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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水凼邊和太湖邊的孩子
    來源:文匯報 | 馮淵  2024年06月01日10:50

    我的村子只有十幾戶人家。村口水塘不大,只能算是水凼。水凼一邊是秧田,一邊是塊廢棄的空地,十幾戶人家的茅房,牛尿、豬糞、人糞尿,都在這里。

    水凼壩子上,一棵老榆樹,精瘦精瘦。夏天,上面會爬滿金龜子。一棵小榆樹,大半個身子歪在水面上。

    天晴久了,凼里的水是清的,下雨后,水是渾濁的。那時沒有農藥瓶,沒有化肥袋,沒有塑料紙。水里漂的多是稻草、榆樹葉。春天,凼里放養水浮蓮,撈上來剁碎了,豬喜歡吃。

    夏日午后,太陽正烈,我奔走在土路上,不覺得熱。知了在高處,我逮不了,那些趴在榆樹上的金龜子,高高低低都有,是我的目標。背蓋烏黑光亮的金龜子少,它們靈醒,要么在高處,要么一碰就飛;只有那些土黃色的,呆頭呆腦,一逮一個準。容易得到的,連孩子也會輕視它;但在逮到一個黝黑發亮的金龜子之前,土黃色的也可湊數,捉來放在掌心玩。只是不能被其他孩子看到,會遭鄙夷的,哼,連這個也玩?

    我就玩這個,怎么了?那時的我并沒有這樣的底氣,立刻害羞起來,扔掉手里土黃色的金龜子。金龜子身上的澀味,汗水的酸味,久久留在掌心。

    榆樹上還有天牛。我疑心那對角是精鋼打造的,它比我的掌心小多了,但我從未逮過它,我甚至連看也不多看它一眼。那套綴著斑點的深黑甲殼,那對大鉗子似的角,讓我十分恐懼。很多年以后,有人告訴我天牛的角并不可怕,我還是不能抹去小時候留下的印象。

    也有苦楝樹,三兩棵,開著藍盈盈的花。泡桐樹,紫色的喇叭花。榆樹皮脫落了,斑駁,丑陋,苦楝樹的皮粗糙,暗黑。只有它們的葉子,很多時候綠油油的,是我在青天里見到的最好看的顏色。有一年,村南頭排水溝兩邊種了蓖麻,大人說,蓖麻籽可以榨油,這種油是給飛機用的。我順著屋頂的煙囪往上看,有時候能看到飛機。這些刺蓬里的籽粒,真的跟劃過頭頂天空的飛機有關嗎?那道長長的劃破天空的白痕,大人說是飛機鍋爐里冒的煙。

    我眼里只有稻田、水凼、隨意栽種的樹、灰黃色的房子,雞、貓、牛、豬,走來走去。坐在青石條門檻上,最多能看到黃家排,那里的人家就像在天上。再遠處是懷縣山,連綿不絕的懷縣山。那就是天邊。

    六歲之前,我就在這些稻田、水凼、榆樹、金龜子之間轉悠。能看見的就是秧苗長成了稻子,油菜開了花,結了莢。天是高的,跟我無關;地是近的,一百多畝的地域,是我能看得清清楚楚的,至于懷縣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我還來不及想。

    文字、算術,還藏在前面的荊棘里等我,此刻,我只有金龜子、稻田。

    一定有一些孩子跟我接觸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們有圖書、音樂,他們有整天與書打交道的父母,有街道、電車、各種商鋪。

    六七歲以前在哪里長大,見識過什么物什,當事人也許沒有明顯的感覺,但是這些印記會留在他認識世界的眼光和行事方式里,終身難以剝離。

    這個年齡還可以后延。十多歲時,我住在父親單位,點煤油燈,父親每天將煤油燈罩擦得雪亮,好讓我在燈下做題,因式分解,雞兔同籠。煤油燈火透過恍若無物的燈罩,我覺得太亮堂了。許多人家連燈罩都沒有,只有一根黑糊糊的燈芯,在渾濁的玻璃油瓶里茍延殘喘,黑煙在每個人的鼻孔里留下深深的紀念。我的煤油燈散發出溫和的黃色光暈,做完一道題,伸個懶腰,還能看到墻角那只大蜘蛛,縮在暗影里等蟲子自投羅網,它永遠不知疲倦。

    一天晚上我跑進附近學校,教室里燈火通明,是電燈。教室前的河灣,教室后的花生地,都浸在深深的黑暗中,只有那一排三間教室,著了火一樣,太亮了。我第一次發現,黑暗原來可以這樣被照得無處遁形。

    一直在學校上晚自習的同學對我的驚喜表示驚奇,他從未覺得燈光有多么特別的亮。

    二十多歲,我從鄉下搬到城里,單位對面是一個叫“千百意”的購物廣場,晚上走過去,一下落入燈火的世界。比白晝還亮。白天的光是均勻的,渾然不覺;夜里,城市其他角落隱沒在黑暗里,這個被無數燈具照亮的世界就亮得特別突兀、堅挺、強橫,不容置疑。

    一直在城里居住的人,半是憐憫半是嘲諷地旁觀我的驚喜:鄉下人。

    我是水凼邊長大的鄉下人。我的眼光不可避免帶著水凼的局限、混沌、單調。我的遲鈍、敏感,自大、畏怯,大概都是水凼映出的影子。我要用一生的力,才能將自己從水凼的世界里稍微拔出來一點點;一不小心,還常常被打回原形。

    那些在通衢廣廈里長大的人,那些從小見慣了五光十色的建筑和花園的孩子,他們長大了,通常會比我自如、灑脫、豐富、歡悅。我要慢慢學習這一切,舉步維艱,進展緩慢。

    去年秋天的一次行旅,更加深了我的這點認識。

    在家翻看費孝通的《鄉土中國》,為教學做準備,突然想,江村離我也不算很遠,開車去看看吧。于是去了江村,看了費孝通江村紀念館。黃昏時坐在太湖邊。

    這就是太湖啊。幾乎有我故鄉那個縣的面積兩倍大。兩個縣都沉在水底,那么大,那么深。我坐在綠樹掩映的防波堤邊,眼睛被水淹沒。

    水是琉璃一樣脆,廣闊無邊,眼睛望得發酸,也看不清對岸。我在心里換算了一下,它比我的小水凼大一百萬倍,一百萬這個數字無法讓我理解它的龐大。我從老榆樹底下穿過,繞小水凼一周,慢悠悠地走,也就三分鐘。我繞太湖一周,連天加夜,一刻不休地走,大概要四天四夜。如果每天走兩萬步,大概要走一個月。

    一個孩子,從小就生活在太湖邊,會是什么樣子?

    他一下子就觸碰到了“無限”。

    身后是大片的陸地,眼前是無邊的湖水。他看到的是大塊?!瓣柎赫傥乙詿熅?,大塊假我以文章”的那個“大塊”。

    陸上桑麻稻麥,湖上波光粼粼。他再怎么小,眼睛里天天是無邊無際的東西,浸染久了,也會開闊起來。

    我的家在小丘陵地帶,地勢有一些高低起伏,高的不會被水淹的地方,人蓋了房子居??;低洼的地方,叫做“沖”,就是幾十畝、一百多畝的稻田。人的視線很快被附近的房舍、竹樹、高粱遮蔽。

    種田人看水格外金貴。農閑,一個遠房表伯走親戚到我家,他高門大嗓,說話時眉毛一抖一抖。他說他父親跟鄰居搶水,鐵鍬往田里一插,發狠說,今天誰從我田溝里放走一滴水,我就斬斷誰的頭,拿來“筑田缺”。田缺,就是田埂挖開來放水的缺口,“筑”是填塞的意思,方言讀音近乎“斫”,雙唇撮起,讀出來更有一股狠勁。這三個字從表伯牙縫里沖出來,仿佛人頭已經滾落,滾著滾著,正好堵住缺口。我既害怕,又有些羨慕那股狠勁。稻子沒有水就會枯焦減產,減少收成就要餓肚子。爭斗多因匱乏,謙恭只是為了減少摩擦。

    太湖邊,想必是不用這樣搶水的。太湖的水,就是“無限”。

    小村里長大的人,與外面大世界接觸時,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心思太細,曲里拐彎;眼里只有蠅頭小利,汲汲于蝸角虛名,他從未見識過“大塊”與“無限”。

    我坐在湖邊胡思亂想。想到費孝通先生心寬體胖的樣子,彌勒似的笑臉。這樣的人,這樣的成就,蔭蔽這一片土地,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在六歲入吳江縣城的第一小學之前,一定常常坐在太湖邊發呆吧。

    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人的氣質是山水浸潤出來的。

    我在湖邊坐了半個下午,想費先生,心事浩茫,連接廣宇;我呢,雞零狗碎,紛紛擾擾。別說格局,就連承下自己肉身的空間都沒有。費先生的那種笑容,在人海里也極為稀少。許多人,臉色要么干枯,要么嚴厲,費先生為什么總是樂呵呵的呢?

    讀了很多書,在和現實發生沖突時,我們張口閉口,舌燦蓮花,不過是遮蔽矛盾維護自尊的第一利器。為了一丁點能耐沾沾自喜,無端看不起他人,更看不到寬廣的世界。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睥睨一切又容易受傷的人,年幼時,一定都有一塊小水凼與他為伴,跟我一樣。

    現在,暮色降臨,太湖籠罩上一層涼涼的薄霧,湖水似乎濃稠起來。這些水是厚重質實的,又是柔軟虛幻的。水底的世界看不見,充滿誘惑。它里面有多少魚蝦、水草,破損船只的殘骸。應該還有一些魚老死在這里,它沒有被人捕撈,也沒有被更大的同類吃掉。它壽終正寢,骨殖慢慢沉落在湖底的污泥里。很多生命,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在深深的水底,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生長,游嬉,愛戀,生兒育女,衰老,死亡。

    人們常用心如止水形容心境,但太湖不在此列。幾千平方公里的水面,怎么也不會波平如鏡。太湖永遠是動蕩不安的。

    風從天邊吹來,水面最先接受風的氣息,浪濤層層疊疊,將塵土之上的味道傳遞到深深的水底。大風會掀起狂瀾,即使是微風,也會將水面的顫抖記錄下來,一點點的悸動堆積在一起,在深深的水底聚結為漩渦,一點小小的顫動,千回百轉之后就會成為驚雷。

    這樣廣闊的水面,會在乎一點風波?它什么都能吸納,化解,即使它深層波濤洶涌,萬頃湖水永遠都是安穩的。它太龐大了,能吸收多少能量,又將一切澎湃、一切磅礴、一切排山倒海的力量都深深地納入湖底。湖面,要么是平靜文雅的微笑,要么是哈哈大笑,無論什么,都不過是一點小波浪嘛。

    太湖,太寬廣了;在孩子的眼里,它就是無限。此刻,冷風拂面,涼月當頭,我站起來,走在防波堤上,水邊的柳樹與月亮正好構成“月上柳梢頭”的意象,我和那個水凼邊的孩子,已經隔著半個世紀的光陰。時間的分分秒秒,和空間的湖上波痕一樣,無邊無際,無始無終。

    我多么想自己的胸膛,也空闊起來,那里,天風浪浪,海山蒼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