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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來源:《十月》2024年第3期 | 胡學文  2024年05月30日12:22

    吃飯時,女人說馬江河出來了。趙多瞄瞄她,又低下頭,專心致志地剔刮著鯽魚。剛上市的野生鯽魚,味道鮮美,就是刺多。自他愛上吃魚,只要在家吃飯,她必燉一砂鍋。趙多吃魚有章法,先從尾部開始,然后腹、背、頭,就像握的不是筷子而是輕巧的刀片,再小的魚也剔得干干凈凈,而頭骨完整。那是真正的赤裸。

    趙多又夾了一條,埋頭細雕。行至背間,手指突然發緊,如刃的筷子失重。沒聽到聲響,但他感覺到了。魚脊的正中部位已經塌陷。趙多抬頭,聽誰說的?女人好像沒反應過來,頓了頓才說賣油餅的老六,馬江河老娘中午去買油餅了。趙多盯住她,你放錢給他了?女人甚顯委屈,你攥那么緊,我哪有多余的錢?趙多說,那老六是笑面虎,離他遠點兒!女人嘀咕,我又不是官太太,誰沒事上那兒去?

    趙多出門那刻,黑暗已一團一團地圍上來。他在樓道口點了支煙,吸了兩口,踱到小區背面的亭子。刮了一天的風已經疲下去,但仍有些冷。畢竟是北方,才過驚蟄,寒冷是正常的。吸完,趙多丟在地上,踩了一腳,撥通金葉的電話。馬江河應在端午節出來,春節前趙多和金葉講過,到時他和她一起接馬局,金葉淚眼婆娑的。竟然提前了,而金葉竟然沒告知他,若不是女人耳長,他還蒙著呢。

    金葉的聲音飄飄忽忽,永遠在游蕩,那啥,哎呀,我這記性,不過……拖泥帶水,全是廢話。只有輸急眼讓他送錢,她才干脆,就一句。趙多截斷她,問馬局在不,我和他通個話。金葉說正在睡覺,醒了告他。趙多猜馬江河就在旁邊,他說好吧,先讓馬局休息,改日我給他接風。不等金葉回應就掛了。

    趙多沒有按以往的路線抄近到妙姐文具店,繞了個大圈子。邊走邊想這習慣是在磚廠背磚養成的,待成了小老板,有大把的時間揮霍,也沒糾改過來。躺著當然不是不能想,但總覺腦子有淤泥,轉不靈光。若不是電話催著,他會走得更遠。

    那是臨街的三層樓,一樓是文具店,二樓是馮妙的住處,三樓是麻將室。從外邊看,只有文具店的牌子,閉店早,燈箱幾乎沒開過。麻將室不對外,有資格出入者極少,平時一桌,特殊情況兩桌,而且在南北兩個房間,不像別的棋牌室鬧哄哄的,煙霧把臉都熏黃了,遇有口粗的,滿嘴跑生殖器。這里很安靜,畢竟是有身份的人,偶爾的葷話也有分寸。馮妙的精力在三樓,文具店一天甚至去不了一次,完全交給雇用的女孩。馮妙只在三缺一時上場,她的主要任務是給客人做晚餐或夜宵。有的棋牌室也管飯,燴大菜,饅頭而已。馮妙的客人特殊,只是填飽肚子,有辱他們的身份。主意多半是趙多出的,他有股份,自然要操心,但馮妙悟性高,他一個主意,她能牽出來幾個點子。

    趙多進屋就做檢討,他瘦小,臉就是個大號棗核,但表情極豐富,這是逼出來的,久而久之,就成了演員。三個人正喝茶,退休的政協副主席和人大副主任,尚未退休但已閑掛的某局局長,雖說不在位,但資歷在那兒,得仰著笑。若他們還在位上,恐怕連認識的機會都沒有,甭說一桌打麻將了。沖著副主任作揖,趙多笑得更濃了些。局長說,你以為我們稀罕你呀,你不來,小馮就上場了,這搞得!馮妙笑而不語,挨個倒水。趙多立即望向局長,來得不巧,還好我不是球,要是,你一腳就踢飛了。局長嘴損,哈了一聲說,你這變來變去的,誰知你真身到底是什么。趙多佯裝發愁狀,我也想知道呢,就是弄不明白。

    副主任跟著笑了,揶揄局長,跟小馮打,你老婆還得給你送錢來。局長立即拍頭,懲罰自己似的,哎呀,咋忘了是小馮手下敗將呢,打一場輸一場,虧你提醒,不然真得讓老婆跑一趟。副主任說,跑一趟也沒啥,反正你老婆腿長。那是有典故的。局長打著哈哈,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還沒開始呢,就打上心理戰了,老領導,饒了我吧,我還想贏趙老板的錢呢。

    副主席寡言,卻是直性子,脾氣也急,還玩不玩?再啰啰天就亮了。副主任手臂一摟,趕緊的,老羅要粗了。

    他們擺開陣勢,絲絲縷縷的香氣已經沖進鼻孔。局長朝外望望,也不知小馮的雞湯里都放了啥,能香掉腦袋,改天讓我老婆學學。副主任不忘挖苦,你惦記的不是雞湯吧。局長故意配合著副主任,還沒啥呢,就讓你看穿了。副主任說,你還想啥?局長笑著回應,我本來想啥,讓你看穿,就不敢啥了。副主任說,我要這么厲害,你老婆得請我吃飯。局長笑道,我回頭跟她說,只要你賞面子。副主席嘲諷,沒想到你倆是說相聲的,頭都大了,能不能消停會兒?局長哈哈大笑。

    趙多不言,但和副主席不同,副主席乃個性使然,他嘴巴閉著,眼睛和耳朵卻沒關,觀望他們的神情,揣測他們的心思,拾揀、分析每一句有用無用的話。有些話在別人聽來就是玩笑,對他卻是有用的;當場聽是閑言,事后沒準兒能淘出金粒。

    打完一圈,副主任去了趟衛生間;再一圈,又去了一趟。摸牌時,副主任自嘲,前列腺不好使了,多喝兩杯茶,就憋不住了。局長說,也怪小馮,拿出這么好的普洱。副主任說,年輕喝大酒落下的毛病,總以為身體結實,沒問題,頭天喝醉,第二天接著灌。局長附和,在鄉下待過的,都這樣,沒啥娛樂,不喝酒干啥?!副主任被局長的話觸動,沖局長點點頭,關鍵是有些工作就靠喝大酒,收提留那會兒,只要把村支書灌趴,連老百姓的門都不用登,不出三天準一分不少交上來。局長感慨地說,都是用命工作呀。副主任說,那是!

    副主席摸牌、出牌,絲毫不感興趣,此時嘁了一聲,那是女朋友太多!

    副主任被噎著,直翻白眼,你這騾子,不聲不響的,就愛背后開槍!那你說說,你在趙山鄉那會兒,婦聯主任咋跑到你屋里喝藥?

    副主席正好摸起一張牌,眉宇亮了亮,忽地推倒,仿佛怕三人看不清,又往前推送半寸,平穩的聲音透著喜悅,終于過年了。

    副主任看看牌,再瞅瞅副主席,還沒正式揭你短呢,你就開始報復了?!

    打完四圈,馮妙的湯燉好了。他們移到外間的沙發上,各自端起白瓷碗。碗上的手繪青蓮花苞半開,隨清風搖曳。一碗湯下去,額際微微冒汗,骨軟筋酥。茶幾上備了小點心,都是馮妙自己烤的,有甜有咸,各取所需。

    他們沒有立即上桌。副主任半仰著,滑動手機。局長邊吃點心邊和馮妙閑聊。副主席不耐煩了,問還打不打,不打他就回了。局長看副主任,說打是想打,就是銀子不多了。副主席輕哼一聲,你別哭窮好不好?局長苦笑著,膘不是裝出來的。副主席問,亞麻廠那塊地有十幾畝吧?局長臉色突變,但迅即恢復正常,還掬出半臉笑,一副告饒的架勢,但顯然又不甘心,回敬,沒有北街地皮值錢,聽說馬上要招標了,那誰進去前,敞開了批呢。“那誰”曾是皮城的土地局長,連閻王爺都敢賣的主。副主席怔了怔,又瞪瞪局長,局長咧咧嘴,但沒言聲兒。副主席也把舌頭壓住了。

    兩人為剛才的交鋒后悔,趙多瞧出來了。道聽途說,終在這個晚上驗證。在“那誰”進去前的七八年,一些人以遠不如白菜的價格拿下地塊,放幾年,轉手給開發商,足可賺爆,甭說子孫三代,八代都夠花了。還可合法買下某個廠子,那些年幾乎每個鄉鎮都有企業,有的還設駐皮城辦事處。企業半死不活,廠房也不值錢,買的是地皮,當然不是誰都有資格買。

    副主任從手機上拽起腦袋,指指副主席,又點點局長,你們腦子活,該哭窮的是我,干了一輩子,灌了一輩子,就掙下一處窩。副主席和局長難得地聯合起來,說副主任海南和北京的房,說他市區的商鋪,還提到他的次子,要說他副主任才有戰略眼光。副主席不再繃了,局長也不顧忌。

    副主任打著哈哈,搞翻底兒大賽還是咋的?要讓趙老板笑話了。

    副主席和局長的目光同時甩向角落的趙多。似乎直到此時,他們才意識到趙多的存在。他們的機密被趙多聽到了。其實趙多明白,他能輕易聽到,并不是他們忽視了他,也不是說漏嘴,而是風頭已過,沒危險了。當然,趙多沒聽到更好。

    局長最先出擊,說咱比趙老板可差遠了,都說瘦子精壯,趙老板的相好沒有一個連,也有兩個班,是不是?三人一致對準趙多,逼趙多承認。趙多就承認了。他們乘勝追擊,趙多半遮半掩地交代。規則無處不在,他得遵從。

    話題從趙多身上移開,時候就不早了。其他三人張羅著離去,趙多推開衛生間的門。鏡子里的臉仍是棗核樣,沒有任何改變,也不可能再改變,但眼底有著努力壓制的興奮。除了馮妙,沒人知道他是麻將高手。他記憶力好,能記住碼的每張牌的位置,手也利落,能讓哪些牌碼在一起。別人手里留著什么,需要什么,打過兩張他便清清楚楚。本可以場場贏,但他從不,更不大贏,多半時候是持平或小輸。若想爽一場,就到街上的麻將館,不用看誰的臉色。在馮妙這兒不行,他清楚自己的角色。打麻將不過是形式,他要獲取的是信息。這個晚上,趙多輸了幾百塊錢,收獲的遠比輸的多。他像奔跑了上百公里的獵手,胸口甜腥,疲憊不堪,就要從馬背栽下去了,突然間,獵物進入視野。

    趙多調整了表情,做了個深呼吸,反身出來,但臉上還是留了痕跡。馮妙詫異地,他們拿你尋樂,你還這么開心?趙多淡笑,習慣了,下酒怎么也得嚼幾粒花生米。馮妙毫不掩飾她的關切,我就怕你受不了。趙多哈了聲,皮糙肉厚,結實得很。馮妙說到副主席,悶聲不響,腦瓜活著呢。趙多就笑,不活能干到副主席?馮妙嘆,人家動動嘴皮子,頂咱干幾輩子。趙多說,你不是今天才知道吧?馮妙說,以往只是聽說。趙多說,每個人都是厚實的墻,你看見的只是一個縫隙。

    坐呀,你咋老站著?馮妙突然說。沒等趙多回應,又略傷感道,我準備了兩個菜,陪我喝幾杯吧。她望著趙多,眼底滿是幽怨。

    趙多皺眉,你別天天喝,會喝壞的。

    馮妙輕聲道,夜太長了。

    趙多拋出一個虛笑,天都要亮了,你早點休息。

    趙多摸住門把手,馮妙從背后抱住他,叫了聲多哥。趙多一哆嗦,撥了撥,隨后轉過頭,說馬江河回來了。

    馮妙怔住,我怎么沒聽說?

    她不像裝的,這讓他舒坦。

    趙多說,我也是傍晚才知道。

    馮妙忽然氣呼呼的,那又怎樣?你想說什么?

    趙多被抽了似的縮縮脖子,我其實是想提醒你。

    馬江河

    第九天,馬江河走出家門。接了好些電話,曾經的手下,還有從他這兒攬過生意的。他都回絕了,屁股長了癤子,動不了身。當然是托詞。他不想剛出來就四處招搖,好像剛剛從戰場凱旋。況且,未必是真的請,雖然一頓飯不算什么,但畢竟今非昔比,誰是真請,誰是禮貌,他聽得出來,但還是想驗證。若是真想請,肯定還會打電話。這也是他回絕的原因。驗證又如何呢,只會堵心,但他就是這樣的人,什么都要弄個清楚。在鄉鎮當二把那會兒,他對砌磚、抹墻、鋪路等不同工程砂子與水泥是什么比例混合的,捏一撮便能分辨出大概,能說出不同水泥的標號,什么牌子的更好。工頭們個個如泥鰍,他不想被他們明著糊弄,暗地糊弄也就認了。凡是攬上工程的,和鄉一把都是鋼鐵關系,即使什么都清楚,也只能裝啞巴。只有一次沒憋住。他隨鄉一把檢查村莊至鄉政府的水泥路,鄉一把踩著打好的路面,感嘆往回倒十年,甭說農民,連他都不敢想,有朝一日村級路會變成水泥的。工頭附和,說甭提農民多高興了,昨天一農婦送來半筐煮好的雞蛋,我不收,她攔著不讓走,說修了路賣菜就不發愁了。鄉一把頓時滿臉放光,問真有這事?工頭連連發誓,說他們再早來一會兒,還能看到雞蛋的碎殼。一把讓工頭再有類似的事及時向鄉里報告,好做宣傳。兩人興致盎然,沒注意到馬江河停下了腳步。他讓干活的工人停手,蹲下抓了一撮搓了搓,結果被驚著了。偷工減料并不稀罕,可太過了。按這個標準,不到一年就成了酥餅,比土路還難走。這還是重型車不跑的情況,不然,也就三個月壽命。不只是坑村里,也可能坑了鄉一把,傳言他年底將調離。馬江河捏著那撮水泥,快速走到鄉一把面前。工頭笑著斥駁馬江河,馬江河說我不是行家,那就找個行家鑒定一下,工頭的臉頓時像起皮的路面,坑坑洼洼的。鄉一把指令工程暫停,全面整改。回鄉的路上,鄉一把說了兩次多虧了馬江河,那情形頗像馬江河把他從深淵拎上來。鄉一把對馬江河不分場合地贊譽,但年底調離時卻沒推薦馬江河接任,而是推薦了副書記。雖然副書記沒上位,從他鄉調了書記,馬江河還是很窩囊,也很窩火。而那條村級路第二年便成了豆腐渣。

    在家窩著的每一天,老娘都往他這兒跑一趟,送油餅、酥餅、莜面餃子,都是他愛吃的。他吃,她就在旁邊“監督”,叫他多吃,似乎他在里面天天餓著肚子,好像他的胃是口袋,多少都能裝進去。自打他把老娘接到皮城,送飯便成了老娘的首要任務。金葉茶飯不行,也沒那份耐性。他不怎么回家吃飯,并不是金葉廚藝差,飯局太多了。老娘送飯成了他的負擔,他三天兩頭擠出個空檔,回家吃一次,不讓老娘太失望。那時老娘不催促他多吃,只是看著。

    他清楚老娘更多是怕他不開心。在她的意識里,吃得足夠飽,就能忘記不快,某次考試他砸了鍋,老娘煮了八個雞蛋。他還沒吃就笑了,老師批評他這么下去期末就吃雞蛋了,老娘提前給他吃了。

    他沒去看老娘,倒讓老娘天天跑,在那個早上,馬江河突然不安。出門前,他給老娘打電話,她沒接。她不會這么早來的,但馬江河走在路上,仍盯瞅著對面,搜尋熟悉的身影。碰到幾個熟人,馬江河臉上掛著適度的笑,灰溜溜的不至于,但也沒必要夸大自己的不在乎。親朋都在乎,自己有什么裝的?

    老娘在西城,距他的住處約三公里。還沒到熱的時候,他卻出汗了。想到老娘右腳不便,每天往返六公里,他越發愧疚。

    名副其實的老舊小區,就一棟樓,沒大門,水泥磚鋪就的院面坑洼甚多,滲水井是自挖的,至今沒與主管道接通。經過井蓋處,騰漫的臭氣幾乎令他窒息,他快步越過。

    門鈴壞了,他輕輕擊門。沒有回應,與老娘走兩岔了?再撥老娘的電話,仍不接聽。他用力擂門,不祥的念頭閃過。觸見墻上的開鎖電話,正要撥,門開了。老娘污臟的臉讓他一愣,不等問,老娘已慌慌轉身,好像他是搶劫犯。臭氣撞過來,他幾乎倒仰。他沒捏鼻子,甚至來不及想,便緊步追過去。

    老娘已閃進衛生間,坐在馬桶蓋上,準確地說,是壓,她雙腳猛蹬,腰往后挺,胳膊擠按著馬桶兩側,皺巴的腮因用力扯拽,緊緊繃著。仿佛馬桶里關著怪獸,稍稍放松,怪獸就跑出來吃人了。趕緊出去!老娘沖馬江河喊。馬江河定在門口。

    遍地糞水,臟污的濁流仍放肆、固執地從馬桶蓋的縫隙往外滲。若不是壓著,肯定就如巖漿噴射了。老娘見馬江河傻站著,再次喊他出去。馬江河這才醒悟,叫她離開。老娘說不能離,離開就造反了。糞水漫過來,馬江河往后退退,說這樣不行,得讓捅下水道的弄。老娘說一會兒就不冒了。又催他出去,別臟了腳。

    馬江河返至客廳,掏手機竟有些抖。他想也沒想,就撥趙多的電話。有兩個人的號碼,他不用想就能說出來,趙多和馮妙。他進去六年,老娘竟成了清糞工。這本該是趙多操心的,派一個工人就行。過去老娘拔牙鑲牙都用不著他惦記,趙多比他上心。狗操的東西,馬江河暗罵。金葉還說趙多不勢利,每年春節都去家里坐坐,想來不過是賺個不忘舊主的名聲,知道金葉會說出去。而老娘,徹底被趙多遺忘了。

    電話終是沒撥出去,拿捏不好語氣。他有責損趙多的理由,卻沒有責損趙多的資格。而用幫忙的腔調,他不甘。即便他瘦死,骨架也在那兒擺著。當然,他也不想無聲吞咽這份憋屈,那得等機會。

    樓道中貼滿了廣告,隨便打了一個,半小時后疏通管道的便上門了。馬江河讓那個精壯的后生搞徹底,后生說那得把下面的管子全換成粗的,自然要價就高了。馬江河叫他該換什么換什么。老娘聽見了,說要和樓上商量一下,馬江河揮揮手,催后生快干。

    后生離開,老娘清理衛生間,馬江河要弄的,她急得幾乎和他打起來,他只好退出。南北窗都開著,他仍感覺胸悶,在樓道口躲了一會兒。一樓就這點不好,管道堵塞,最先遭殃。買一樓是為了照顧老娘,想方便卻沒方便。其實,他完全可以給老娘買新樓,又不是買不起。那時他剛調回縣城,作為大局一把,不知多少人盯著,若說謹慎,不如說想為自己贏些資本。老娘不嫌舊,比村里的土房強幾百倍,就是現在老娘也不會嫌,可馬江河受不了,這是給老娘買罪受呢。

    老娘要出去買油餅,做別的來不及了,馬江河攔住老娘,說我一個閑人,又不急著上班,有啥來不及的。老娘說那就揪面片吧。也就半小時,老娘將熱騰騰的面片端上來,馬江河瞅瞅老娘的額頭,疼惜地說,我沒那么餓。老娘說,餓傷胃,趕緊吃吧。

    老娘仍心疼換管子的錢,說該大伙分攤的。馬江河叫她別管,也沒多少錢。老娘怪責,咋叫沒多少錢?好幾百呢,不是原來了,你連飯碗都丟了,花錢不計算哪行?馬江河的目光從老娘憂心忡忡的臉移到幾乎全白的頭上,胸間頓有冰塊撞響,他說,餓不死的,我不會讓你餓著。本是安慰,聽來卻有氣呼呼的味道。老娘嘆口氣,沙發都割爛了,就差撬地板了,你還哪來的錢呢?馬江河沒吭聲。老娘說,單靠金葉那點工資……唉,我都要愁死了。馬江河故作輕松地笑笑,愁什么,掙錢的道兒多著呢。老娘眉頭略展,你想好干啥了?馬江河說,正在想。老娘問,啥是保險印?馬江河愣住,聽誰說的?老娘惴惴不安,那天買油餅,老六這么說。馬江河意識到口氣硬了,想笑卻未能笑出來,淡淡地說飯都要涼了。

    在里面待幾年,出來反而安全了。沒進去當然好,但整日提心吊膽,以前退了就退了,現在退休好幾年還有被查的。某個局長就嚇死了,每有人進去,他就想到自己,頭發、眉毛、睫毛、胡子都掉光了,后來聽不得聲音,家人不小心摔碎茶杯,要了他的命。

    年輕的進去基本就清零了,資歷久的,被沒收的只是小部分,甚至不足零頭。用幾年的不自由換取后半生和兒孫的衣食無憂,沒有比這更劃算的生意了。他們春夏在皮城,秋冬則到三亞、北海,如同候鳥;或者搬至兒女居住的城市,從此消隱。那些膽子大的,打麻將都開著寶馬。比如邱某,若有人問,就說老二的車。他的二弟靠他在位的關系搞了一個旅游莊園,確實有錢。但誰都清楚,寶馬就是他自己的,他拔根汗毛,也比二弟腰粗。

    繁花似錦的前程一夜凋謝,馬江河積蓄有限,但不至于后半生衣食無著,何況還有以前的關系,可以攬點工程啥的。馬江河不敢對老娘說實話,怕嚇著她。連金葉都不知情,那秘密只有兩個人知道。

    老娘的惆悵提醒了馬江河,不能再縮躲在家。當務之急是給老娘換房,絕不能再讓她遭罪。老娘肯定反對,所以他不打算征求老娘意見,訂好房直接搬就是了。

    這幾日天天接電話,但最想聽到的偏偏沉默著。趙多知道他的新號,她肯定也知道。馬江河本可打過去,但他拗著,偏不打。從老娘那兒出來,馬江河不拗了,或者說等不及了。

    馮 妙

    睡得晚,起得卻早,中午補個覺,精力便鼓鼓脹脹了。馮妙要去早市采買,若是晚了,想要的怕就買不到了,即使買得到,但被人挑揀過,總有吃剩飯的感覺。她喜歡首撥,就像走在未被踩踏的草地,舒暢、清爽。她真真體會到什么叫花錢有樂,不是買瑞士手表、愛馬仕包,而是在清早的市場上。與她的穿著相比,這愛好實在是老土可笑,然而她享受。她從不毛臉,所以要預留梳洗時間,可不就得早起?

    早市在城邊,由騾馬交易市場改成,里里外外,邊邊角角,那些攤位就像旺盛的草,到處都是。她從不開車,而是騎電動自行車,想停就停。比如這個早上,她本想往里騎的,忽然看見香椿,便將車鎖在路邊。沒等她蹲下去,賣香椿的漢子便往秤盤上抓了一把。她詫異地說,我沒說要買呢。漢子自負地說,這味兒帶鉤,不買你怕邁不動腳。她哈哈大笑,你可真會吹。漢子一本正經,真沒吹呢。香味足夠濃郁,但她還是聞了聞,很純正的香。價錢夠貴的,但只要相中,再貴也要買。漢子說,大妹子,這可是頭撥,獨一家,你要在別的攤看見,我白送你。她笑笑,那就來兩把。漢子抓了三把,妹子肯定不后悔的。她沒攔擋,幾把無所謂的,就是要一個鮮。

    馮妙走走看看,快到活雞攤位時,突然一陣喧鬧。吵吵嚷嚷甚至大打出手,時常發生。她不喜歡圍觀,躲得遠遠的。正要走開,一矮胖婦女慌張往這邊跑,好幾個人被撞著。她緊躲慢躲,還是被婦女撞了。婦女似乎昏了頭,分辨不清方向,明明是往前的,撞了馮妙,反向后奔,追趕上來的瘦漢一把揪住她,漢子另一只手上握著滴血的刀。他要拖婦女至攤位前,婦女死活不肯。沒有深仇,婦女要買雞,瘦漢宰了,正待煺毛,她卻說不要了。婦女說自己沒帶錢,瘦漢不干。馮妙上前,說那雞我要了,你放開她。瘦漢認出馮妙,立即松了手。那婦女紅漲著臉,擠出人群。馮妙瞟瞟瘦漢的刀,說你這陣勢可夠嚇人的。瘦漢往身后藏了藏,說剛好在手里抓著,沒來得及放。又解釋,我也不容易,家里等錢用。他煺好,用清水連沖兩遍,近乎媚笑,你瞧好,都洗干凈了。馮妙無言接過。這是最后一次買瘦漢的雞了,市場上好幾家呢。

    然后又買了新蒜、胡蘿卜、花椒。早集有超市買不到的,過些日子苦菜、黃花、蕨菜、蘑菇就輪番上市了,都是野生的,商販多是附近的農民。采買齊,馮妙仍左觀右瞧,沒準兒有驚喜呢。

    早餐是自磨豆漿,點心,煎雞蛋。吃過,她去對面的藥店買了幾盒通宣理肺丸,另有金嗓子喉寶、維C含片,速效救心丸。藥是給打麻將的人備的,有些能用著,有些用不著,比如速效救心丸,但還是要備,過了保質期馬上換新的。她巴望著都過期處理掉呢,但萬一有需要呢?像他們那些人,喝酒、熬夜,個個都是耗損過度的機器,誰血糖高,誰血壓高,誰尿酸高,她摸得清清楚楚。準備飯食,自然要考慮他們的禁忌。誰不能吃甜食,誰不能吃豆腐,誰不能吃雞蛋,她在本上專門記著。到了他們這個份上,退的沒退的,腰包都鼓,不在乎錢,只在乎身體和享樂。他們買開心,她就挖空心思讓他們開心。開心了,他們才樂意扔。他們問多少,她不說數目,讓他們看著給。他們反而給得更多。他們坐在那里,不論高矮胖瘦,于她都是錢垛子,有一次她凝望許久,他們竟真的變成紅紅燙燙的錢墻。那一刻,她呼吸急促,雙腿虛晃,好像無意闖入了恐怖地帶。還好,推倒牌的聲音將她拉回。從此,在她心里,他們有了另一個稱呼。

    別的店鋪早開門了,只有文具店還沒睡醒。生意一般般,但已經到點,就該開門。小紅的男友移情別戀,這一陣小紅情緒低落,眼圈兒動不動就紅。馮妙粗粗勸過,小紅內向,她不敢往深說,怕傷著她。也只有靠時間治愈了。當然有些傷是終生的,時間也無能為力。誰沒不痛快的時候呢?馮妙體恤她,早走就早走,晚來就晚來,但太過就讓人不快了。

    馮妙上樓取了鑰匙,剛把門打開,小紅喘著粗氣到了。馮妙瞟瞟她,她紅著臉解釋自行車爆胎了,她補胎來著。她個子不高,但挺耐看的,瓜子臉,大眼睛,兩道濃眉,臉上永遠掛著羞怯的笑。小紅樸實,馮妙相中的也正是這點。跟同齡女孩比,她像另一個時代的人。小紅撒謊了,馮妙在心底笑了笑,說車胎補幾次就不經用了,再爆干脆換新的吧。小紅干兩年了,馮妙從沒斥責過。這話就夠重了。小紅低聲說我知道了。馮妙問她吃過早飯沒,小紅感激地說吃過了,然后將需進貨的單子遞給馮妙。馮妙翻了翻,還給小紅。小紅說昨天打過電話,下午就能送過來。馮妙點點頭。小紅問中午要她接若若不,馮妙說我自己去吧。

    若若是馮妙的女兒,是她短暫婚姻的唯一果實。若若在皮城私立小學讀四年級,雙語,寄宿制,周六中午休息,周日五點返校。無論對馮妙還是對女兒,那都是幸福的時光,除非實在抽不開,馮妙才打發小紅去。

    若若最愛吃馮妙烙的千層餅,為了多吃餅,菜都省了,因此馮妙每次和一丁點面,防止她吃餅就飽了。準備妥當,馮妙駕著自己的豐田去學校。吃過午飯,若若到臥室看動漫,馮妙想補個覺,剛躺下,電話響了。

    還記得我吧?

    馮妙一顫。熟悉得如同自己,哪會忘記?聽出聲音里的情緒,這是怪她了。她反應還算快,就像他在跟前,馬上垂了眉眼,我還以為你忘了我呢,怎么才和我聯系?我又沒換號碼,你不會忘了吧?他怎么踢過來的,她就怎么踢回去。

    你的牙還這么硬。他好像笑了。

    馮妙想起他第一次說這話的情景,臉竟然燙了,說,那得看對誰。

    他停了一下,問,你還好吧?

    馮妙說,反正活著。

    他哈了聲,這話該我說的,被你搶了。

    馮妙問,你呢,也還好吧?

    他說,馬馬虎虎。

    馮妙勸,算是一劫,過了也就踏實了。

    他問,什么時候有空?見個面!

    他客氣了,甚至有那么點兒小心翼翼。她說,你有空,我就有空。

    他說,那就現在,我過去找你。

    她啊了聲,咋這性急?告訴他女兒回來了,明晚怎樣?她試探著說,咋也得設正宴。

    他失望了,也……好,就你我,行吧?我不想見別人。

    她說,那有什么不行的?我也沒打算叫別人,訂好地兒我告訴你。

    掛了電話,她再無睡意,發了會兒呆,突然就躁了。她來回踱著,像失了火等待消防車。她當然不怵他,即使他在位上的時候,她也不。他不兇悍,也不粗暴或變態,架子也沒那么大,也蠻有心,挺會疼人的。但想到和他見面,她的心瞬間就空了,那巨大的窟窿幾乎能將這三層樓吞沒。可她不能躲著,見面是必須的。

    第二天下午,她給趙多打電話,讓他早點兒過來,她晚上有局。趙多倒是直接,是和馬江河吧?她說,我記著你的話呢,怎么也不能在電話里了斷。

    把若若送回學校,馮妙沒回家,直接去了龍鳳莊園。在城邊,吃住一體,旅游季極火爆,平時甚為冷清,她和他在那兒開過房。當然不為重溫舊夢,圖的是安靜。他行事謹慎,沒有比龍鳳莊園更合適的地方了。

    她剛掏了茶葉讓服務員泡,他就立在門口。四目相對,并無凝視,她微笑著站起,幫他掛外套,如過去那樣。他側偏了一下,說不用,她便端起茶壺。她略有些尷尬,待將水杯推過去,已恢復自然。

    他沒坐在她身邊,隔了兩把椅子。他瘦了些,但并不明顯,鬢角有了白發,可以忽略的。她問他怎么過來的,他說步行,走走能多吃點兒。她笑著說還沒來得及點菜,那正好。他翻了翻,卻又推給她,她沒看菜譜,直接報了菜名。

    菜很快就上來了。每上一樣,她先轉到他面前。桌子大,盡管點了六菜一湯一粥,還是顯空。她問要不要再加個蔬菜,他擺擺手,咱別糟蹋。見她不動筷子,只管喝湯舀粥,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說晚上不敢吃太多。他說,偶爾破例,不要緊吧?她就拿起筷子,夾了根青菜。

    她問他這幾天忙什么,他答,想出路!我餓不要緊,不能讓老娘跟著挨餓。她問有什么打算,他忽然謙遜了,只是個初步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現在還不能告你,前期……他頓住,凝望著她,半開玩笑地說,你沒帶錄音筆吧?

    她的臉立時緊了,他疑心實在太重。這個已顯衰態的男人,她差點就愛上他。彼時,她已生出好感,也不再被動,他貼近她,她身體的花蕾便綻放了。某次,她瘋狂得連自己都吃驚,而他如癡似醉。從她身體上下來,他突然問出的話令她羞辱而憤怒,我和趙多誰好?她忍住了,佯裝糊涂。但他堵死她的路,赤裸而粗俗地說,我和趙多誰更厲害?她霜了臉,說和趙多什么事兒沒有。他不信。她發誓,就差咬破手指寫保證了。事后回想,她特別后悔,簡直是自取其辱,即便發毒誓,他也不會信。她仍毫無保留地張開身體,心卻裹了殼。

    她終是壓住奔騰的火苗,甚至笑了笑。她拿過包,拉開,一一掏給他,然后翻過來。這兒沒法脫衣,你過來檢查,還是去開房?她平靜地問。他說,你別生氣。他欠身夾菜給她,語調也是討好的。她說,你還是搜一搜好。他賠著笑,我就是開個玩笑,我不信自己,也得信你啊。她輕輕一哼,他說,信不信由你。她問,你就為告我這個?他說,我現在需要!她問,什么?他定定地看她一會兒,你明白的。她笑道,你這啞謎打的,我頭都大了。

    他的臉難看極了,像被爆烤的凍柿子,硬的地方硬,軟的地方滲著湯水。片刻,他恢復正常,垂了頭,我什么都沒了,我需要!她暗暗冷笑,兔子還有三個窟窿呢,他竟裝出這等可憐相。他約她見面,她就意識到了,沒想他這么快就進入主題,還疑心她錄音。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我有個叫小紅的店員,挺討人喜歡,我常給她東西,口紅、手表,若有一天我不痛快了,是不是和她要回來?你說我張得開嘴嗎?

    他的臉又扭了,只是沒剛才夸張。那是口紅,你不會把自己的樓給她,對不?若你叫她住那兒,她一定清楚,是讓她住,而不是送給她。

    她說,我叫她住,一定是打算送給她。

    老 六

    老六,看墻上!躥得那么快,啥玩意?

    老六急慌四瞅。那一瞬間,半間屋突然膨脹如沒有邊沿的長廊,他眼神又不好,怎么也夠不到。他沖著聲音匯聚的方向往前湊,仰著頭,差點被凳子絆倒。

    哎呀,這邊!你的眼睛是用來出氣的?!

    老六折返,終于靠近墻角,但那該死的東西已無影無蹤。

    難怪油餅里有蚰蜒,你這滿墻都是!兩個青皮,一個抓著吃剩的油餅,另一個松開手,讓老六看。

    油餅鋪是老屋,矮破、昏暗,但墻壁刮了白灰,光溜溜的,沒有到處竄的蚰蜒,更不會鉆到油餅里。老六什么都清楚,但是惹不起。青皮拿了賠償揚長而去,那是老六一個月的收入。女人哭,老六搬了凳子坐在門口。街對面修自行車的漢子問老六,你讓訛了,咋還笑呢?老六說我沒笑。他長了張窩頭臉,天生帶笑。

    兩個青皮再來買油餅,老六不肯。他們問為啥,老六說賣不起。青皮罵老六歧視他們,打娘胎出來,還沒有哪個長腦袋的敢這樣。老六挺緊張的,但咬定不賣。青皮就動了手,老六急了,操起菜刀。據圍觀的人描述,老六是笑著砍的。

    從牢里出來,老六仍以炸油餅為生,再沒人往他脖子上騎了。夜黑睡覺老六都是笑著,甭說白日了,這樣一張臉,斥喝都不忍。他出來兩年,兒子又進去了,沒等兒子出來,女人病亡。老六只歇了數日,就繼續營業,掛著不變的笑。忙活完,便搬了凳子坐在門口,像個看大門的。沒人再把濃釅的茶杯端給他,老六常常忘了泡,渴了就喝生水,冬夏如此。

    仍叫老六油餅鋪,仍在原來的位置。老六買了矮屋及其后的院落,蓋了一棟兩層樓,一層油餅鋪,二層住宿,旁側的大門通向后院,那是老六的另一個世界,不是誰都可以進入的。

    老六住西城,好多東城人專門過來買油餅,多半是老客。老六的油餅軟卻脆,還不膩,吃過一次肚里就生了饞蟲。炸油餅不再是老六的主要營生,副業也算不上,兒子早就勸他別干了,老六說我的事你甭管。老六不打牌不押寶,不釣魚不胡侃,就喜歡炸油餅。說出去沒人會信的,所以老六從來不說。當然他不再拼死拼活,搞得腰酸背疼,每天和一二十斤面,不到中午就賣完了。賣完,仍有人來,有的沒了油餅便掉頭離去;有的則是沖老六來的,老六會把他們帶到二樓的某個房間。

    日光灰暗的上午,老六賣完油餅,搬了凳子坐在門口。仍是原先的凳子,凳腿因年久而毛糙,凳面卻磨得油光锃亮。舊歸舊,但敦實。對面的修車漢兩年前腦溢血去世了,就在老六面前,120還是老六打的。那個位置空了,老六還是照例望望,然后才移轉,仍是直直的。眼神差,他從來就沒看清,或許正是因為沒看清,他才癡癡地看。遠了可以猜,近就沒意思了。

    在老六的凝望中,一輛紅色甲殼蟲駛過來。老六,又瞧西洋景呢,腳沒落地,少婦的脆音先滾過來,如熟透了的蘋果。老六笑著站起,提醒她鎖好車門。少婦說哪個賊敢來這兒行竊,不要命了?老六說你講笑話呢,公安局家屬樓被撬了六戶,我長幾顆頭?少婦問真的假的呀,我怎么沒聽說?老六說你現在不就聽說了?相信就是真的,不相信就是假的。

    這么說著,兩人已走上樓梯,老六在前,少婦在后。屋里辦公擺設,老板桌,皮沙發,保險柜,書櫥。書擺得滿滿的,老六從來不看,看不懂。與別的辦公地兒唯一不同的是他供著財神。

    老六打開保險柜,拿出鼓脹的牛皮紙信封遞給少婦,讓她數數。少婦捏了,瞅瞅信封上的字,說你老六沒有算錯的時候,不相信你就不往你這兒擱了。老六再把一個黑皮的筆記本翻開,少婦簽了自己的名字。我又帶來五個,少婦說著從包里掏出箍得整整齊齊的人民幣。老六掂了掂,便放進保險柜。少婦問驗鈔機壞了?老六說沒壞,用不著!少婦說,是呀,誰敢日哄你?老六笑笑,我又不吃人。他再次翻開,在少婦的頁碼記了,又給她打了收條。少婦問還是原先的利息?老六說不變,你放心!少婦笑說我是問不提高點兒,物價都漲了。老六呵呵著,你可別吃人!少婦抿抿嘴,忽又盯住老六的本子,問,我能翻一下嗎?就當做廣告嘛。老六掛著笑,話卻說得狠,明兒我娘從棺材鉆出來,我也不讓她看。少婦不尷尬,夸老六有原則。

    少婦走后,老六打了兩個電話。老六貸別人的錢,當然不是自己用,而是再貸出去。他沒賴過別人,也不擔心他人耍賴。他只需記住時間。催還時,老六仍笑瞇瞇的,若對方說近日還不上,他會告知翻了倍的利息是多少,若再還不上,他也不惱,說既然沒時間,就讓白龍和黑龍去取吧。白龍和黑龍是雙胞胎,一個皮膚白,一個皮膚黑,膀上均刺著青龍。他們在兒子的公司上班,老六一個電話,不用兩小時就能從市里趕過來。老六抬出白龍和黑龍,借貸者定會在老六給定的期限還款。個別的嘛,也有個別的處理。

    吃過午飯,老六本想打個盹,一個特殊的客人上門了。

    趙 多

    趙多和老馮真正鋼鐵是從要賬開始。兩人住只有半扇窗戶的旅店,喝八毛一壺的白酒,就花生米或榨菜,僅一樣。然后穿街過巷堵工頭,哪天也得跑兩到三趟,有時還在院外蹲守,那可是數九天,幾分鐘腮幫子就硬了。狗日的工頭,半個月沒露面。

    某個夜晚,老馮喝哭了,怪責自己沒用。老馮比趙多大幾歲,長相老,既有橫褶也有豎皺。老馮脾氣好,別的大工嫌趙多力弱,他不嫌,趙多就跟了他。趙多揀好話勸說,老馮哭得更厲害了,他哽咽著,你就讓我哭哭吧,我這心里堵啊。趙多就捏了壺猛灌。次日清早,趙多提醒老馮,師傅,咱不住這兒了。老馮抬起腫脹的眼問去哪兒,趙多說甭管,收拾東西,別誤了早飯。

    到了工頭家門口,老馮反應過來,說這不合適吧。趙多說要么要錢,要么要臉,只能選一樣,師傅,老婆孩子可都等你回去喂呢!老馮橫了心說,聽你的。

    工頭老婆隔門扔出一句話,不讓兩人進。趙多翻墻躍入,拔掉插銷。賴了一個白天又一個晚上,餓了就吃,吃了就躺,工頭老婆報了警,兩人被帶到派出所。問清便放了他們,再去。工頭終于被逼出來。不是他黑他們,而是他沒從一包手里拿到錢。他是二包,趙多和老馮是曉得的。工頭請兩人喝酒,透露這些日子跟蹤一包,發現一包有個相好,一包的錢八成都花在相好身上了。這可是機會呀,趙多一下來了勁兒,捉他狗日的。工頭擔心搞砸,若一包翻臉,再無要的可能。老馮也說不可行。最終兩人都被趙多說服。

    捉奸成功,工錢順利到手。喝慶功酒,工頭問趙多有這腦子,干嗎當小工,趙多說沒關系,腦子又有啥用?又沒技術,可不就得干小工!工頭說趙多不是靠力氣吃飯的主,趙多指指老馮,沒馮師傅,這半碗飯我都沒有。其實,趙多早就托一起販過皮子的郝二攬活了,攬不上。工頭問趙多愿不愿跟他,趙多當即敬了工頭三杯。

    跟工頭當了一年左膀右臂,趙多帶著老馮另起爐灶。也是二包。年底發不了工錢,工人們三天兩頭上門圍堵,趙多走路都縮著脖子,只有老馮默然。一包總算結了一部分,沒咋分就光了。老馮一分沒拿到。趙多對老馮說,師傅,你緩一緩,我趙多欠不下你的。老馮信他,第二年還跟他干。那年運氣還好,一包沒拖,其實是沾了另一個二包的光。二包因糾紛被捅死了,一包害怕,痛痛快快給趙多結了。

    第三年老馮從房頂跌落,摔斷了脊椎骨。趙多東挪西借,總算湊夠老馮的手術費。頭年的錢沒結,第三年一分未給,要說,那是趙多欠老馮的。但趙多也真是難。老馮知道他的難,出院時只說一句話,我這條命是你給的。趙多叫他勿多想,只管養病,工程隊還得靠他掌舵呢。老馮說,放心,百日后我就可以砌磚了。

    老馮從房頂跌落是因為眼睛發黑。躺在炕上,老馮依然頭暈目眩,半年后查出腦瘤。老馮女人本就是個病秧子,受此打擊,人整個泄了,甭說拿主意,連句痛快話都說不出來。馮妙在讀高中,她弟弟尚念小學,什么忙也幫不上。趙多本可棄手,但不忍。他不欠老馮的工錢了,但還欠著老馮的情。趙多替老馮拿了主意,錢是從銀行貸的,他借不到了。出院時,老馮說,你又把我的命撿回了,我拿啥還你啊!趙多依然揀好話安慰,老馮說但愿老天給我機會。沒一年老馮就去了,老天沒給他機會。老馮女人徹底癱倒,馮妙輟學回家。趙多勸,他會供姐弟倆。馮妙挺有主見,說叔能供我弟就行了。勸不通,趙多便

    作罷。

    那幾年,老馮女人看病及其他開支,一大半是趙多出的。他好歹是工頭,總有些辦法。每次拿錢他都疼,但再疼也拿。想一想老馮,那疼便淡了。里外事都是馮妙做主,趙多與馮妙來往較多,但他并不清楚她的心思,甚至后來她提出跟他干時,他也沒朝別處想,只是有些意外,說我那兒沒有適合你的。馮妙說我數學好,可以給你當會計。趙多笑噴。馮妙急了,她別的不咋,數學真還可以。趙多說工程隊那點破賬,哪用得著會計,勸她干點別的。馮妙低下頭,說欠他的錢三年五年肯定還不上,她想干活抵賬。趙多說從沒打算讓他們還。馮妙說他咋想是他的事,欠錢就要還的。聲音不高,但硬生生的,令趙多刮目。趙多笑笑,叫她別給心上壓秤砣,他沒工夫和她磨牙。沒想馮妙追到工地,她說沒啥社會經驗,跟趙多干踏實,干幾年再自個兒闖。趙多不好硬攆,也沒給馮妙安排啥,買買菜,跑跑腿,僅此而已。出去吃飯帶著她,有人戲問趙多從哪兒招了個秘書,趙多正色道,別瞎說,這是我侄女!玩笑有大有小,馮妙從來不惱。

    某天回工地晚了些,馮妙扶他到工棚。趙多住單間,馮妙和做飯的婦女住隔壁。兩人都喝高了,趙多更多一些。他是做東的,又有求于人,可不就得放量?酒場上不會有實質性的應承,但酒能拉近關系。

    腳底像踩著冰,滑得厲害,但腦子還清醒,至門口,他甩了甩,說沒事了。馮妙不言,推開門,并叫他抬高腳,幾乎是拽他進去的。他摸燈繩,怎么也摸不著。然后馮妙就抓了他的手,用近似呵斥的語調說,別動!他沒反應過來,馮妙抱住他,耳語,多哥,你要了我吧!

    冰面爆裂,趙多頓時清醒,咔嚓聲仍如鋼釘射擊著腦門,無比清脆。他下意識地推推,她熱烘烘地黏著他,如新撕開的膏藥。吉嬸今兒回了!馮妙悄聲,似乎猜到他擔心什么。某個瞬間,火球滾過趙多的身體,他聽到了骨頭焚燒的聲音,但他定住,軟軟地回應,我是你叔呢。馮妙咬咬他的耳朵,一陣酥癢襲過,他搖了搖。馮妙說,把我抵給你!似乎正是這句話讓已經柔軟的他變得僵硬,他猛力一甩,冷聲道,你爸看著呢。膏藥脫落,他趁機摸著燈繩。

    相處如初,像從未發生什么,但從此她叫他多哥。他糾正了幾次,她嘴巴硬,也便由她。不過是個稱呼而已。可也正是這個稱呼讓趙多漸漸生出雜七雜八的念頭。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風刮得再猛,飄得再遠,總有落地生根的時候。

    趙多每年都有工程,但仍是二包。縣里的大工程攬不上,就是鄉鎮的也擠不進去。鄉鎮一把個個賊精,雖說酒場稱兄道弟,但招選工程隊,他們的鐵桿仍是不二之選。多年了,趙多吃的都是剩飯,沒餓著,但從未胖起來。

    看得多了,趙多看得越發清楚。沒有鐵桿靠山,他將永遠是二包,永遠吃剩飯。撬鄉鎮一把和鐵桿的關系幾無可能,除了喝得胃出血,沒什么收獲。他將目標鎖定二把。終要上位的,現在的二把就是將來的一把。二把太多了,并不是誰都有機會往上走。趙多認識幾個,不認識的只要想,也可以扯得上,關鍵是選誰。這就像押寶。

    最終,趙多鎖定馬江河。

    趙多給鎮里蓋戲臺,馬江河是總監工。一把拍板,二把干活,向來如此。他就是這么和馬江河熟起來的。二把做不了主,有的工頭就不太當回事兒,趙多不,只要馬江河提出哪兒不合適,他立馬改。馬江河懂行,并不胡亂指揮,趙多挺佩服他。馬江河沒架子,和工人說話,張口師傅閉口師傅。還挺仗義,因資金沒到位,工程暫停,他幫趙多賒欠水泥。這么個人當靠山是踏實的。更重要的是,馬江河二把好幾年了,上位可能大。一旦有了目標,趙多就上心了,沒事也會去馬江河那里“匯報匯報”,約他吃飯打牌,自然適當輸一些。馬江河的老母親在另一個鄉鎮,他讓趙多抽空去鋪鋪院子,次日趙多就帶了三個工人過去,不但鋪了院子,還壘了一個帶棚的廁所。自此就經常登門,不需要修補了,看看她老人家也是應該的。他比馬江河回家的次數多。馬江河說沒事別跑了,怪遠的,趙多說我和嬸有緣分,幾天不見怪想她的。后來趙多就認了干娘。以至于馬江河都有些妒意,說老娘好幾次夢見趙多。趙多笑笑,說你忙大事,我給她解個小悶。

    芝麻谷子,顆顆粒粒,累積起來,就得用麻袋裝了。

    趙多和馬江河關系日深,但還沒到鋼鐵的份上。趙多心有憂戚,特別是聽到馬江河即將轉正的傳言。別的工頭已明明暗暗圍著馬江河轉,趙多感到了危機。苦心建成的大廈即將被人挖斷根基,他怎么能睡安穩?那些工頭比他有錢,兩塊方磚拍給馬江河,他的付出就成了泔水。除非用別的法子。

    馮妙就這樣撞進趙多的腦子。她絕對是一枚核彈,只要她肯。但趙多并無把握,只要想到老馮,罪惡感便如刀尖戳著他。所以始終沒敢提。想一次,刀尖戳一戳,慢慢地,就沒那么疼了。根基被挖比刀戳更痛。

    某日,趙多試探著問馮妙,能不能幫個忙。馮妙怪怪地瞅著他,殺人嗎?趙多笑,你電視看多了。馮妙問,放火?趙多搖頭。馮妙說,那還有啥說的?反正欠你的錢。趙多沉了臉,和欠錢沒關系,我早忘了,別再提了。馮妙說你忘我不能忘,到底啥事?趙多說不是一般的事!馮妙問,不是讓我當間諜吧?好刺激啊,沒問題,我愿意替你做任何事。趙多心里一動,她的誓言讓他不忍,虛笑一下,轉移了話題。

    幾天后,馬江河喊趙多和另兩個工頭吃飯。也沒啥事,就是吃個便飯。平時都是他們請他,他得做一次東。馬江河說得清楚,但趙多還是覺得不同尋常。三個工頭在座,怎會讓馬江河買單?哪怕他是二把。

    席間,一工頭問馬江河上位的事,馬江河搖頭,聽天由命吧。他否認,表情卻不沮喪。趙多猜上邊找他談過話了,沒正式任命,馬江河是謹慎的人,絕不會透風兒。雖然秘密常常不是秘密,但某些忌不能犯的。

    趙多上洗手間,順便把單買了。散場,趙多故意陪馬江河走了一段,他沒問,等馬江河主動透喜訊,但馬江河守口如瓶。

    那個夜晚,趙多撮土為香,拜了三拜,老馮,對不住了。

    馬江河

    馬江河的臉翻涌著深深淺淺的青綠,像浮蕩著昆蟲的殘尸。金葉被驚著,你怎么了?馬江河說沒怎么。金葉瞪著他,跟誰吃飯了?馬江河倒水,金葉竟跟進廚房。暖壺年代久了,底部銹損,馬江河放得用力了些,暖壺砰地碎了。金葉不悅,拿暖壺出氣,還不如搗我幾拳呢!馬江河瞄瞄她,埋怨她暖壺銹成這樣也不懂得換。金葉說沒錢嘛,你又不是不知道!馬江河質問,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了?金葉轉了臉色,你還當真了?我就跟你叫個屈!馬江河也便壓住,齒縫依然透著火星子,不就打麻將腰包癟了,這也叫屈?要不是你這么蠢,我還出不了事呢!金葉急了,倒怪我了?我告了你?瘋了吧你?馬江河說,反正你也有份兒!金葉幽怨地,難怪你看我不順眼,原來心長毛了!這六年我沒睡過一個好覺,要是能替,寧愿替你,天天抽我也認,沒想到……我還不如把心掏出來喂狗呢,狗不領情,也不至于咬我。馬江河喝,夠了!金葉閉了嘴,眼淚傾瀉。

    馬江河當然是氣話,從被帶走那天,每個日子他都在想,誰在背后捅了刀子。其實不難想,哪一筆出了問題,涉及誰,一推就八九不離十了。但金葉不是一點兒責任沒有。那些年,金葉打麻將成癮,甚至上班期間跑出去,包里時常塞著兩萬現金。贏少輸多,外號銅匠。因為她牌技差,喊她打麻將的格外多。馬江河警告過幾次,金葉才低調了些,只和固定的幾個人玩。馬江河就半睜半閉,比金葉打麻將瘋狂的女人多的是。兩人結婚時,家徒四壁,每一分錢都精打細算,比如專在傍晚時候買菜,不新鮮了,但便宜,青菜向來不摘葉,土豆皮削得比紙還薄。特別是她從糧庫下崗后,勒一圈褲腰帶都不行,得勒兩圈三圈。馬江河提了副鄉長,為給他買雙像樣的皮鞋,三個月沒吃葷。馬江河在鄉食堂吃得上,但金葉吃不上。她原本就瘦,胸沒胸臀沒臀,營養跟不上,又縮干一圈,像個大號蜻蜓。每次摸她硌手的腰,馬江河都心疼得直吸氣,發誓一定讓她過上另一種日子。她后來那樣,也是馬江河縱容的結果。

    想及以往,馬江河有些悔,他坐過去,攬攬金葉的腰。她的肉長起過,現在又瘦下去了。我也是氣話,真那么想,就不那么說了。金葉哽咽著,我不是你的出氣筒!馬江河訕笑,還有氣呢?有多少一次撒出來吧,我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金葉抹抹眼淚,說,我還指望你養活呢。馬江河拍拍她,餓不著的。金葉說,餓不死就行了。

    馬江河問金葉查過加油站的賬目沒有,金葉說查什么查,自己的親哥信不過還信誰?馬江河說不是信不過哥,信不過能交給他?但該查還是要查的,清楚點兒好,該給他的一分也不會少。金葉說,不到年底他就把錢打給我了,幸虧有這么個加油站,又在哥的名下,不然……她瞟瞟他,你聽到啥了?今晚怪怪的。馬江河說,我能聽到啥?突然想起的。金葉問,你真想查?馬江河感覺她有些緊張,心中有數嘛,他應該主動給你看的。金葉說,他可是我親哥呀,你查他不傷心嗎?馬江河說,我不是懷疑,就是想弄得清楚些,就算他有點啥,我也不會計較,這你放心。金葉憂慮地說,就怕他……馬江河安慰,我知道分寸。金葉忽又想起先前的問題,問馬江河跟誰吃飯了,馬江河說還能跟誰,幾個工頭。金葉說,他們肯定跟你說啥了。馬江河說,陳谷子爛芝麻,別問了。

    金葉起身收拾暖壺殘片,馬江河往沙發縮了縮。以往馬江河揣了心事,金葉都瞧不出來,今天他沒藏住。他委實氣蒙了。他在馮妙身上的投資超過金葉,而她居然用裝傻報答他。他沒交給金葉,甚至沒告知她,怕她打麻將昏頭露了底兒,更重要的是馮妙保管更隱秘,更安全。誰想……啞巴吃黃連。她裝糊涂,他也只能打太極。他不敢鬧翻,若她舉報,他至少要再判個十年八年。那可真要坐穿了。她比他更明白,所以穩穩地掐住了他的命門。

    他交給她的時候,她就存了吞食的念頭,還是在他進去之后?是她自己的主意,還是與趙多合謀?憑她和趙多的關系,那是有可能的。如果趙多參與了,索要更加困難,趙多能干出什么,馬江河是清楚的。當務之急,必須搞清楚趙多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是兩個路數。馬江河不會輕易投降,還想靠那筆錢另起爐灶呢。

    清早,馬江河正在吃飯,有人敲門。馬江河以為是趙多,昨日下午趙多又打電話,馬江河沒接。以他對趙多的了解,趙多定會上門,雖然未必情愿。

    站在門口的卻是穿著黑色夾克的老漢,手里拎了一箱牛奶。馬江河猜老漢走錯門了,正要關,老漢炸出滿臉的笑,馬局長,你不認識我了?馬江河這才細細打量,老漢褐銅臉,川字紋,突然的笑使原本就小的眼睛壓成了縫兒。似覺面熟,卻記不起是誰,這幾年記憶力像破舊的鞋底。老漢提醒,我是野馬鎮紅灘村的李旺啊。馬江河哦了一聲,將李旺讓進屋。

    李旺說,我來看看馬局長,也沒啥帶的。馬江河心里一熱,難得你記著我,你可是登門的第一人呢。李旺受了驚似的,應該的,應該的,剛聽說,要不早來了。馬江河叫他稍坐,他還有半碗粥。李旺說,你慢慢吃。

    馬江河放了碗,李旺立刻站起。馬江河以為他要走,順口說再坐會兒嘛,李旺再次坐了,沒話找話地說,夫……人上班去了?那兩字像被鐵鏈拴著,他自己都感覺別扭吧。馬江河強忍著沒笑出聲,點頭回應。李旺說,還是有個班上好啊。該是無意,可馬江河聽著刺耳,目光壓過去,你沒別的事吧?李旺眼睛豆似的圓了,馬局長,你得救我呀。

    建工業園區需征紅灘村的地,縣里把任務分解到各個局。大老板下死命令,規定期限完不成,就地免職。馬江河任職的大局包的是李旺。他先指派副職去談,除了縣里的補償,局里也會按畝補貼。談不攏,馬江河親自出馬。李旺提出在原有條件的基礎上,給他安排工作,下夜,打掃衛生,什么都行,但要求訂合同。錢有花完的時候,工作卻是長流水。他能有這樣的打算,令馬江河刮目。不是多難辦的,馬江河一句話的事。當即應了,并讓李旺簽字。李旺要訂了合同再簽。馬江河說既然應了他,絕對沒問題,訂合同需要走程序,須人事局蓋章,再快也得一兩月,而征地期限只剩三天,他必須先簽。李旺就簽了。那是周五,馬江河讓李旺周一帶身份證去局里找他,就在那天晚上,馬江河被帶走。李旺的工作就黃了,他數次找局里,根本沒人搭理。

    馬局長,我天天盼著你出來吶!李旺悲苦著臉,你再不出來,我就進棺材了。

    那悲苦是傳染的,馬江河臉陰得能擰出水了。李旺是來索債,而他竟以為是來看他的。沒錯,那就是債。他想還的,可還不上了。

    李旺又講兒子出了車禍,沒了收入,而補償的錢兩年前就花光了,現在吃飯都是問題,他年紀大了,干不了體力活,若能訂個合同,好歹能養活家人。聲聲血淚。馬江河想雖有夸大成分,但不全是裝的,李旺遇到了難處。馬江河倒是想伸出援手,可……他重重嘆口氣,我已經不是局長了,找我沒有任何意義。李旺說,你跟他們說說,這個面子他們還是給你吧。馬江河苦笑,若給我面子,早給就訂了,不用我張嘴。李旺說,你說話咋也比我管用。馬江河搖頭,沒用的,我清楚,再說,有年齡限制。李旺說,我這白頭是愁出來的,沒那么老,到十月滿五十六。馬江河說,有心無力,對不住了!

    這是你答應的,你怎么能說話不算數呢?李旺聲音突硬,川紋豎直,如插了刀片。

    馬江河一怔,目光漸漸鋒利,你什么意思?

    李旺似想縮閃,小眼迅速眨動,但終是接住馬江河的目光,你給想個辦法!

    馬江河硬邦邦的,我想不出!你去告我吧。

    川紋平鈍下去,李旺擠出淺淺的笑,馬局長別生氣,我一大老粗,說話沒水平,我是急呀,盼星星盼月亮盼出了你,就指望你幫我,你這一推,天就徹底黑了呀。李旺說得可憐,馬江河便緩了神色,事出有因,不是我故意坑你,我非常抱歉,如果你起訴我,我絕不怪你。李旺說,馬局長說哪里話,我知道你的難處,咋會告你呢?馬江河說,別在這兒浪費唾沫了,把牛奶拿走。李旺笑得濃了些,你好歹試一試,當初你是代表你們局答應的,要說,這是我和你們局的事,誰想他們不買賬,以為我胡說呢,你去說,至少證明我沒胡說。馬江河說,當時辦公室毛主任在場,他可以替你證明。李旺說,你提毛主任,我更來氣,我找過他,你猜他說啥,他說不記得了,讓我去監獄找你,后來提了副局長,門都不讓進了,馬局長,你咋選這么個人當主任?馬江河說,人都是會變的,這很正常。李旺依然氣哼哼的,再變,也不至于不讓你進門,你翻當年的事,他敢不認?馬江河皺眉,那又怎樣?李旺瞬間扮出笑臉,跟局里證明呀。馬江河搖頭,沒用的。李旺說,馬局長,成不成的再說,起碼讓局里知道有這么個事,救救我吧,求你了!

    馬江河說,我試試看。他不知自己是被李旺泡軟了,還是被掐到痛處。李旺不是一般的農民,六年前馬江河就知道了。

    馬局長,你是大好人呢!悲喜聚在一起,李旺那張臉又凄慘又滑稽。

    馮 妙

    馮妙身體悸顫,牙關緊咬,仿佛酷刑在即。但想及趙多,山一般的重量便壓住她,再動彈不得,甚至涌出凜然和悲壯。牙關松開,由著馬江河的舌頭探入,垂耷的胳膊機械地抱住馬江河。趙多沒逼她,沒灌迷魂湯,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馬江河昏昏睡去。馮妙從他懷里掙出來,望著知了般鳴叫的日光燈。她也喝高了,那陣兒沒什么感覺,此時腦袋就像利斧下的樹疙瘩,漸至爆裂。她雙手抱頭,仿佛這樣利斧便沒了力度。但不行。她想推醒馬江河,或者給趙多打個電話,可手指僵硬,伸展不開。于是,她求救地望著知了,期待它吵得更響一些。利斧漸漸鈍軟,手終于能動了。她什么也沒做,只是蜷縮了身子。剛有睡意,馬江河鯉魚般撲騰了兩下。四目相對,她想笑笑的,可馬江河灰白的臉將她的笑按壓回去。她以為他害怕了,她努力地讓目光溫柔。我睡著了?馬江河問,她嗯了一聲。馬江河又問,你沒睡?她擺了擺頭。一直沒睡?馬江河追問。然后,馬江河慌慌地跳下床。相處時日不長,對他尚不是完全了解,她以為他要逃離。她盯著赤條條的他,詫異地想,難道他就這樣逃出賓館?她幾乎要提醒他了。他猝然止步,半蹲下去,撫著門把手。突然轉身,問,你當真沒睡?她已回答了他,需要重復嗎?馬江河移到床側,又問。她只好重復。馬江河問,沒人進來過吧?難道他的腦袋也被利斧削了?這問題荒唐透頂。他若是瘋了,趙多的計劃就泡湯了。不能讓他發瘋。想到此,她下了床,試圖拽他。馬江河快速走至窗前,撩起窗簾鉆入,檢查了一遍。那可是四樓,從窗進入得有壁虎的本事。檢查完畢,馬江河的臉有了血色,而他的笑仍搖搖欲墜。她明白了他恐懼的緣由,他的恐懼讓她恐懼。他是這么個人!她幾乎逃離,彼時,馬江河跪在她身邊,幾近宣誓,我會對你好的,相信我!

    數年之后,馮妙的身體再次悸顫,牙咬不緊了,碰碰磕磕,如風中殘破的門板。連續幾晚都是如此。這么多年,她自認還算了解馬江河,然如今的馬江河著實讓她吃驚了。她見識過馬江河的自私,但沒領教過馬江河的無恥。他還真像演員,別人識不破,她是能的。破爛衣服套在身上就能裝乞丐?笑掉大牙了!他是算細賬的人,許許多多的賬等他去算,沒想他首先算的是最不該算的賬。那就算吧,她在最好的年齡跟了他,看他怎么計算她的青春。

    想到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馮妙并不后悔。她的生活里沒有后悔的空間。她不知自己為何悸顫,為何齒冷。

    好幾天過去,馬江河沒再聯系她,他不會這么罷手。她猜著他可能的花招。她不懼怕,大不了魚死網破。

    伴隨著振動,手機閃爍了一下。馮妙暗想,或許是馬江河。她不緊不慢坐起,開了燈,倒了半杯紅酒飲下,摸起手機。是馮楚的信息,問她睡了沒。馮楚在地球的另一端,是洛杉磯某醫院的內科醫生。她立即打過去,聽見馮楚喜悅的聲音,她松弛下來。馮楚的第二個孩子剛剛出生,七斤八兩的胖小子。姐姐,沒影響你睡覺吧,我太高興了,就想第一時間告訴你。馮妙說,你要不在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就不認你了。

    說了約二十分鐘,掛斷,馮妙又倒了一整杯。是她把弟弟供出來的,馮楚的成功就是她的成功。想到弟弟,馮妙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她不再悸顫,寒冷的冬日過去了,溫暖圍裹住她。馬江河的可憐相浮出來,也沒那么討厭了。想法就有了變化。那就給馬江河籌一部分吧,她想。大半已用掉,刀架在脖子上她也拿不出,部分是可以的。不是還。當然更不是施舍。至于是什么,她說不清,反正會給他。她打算給馬江河發個信息,想想,還是先籌。沒必要過早開支票,又沒欠他。

    清明節,趙多陪她回村里給父母上墳。這么多年,趙多堅持始終。而祭奠他自己的父母,要么提前一日,要么延后一天。就是裝,裝數年也難呢。況且趙多不是裝的,她瞧得出來。也許是怕父親怪罪他,可若父親有知,該是感激他的。

    防火日緊,禁止焚燒冥幣,她想用石頭壓住,趙多卻掏出打火機。她瞅瞅四周的樹木,問行嗎?趙多用樹棍挖了個坑兒,焚完,又用土掩了。說這下誰也搶不走了。傷感的馮妙暗暗樂了。

    回去的路上,馮妙掏出口香糖,剝了一片給趙多。趙多說我才不吃那玩意兒,馮妙固執地伸著手,趙多偏頭咬了。也就這樣,她若有其他舉動,他那棗核臉便裹了醬。

    有侄孫了,我得給侄孫送個禮物,你幫我想想,什么合適,趙多說。馮妙斜著他,糾正,侄子!趙多說,別降我輩分,我可是若若的爺呢。馮妙說,你提這個我就來氣,她喊舅順口了,你咋讓她改口?連小紅都納悶了,不許占我便宜!趙多訕笑,你這一霸道,油門都踩不動了。馮妙使性說,裝得像!

    那天馬江河說了些啥?趙多轉移話題。馮妙說,還能聊啥?她對趙多基本坦誠,但那筆錢,從未告訴過他。趙多說,他該識趣的。馮妙說,他再不識趣,我也不能說翻就翻,我不是那樣的人。趙多說,是啊,終究……覷覷她,改口道,他像是和我翻了,打兩次了,電話都不接。馮妙說,也許他沒認出是你的電話。趙多冷笑,除非他失憶。馮妙試探,我打給他?趙多哈了一聲,算了吧,他不是皇上,我也不是太監,熱臉貼冷屁股,沒必要。馮妙安慰,坐了幾年,心思復雜,你沒必要生氣。趙多說,生氣倒不至于,我就是納悶,他是不是認為我舉報了他?馮妙說,除非他瘋了。趙多說,是啊,要說不夠意思,是他,而不是我。馮妙說,改天我喊他一起坐坐。趙多哼了哼,約個飯,還得……算了吧!頓了頓,說,不行,他讓我不舒服,我就不能讓他舒服,上門堵他,我就不信他轟我。馮妙斜著他,你這可是干架的陣仗,至于嗎?趙多笑了笑,也是,我這是怎么了?

    小紅來電,說進貨的事。馮妙合上手機,說昨日長出五十塊錢,小紅交給她了。趙多說,一看就可靠。馮妙得意地,那是,我這眼力見兒不是吹的。趙多感慨,難得呀,又俊俏,你沒少教她吧,她比剛來那陣兒會打扮了。趙多口氣隨意,但馮妙憑著第六感覺,聽出別樣的意味,想起前幾天趙多請副主任和他兒子吃飯的事,心率瞬間提速,你不是打小紅的主意吧?趙多帶著惱意,我是見了女孩就起歪心的人嗎?馮妙說,你是不會!趙多偏頭看她,你恨我?馮妙反問,你不清楚?趙多說,難道小紅會恨我?馮妙說,她沒欠你。趙多淡笑,你也沒欠我!馮妙惡狠狠地,小紅不是我,不許碰她!趙多半舉右手,做投降狀,不就閑聊嗎?瞧你兇的,要吃人了!

    馮妙的心依然撲騰,像剪掉雙翅的鳥,想飛卻飛不起來。趙多一旦起念,沒那么容易滅。趙多義氣,關公也不過如此,但為了成事,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簡直就是魔鬼附體。她太知道他了,卻說不上他是什么,他讓人敬,也讓人怕。

    馮妙仍氣鼓鼓的。趙多說,過去你沒這么愛惱啊,連話也不讓說了?馮妙說,我再警告你一次,別打小紅主意!趙多悲嘆,沒想到,在你心目中我就是惡棍,要不要寫份保證?馮妙哧了一聲,語氣就軟了,多哥,算妹求你了。說著去摸趙多的臉,趙多偏頭,她伸得更長了。趙多呀呀著,我向老天保證。

    距文具店尚有百米距離,馮妙即讓趙多停車。趙多笑問要不要替她買條鐵鏈,馮妙笑答,還是買刀吧,剁了腳省事兒。

    小紅正在記賬,抬頭沖馮妙笑笑,叫聲妙姐。馮妙說你忙你的,我歇歇腳。小紅低下頭。馮妙的目光麥浪一樣圍卷住她。不得不說趙多眼光毒辣。從她的角度,小紅更耐看了,她的前男友有眼無珠。小紅覺察,有些慌張,想回視又不敢的樣子,好一陣兒,收起賬本,惴惴一笑,妙姐有事啵?馮妙問,那個徹底吹了?小紅怔了怔,點點頭。馮妙問,沒復合的可能了?小紅搖搖頭,傷感的眼神里夾著疑惑。馮妙問最近趙多來店里沒有,小紅說來過兩次。剪斷翅膀的鳥又撞進心里,知趙多并未說什么,那鳥仍不停地撲騰。小紅緊張極了,問她是不是做錯了什么。馮妙痛惜地說,別動不動就想自己做錯了什么,要想自己做對了什么,都是想,結果大不一樣。然后說回來的路上趙多要給她介紹男友,她沒讓。他倒是熱心,可到底是男人,標準和女人不一樣,要介紹也是我,輪不著他。馮妙直視著小紅,你說是不?小紅羞羞地叫聲妙姐。馮妙說,聽妙姐的,你就甭搭理他。小紅點頭,我記住了。馮妙長長地舒了口氣,她拴不住誰,能做的也就這些。

    上樓不到兩分鐘,即有人敲門。馮妙從貓眼兒瞭瞭,竟是馬江河膨脹的臉,想他定是在店外候著。她說聲稍等,急往衛生間走。擰開水龍頭,忽又關住。她嘲諷地盯著鏡里的自己,還想取悅他呢,真是可笑!往門口走的時候,還是攏了攏頭發。

    剛巧路過,我來看看,馬江河解釋。馮妙沏茶,馬江河背手轉了轉。馮妙說,你膽子好大哦。馬江河夸張地哈了聲,我又不是來搶劫。馮妙將杯放在茶幾上,說,我身上裝支錄音筆你都害怕,家里可裝著攝像頭呢。馬江河的臉登時就縮了,朝各個角落巡脧。馮妙笑,別緊張,嚇你的!她知道讓馬江河否認更有效果。果然,馬江河不再主人似的轉了,落座還客氣地說聲謝謝。馮妙并非有意嚇他,但也不得不防。來者不善,她有預感。

    茶不錯,馬江河說,越來越會活了。馮妙一笑,誰不是呢?馬江河嘆息,誰都想,但未必誰都可以。馮妙說,要我說,誰都可以,但未必誰都能明白。馬江河說,你這嘴巴是越來越厲害。馮妙說,我厲害的地方多著呢。她自是明白他的用意,該不該兜出底兒呢,看看他的反應?她猶豫不決。

    馬江河從懷里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本,平展開。馮妙甚是詫異,莫非他給她的每樣東西都記著,都要清算?以他的細心是有可能的。馬江河詭譎地瞟瞟她,撕掉其中的一頁,豎起。觸見紙上的字,馮妙驚得嘴巴都要崩裂了。

    老 六

    火炕女背影遠去,老六在門口立了一陣,才給兒子打電話。

    不管放貸借貸,只要一次,老六就能記住名字。但老六從不用名字稱呼,而是用特征,相貌、聲音、氣味、胖瘦、高矮,比如啞嗓子、黃瓜臉、肥腰婆、開油鍋——女人冬夏帶味兒。

    起了就不再改,那個女人例外。倒不是她沒特征,她的耳朵極薄,幾乎透明,所以,開始叫她玻璃耳。數次交道,他覺得女人的目光更特別,顧盼流轉,如微風中搖曳的花朵,但瓣頭瓣尾卻夾著叉子。老六笑瞇瞇的,借著這笑,看誰都直通通的,不用遮掩,而和玻璃耳對視,他的目光總是游弋,就像他是魚,一不留神就被她叉中。所以,老六改稱她叉子眼。

    某個春日的下午,老六正在院里為剛剛收養的流浪狗缺耳洗澡,叉子眼上門。老六收養流浪貓狗多年,院子的一角,左邊貓舍,右邊狗舍,最多的一年,有九只貓六條狗。寒冷的冬日,傍晚就將貓舍狗舍鎖了,天暖和起來,那門二十四小時都敞著。他特意在院墻底部掏了個洞,供貓狗出入。老六從不拴繩,所以貓狗常常溜出去。有的出去就再沒回來,有的回來還帶著伴兒。

    缺耳是被另一條狗領回來的,臟得看不出顏色。左耳沒了,傷口結了老疤,不像被咬的,而是被刀削的。老六給貓狗命名也據特征。他在疤痕處摸了摸,它直往后縮,摸它右耳,它抖抖索索,哀哀地望著老六。老六將它抱起,放進澡盆。洗了兩次,缺耳便雪一樣白了。它起了疥癬,腹下有幾處銅錢大小的地方,毛都掉了。那個下午,老六用兌了藥的水給缺耳清洗。藥刺激疼了,缺耳不停地掙扎,老六摁得有些吃力。聽得有人叫門,老六將大門打開,叉子眼便跟著老六到院里。老六讓她先上樓,他馬上就來。叉子眼拍拍缺耳的頭,說不急的。老六洗,她在一邊看,后來就挽了袖子幫老六摁。

    來來去去的客戶,見了貓狗都躲。他們眼神怪異,連兒子都不明白,曾勸他處理掉,若想養,給他弄只藏獒或黑貝。他自是沒同意。叉子眼不但不躲,沒丟奇怪的眼神兒,還幫忙給缺耳洗澡。自此,老六改稱她火炕女。這稱號不僅僅是特征了。

    但老六在意她,不單是這樣,而是她的放款額。來老六這兒放的,幾萬、十幾萬,幾十萬的就少了。火炕女起先也沒放多,在幫他給缺耳洗澡之后,她拎了紙箱過來。老六數過,說有點大。火炕女問有限額嗎,老六說沒有,只是……你信得過我?火炕女問,你坑過誰嗎?老六說沒有。火炕女道,那還有啥說的?一個惦記著貓貓狗狗的人,我信!就這句話,老六幾乎落淚。

    老六將那筆錢轉給了兒子,兒子開著借貸公司、典當行,用錢量大。火炕女半年結一次息,亦由兒子轉給老六。

    好一陣,兒子才接電話。老六讓他三日內將那筆錢轉回。兒子問,為啥?老六被問愣了,這不該是問題,行有行規。老六很快醒過神兒,說人家要用啊。兒子問能不能緩一緩,現在有困難。老六急了,說他是承諾了的,兒子說又不是騙她,只是緩緩而已。老六問多久,兒子遲疑一下,說怎么也得一周。老六幾乎咬著牙,那就一周,多一天也不行。兒子說放心吧,咱這生意是靠信用撐著。

    兒子雖然保證了,老六卻不踏實。兒子既不像他,也不像他媽,老六被老師一趟趟叫去學校時,常常懷疑那不是他的兒子,但若是觀臉相,跟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兒子天性剽悍,三天兩頭打架,初二咬掉同學耳朵被開除,就此混入社會。兒子不成器,老六常常悲嘆。誰想兒子說出息就出息了,還給老六的天空支了傘。只是,老六仍如過去一樣摸不透兒子。老六與兒子的公司平時有業務往來,沒出過差錯,所以才把那錢轉給兒子,兒子也從未拖延過。

    老六給火炕女打電話,說需要十天時間湊齊,問她可不可以。雖然是電話里說的,老六臉上依然堆著麥秸垛般的笑。火炕女說當然沒問題。

    第七天凌晨,老六便撥兒子的電話。兒子竟然掛斷了,老六心里躥火,再撥。兒子終于接了,哈欠連天地抱怨老六吵醒了他。老六強忍著,說日期到了,上午務必打過來。兒子聲音不悅,閻王爺也不這么催的。老六說,我是你老子!兒子說,我沒說你不是,急啥?老六頓了頓,問他湊齊沒有。兒子答得極其干脆,沒呢,再等等。老六急了,不同剛才的心急,渾身上下連骨頭都急,像被丟進了滾開的油鍋。你不打,我就上門!老六的聲調也被油炸了,透著焦煳味兒。兒子說,來也沒用,資金鏈出了問題。老六被炸得酥脆的骨頭幾乎碎裂,啥……問題?兒子道,說了你也不懂,你來也行,我帶你查查身體。老六吼出來,誰用你管?趕緊籌錢!兒子說,我的老爹呀,你現在就是把我送進監獄我也沒轍,更沒轍了,你好好解釋解釋,緩一緩,正是困難的時候,過了這一陣,本利全返,咱這生意是靠信用撐的。老六罵出來,信用個?!

    不知兒子幾時掛的。老六扔出幾顆炮彈,再放緩語氣,已沒有回應。

    那天,皮城人沒吃到老六的油餅。

    老六沒去市里,兒子那樣講了,去也白搭。兒子故意賴賬不大可能,他雖摸不透兒子,這點判斷力還是有的。但不能及時兌付,和賴賬也沒什么區別。老六的生意擺不到明面上,但他言而有信,這是持久的緣由。現在,老六有了崩塌的感覺。兒子那邊指靠不上,只能自己想辦法了。

    整整一天,除了給貓狗喂食,老六都縮在屋里扒拉放貸賬目。期限有半年的,有一年的,有快到期的,有放出不久的。老六按日期排序,快到的自然要先還,利息也要扣減。嚴格說,這也叫違約,但只能如此。

    入黑,老六開始打電話。老六不多解釋,只說需要錢,兩三天要歸還。老六是笑著說的。習慣了,說夢話也是笑著。有痛快的,也有這個那個拉拽困難的。老六說,真不行!叫白龍黑龍上門就不合適了,我不愿意這樣,你也不愿意吧。就算沒見過白龍黑龍的,大抵也聽說過,立即笑了,老六呀,不用他們跑腿了。

    油餅鋪依舊開張,賣完就搬了凳子坐在門口,臉上掛著不變的笑。沒有誰知道,他的心如開鍋的粥。那三日,老六是掐著指頭算的。準時登門的只有兩人,開鍋的粥潑翻,老六往樓上走的時候,第一次覺得腿軟。

    老六還沒張嘴,兒子不耐煩的聲音就燙了老六的耳朵,我說了再等等,催也沒用!老六說,明兒讓白龍黑龍來一趟。忽然就想,這是惡人的行當。好像他剛剛明白。兒子問,干什么?老六說,還能干什么?兒子靜默一分鐘,告訴老六,白龍黑龍惹了點事,避風頭去了,回來怎么也得一年以后了。老六的眼突然發黑,像跌進黑夜中的黑夜。還好坐著,不然就摔倒了。也沒多大事,連累不著我,兒子安慰,催款是不可能了,再等等?老六無言地掛了電話,在明晃晃的黑暗中呆坐著。兒子回撥過來,問要不要接他過去。他知道兒子的用意,說不用。一個人再有本事再會躲,也躲不開自己。

    兒子遠在市里,那些人未必知道白龍黑龍躲逃。仍可抬出白龍黑龍,有時影子比真龍管用。這么想著,老六翻開賬冊。

    趙 多

    趙多將車開到樓下,等了一會兒,魯東才下來。趙多拉開車門去接魯東手里的東西,魯東說不用不用,又不沉。趙多硬是接了,問放到后座可以嗎?魯東說當然可以,結實得很呢。趙多說,聽說光一個鏡頭就不少錢呢。魯東說,那是專業攝影,咱玩不起。趙多就笑。魯東說,你笑啥?就你這車,哪個鄉鎮干部買得起?趙多笑得更盛了,不敢買是真的。這么說的時候,趙多已發動著車。魯東點頭,也可以這么說,但買得起的還是少數,不像你們當老板的,大小都是豪車。趙多說,魯鎮長有所不知,出去談事,沒輛像樣的車,先輕看你三分,所以不少人是打腫臉充胖子,比如我這樣的。魯東斜著他,我又不跟你借錢,跟我哭啥窮?趙多哈哈一笑,聽魯主任講,你初中就拿過演講比賽的大獎,誰跟你搭班子,先得鑲幾顆鋼牙,不然兩句話就讓你嗆住了。魯東說,我要那么做,離死就不遠了,恨不得把舌頭剪一截呢,也就跟老趙你,敢隨便扯。趙多偏過臉,以便魯東能一覽無余地看到起起伏伏的表情。魯鎮長,能交你這樣的朋友,我不枉來世一遭。魯東說,言過了。趙多說,絕對是。

    半小時后,車停在野馬湖邊。東方已由白轉粉,日頭即將射出。湖中心一只只野鳥起起落落,不知是相互嬉戲,還是啄食魚蝦。多是遷徙經過的鳥,四季各有不同,遺鷗、大鴇、灰鸛、鴻雁、白鷺、黑翅鷸、紅腳鷸等。魯東邊支攝影架邊說,其實沒啥看頭,你不信。趙多說,所以我納悶,你這么上癮。魯東說,對攝影人來說,當然有樂。趙多說,我是粗人,不懂,但看看別人的樂,也是樂子。魯東笑,老趙,你不簡單呢。

    摸了相機,魯東就顧不上跟趙多說話了,他的頭似乎與相機長在了一起。確實沒啥意思,當然趙多不是為意思來的。趙多在附近溜達了一會兒,撒了泡尿。日頭升起有一陣了,趙多喊魯東吃早餐。有昨天備的,也有接魯東前從早點鋪買的。吃過,魯東的頭又長在了相機上。昨天睡得晚,今兒又起得早,兩個包子下肚,趙多有些犯困,想在車里瞇一會兒。電話響了。趙多沒接,待不響了,他又回過去。

    在哪兒呢?馬江河的聲音像兌了水,淡而又淡。趙多朗聲道,馬局長吧?我在灘里呢。他從車里出來,便于馬江河聆聽風吟。馬江河問,搞啥大工程呢?趙多像馬江河在跟前一樣苦了臉,有啥子工程?悶了,散散心。馬江河說,你閑也不會到灘里閑,下套了吧?趙多大笑,還是馬局長了解我,我打算套一只老虎。馬江河說,別讓老虎吃了。趙多仍笑,我這皮囊,老虎吃是抬舉我。馬江河說趙多那日打電話,恰巧老母親的馬桶堵了,沒顧上接,過后就忘了,這幾年記性差得厲害。趙多馬上檢討自己。趙多沒有解釋,馬江河不會信的。馬江河被帶走后,趙多常去看他老娘。說實話,老人對他不錯。但后來只要趙多進屋,她就抓著趙多不放,哭天抹淚,讓他救馬江河。趙多有些怵她,去的時日漸少。馬江河并不制止,等趙多停了,才說,你沒事吧?趙多說,有啊,近日不忙咱見個面。馬江河問在哪兒。趙多說你說哪兒就哪兒。掛了電話,趙多把腦里的算盤珠子撥拉了幾個來回。馬江河怪怪的,話里揣著話,難道真的認為趙多舉報了他?抑或,聽到了什么傳言,想套他?趙多鉆進車內,算盤依然響著。

    馬江河是趙多的靠,沒有馬江河,趙多今天不可能坐這樣的車。可趙多付出更多,他一口一口把馬江河喂出來,也是他一寸一寸把馬江河推上那個位置。

    馮妙跟了馬江河,馬江河卻沒有上位。馬江河沮喪,趙多卻如挖肉摘心,血流暗涌。皮城干部大調一年一次,這意味著馬江河須再等一年。他等得起,趙多等不起。再說等一年也未必能上。趙多猜到問題出在哪里,馬江河那么多年二把,不會不清楚。他和馬江河深談了一次,馬江河說沒米難下鍋。馬江河囊中羞澀不假,但主要還是瞻前顧后,謹小慎微,擔心沒有回報,白白打了水漂。那些年就那么個環境,趙多巴結他個二把都要付血本,何況上位?照這么下去,馬江河或許就老在二把的位置上了。趙多思索了幾個夜晚,橫下心,湊借了一筆。他拎給馬江河,馬江河眼睛都是紅的。馬江河道出顧慮,萬一大老板中途調走呢?趙多說,算我的,你別有壓力,不沖,永遠沒希望。

    半年后,馬江河如愿以償。趙多的一包也就牢牢攥在手里。可以說,初始幾年,馬江河還不錯,甭說工程,別的事也讓趙多參謀,場面上,馬江河是一把,他是包工頭,私下稱兄道弟。后來,馬江河對趙多就不那么信任了。雖然還常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將,交心的話少了。有一次,馬江河到市里出差,趙多和馮妙也跟著去了。馮妙住一個樓層,趙多和馬江河住一個樓層。酒足飯飽,趙多和馬江河到十二層洗了個澡,在大廳休息時,馬江河說,今晚你過去!趙多怔了怔,笑道,你開什么玩笑?馬江河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趙多明白馬江河猜忌他和馮妙的關系,可他和馮妙,馬江河又該是清楚的。趙多說,我可是她的叔呢。馬江河佯惱,多哥,占誰的便宜呢,你不也是她的多哥嗎?她未必什么都聽我的,可會百分百聽你的。趙多發誓,多哥倒也不假,但絕無其他。馬江河這才露出笑,說趙多想歪了,他不是嫉妒,確實是想什么都與趙多分享。趙多猜馬江河還有別的意思,擔心關系疏遠,趙多做出不利于他的事,他嫌共證不夠,想再拴根保險絲。

    從市里回來,兩人并沒有恢復如初,當然也沒差到哪兒去。馬江河一面用他,一面提防他,策略基本是又拉又打。

    馬江河能成為大局一把,趙多也是立了功的。大局管著全縣的工程,非鄉鎮可比。趙多沒想全攬,只想揀最大的干了,但沒輪著他。馬江河的解釋是縣頭打招呼了。趙多不信。但又能如何呢?他不過一個工頭,仍要靠著馬江河。大的沒有,小的多攬一些也好。沒想,馬江河說進就進去了。趙多的路沒有斷,這些年也結交了一些人,但沒有真正的靠,不可能干大。中間趙多又“喂養”了一個靠,被別人挖了。這就跟養花一個道理,有養活的,有養死的,有沒開就被摘的。趙多不氣餒,這個不行再選一個。沒靠也可以活,但太難了,更談不上滋潤。趙多要的可不只是活著。

    靠在成為靠之前,只能算是原始股。現在,魯東就是趙多的原始股。魯東的父親即便退了,也是有環的。環罩著,魯東上位是鐵定的,無須趙多像扶馬江河一樣下賭注,只要粘牢兩人的關系即可。當然沒那么容易,但趙多相信自己能做到,慢慢來嘛。就如那個小紅,原先拘謹得說話還臉紅,現在能回應他的玩笑了。關系是會變的,這個方向或那個方向,除非你不去琢磨。養靠需要餌,未必用得上,但他得備著,各種各樣的餌,總有好使的。

    中午,趙多將軟氈在車的一側鋪開,支起折疊方桌,擺上肘花、牛腱肉、魚罐頭、涼拌菜,啟了一瓶老酒,喊魯東過來吃飯。魯東應著,卻沒將腦袋偏離。趙多不再打擾,默默地立著。兩支煙的工夫,魯東才回過頭,興奮得像長了滿臉金豆,老趙,今兒中彩了!趙多幫他拿架子,魯東將相機入包,仿佛怕趙多奪了他的寶貝,緊緊摟著。

    到車前,魯東讓趙多欣賞他的成果。照片很多,但有兩張極為難得,一張是《灰鸛展翅》,兩只灰鸛一前一后從水面飛向空中;另一張魯東起名《遺鷗之吻》,兩只遺鷗在空中爭食,恰好是紅喙咬住的瞬間被魯東定格。魯東說去年也沒少拍,但沒抓到這樣的,老趙,你是太有眼福啦!趙多說,還不是沾魯鎮長的光,坐吧,好好慶祝

    一下。

    直到此時,魯東才注意到趙多準備的野炊,驚嘆,老趙,你會活啊。趙多謙遜地說,也就點家常東西。魯東說飯后接著拍,酒就不喝了。趙多也不強求,倒了熱水給他。魯東邊吃邊講他見過的珍禽異獸,可遇不可求。

    趙多說,難怪魯鎮長說有樂,我還沒見你高興成這樣呢,入洞房也不過如此吧。魯東笑道,這比入洞房可強多了,上癮呢。趙多的眼睛瞪得溜圓,當真?魯東說,入洞房就那么一會兒,攝影的樂是不消退的。趙多說,我明白了,攝影時時有高潮。魯東差點兒笑嗆,可以這么說。趙多說,既然樂這么大,我就拜魯鎮長為師學攝影。有模有樣地叫聲老師,端起水杯和魯東碰了碰,并讓魯東幫他買攝影器材,問二十萬夠不。魯東似乎被驚著了,老趙,有錢也不是這么個玩法,你先弄個普通的,待入了門再更新換代。趙多瞄瞄魯東的攝影包,說,我喜歡一次到位。魯東說,好吧,就怕你弄壞。趙多說,也是,不過,有你呀,這跟買馬沒啥區別,你先幫我調教嘛,我用你的就是。魯東沉了臉,那可不行……趙多極快地剪斷,這么個小忙,兄弟怎么也得給個面子。魯東無奈地,你這人。趙多立即道,那就這么定了。讓魯東再幫一忙,給妻侄女拍幾張吸引男娃的照片。魯東問,征婚嗎?趙多說也可以這么講。魯東說他不大喜歡拍人,也沒把握,但趙多說出來了,他勉強一試。

    飯后,魯東又去拍了,趙多瞇了一覺。下午起風了,站立不穩,魯東仍堅持了一個多小時。

    回去的路上,趙多推心地問魯東,脖上挎個相機,別人瞧見會不會說閑話?魯東說,誰還沒個喜好?又沒耽誤工作,一周玩一天,甚至一天都不可能,忙起來上廁所都得快走,壓力又大,總得有個釋放的法子。趙多點頭,我明白了,你這喜好對工作是有好處的。魯東說話是這么講,招搖也犯忌,沒幾人知道他的喜好,老趙,你得替我保密呀!趙多感激地說,放心吧,魯鎮長,我這張嘴,鐵棍也撬不開。當閑話似的講馬江河出事,辦案人員怎么撬他的嘴巴。甭說吐字了,屁我都不放。魯東哈哈大笑,真有你的。

    進城后,趙多告之拜師酒設在龍鳳莊園,讓魯東回去休息,傍晚接他。魯東說,酒就不喝了吧?搞這么正式干嗎?趙多笑道,咋也得有個儀式,明兒你不認我這個徒弟咋辦?我還得找個人作證。魯東搖頭,那更不行了,傳出去,我這位子坐不穩了。趙多說,放心,就喊我妻侄女,沒別人。魯東勉強應了。

    趙多沒回家,去馮妙那兒坐了坐,告訴她晚上有飯局,別打他的數。馮妙說已約了四人。趙多說馬江河今兒打電話了,主動約請,還讓喊上她。你說他啥意思?趙多問。馮妙說,不就吃個飯嗎,還有啥意思?趙多搖頭,我太了解他了,不是吃飯這么簡單。馮妙說,既然你了解他,干嗎問我?趙多被噎個半死,你這嘴巴,跟刀似的。馮妙就笑,你自找的,好像我是他肚里的蛔蟲。趙多說三兩天安排,問馮妙去不。馮妙定定地看著他,不說話。趙多說,他既然提出了,我得告訴你,去不去,在你。馮妙問,你是想讓我去呢,還是不想讓我見他?趙多說,他該有自知之明,不能糾纏你不放。馮妙說,也就見了幾次面,都跟你講了,沒糾纏我。趙多臉色重了,幾次還不叫糾纏?馮妙也惱了,說,我想男人想瘋了,行了吧?我倒是想讓你糾纏,你愿意嗎?趙多笑得很是難看,一會兒刀,一會兒棒,你是武當派,還是少林派?馮妙哧地笑了,這兩派都沾,我怕誰?趙多說,也好,我倒要看看馬江河玩什么花樣。

    趙多出來,覷覷文具店,并未進去。上了車,等了一會兒,撥通小紅電話。

    小 紅

    認識趙多是兩年前的夏日中午。小紅直犯困,沒有顧客,打個盹也未嘗不可,有人進門,立馬能醒。但小紅不敢,找一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收入還說得過去的工作不容易,她極珍惜。她也不愿,老板開工資,不是讓你打瞌睡的,她是文具店的形象,閉著眼,還叫啥形象?困得堅持不住,小紅就給額頭、太陽穴涂風油精,瞌睡蟲就逃之夭夭。

    趙多便是此時進來的,小紅微笑著站起,問他需要啥。趙多沒回答,卻嗅了嗅鼻子,說,犯困了吧。他是隨便說的,且帶著笑意,但小紅有被窺破隱私的感覺,臉就熱了。顧客是上帝,她不敢惱,若換作倩倩,早頂回去了。倩倩是小紅的朋友,在景區當導游,因為頂撞游客被炒,但被頂的游客卻喜歡上了尖牙利齒的倩倩,談了幾個月,倩倩嫁到青島了。

    小紅又問他需要啥,趙多說剛好被蚊子咬了個包,借她的風油精用用。小紅拿給他,他在胳膊上涂抹了幾下。似乎猜到小紅的疑惑,說,城里蚊子少,店里更沒有,你肯定是困了,我剛從湖邊回來,那兒的蚊子快趕上螞蚱了。小紅被他逗笑,再次問他需要什么。趙多說,看來我不買點兒,你不放我走了。小紅忙說不是的。趙多要了一個硬皮筆記本,一支碳素筆,隨口說,馮妙挺會挑人。小紅問,你認識妙姐?趙多似乎比她還吃驚,妙姐?小紅說,她讓這么喊的。趙多別有意味地一笑,好好給妙姐干,她虧不了你。

    只一個回合,卻給小紅留下極深的印象。趙多像魚行里的伙計,其貌不揚,卻技藝高超,只要指指水池,不管那魚游得多快,一笊就能扣住,將活蹦亂跳的魚撈上來。在趙多面前,小紅感覺自己就是魚。

    后來熟悉了,但并無太多來往,對趙多也不是多么了解,只知他是老板,和妙姐合伙做生意。

    深秋的傍晚,小紅去超市買了些打折的蔬菜,出來時發覺飄起了細雨。小紅將裝菜的塑料袋放到頭頂,縮了肩往自行車走,遇到了剛從移動公司出來的趙多。問清小紅沒帶雨具,趙多說上我的車吧,你這么回去非淋透不可。小紅謝絕了。她住得遠,明日還要騎車上班呢。趙多窺破她的心思,說你要是淋感冒,明兒就別想上班了。他指指對面的蘭州面館,去那里坐坐,這雨大不了,一會兒該停的,走吧。小紅不好再說什么,跟在身后。

    兩人坐下,趙多喊服務員過來,小紅說,我不吃。趙多笑,不就一碗面嗎,還怕我下毒?小紅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趙多說,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就當是妙姐請你。小紅再說啥,就顯得小家子氣了。各一碗面,另要了牛肉片和麻辣黃瓜。

    趙多吃得快,小紅吃得慢,見趙多吃完,她讓他先走。趙多看看表,說不急。然后用好奇而關切的語氣問,遇上啥事了,咋愁成這樣?小紅萬分驚愕,你咋知道?趙多淡淡一笑,腦門上寫著呢,猜都不用猜。小紅下意識地摸摸腦門。趙多說,誰都有煩惱,別憋在心里,本來不是大事,憋壞那就是天大的事。小紅沒想自己強裝歡顏,還是被趙多瞧出來,索性就不再裝,任哀傷彌漫。趙多說,如果不是啥秘密,講來聽聽?沒準我能幫幫你,就算幫不上,說出來也沒那么憋了。就這一句話,小紅就濕了眼睛。

    小紅遭遇的事并不稀奇,她和母親所住的平房原本寫著已過世的父親名字,不知什么時候被她哥改了名,要拆遷了,她和母親才知道。自然,拆遷費歸了她哥。她哥在小學當老師,自己有樓。她哥說她早晚要嫁人,母親可以跟他住。她和母親沒拿到一分錢,現在城邊租房子。

    講述期間,小紅淚如雨珠,怎么也控制不住。趙多神情嚴肅,說他可以勸勸她哥。小紅搖頭,沒用的,她和母親快說破嘴了,而且,錢是嫂子把持著,她哥就是想給也做不了主。趙多說關鍵是她哥,畢竟是老師,為人師表,該通理的,叫她不用管,交給他就是。小紅突然擔心地,你不會干架吧?趙多一笑,你看我這身板,不會比你哥更結實吧?要說我的本事也就這張嘴,試一試嘛。小紅說,可你不認識他啊。趙多大笑,見面不就認識了?別怕,我自有分寸。小紅問他為什么幫她,趙多說其實我是為馮妙,你揣一肚子心事,還有心賣貨啊。小紅想,試就試吧,她母親整日落淚。

    小紅沒抱多大希望,轉身就忘了。半個月后,她哥將拆遷款的一半打給她,她才驚詫地問趙多怎么說服了她哥。趙多說你哥沒少一根汗毛,別的你就不要問了。趙多在小紅心里的形象一下就變成了《天龍八部》里的喬峰,俠義又

    神秘。

    熟了,依然沒什么往來,但只要趙多進店,小紅再忙,也要先給趙多倒杯水。趙多不久坐,沒有超過二十分鐘的時候。轉過年,趙多說有一套小平米的頂賬樓,比市面上便宜,問她要不要。小紅算了一下,貸不了多少,和母親商量過,買了下來。她側面問了問,便宜好幾萬塊錢呢。她問趙多怎么謝他,趙多淡淡一笑,房主愿意賣,你愿意買,我不過牽了牽線,謝啥呢,不過你別說我牽的線,托我買樓的朋友不少,我得罪不起。小紅感激地點點頭,感覺自己中了彩。趙多說有需要幫忙的可以跟他說,但小紅有自知之明,再未勞煩過趙多,解決了房子的問題,別的都不算什么。比如和男友分手,她雖傷心,數夜失眠,但撐幾天也就過來了。不是馮妙要請她和男友吃飯,她連馮妙也不會告訴。

    但趙多知道了,他似乎是火眼金睛。跟馮妙說那會兒,小紅還揣著哀傷,被趙多問是半個月后了,她的心已不再疼痛。他還是瞧出來,實在太厲害了。

    那個傍晚,小紅趕到趙多所說的路口。她拉開車門,但并沒打算上。母親包了餃子等她,她去不成了。趙多哈了聲,回家把餃子帶上,再去飯店。小紅猶豫著,太遠了。趙多仍然笑著,但目光銳了許多,妙姐和你講什么了吧?沒想又被趙多看穿,小紅已不比過去,略一慌便穩住了,說,我和妙姐天天見面,天天說話呀。趙多哈哈大笑,妙姐還真是用心調教你呢,嘴巴變刁了,她怕我往火坑帶你,好像我是大灰狼,你是不是也這么認為?小紅知道趙多開玩笑,但還是挺委屈,反問,你以為呢?趙多哈哈著,逗你呢,還生氣了?我不是喊你吃飯,我要拜師,需要見證人,這是次要的,六一快到了,我打算給青山鄉捐兩萬文具,正好一起談談。小紅便上車了。

    馬江河

    從飯館出來,趙多要送馬江河,馬江河說坐得屁股都麻了,趙多便拉著馮妙離去。他倆才是一對,過去是,現在更是,配合默契,如行云流水,而他不過是被釣的魚。想到自己的蠢,馬江河痛悔萬分。本打算攤牌,但馬江河沒敢,如果僅是馮妙,或有回轉余地,趙多能干出什么,馬江河是清楚的。進不能退不甘,馬江河五內如焚。

    馬江河像背了麻袋,每一步都異常吃力,挪至公園路,直喘粗氣。歇了歇,又挪了一百米,在公園的長凳坐了。已是五月,夜晚仍有些涼,公園冷冷清清,看不到幾個人。微風揉搓,沒那么暈了。最多喝了四兩,腦袋就大了幾圈,越來越扶不住了,若是過去,揣了怎樣的心事,灌七八兩輕輕松松。趙多帶了茅臺,這是馬江河沒想到的。打這么多年交道,樁樁件件,似乎沒有哪件是馬江河想到的。趙多就像……像什么,馬江河還真說不好。

    坦白地說,沒有趙多那一推,馬江河上位或要猴年馬月。他對趙多既敬服又感激,回報是自然的。交給趙多的第一項工程是建農貿市場。這是上任手里規劃的,因涉及農戶房屋,有兩戶拆不下來,未能施工。那也是擺在馬江河面前的首要任務,這把火點得如何,關系到他的威信。他問趙多有幾成把握,趙多說你支持就有九成,你不支持三成也沒有。他說我當然支持,這還用說?趙多說那就好,我就要你這句話。關于拆遷的傳聞太多了,他提醒趙多注意分寸,若鬧出人命,收不了場。趙多笑笑,叫他別擔心,他趙多沒長殺人放火的腦袋。半個月后,那兩戶在協議上簽了字。馬江河再三追問,趙多道出他的絕招。其中一戶的父親去年冬天過世,悄悄埋了,按政策要火葬,但民不告官不究,鄉下多半如此,除非是吃商品糧的,火化后可領四十個月工資。但真要追究,那就是問題。趙多有底牌在手,幾個回合就成了。馬江河問另一戶,趙多秘而不宣,只告他不犯法,但臟耳朵。究竟咋個臟,馬江河至今不知。

    轉過年,縣一把換了,是從他縣調來的。開完會,馬江河立即返回鄉里,準備大老板檢查的種種事宜,并告訴趙多準備點像樣的酒。那時還沒有八項規定,來客都要管酒,食堂的邊側就是放煙酒的倉庫。晚上,趙多將五箱茅臺搬進馬江河宿舍,馬江河很是惱火,他還沒聽說哪個鄉鎮敢喝茅臺,上任大老板來了也就喝本地的瓷壇酒。趙多說人和人不一樣,你就聽我的吧。隨后告訴他大老板最喜歡吃的四樣菜,炒腰花,姜絲肉,豬腦花,熏狗肉,外加雞冠湯。馬江河驚問他從什么渠道挖的,趙多說別問這么細了,你準備臺面上的,后勤交給我。

    第一二站在他鄉,大老板只吃了一頓飯,沒喝酒。來那天是下午,大老板先到農戶視察,返回才聽取馬江河匯報。馬江河數字清楚,大老板中間提問,他應答自如,沒有卡殼,包括育齡婦女數都在腦里裝著。馬江河有意拖延,關于農民收入,分了幾個層次,還舉了例子。結果就把大老板拖到了食堂。馬江河不像匯報工作那般有把握了,那幾個菜除了雞冠湯難弄點兒,其他太普通平常,要說都是大路菜,所以馬江河又讓食堂燉了排骨和鯽魚。酒又顯得豪奢了些。大老板看到茅臺,沒說什么,神情平淡,就像那是礦泉水,馬江河的心不再叮當亂響。待菜依次上桌,大老板神色有了變化,雖極細微,馬江河還是捕捉到,他又興奮又吃驚。大老板吃得高興,喝得痛快,宴后沒有立即回縣,又打了幾圈牌,直到深夜。此后,大老板動不動就來檢查,好像是馬江河的監工。

    那年八月,大老板到省里學習,馬江河與趙多接了大老板吃齋念佛的老母親去五臺山住了幾天,自然是趙多的主意。趙多不僅是包工頭,還是馬江河的參謀和后勤主管,一切由他安排。沒帶司機,趙多開自己新買的車。大老板回來,將馬江河叫至辦公室,狠斥了一頓。馬江河檢討完,大老板不那么生氣了,還叫了一聲兄弟。沒再說別的,但那兩個字抵千言萬語。從大老板屋出來,馬江河低著頭,生怕哪只眼睛突然長出花朵。

    馬江河也沒虧趙多,鎮里大大小小的工程都給了趙多。可趙多并不滿足,什么都想干,滿腦的點子隨便摳摳就是生意。馬江河服趙多的賊,可趙多的賊也讓他害怕。

    那些年哪個口上都有撥款,管控又松,鉆空比較容易。上面推行規模養殖,畜棚的工程都給了趙多,那就夠忙了,所以趙多提出也計劃養殖時,馬江河甚是意外,提醒他不是什么錢都能掙的。趙多說打小就放羊,對養羊再熟悉不過,當然他不會親自養,雇幾個人、雇什么樣的人,都想好了。兩人說至深夜,馬江河勉強點頭。但趙多的計劃讓馬江河吃驚,比另外三家加起來的規模還大。馬江河讓他減一半,貪多嚼不爛,難免出問題,趙多拿出更細致的計劃后,馬江河仍有顧慮。也是趕得巧,有的鄉鎮報得少,局里怕完不成任務,追加了指標。趙多報得多,倒幫了馬江河的忙。

    檢查的日子臨近,趙多養殖點的畜棚剛建了大半,另外那部分僅用欄桿圍個輪廓,面積倒是大得夸張,羊則沒有半只。馬江河急了,檢查不過關,首先問他責。趙多說已從內蒙古購了羊,檢查前肯定拉回來,至于畜棚,為保證質量,慢工出細活。馬江河察覺趙多的主意,但既已與趙多拴在一起,只能與他同進退。檢查日,趙多的羊一半在棚里,另一半在圍欄里。羊是按棚的面積買的,做不了假,檢查人員可以點數。當然他們點不過來,也沒時間點。趙多準備了一場小型斗羊賽,觀看完,食堂打來電話,全羊宴已準備好了。

    有需改進的問題,但驗收通過了。沒人知道馬江河捏了多大的汗。幾日后,趙多的羊剩下不到百只,馬江河這才知道羊都是租的,那百十只是留給食堂的。馬江河早該想到的,感覺被打了臉。趙多說,我沒想瞞你,怕你鬧心,現在沒?事了,才敢跟你說。馬江河生氣道,你膽子也太大了,若過幾天復驗呢?趙多說,寄養到別處了嘛,弄回來還不容易?一天時間就夠。馬江河瞪他一會兒,竟然氣笑了,老趙,沒你不敢干的,恐怕閻王爺見你都要皺眉頭。趙多嘿嘿笑,總得吃飯不是。趙多話外有音,馬江河就不吱聲了。

    趙多穩賺一筆,外加以養殖名義批的地,真正的空手套狼。也就從那時,馬江河對趙多有了提防。掰是不可能的,兩人入骨入肉,難以扯斷,馬江河忌憚甚多。他既不想被趙多掐著,又不想用前程作賭注,只能且走且淡。但很多時候又離不開趙多,趙多猶如毒丸,讓他欲罷不能。

    趙多最擅揣摩心思,馬江河的疏遠,他自是心知肚明。中秋節的下午,馬江河回家看老娘,趙多竟先他到了,老娘包餃子,趙多剁骨頭,兩人有說有笑。馬江河站在門口,趙多立時被水潑了,滿臉的笑沖得干干凈凈,規規矩矩地叫聲馬書記,低了頭,剁骨的聲音也輕了。連老娘都瞧出異樣,看看他,又瞄瞄趙多,問怎么了。馬江河說沒怎么,趙多則裝傻,干娘,你干嗎這么問?老娘沒那么好糊弄,盯住趙多,你咋叫馬書記?趙多說,全鎮的人除了您老,都叫他馬書記。老娘冷了臉,那是在外面!自己家還這么叫,我聽著別扭。趙多立即道,那可不行,家里也得講規矩。老娘說,我的話就是規矩,在我面前不能叫。又沖著馬江河,不許他這么叫!馬江河半笑半嘖地,別瞎起哄了!趙多說,那就聽干娘的,只要干娘高興。老娘說,你倆好好的,我就高興。趙多說,老娘放心,我倆好著呢。

    趁老娘煮餃子,馬江河斥趙多,你整的啥?看見我就哭喪了臉?趙多竟抹抹眼窩,我是難過呀,怕你哪天發達不理我了。馬江河問,我是那樣的人嗎?趙多說,你不是,可架不住別人給你吹耳朵呀。馬江河確實聽到傳言,說趙多當了他半個家。馬江河說,我不是耳軟的人,但閑話也是提醒,咱別背后吃刀。趙多說,我明白,聽你的。馬江河說,誰對聽誰的。趙多說,還是聽你的,你是書記,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趙多的話近乎諂媚,但馬江河并不舒服。捆綁的繩索太多,他不知如何去解。

    那幾年,馬江河干得不錯,頗得大老板賞識,這里面確有趙多的功勞。大老板有意調馬江河到縣城,問他想法,馬江河表態聽大老板的,當然,最好是某局。如果沒有當然,也許大老板立即就應了。大老板答復會作考慮。另一個鄉鎮一把也盯著某局,他是知道的。他覺得自己勝算更大。這些無須和趙多商量。遲遲沒有調整,三個月后,大老板被帶走,縣長上位,棋盤轉向,事就黃了。

    且不止如此,縣長和書記有隙,原書記器重的人都受了冷落。馬江河有些消沉,能應付的盡量應付,只要不擔責任即可。趙多和馬江河談了一次話。沒錯,就是趙多,用趙多的方式。拉馬江河去水庫吃魚,二十多斤重的河鯉,夠一桌人吃,包間只他和趙多。趙多說機會隨時有,就像這大河鯉,不是誰都可以撈上來,撈上來的肯定是耐心守候的人。趙多沒什么文化,只有滿腦賊點子,腦門子賊亮。馬江河就是被這賊光晃著了,晦暗的心漸漸轉亮。

    七月中旬,市政協退休多年的主席到皮城避暑,住在野馬湖邊的度假賓館。野馬湖在馬江河所轄的鎮,馬江河隨同縣領導一同接待。畢竟是退休的人,接待宴吃過,縣頭們囑咐馬江河一番,各自離開。馬江河安排好,也打算回城。剛出賓館,趙多到了。他是從工地趕來的,雙腳灰臟,頭發亦亂。趙多勸馬江河留在賓館,好好陪。馬江河不悅,說那么多事等著,我哪有這閑工夫?趙多拽住他,這是天賜的機會呀,咋能放過?馬江河譏諷,你看誰都是金元寶,他若在位上,輪得著我陪?趙多說,這就是你的機會呀,有棗沒棗打兩竿,萬一是金元寶呢。馬江河尋思幾秒,說明天一早再過來。趙多急了,那不一樣!馬江河煩了,我干嗎要聽你的?松開!趙多不松,近乎乞求,就一回,就一回行嗎?馬江河無奈,瞪他一會兒,返回賓館。

    晚上吃烤羊,欣賞蒙古舞蹈。老頭極興奮,說那些年忙得沒白沒黑,沒見過真正的草原。馬江河順口說,這還不簡單?也就半天路,我帶你去。老頭當即說,那太好了。馬江河有些后悔,可話已出口,只能敷衍。他喊過趙多,想把這個任務交給他。趙多說,我去沒問題,但你不能不去。馬江河說再說吧,讓他先去準備。

    次日吃早飯,趙多領進一個穿白大褂的女孩,介紹她是市中心醫院的護士,他連夜接過來的,老頭感動得雙眼飛出彩虹般的光,竟站起來沖馬江河抱拳,說他考慮得太周到了。馬江河微笑著說,應該的。老頭拍拍身邊的座位,護士大大方方坐過去。馬江河掃掃趙多,趙多謙謙點頭。

    趙多開車,馬江河坐副駕,老頭和護士在后排。一路春風。原計劃當天來回,可老頭聽趙多說東烏穆珠沁旗的草長得好,就說干脆去東烏旗。馬江河直想掌趙多那破嘴。

    跑了一天,老頭并不顯疲憊,晚餐破例喝了二兩酒。但馬江河擔心,畢竟有年齡了。他關切地問老頭,老頭說就是腰有點酸,但再跑幾百里也沒問題。護士說一會兒松松背就不酸了。老頭兒說,那敢情好。在酒桌上,彼此坦蕩。馬江河心有疑惑,其實在路上,他就覺出女孩說話的腔調可疑。她眉眼間的風情是藏不住的,還有她身上的香水味。

    住的是蒙古包,老頭和護士緊挨著,馬江河和趙多在另一側。護士扶著老頭回蒙古包后,馬江河把趙多叫過去,問他到底從哪兒請的護士。趙多說,我說過了呀。馬江河罵,少扯!趙多嘿嘿笑,說昨夜跑了四百里,今兒跑了一整天,骨頭都是酥的,能不能讓我歇會兒?也確實是,坐車的都累,何況趙多?馬江河沉了臉,闖了禍,我和你沒完!趙多賠著笑,隨你處治,讓我睡會兒吧。

    老頭走之前,重重地拍了拍馬江河的肩,說有事去市里找他。兩星期后,馬江河專程去看望了老頭。不到年底,馬江河便入主大局。

    電話突起,嚇了馬江河一跳。金葉的聲音磚頭般,砸得耳朵隆隆作響。坐得久了,雙腿僵木,動一動竟鉆心地疼。他吸了幾口氣,定了定,才又往門口走。既急又怒,走得快了些,幾近踉蹌。

    金葉似乎就在門口候著,他剛踏上臺階,門就開了。她既懊惱又緊張,給他做個手勢,便退后了。

    李旺在沙發躺著,雙臂護胸,一條腿屈著,一條腿踩著地,準備挨打又隨時逃離的姿勢。而他溝溝坎坎的臉遍布被踩踏得東倒西歪的野草。

    馬江河怒火陡起,大喝,起來起來!還裝死啊?李旺極是可憐,馬局長別嚇我,我心臟病犯了。馬江河罵,想死找地方去,別他媽賴我家里。李旺凄惶道,沒地方去啊,馬局長幫幫我。馬江河說,我這就給殯儀館打電話。李旺說,打吧,只要你付火化的錢就行。馬江河氣得倒仰,你以為我不敢?李旺說,我知道你敢,你們當官的有啥不敢的!馬江河擠出兩個字:無賴!李旺說,是你們先無賴的。馬江河大吼,我說也說了,找也找了,你還要我怎樣?李旺說,給我把合同訂了。馬江河怒道,我說得不夠明白嗎?李旺說,你們有說法,我也有說法。馬江河瞪視著,恨不得將溝坎踩平。

    在李旺上門的第三天,馬江河硬著頭皮去了趟大局。馬江河之后,已經換了兩任局長。現任局長姓裴,也是從鄉鎮調上來的。裴局長知道李旺的事,李旺也找過他。簽合同是不可能的,原先容易,人事局蓋個章就可以,后來由常務縣長簽字,現在有個說法,逢進必考。馬江河說是歷史遺留問題,可否一試。裴局長為難地說,我的哥啊,這得上政府會,就是上了,也得有人拍板呢。馬江河如實告知李旺,但李旺并不因馬江河的奔走而感激,咬定馬江河應了他,就得管到底,而且態度一次比一次硬,這已是第九次上門了。

    出來就攤上這么多事,還不如里面清靜。李旺擺出耍賴的架勢,這是豁出去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能拿他怎么辦呢?

    馬江河終是將火氣摁回去,還給李旺倒了杯水,讓他坐起來說話。李旺往里縮了縮,我疼得不行。馬江河說,我給你出個主意。李旺問,啥主意?馬江河說,你躺著我沒法說。李旺的目光在馬江河臉上停了一會兒,慢慢坐起,仍護著前胸。你可不許哄我,我沒那么好哄。馬江河笑,我哄你干嗎?其實,挺簡單的,你去上訪啊。李旺頭搖得像風中的地榆,我試過了,沒用。馬江河說,干脆去法院告我,法院怎么判,我怎么執行。李旺思忖了一會兒,我不告,就找你。馬江河拉開抽屜,將一團尼龍繩丟給李旺,最后的辦法,你勒死我。李旺哼了一聲,又倒在沙發上。

    馬江河推開臥室的門,問金葉家里有多少現金。金葉問干嗎,馬江河說別問那么多,金葉抓包翻出兩千多塊。馬江河問別的地方呢,再找找。金葉不滿,但還是撩起床墊,抓出一個紅禮封,那是金葉的哥給外甥女的壓歲錢,三千整。馬江河數錢,金葉問,用錢打發?還真欠他了?馬江河沒理她。金葉氣哼哼地,你等著吧,今兒拿了錢,明兒就更黏上你了。我看你怎么辦?

    我實在幫不上你,這五千塊錢你拿著。馬江河感覺吃了敗仗,不得不忍辱割地賠款。李旺偏過頭,瞥了瞥,頓一頓,坐起來,抓過錢,揣進兜。他沒看馬江河,就像馬江河不存在。走到門口,他回過頭,說,就當借你的。馬江河說,不用還了。李旺說,我說了是借,就要還的。一碼歸一碼,合同你還得給我簽。

    老 六

    老女人站在門口不走。老六的笑一抹一抹地淌,那真是留給別人的,我不能賣給你。老女人說,先賣給我,你再給他炸,離中午還有一會兒呢。老六搖頭,每天炸多少是定量的。老女人瞧怪物似的,我就奇了怪了,咋有錢不賺呢?老六笑,我也不解,你為啥非今天吃,明天不行嗎?明天給你留著。老女人說,是我兒要吃,他想今兒吃,我就得讓他吃上。老六笑,你兒也不是八歲的娃,你這么慣他!老女人抹抹眼,他在里面受了大罪,現在想吃個油餅,我還買不上。老六的心便軟了,笑如云團,一朵一朵地飄,那我就破個例吧。老女人大喜,你真是好人呀,我啥都會做,就是油餅怎么也炸不好,給你添麻煩了。老六說,你兒是見過世面的,什么沒吃過?稀罕油餅?老女人說,油餅咋啦?過去只有過年才吃得上。老六笑笑,說你兒福分大,有你這么個好娘。老女人已經走出去,卻又回頭,糾正,你說反了,是我福分大,有他這么個好兒。老六愣了愣,說一樣的。老女人固執地說,怎么能一樣呢?老六妥協,老女人才搖著離開。

    老六看看表,再炸已經來不及,即使炸了,也不是老六油餅的味兒。寧可失信,也不能砸了牌子。肉鋪的胖子過來取,老六堆笑解釋,胖子不滿,我可是留了錢的。老六說,都在這兒呢,還你,明兒給你留著,算我送的。胖子嘟囔,明兒要地震了,還能吃上呀。老六心中不快,笑仍密密匝匝,老天瞅著呢,別說不吉利話。胖子接了錢,那就說定了,我早點過來。老六說,肯定留著,放心。

    老六搬了凳子坐在門口,如以往那般,掛著不變的笑,任由心里油鍋翻滾。

    催回一些,但遠不夠還火炕女。老六又給兒子打電話,打算下死令,可沒等他開口,兒子就訴了一堆困難,竟讓老六給他籌錢。老六椽棒樣的話便卡在喉嚨,最后長嘆一聲,說各想各的辦法吧。

    管用的才是辦法。若白龍黑龍出馬,簡單得很,可兩人逃之夭夭,扯虎皮做大旗的招雖也有效,但沒那么靈驗。可也只有這一個招,他倒是知道那些人住在哪里,但不能上門,上門意味著示弱,有錢也未必還了。只能打電話,話既不硬也不軟,柔中帶剛。

    明天晚上九點,我等不到你,就讓二龍上門了。昨天下午,老六給隆鼻下了最后通牒。滑出嘴,老六有些后悔。這意味著什么,他清楚的。他不是給每個借貸的人都下通牒,想先拿隆鼻試試。老六呀,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你相信我,下個月款就回來了。隆鼻說話像放炮仗。老六說,九點,我等你。

    老六坐在門口,掐算著時間,仿佛不算著,時間便會停滯。可時間走得太快了些,老六又有些虛。只要隆鼻趕到,哪怕沒湊夠,老六就有了勝算。可以再給隆鼻緩緩。老六沒有勝算,只能賭。

    中午瞇了一會兒,下午喂了貓貓狗狗。缺耳狗不見了,老六并不意外,人有人運,狗有狗運,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然后又搬了凳子坐在門口。有熟人路過,和他開玩笑,老六,空氣里有金條呢?值得你這樣嗎!老六笑瞇瞇的,金山!

    傍晚,老六給自己炒了盤莜面,開了一瓶雪花啤酒。沒弄菜,他吃得簡單,有時還不如貓貓狗狗的伙食。倒不是節省,哪樣自在哪樣來。貓狗吃得不好會叫會離開,他自己吃啥都不會和自己鬧別扭,更不會離開。

    上樓時,他特意虛掩了門。先去臥室旁側的房間,那里供著女人的牌位。他點了三炷香,沖女人的遺像笑了笑,想說什么又沒有。然后守在老板桌后面,諦聽著樓下的動靜。

    距九點還有二十分鐘,突然停電了。老六用手機照著,想看看是否跳閘,剛下到一層,被突然閃出的黑影撲倒。

    馮妙(一)

    六一那天,馮妙起得更早了些。先發了給若若烙千層餅的面。千層當然只是個叫法,最成功的一次是十六層,若若數的,做不了假。想及若若的認真樣,馮妙悄悄笑了。然后照例去早市采買。

    馮妙買了二斤柴雞蛋,一條野馬湖黑鯉,去雞攤兒挑了一只雞,攤主宰殺,她轉身離開,打算買點苦菜芽。短短幾日,苦菜的葉子已經長肥了,馮妙端詳一陣兒,還是放下。葉肥就失了脆,味道也差。正待離開,被一句話牢牢釘住。說話的瘦漢是賣調料的,旁邊是米面雜糧攤,攤主甚是吃驚,說前幾日我還給老六送面來著。瘦漢撇嘴,昨兒下午還有人看見他在門口閑坐,那還用啥?幾分鐘的工夫,沒欠你錢吧?攤主搖頭,一單一結。瘦漢說,那你走運。又有幾人圍過來,問咋回事。瘦漢說,誰知道咋回事,老六那些貓狗瘋叫了大半夜,鄰居報的警。你一言,我一語,乒乓作響。

    馮妙臉色煞白,腿軟如泥。忘了攤主正給她要的雞煺毛,急急往入口處走。雞蛋和電動車筐碰出很大的聲響,騎得也快,闖了一次紅燈。過了第四個紅綠燈,便看到老六油餅鋪。門前拉著警戒線,兩個警察守著,一個在門口打電話,一個在警戒線的一側,提醒圍觀者不要靠得太近。馮妙將電動車停在路邊,幾乎是挪過去的。不比路口看得更清,不過能將悄議撿拾入耳。不知打哪兒鉆出一只雪白的小狗,溜進油餅鋪,被打電話的警察踢了一腳,小白狗嗚叫著跑開,蹲在不遠處。

    馮妙目光紅燦,而渾身冰寒。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聲響。站了有十分鐘,也可能數十分鐘,寒冷使她失去了時間概念,直到腳背發熱才驚醒。竟是小白狗在嗅觸她的腳。它缺了一只耳朵,怪怪的。馮妙看它,它也看馮妙。馮妙摸摸它,忽然想起上午的任務,這才三搖兩晃地往回走。小白狗竟跟到電動車邊,仍舊水汪汪地看著她。馮妙養過一只京巴,京巴死后,她傷悲得消瘦了許多,為此還被馬江河和趙多笑話。她發誓再不養狗。馮妙別過頭,跨騎上去。駛離的剎那,小白狗忽地跳上踏板。

    從筐里拎出,馮妙這才發現雞蛋大半碎裂了。寒意彌散,她幾近僵硬,像剛剛從冷庫拎出來,進屋便奔進衛生間,打開熱水龍頭。水花四濺,她大喊著,嗚嗚啊啊。樓上樓下都屬于她,沒人聽得見。沖洗過,沒那么冷了,然而身體的某些部位如碎裂的雞蛋,滴滴答答的。濕衣難換,扒了好久才剝掉。重新妝飾過,又是原來的馮妙了。她將完好的雞蛋揀出,把碎散的湯殼倒入瓷盆,端給小白狗。它倒是規矩,靜靜地在門口蹲著。這才想起雞的事,但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市場,早餐也來不及吃了,收拾了昨天給若若準備的食物,急急下樓。

    一隊一隊的學生已在通往體育場的路上。公立與私立共九所學校,近兩萬人,還有家長,水泄不通是必然的。馮妙當機立斷,將電動車停放在附近。步行可以走馬路牙子,跳跳閃閃,到體育場,后背都是濕的。在看臺落座后,她又有了一絲涼意,盡管陽光白花花的。入場完畢,是節目表演,最后是學生操比賽。各校不再隊整旗揚,一些家長下到場上,尋自己的孩子。馮妙沒下場,換到若若隊伍附近的看臺。眼睛是盯著的,但心思飄忽,待醒過神兒,已看不見私立學校的隊伍。散場不再舉旗,好像都是一樣的隊。馮妙又是一路急趕,到私立學校大門口,只有八九個孩子沒被接走。若若看見馮妙,委屈地說,你哪兒去了?我快渴死了!

    踏進門,若若驚喜地說,你養狗了?伸手就摸,小白狗閃開了。若若詫異道,咋一只耳朵?馮妙說,能聽見,一只耳朵就夠了。若若說,可不好看呀,不會是撿的吧?馮妙笑笑,看慣就好看了。她沖小白狗招招手,小白狗走到她身側。她摸摸它的耳朵,朋友送的,撿的哪有這么乖?又一拍,去,讓若若摸摸。小白狗聽懂了,歡跳過去,若若再摸,它沒有躲,若若這才笑了,問它叫啥名字。馮妙說等你起呢。若若說它耳朵這么靈,就叫順風耳好了。

    只有半天假,下午五點馮妙把若若送至學校,返回見文具店的門開了,有些奇怪。小紅請了假,一白天都關著。

    妙姐!小紅正記賬,聽到響聲兒,抬起頭,笑盈盈的。兩腮微紅,雙眼奇亮。馮妙問,你喝酒了?小紅說,喝了一點點。酒氣很沖,馮妙微微皺眉。小紅改口,比一點點多一點兒。她的目光沒有躲閃,仍笑著,瓣瓣如花。馮妙沒有責備小紅的意思,又不是上班期,只是疑惑,小紅興奮得有些過,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

    感覺你都半醉了,不回家,又跑回來干什么?馮妙說,別弄了,收拾收拾關門。小紅神采飛揚,我正要跟妙姐匯報呢,今兒做了筆大生意。馮妙起身,你還真喝多了,不著三不著四的,明兒再說吧。小紅叫住,妙姐你等等,真是大生意呀,賣了兩萬的貨。馮妙愣住,咋回事?

    馮妙盯著小紅的朱唇,好一會兒沒說話。小紅覺出來,惴惴地叫聲妙姐。馮妙冷冷地,你請假就為這事?小紅點點頭。馮妙問,他捐他的,讓你去干嗎?小紅說,我得送貨呀,萬一弄錯……馮妙問,為什么事先不告訴我?小紅的臉沒那么紅了,趙叔說給你一個驚喜。馮妙凌厲地,我怎么叮囑你的?小紅惶然而委屈,趙叔并沒給我介紹男朋友,都是文具店的事。

    腦袋發暈,馮妙晃了晃。小紅喊聲妙姐,鉆出柜臺欲扶馮妙。馮妙推開她,在凳子上坐了,閉目片刻,緩緩睜開。小紅端水給她,馮妙搖搖頭。小紅不安地,妙姐,我是不是哪兒錯了?馮妙軟軟地說,你該告訴我的。小紅說,我想回來告訴你也不晚。敢頂嘴了,馮妙甚是意外,想想,也沒什么吃驚的,誰不在成長?只是成長的代價各有不同。

    下次記得告訴我,馮妙說。讓小紅先回,她再坐會兒。小紅問她哪兒不舒服,要不要陪她去醫院。馮妙說,不必了,坐坐就好。小紅問,要不我給趙叔打個電話?馮妙的目光抽過去,小紅慌慌道,聽妙姐的,我送你上樓。馮妙大聲說,我自己能走!小紅便定住。馮妙揮揮手,我沒事的,你走你的。再次閉上眼。

    暈眩淡去,馮妙仍然呆坐著。二十分鐘后,趙多推門進來,同時摁著開關。直到此時,馮妙才意識到坐在這里就是為了驗證小紅會不會告知趙多,而趙多會以多快的速度趕過來。

    馮妙的心痛縮著。趙多問她哪兒不舒服,并試圖摸她的腦門,她沒有就勢抓住,而是打開,別碰我!趙多便縮回去,尷尬地笑笑,不像感冒,八成是中暑了,回屋歇會兒就好了。馮妙沒動,只用鐵絲一般的目光戳著趙多。趙多佯裝不懂,誰給你氣受了?馮妙反問,你說呢?趙多說,敢氣你的也就若若了,可若若不會呀,馬江河?趙多聲音突高,一定是馬江河!他又找你了?我不明白他干嗎還纏著你,坐了六年牢,連自尊也坐沒了,也怪你,第一次見面就不該給他留念想。馮妙冷聲道,你是不是認為我和他一見面就開房了?趙多嘿笑著,你這火氣也太大了,慢慢說,慢慢說嘛。

    趙多!馮妙喝喊。

    仿佛馮妙甩過去的是一把勺子,趙多下意識地偏閃一下,迅速立穩。他愣了愣,又皺巴巴地一笑,大度地,這就對了嘛,沖我撒!捶我幾下也成,時間不早了,一會兒打牌的就該到了,可別跟人家摔盤子撂碗的。

    馮妙刺著他,你還裝糊涂?

    趙多問,你說啥?

    馮妙問,你帶小紅去青山鄉了?

    趙多做恍悟狀,你就因為這呀!小紅是不是沒跟你說明白?好,你還想知道啥,問我啊。馮妙質問,你怎么答應我的?趙多反問,我答應你什么了?馮妙叫,你真把我當傻子呀?趙多卻笑了,除非我徹底傻了,想起來了,我也沒干啥呀?小紅告狀了?這女娃——馮妙打斷他,虧你還知道她是女娃!趙多長嘆,你還真把我看成惡棍了,我不是好人,惡棍還不夠格兒。不過,隨你便,只要你痛快。

    馮妙的心便忽悠悠地顫了,就像趙多的聲音有魔力。多哥!改了稱呼,目光就有了黏度,求你,別打小紅的主意。趙多說,她不像是你雇的店員。馮妙說,沒錯,我把她當妹妹看的。趙多笑,可我是惡棍啊,再說了,她未必當你是姐姐。馮妙說,你不是惡棍!趙多說,別給我抹粉,這年頭,還是做惡棍好。馮妙說,你肯定不是。趙多夸張地擺擺手,可別送糖衣炮彈,我可受不了。接著嘆息一聲,現在的女孩都精著呢,沒你想得那么簡單,我沒有下蠱的本事,能隨便擺布誰,我不過是個線團,也就為混一口飯。

    馮妙騰地站起,不就是陪男人睡覺嗎?我上!

    馮妙(二)

    雖然化了妝,鏡子里的她仍雙眼浮腫,蒼白憔悴。她給馬江河打電話,說身體不大舒服,可否改天見面。馬江河說已到文具店對面。馮妙說那你上來吧,馬江河執意讓她下去。他不敢上來,她知道,她越主動,他疑心越大。如她猜的那樣,馬江河極不痛快,聲音干硬,見你一面就這么難!她讓他稍等。又重新描畫,口紅涂得艷了些,臉不那么暗了。

    沒看見馬江河,馮妙以為他生氣離開了。對面的黑色現代鳴叫兩聲,車窗被割掉般,那張熟悉的臉沖她晃了晃。馮妙愣了一下,腦里閃過類似的場景。某些時候,馬江河會突然瘋一下,悄悄接了她,去看青草菁菁,樹葉森森。那樣的時候不多,但馮妙記憶深刻。

    馮妙走過去,馬江河讓她上車。她問去哪兒,以為他會說你猜,猜對了有獎,莫名其妙的,心跳竟快了許多。但馬江河沒說話,目光長出鐃齒般的東西。馮妙失望至極,又問去哪兒。馬江河這才說,你先上來。馮妙拉開車門,坐在副駕,嗅嗅鼻子,新買的?馬江河說,一輛車我還買得起。馮妙譏諷,這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新車安全,不用擔心攝像頭,除非你自己裝。她沒看馬江河,但知道他的臉不會好看。他沒任何回應。她語氣一轉,可你防不住別人啊,現在有一種攝像頭,針孔大小,可以戴在身上任何地方。馬江河笑著問,那要是扒光衣服呢,還植在皮膚上?馮妙說,沒錯,可以像睫毛一樣。突然一陣心慌,你啥意思?馬江河詭詭一笑,到時你自然就知道了。也許不該上他的車,但馮妙并沒讓他停。她可不是他,不會逃的。

    車出城,馮妙還是沒忍住,問到底去哪兒,馬江河說開哪兒算哪兒,怕了?馮妙不屑地哼了哼。馬江河說,說實話,有時候你比男人還男人。馮妙說,別拐彎抹角,直接罵多省事兒。馬江河說,我挺佩服你的,敢作敢為。馮妙說,是嗎?馬江河說,不管你信不信。馮妙說,我敢作不是因為膽大,而是應該那樣,不敢為也不是因為膽小,而是不該那樣。馬江河說,也許吧。馮妙暗想,馬江河兜里不知裝了多少紙條,他真正想說的話都在紙條上呢。

    一小時后,現代拐下公路。路口豎著牛頭湖水庫的牌子。看樣子要帶她到水庫。她瞥了瞥,他的臉平板如牛皮。如果只是找安靜的地方打啞語,出城即可,任何一處草野都能停車。她忍住了,沒再問。倒是有話想說,只是現在不大合適,他會認為她如他一樣怯了。她不想他那樣看她。

    爬上牛頭湖水庫大壩,又駛了數百米,現代停住。牛頭湖水庫比野馬湖更大更深,離城遠,尚未開發,平時鮮有人來。湖背靠牛頭山,左側是草野,右側的前方是樹林,樹林那一端是馬江河曾經任職的鄉鎮。馮妙欲推門下車,沒推動。她詢問地嗯了一聲。馬江河說,就在車上坐著。聲音很輕,并不兇狠,卻如命令說一不二。馮妙怔了怔,說,總得透口氣吧。車窗啟開拇指寬的縫兒,微風擠入,沒那么悶了。她說,再大點兒。馬江河說,大壩有風,開大沒法說話。他放棄了啞語,可說話更沒必要跑這么遠。既是說話,馬江河卻沒熄火。她望了望青碧的牛頭湖,幾只水鳥掠過水面,射向天空。轎車所在的這段沒有水泥護欄,只要一踩油門,現代就會從斜坡墜落。他這是豁出去了嗎?馮妙想,咬住嘴唇。馬江河卻陷入沉默。也許他還沒想好,那就想吧。馮妙再次望著牛頭湖,看白鳥起落。

    趙多有個黑皮本,你見過嗎?馬江河終于張口。

    馮妙搖搖頭。

    我以為你見過,馬江河說,也許不止一個。我偶然發現的,就在水庫大壩上。要說他記的并非什么秘密,但我還是驚著了。皮城所有他認識的有點職務的,都記著,住址、愛好、性格、年齡,我敢說組織部的檔案也沒他記得全,他細致到哪些人嗜酸還是嗜辣,愛吃燉豬蹄還是熏狗肉,還有哪些人的相好是誰,有何特點。我不知他從哪兒搞到的,花了多少時間。有的條目還有符號,我看不懂。你知道他怎么記我嗎?

    馮妙搖頭,揣度著馬江河的用意。

    什么也沒有!馬江河說,我的名字沒在上面,后來一想,他無須記,因為他的心上還有一個本子。趙多只是包工頭,卻干著組織部門都自嘆不如的事。要說也沒什么,被記也沒少胳膊缺腿,但……趙多是不是有點可怕?

    馮妙確實不知,但可怕似乎重了些。沒有黑賬,記了又怎樣?

    他是個有心人,她回答。

    馬江河哈了一聲,有心?你真會給他貼金,他一個農民——

    馮妙說,正因為是農民才有心,要是和你一樣,他還用記嗎?

    馬江河說,我敢打賭,他照樣記。

    馮妙問,那又怎樣?

    馬江河別有意味地說,我陳述的是事實,沒朝誰身上潑臟水,你好像生氣了!

    馮妙說,你不能逼我順著你說。

    馬江河說,當然,如果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你可能就不這么認為了。

    馮妙想,也許吧,問題是他說的不是另外一個人。

    馬江河說,我和他就這樣了,現在求著他記,他也不會了。他朝東還是朝西,與我沒關系了。我不過是提醒你,畢竟……你該懂我的意思。

    馮妙說,跑這么遠,不光為說這個吧,你的紙條呢?該拿出來了。

    馬江河突然指指牛頭湖,看見了嗎?

    馮妙問,什么?

    馬江河說,水面下。

    馮妙愕然。

    馬江河說,我昨夜夢見自己變成了鯊魚,牛頭湖的鯊魚,在水下藏著,誰都看不到我。

    馬江河怪怪的,他暗示她什么呢?

    馬江河并不看馮妙,似乎仍沉浸在夢境中,臉上映閃著難以描述的神秘。其實,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頭鯊,區別在于——

    馮妙打斷他,別再費心地套了,我現在就告訴你。

    突然間,一顆花白的頭撞向車窗玻璃,在闃靜的大壩上,聲如驚雷。

    李 旺

    從派出所出來,李旺突然失去了方向感。太陽已經升起,楊樹剛剛舒展的葉片如鏡子般閃亮,使得周遭白花花的,似乎一不小心撞進另一個世界。可街上卷涌的鳴笛又提醒他,世界沒有任何變化,他不過在黑暗的屋子關了一夜,比上次久了些。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他惶然四顧,眩暈襲過,閉上眼睛又睜開,仍辨不清東南西北。站了足有一刻,也可能是三刻五刻,饑餓的肚子陣陣抽縮,他才想起問打掃衛生的婦女。婦女指指,他舉步時仍半信半疑,走了一段,看到移動的架子,泔水樣的腦子才變得清亮。

    女人劈頭問他這一夜死哪兒去了,電話也不懂得打,害得她多點了半瓶眼藥。自兒子出了車禍,女人便患了眼疾,疼也紅,不疼也紅。并未沒收他的手機,但沒電了。李旺沒解釋,她知他在跑“沒指望”的事,并不清楚他咬住了馬江河,不知他被拘留三次了。他問有啥飯,女人氣呼呼地,要不是餓了,你還不回來是吧?你是不是想跟那個賤貨一樣,拍拍手走了?女人本就嗓門高,夾帶了火氣,整個兒成了炮筒。李旺狠狠瞪她,女人意識到了,瞭瞭臥室的門,放低聲音,鍋里蓋著呢,快捂餿了。李旺問她和兒子吃過沒,女人說早吃了,她本打算去十字路等活兒呢,現在這個點兒拉人的車怕是到地頭了。這樣說著,她還是匆匆出門,去碰運氣。

    李旺扒拉完,抹了把臉,立在臥室門口,問兒子尿不。兒子仰躺在李旺專門為他制作的單人床上,沒有回應。李旺走過去,兒子雙眼閉著,像睡著了。李旺怕與兒子對視,每次對視都如刀戳。兒子假寐,李旺松了口氣。他俯身看床底,便盆是空的。床和褥子都挖了洞,兒子自己可以便溺,那是李旺費了幾天腦子想出來的,他和女人總不能二十四小時守著。只是他和女人都不在家,兒子只有與氣味為伴。但有什么辦法呢?

    李旺將許久未用的電動車推到修理部,換了新電瓶,修了車鎖,然后從加油站買了五升汽油。回到家,快中午了。女人沒回來,說明趕上了拉活兒的車。他燉了一盤白蘿卜,熱了四個饅頭,端進臥室。吃飯時,兒子的眼皮垂耷著,始終盯著筷頭,直到他離開時,才抬起頭,目光落他臉上。他說,我得出去。兒子便又垂耷下。

    李旺從地下室找出輸液的空瓶,將塑料桶里的液體倒入,然后將瓶裝進包中,挎到肩上。其余的藏到角落里。

    一切準備妥當,李旺騎到馬江河所在的小區。既然他上門馬江河就報警,那就只能跟蹤。馬江河總要外出,不愁沒機會。

    二十年前,李旺當過村里的會計,會雙手打算盤,誰見了不驚嘆?連書記也讓他三分。也正是因為腦子好使,征地時他才額外提了要求。他信了馬江河,馬江河卻未能兌現承諾。要說,這不能完全怪馬江河,但馬江河不是一點責任沒有。李旺沒有別的門路,只能找馬江河。馬江河雖然坐過牢,畢竟當過一把,如果他當個事地弄,還是有希望的。李旺是正當要求,不是無理取鬧。李旺沒有十足的把握,硬氣一點兒,馬江河或許就盡力了。甚至馬江河第一次報警,他也沒怪馬江河,畢竟是他搞得馬江河不痛快。但連著三次被拘,激起了李旺的火。如果就這么罷休,他李旺沒臉活人了。他不是因為無賴才找馬江河,而是馬江河把他逼成了這樣。他沒打算行兇,還不至于,只想把繩索勒得緊一點兒,再緊一點兒。

    跟蹤了幾日,李旺大致摸清了馬江河的活動規律。李旺想靠近時,總有人過來。若扯撕起來,不出十分鐘,圍觀者就會把他和馬江河圈在中心。他也只能扯拽馬江河。馬江河不但不會害怕,且仍會喊來警察。

    那天,馬江河將車停在妙姐文具店對面,李旺距他的車也就十米,李旺猜他在等人,果然,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牛仔套裝的女人上了車。馬江河的車掉頭時,李旺已搶先折到對面街上。街上車多,現代行駛緩慢,李旺的電門也就開了一半。過了幾個紅綠燈后,李旺意識到馬江河要帶女人出城。那就麻煩了,他無論如何都追不上馬江河。李旺焦急萬分,眼見等到的機會消失,現代拐進了加油站。李旺大喜,趕忙把電動車停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那時,現代已經返到街上。李旺叫司機跟著前面的現代,別太近了。我閨女在上面,李旺解釋。見司機絲毫不感興趣,他就閉了嘴。

    現代在牛頭湖的大壩停住,出租車正好到壩口。李旺說就到這兒吧,司機問要不要等他,李旺說不用。出租車掉頭離去。李旺朝四周望了望,定了一小會兒,慢慢靠過去。聽說有的男女喜歡在車上弄那事,又安全又刺激。馬江河帶她到大壩,或許就是找樂子吧。想到兒子垂耷的眼皮,想到他床底的便盆,李旺瞬間充了氣,皮球般彈跳起。他本想先扒著車窗窺窺,可皮球彈得猛,徑直撞到玻璃上。

    怎么是你?馬江河從車窗探出頭,滿眼驚駭,如突然甩到岸上的魚。

    李旺正要摸摸腦門是否撞破,聞言往后退退,得意地說,沒想到吧。

    你想干什么?馬江河鎮定了些,大團的惱怒在臉上翻卷。

    馬江河提醒了李旺,李旺跨到現代的正前方,從挎包掏出裝汽油的瓶子,拔掉瓶塞。他并不看馬江河,沉著,冷靜,先往腳上倒,再往褲子上潑。

    你瘋了?!馬江河拽開車門,女人的頭、肩也鉆出來。

    別動!李旺大叫,老實待著!

    車門關閉,馬江河和女人從車窗探出頭,直定定地看著李旺。馬江河不像剛才那般惱怒了,臉上有了不安。你這是干什么?

    李旺又往褲子上潑了些。他沒往車上潑,一滴也沒有。然后從褲側掏出打火機,用拇指摁住開關。

    女人啊了一聲,馬江河綿軟如糕,別這樣!

    李旺冷冷地瞪著馬江河,我不燒你的車,你用不著報警,報了他們也飛不過來。

    別……馬江河聲音壓低,極小心的,仿佛怕驚了李旺,讓她先走,我陪你,咱倆談。

    誰也別動!李旺喝。抓打火機的手又往高舉了舉。

    趙 多

    趙多的辦公室設在自己家里,但從不在此辦公。若整日守著這十幾平方的屋子,就得勒脖子了。不辦公,但辦公室得有。類似于某些人的書房,擺設也相差無幾,辦公桌,電腦,老板椅,床,書柜。不同的是,趙多的書柜里沒有書。某些人的書柜碼著磚一樣的書,有時磚上還放著磚頭,但趙多知道,那不過是裝飾。趙多不需要這樣的裝飾,不需要裝出有文化的樣子,家里只一本書,新華字典,在他辦公桌上躺著。沒有書,但柜子并不空,裝了什么,沒人知道。那是他特意訂制的,通體實木,鎖都是密碼的。

    其實,也沒放什么值錢東西。他沒有收藏字畫古董的喜好,不懂就不碰,這是他的原則。金條倒是有幾根,但都放在別處。

    雖然不是寶貝,但對趙多來講很重要,只要在家,每天都會打開柜子,有時看一會兒,有時久久凝望。譬如現在。

    內部構造并不復雜,從底端至頂部,每層的隔板皆塞著盒子。盒子大小不一,顏色也不盡相同,都是正規廠家生產。有很多名稱,但趙多從不用本名稱呼。復雜了些,沒必要嘛,滋補品,簡單、實在、溫暖,還有力。再直接點講,這是趙多存儲的禮物。

    禮物,自然是準備送出去的。趙多自己極少用。不是舍不得,他知道自己更需要什么。

    很少用,卻常常檢視,其中的緣由,當然只有自己懂。

    這天本應在野馬湖邊度過,幾天前就約好了,趙多一早便接了魯東。魯東將有新的照相機,而趙多也將開始人生中的第一次攝影。兩人都很興奮。半路上魯東接了個電話,隨即讓趙多折返。趙多想直接送他到青山,魯東沒讓,要開自己的車。

    魯東說處理完即聯系趙多,叫趙多等。趙多樂意等。但這不是多重要的機會,今天去不成,改天還可以的,有了師徒名分,隨時可以約。等至半上午,趙多忽然就有些躁。他將自己關在辦公室,像將軍檢閱部隊,目光威嚴莊重,而又充滿期待。巡脧完畢,信心和勇氣回歸,心便如幽谷深澗,重新恢復平靜。

    中間小紅來過電話,她裝修房子,趙多幫了些忙,其實也沒什么,可小紅非要請趙多吃飯。她堅持,趙多就應了,沒定時間,有空再聯系。

    另一個電話是曾經的二包,除此,沒人打進來,手機像吃了啞藥。臨近十一點,女人敲門,問他中午想吃什么,他說隨便。

    趙多極少睡午覺,沒那個習慣。今天不同,哪兒也不能去,不能有別的安排,必須確保隨叫隨到。老老實實又安安靜靜地杵著,就容易犯困。躺了沒一會兒又爬起,自嘲真是沒這個命,躺著比干活還累。

    直到下午三點,魯東才打進來,說今天去不成了,下個休息日見。趙多聽出了魯東的遺憾,問他晚上能不能賞光,一起吃個飯,他為妻侄女拍的照片極好,她老嚷著要謝他。魯東說晚上同學聚會。趙多問后天可以不,魯東遲疑了一下,如果沒別的事……沒說死,那就好。趙多極干脆地接過話,那就說定了!

    余下的時間就歸趙多自己了,他開始撥電話。很多事等著呢,不是多當緊,也不棘手,但他得過問。

    約定四點半,四點五分,趙多便到了公園。不是多么著急,提前不過是出于禮貌和謙卑,或者說必須如此。馬江河本就愛面子,在里面待過,更加在意細枝末節。第一次見面,趙多就感覺到了。趙多不可能再給他什么,但這臉面得給足。

    趙多在東北角的長椅上坐了,翻了會兒手機,聽到腳步,抬起頭,同時立起,擺上滿臉笑。馬江河沒什么表情,早來了?趙多說,一小會兒,馬局。馬江河說,有事說事,你我沒必要玩花的。趙多依舊笑著,不能站著說吧?馬江河掃掃四周,十幾步外,一少婦推著嬰兒車,中年婦女跟在后面。另有一個穿著橘黃套裝的清潔工。馬江河收回目光,慢騰騰將半個屁股放在椅子上,似乎隨時準備逃離。趙多挨他坐下,掏煙點了,吸了兩口,忽又掐滅,聲音沉穩而有力,李旺不會再找你了。

    馬江河見慣不驚,很冷靜,沒把他怎樣吧?

    趙多輕笑,馬局放心,都好好的。

    馬江河心有余悸,那天他可是豁了命的樣子。

    趙多說,此一時彼一時。

    馬江河沉默片刻,還是你……行!

    趙多很鄭重地說,這話馬局就說大了,我幾斤幾兩,你還不清楚?

    馬江河點頭,那就謝謝你了。

    趙多說,馬局見外了,你我誰跟誰呀,有事盡管吩咐。

    馬江河笑笑,該怎么謝你?

    趙多叫聲馬局,聲音帶著哽咽,這話就說重了吧?

    馬江河并未被趙多的情緒感染,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你約我出來,不只為這個吧?

    趙多笑,還是馬局火眼金睛,是有別的……其實也算不上事,不過是一句話,你說過的話,這么多年,我總算琢磨出味兒了。你說人該有夠的,這話對,細想,又不怎么對。每個人的夠,標準是不一樣的。

    馬江河警惕地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趙多說,后半輩子沒著落,我不踏實。我的夠,就是把后半輩子的活命錢掙出來。要是在商業街有幾套商鋪,或者有一座加油站,那就是夠了。夠得都過頭了,還折騰啥?

    馬江河如躲瘟疫般迅疾立起,退后幾步,怒沖沖地說,你什么意思?

    趙多始終笑著,我就是想明白了,和馬局交流下啊。

    馬江河聲音顫抖,你要怎樣?

    趙多縮縮肩,馬局,你還不知道我?我還能怎樣?

    馬江河的目光緩慢地、一點點地垂下去。

    吃過晚飯,趙多按照以往的線路去妙姐文具店。不想事,或不需要想太多的事,自然要抄近。這幾天馮妙不在狀態,夜宵都做得勉強,場是絕對不能上了,沒有特別的事,趙多會早早過來。

    一如既往。推倒,壘起,再推倒,再壘起,中途歇息,品嘗美味。貴客輸贏每天不同,不變的是趙多,抓不著好牌,技術又差,發揮穩定。

    趙多沒隨貴客們離去,在外間的沙發落座,喊馮妙歇會兒。馮妙好笑地說,我也不累呀。趙多嚴肅甚至嚴厲地說,我有話說!馮妙愣怔片刻,撒嬌道,趙哥,你先歇著,我去弄倆菜,這兩天我都沒好好吃過飯。

    也就十分鐘,一盤拌黃瓜、一盤炒雞蛋便擺到茶幾上。她開酒,趙多未阻攔。短短數日,馮妙的眼睛就凹陷了。趙多的心有些沉,也有那么一點痛。

    馬江河不會再找你了。

    馮妙目光凝住,他人還好吧?

    趙多點頭,好得很,人家什么人?大風大浪都見過的。

    馮妙倒了酒,給趙多推過去一杯。

    趙多抓起,卻沒有喝。聲音略顯感傷,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責任編輯 谷禾 趙文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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