么多的云霧浸潤它們——竹林里的山泉水,樹林里的腐葉肥,流淌下來供養它們,怎么能不好呢。

    “茶園得留著,等你們以后有時間了,就當野茶采一采,自己吃也是好的。”父親還是舍不下丫山塢的茶園,又從堂哥那里把撂荒的茶園收了回來。

    也是風水輪流轉,這幾年,喝野茶的人多起來。野茶長在茶園邊的灌木林里,和灌木不分你我,依賴大自然的力量生長。喝野茶的人不講究茶葉的看相,因為野茶沒有看相,粗粗大大,枝條不勻,沒個規整的形狀。

    村里人把采野茶叫做打野茶,家里的茶園采摘完畢,就背起茶籮去打野茶。打野茶要鉆樹林子,免不了被那些長滿銳刺的荊棘劃破臉頰,拉傷了手。打野茶也時常會遇到蜱蟲襲擊,還有螞蟥、野蜂、蛇,個個都是不好惹的主,碰上了必然要吃一番苦頭。小時候出于好奇,跟著大人身后打過兩回野茶,現在卻不能了,無論野茶多么好,也吸引不了我去冒那樣的險。

    也有不必冒險就能打到的野茶——茶園撂荒了,茶樹還是照樣生長著,活著,恢復了山林灌木的野性,比先前活得更為肆意。茶園里的野草也活得肆意,但它們根系淺,春季野蠻生長,夏暑就枯了一半,到霜降,全都偃旗息鼓,不像茶樹,根扎得深,耐得寒冷也耐干旱,四季都是綠的。

    四年前的谷雨日,當我在電話里告訴父親,我和嫂子將回家采茶,父親立馬說“好好,我這就去洗茶籮”。他從閣樓上取出茶籮,去河里洗刷干凈,擱在門口等我們。

    丫山塢的茶園有我少年生活的記憶——跟隨父母上山采茶、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撒歡的時光。山野的氣息是有魔力的,能釋放人的天性,讓人身心松弛,曠達愉悅。當我在記憶里拾撿起這些發光的片段,也理解了父親對茶園的不舍。讓父親舍不下的不止是茶葉的好,還有全家人在茶園里一起勞作、暢懷大笑的那些春日。

    白鷴的叫聲時斷時續,叫了一上午,聲量不高,有點親昵的意味,分明是唱給伴侶的情歌。如此看來,不止我家茶園所在的山頭,一整座丫山塢都是這只白鷴的地盤。

    想起來了,父親也見過白鷴,在丫山塢。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親告訴我,他趕清早上山采茶,走到丫山塢,天還沒大亮,經過半山腰的雜木林,抬頭,見樹上一團白乎乎的東西掛下來,心里一驚,莫非見到鬼了。村里常有人說起在山里見鬼的事,各種各樣的鬼,見得最多的就是這種通身雪白的鬼,有時蹲在路中間,有時在樹上掛著,攔著人的道。

    父親猶豫不決,上山的路就這么一條,總不能轉身下山吧,于是把心一橫,管它呢,走過去看看,就算是鬼也要看它長什么樣。

    “不等我走到跟前,那白乎乎的東西就飛起來,原來是只鳥,翅膀扇起好大的風,把我頭發吹得一根根豎起。”

    父親沒有說他見到的是什么鳥,現在想來,應該就是白鷴,或者是這只白鷴的父輩。

    自從我們重啟了丫山塢茶園的采摘,父親又請人把茶園修剪過兩次。

    “老茶樹要剪枝的,把病枝老枝去掉,茶樹就有力氣長新枝新葉。”父親說罷,接著嘆道:“人不如樹啊,人老就是老了,一點法子也沒有。”

    丫山塢的茶樹有多少年樹齡?是誰種下的?問父親,父親說他也不知道,“大概是你爺爺那輩人種的吧,前人種茶后人收,有收有種就能傳下去。”我知道父親很想再爬一次丫山塢,親手采摘他熟悉的茶樹,但他的腿腳已不聽使喚,連屋后平緩的山坡也沒力氣爬了。

    臨近中午,茶園里日光強烈,蚊蟲也活躍起來,在眼前亂飛,伺機叮咬一口。被蚊蟲叮得不耐煩時,父親打來電話,催我們回家吃午飯。

    下山途中又聽見白鷴的叫聲,“嘎嘎嘎、嘎嘎嘎……”像是和我們道別。

    “我想給茶園取個名字。”我對嫂子說。

    “什么名?”

    “白鷴茶園,怎么樣?”

    “文人病,動不動就要給這啊那啊取名字。”。

    我笑起來,“名字很重要,有了名字,這片茶園就不一樣了。”

    白鷴茶園是我想給這片茶園取的名字,也是祝愿。愿我年老的時候,丫山塢還是現在的樣子,林木繁茂,茶香綿延,有白鷴在這里安家,世世代代地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