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漸近漸遠馬蹄聲
    來源:光明日報 | 周曉楓  2024年06月04日08:08

    清溪峽古道位于四川甘洛,長約5公里。這條古時從成都進入云南的官道,保持著未經開發的原貌。這意味著,如果沒有當地向導指點,即使我們抵達也無從察覺古道入口,它看起來只是一片普通河灘。

    遠望只覺兩山對峙,到山腳近乎交疊,只留一溪之寬;從山腳向上,兩山之間才逐漸開闊,融入后面的蒼茫山脊和清朗天際。午后寂靜,除了我們,沒有游客,倒很適合訪古尋幽。

    入口我們先看到的是一棵樹,不算低矮,樹齡估計超過百年。緊臨此樹,是一片冷綠色的小水洼,很淺,里面有著泥棕色的藻類,還有濃稠、密集,像是甩濺上去的墨滴……是顫動的蝌蚪。有鄉村生活經驗的同行者告訴我:“別看數目眾多,但它們不會超出三只青蛙所生。”蛙卵從囊泡變成蝌蚪,只需數天;從蝌蚪變成青蛙則需數周乃至數月……并非都能成活,有些將會夭折。

    路邊植物有些貼地生長,零零落落開出紐扣大小的花。除了蒲葦,鋪在地面的植株很少呈現秩序感,它們任意簇生,仿佛植物在大地上的刺繡。有扁軸木、菜薊、白及,羊齒植物很多,羽扇狀的草葉對稱又參差。羊齒植物,指的是長得像羊齒的植物,還是被羊齒吃掉的植物,抑或兩者兼有?羊齒植物專指蕨類,其葉形似被羊啃食的嚼印,也確能充當羊的食物,只是容易誘發中毒。生死之間,總是這樣相互纏結與支撐,又相互滲透與拆解。

    說到羊,到處可見,像是隨著我們的清點前來報到的,數量越來越多。有本土的,也有引進的,不止一個品種。有的盤卷帶著溝槽的羊角,有的生著狗那樣的尾巴,有的剛剪過毛,長短并不齊整,皮毛上能看到推剪經過的紋路,像層層蕩漾的細密波痕。它們在山坡的灌叢間錯動牙齒咀嚼,偶爾移動位置。羊看似笨拙,卻能在絕壁上跳躍飛奔。從古至今,羊群老實而專注地啃噬草莖,對于世世代代堆疊的時間,一無所知。地面時常沾著些羊毛,甚至形成片狀的氈毯——有些是季節性的脫毛,還有些是羊只擠蹭或打架留下的。

    羊不出聲,牛哞哞的,叫得像個不年輕的人在哭。等離近了,周圍的牛站定,凝望我們,眼神是包含平靜的好奇與并不太多的警惕……牛,有的是乳白色,有的是奶茶色,有的是可可色,有的是落葉色,還有些頭部和身體的顏色不一。陽光照著它們額間的發旋,照著它們脖子間顫晃的皮褶……它們停了一會兒,就不再凝視,邁動膝關節明顯的腿,把身體運到更為安寧的地方。這時,我再次聽到牛的聲音,鼻音很重——就像我們說話用嗓音一樣,牛幾乎是用鼻音來“說話”的。

    這片河灘用作牧場,如果是獨自行走,仿佛走回千年以前……山河依舊,牛羊散漫。仔細想,又不是千年以前;因為如果是,我所聽到的就應該是馬蹄聲聲。清溪峽出名的并非牛羊,而是千百年來走過青石板的馬匹,以及它們留下的蹄印。

    曾是南方絲綢之路,我們踩踏的青石已在歷史中鋪設千年。古代道路沿河修筑,至少不會脫離水源的保障。我們邊走,邊傾聽旁邊的溪流喧響。湍流和渦旋,不斷濺出水沫。這片空氣中,有水沫的氣息,有草汁的氣息,有花香的氣息,有根須被牛羊的嘴翻掘而帶出土里濕而苦腥的氣息。水流灌溉和養護,才能滋養眾生萬物。我駐足閉起眼睛,喧響有助玄想,這種聲音讓一切更靜,更空……無論身體還是情感的邊界,都在虛無里融化。這水聲,這氣息,這牲畜的鼻音,也曾伴隨古人的身影。

    路邊壘砌的半墻,石頭想必取自河灘,棱角未被浪流打圓,上面落著棕褐色的苔蘚和綠白色的鳥糞。青石板是尺寸不一的矩形,因為山道起伏蜿蜒,工匠只能在小范圍內盡力維持它的平整。這條步道,運送食鹽和茶葉、布匹和鐵器,輸送貨品就像血脈輸送營養。

    曾經,官員和商旅走這條路,浪人和劫匪也走這條路。渴望財富的走這條路,乞求糊口的也走這條路;榮華富貴的走這條路,顛沛流離的也走這條路;遺忘家鄉的走這條路,思念親人的也走這條路;宛若新生的走這條路,猝然長逝的也“走”這條路……青石板上,是風調雨順的路,也是電閃雷鳴的路;是春風得意的路,也是黯然神傷的路。我想象照徹古道的響晴之日,陽光萬仞;想象霜寒,讓晨昏都變得更加孤曠;想象暴雨過后,濕潤的石板要比干燥時顏色更深,像又被時間鹽鹵了一遍。很多時候,不止馬匹,人們也像他們牽拽的馬匹那樣負重,一次次承載著脊骨上的壓力,一次次邁動因疲累而沉重的腳步。人背馬馱,這條腿腳下的路,其實也是一條肩背上的路。

    多少匹馬踢踢踏踏、磕磕擦擦,才能在堅如石板的歲月里留下這些蹄印。馬蹄印不及成人的足長,但更為寬綽,就在碗口大的凹痕里,途經過多少億萬馬群,盛納過多少千秋故事,如今都已杳無蹤跡。人走過的腳印,很少能留下讓石頭凹陷的坑痕;更多時候什么也沒有,就像從未存在過。馬蹄印里偶有一汪雨后的積水,映著天上的弦月,如一尾漾動的魚;如果圓月覆蓋,就如結痂或璽印……白駒過隙,月亮就是歲月之馬的蹄印。一年或百年,千年或萬年,萬年或億年——我們人生所謂的大起大落,所謂的財富聲名,在歷史的褶痕與折痕之中,算不得一粒灰。我看到一些小如黑豆的昆蟲,在土壤與草根之間倉促跋涉,我們又何嘗不是細小蟻蟲?在千年之前或千年之后的道路上,在花朵與牲畜之間,在山河與心事之間,在已成往昔的線索與不可獲知的命運之間,跋涉,并向死而生。是的,假設以更大的時空坐標來度量:死,就是從生里最后結出的果實;而生,正是從死里最早萌生的籽芽。所以走在幾近廢棄的這條古道,我們所感受的,依然是源遠流長、生生不息。

    我仿佛知曉什么,又仿佛一無所知。就讓我傾聽耳畔幻覺中的馬蹄,想象漫長中流逝的日夜與分秒;就讓我把清溪峽當作落入池塘的水滴,想象遼闊中蕩漾開的層層漣漪。

    這里是涼山,看似清冷的地方,卻到處是熱情的歌舞和濃郁的色彩;這里是甘洛,聽起來像甘泉、甘霖那樣甘之若飴的水,又像甘甜、甘美那樣甘愿前往的方向。這里大渡河峽谷里的風,吹過高峻的峰嶺與深切的河流;這里海棠古鎮的松葉掉落又鋪疊,像鳳凰浴火涅槃后的羽毛。這里有節日燃起的火把,有沿著空心細竹上升的桿桿酒,有“村BA”參賽者指端旋轉的靈巧籃球……在這里,古老和新鮮,曠古悠長地比鄰而居。

    (作者:周曉楓,系北京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