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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2024年第3期|草白:流水與盛筵
    來源:《黃河》2024年第3期 | 草白  2024年06月05日07:13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門人,現居嘉興。寫小說和散文。著有短篇小說集《照見》,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藝術隨筆集《靜默與生機》等。曾獲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獎項。

    春夜,某公園內。一行人推擠著、叫嚷著,也跺腳和大笑,路過雜樹林,路過綠地,路過荷塘。一點兩點的燈影落在水面,他們駐足、觀望,好似在水里尋找水,尋找酒,尋找晃蕩的醉影。

    “我沒有醉。”有人搖晃著身體說。

    “我還能喝。”有人大聲嚷嚷道。

    歌聲被酒意召喚來。先是清清淡淡,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繼而大聲、猛烈、夸張。酒是流入腹中的歌,而歌是沸騰、歡樂的酒。這一夜,他們臉頰酡紅,眼神迷離,又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快意,迫不及待。有人的胳膊、手臂忽然添了重負,那是酣醺者不勝酒力靠了過來。

    這支踉蹌的隊伍,一步三搖,暈了,醉了,繼續暈著醉著歡樂著,忘乎所以著。春夜,連空氣也在開啟釀造模式,原料為蟲鳴、花香、水聲、月影、樹蔭,時間為即刻,一切有形無形之物皆在眼前凝聚、催化、發酵。

    春風沉醉、人影恍惚,如在水邊,如在舟中。

    夜幕剛剛開啟,時間的指針比任何時候都走得慢,晃晃悠悠、有氣無力。他們穿過公園,走過白石橋,走在去往另一個地方的另一座橋上。有多少水,便有多少座渡水的橋。酒后的路,盤旋曲折,彎彎繞繞,怎么也走不完。公園的內部還藏著一座公園,藏著亭臺樓閣、綠樹繁花。

    他們究竟去往何方?

    大概連自身也不能清晰而明確地知曉。他們上橋,下橋,輕飄飄地走,踉踉蹌蹌地走,沒有目的地,也可以說,任何一間酒肆、一處公寓都可以成為下一個目的地。他們的身體仍在渴望一場大醉,此前飲下的只是序幕,是開端,還有第二幕、第三幕,最好是永無休止地飲下去。最好是月下簪花、花間置酒、對酒當歌,最好是映雪堂上、賞雪飲酒,但這個春夜沒有雪,只有花,瓊花似雪,櫻花也似雪,拂了一身還滿。

    有人開著同伴的玩笑,撿拾地上櫻花簪于對方的發上,有人將一空枝和一掌落花拋入流水之中。他們尋找月、花、酒、歌聲,大概也在尋找真相和秘密。為何是酒,而不是別的什么東西?酒是希望,是振奮人心的秘密,是神秘的河畔小屋,是綻放蠶豆花與寶石花的原野。

    “能不能,再來一杯?”一個聲音自身體里喊出,很快便應者云集。他們不要爛醉如泥,不要昏天黑地,不過是想要“一壺春酒且醺酣”“三杯入喉意正高”的感覺。雨晴風暖煙淡,他們走在飲與未飲、醉與未醉之間,一切都已開始,一切還尚未開始。

    有些酒,此時喝十分迷醉,下一刻飲則寡淡無味。有些酒,一群人喝宛如“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獨飲則青燈照壁、滋味全無。天、地、人、時間,此間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有多少人年輕時曾走在這樣的夜里,走在茫茫然不知何往的旅途之中。世上之事,惟春夜和美酒不可虧欠,不可辜負!

    九歲那年,第一次喝酒。父親酒杯里的酒,被我偷抿了幾口。不過是幾口暗色液體,燈光下黑乎乎的,和可樂的顏色差不多,居然那么厲害,像有東西試圖控制我,旋轉我。

    除夕之夜,外面鞭炮噼啪響。屋內,我的腦子也嗡嗡響,就像一臺通電過久、負荷過重的機器,隨時可能癱瘓。我不得不扶著墻壁走,沿著欄桿走,試圖走到二樓房間里,讓自己坐下,躺平,消失。

    屋里歡聲笑語,他們在大聲說話、走動,電視機里的人也在大聲說話、走動,柴火在灶膛里噼啪響,似乎也在說話和走動。

    可我不能說話。

    我不能告訴他們,我醉了。生活中,我從來沒有使用過“醉”這個詞。我會說餓、游戲、玩具、做夢,但沒有說過“醉”。這是一個危險的詞,它不屬于九歲孩童,就像鮮花不屬于黑臉粗腰的壯漢。

    我甚至能想象得出,當我說出“我醉了”這幾個字時他們或將出現的反應。不是責怪、打罵,而是彎腰大笑不止,可能還會模仿我的醉態,讓我恨不得鉆到墻角落的谷倉里。除此之外,他們還會趁機讓我唱國歌、朗誦古詩、翻跟斗——這其中隨便哪一項都會讓內向的我尷尬不已。

    一個大人喝醉酒后可以做許多事,興高采烈之事,比如打架,摔東西,胡亂給人電話,等到第二天酒醒,就像什么也沒發生。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們就是為了做那些事才讓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那個除夕夜,當他們在盡情大笑、玩樂時,我卻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躺在無邊的黑暗中,好似被熱鬧的新年、被喜慶的人群拋棄。醉,原來就是一個人躲進玻璃房子里,什么都看得見,卻什么也觸摸不到。

    我睜眼盯著天花板,似乎我的目光能透過水泥板看到頭頂的星空,看到星空之外的宇宙蒼穹。其實,我暈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酒是顯影液,它能讓一個人變身好多人,分裂出無數碎片,所有碎片都在進行艱難的自我辨認、自我詰問、自我周旋。我是誰?為何出現在此地?下一刻,又將去往何方?

    這個夜里,我的詞語離開我,那些精心準備的形容詞、名詞、動詞就像紛紛飄落的雪花,還沒落地便自行融化了。我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的話是凌亂的珠子——線繩被割斷,珠片滾落一地。

    當一夜睡夢過后,所有自己又回到同一個身體里,清醒了,相安無事了。就像潮水退去后,大海把沙子重新交還給沙灘。

    祖父飲酒,有時與他的牛,有時與他的影子。黃酒貯存在泥封的壇子里,像一尊黑臉小神,默而不語。啟封前,沒人知道里面藏著什么。而白酒很香,打開酒瓶子,香氣便滿屋子亂竄亂撞,像頑童不管不顧。

    夜里飲酒,香氣彌散得更遠。

    酒是睡夢的接引器。有酒,便是良辰。有酒,便有夢境。白酒、黃酒、米酒,只要是酒,祖父都喝,來者不拒。加了紅糖的酒,加了雞蛋的酒,加了中草藥的酒,他也喝。只要是酒,由糧食釀造而成的酒,由時間發酵來的酒,他都喜歡。只有喝了酒,身心才放松、舒坦。一日辛勞被酒撫平,由酒抵消了,體力因此獲得庇護和保存。

    祖父不僅自己喝酒,也給牛飲。它是他農忙時的伙伴,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做脫了力的牛亟需補充體力,祖父所能想到的滋補品就是酒,加了紅糖和蛋液的黃酒,雞蛋花在棕色酒液中絲絲縷縷地綻放,濃郁、馨香、甜蜜。

    酒足飯飽后,祖父搖椅上一躺,醉眼迷蒙,開始講故事。家里沒有廣播,他也不認識幾個字。那些故事不從書上來,不從廣播里來,它們來自哪里?無人知曉。它們可真夠無厘頭的。窮人從山上背回的石頭會化作滿坑滿谷的金子,一株怎么也砍不碎、伐不倒的望郎樹原來由癡情女子所變,還有被塞進竹籠里的雞雛到了后半夜居然會跑出來,嘰嘰喳喳亂叫,好似喊魂。

    只有一個解釋,這些故事都是祖父喝下的酒變的。只要有酒,好故事就會源源不斷而來。都是那個世界發生的事,人物有地主、長工、惡霸,有樵夫、農民、商販,有田螺姑娘、仙人、玉皇大帝,情節是發財、破產、否極泰來,主題是揚善抑惡,懲治忤逆,宣揚人間正義。

    酒氣氤氳,于暗夜中閃閃發光的民間故事也長出毛茸茸的觸須,逗人發笑,也讓人懼怕。就像腦后嗖地吹來一股涼風,或射來一支利箭。屋里很暗,點著蠟,或干脆一團漆黑。可祖父的嗓門大得不得了,像躲在喇叭里說話,像躲在無數人的嗓門里說話。我們叫他輕點兒,別被墻壁那邊的人聽了去,別被夜游神聽了去。他還以為我們叫他再大聲點兒。于是,他的嗓門變得更大,喉嚨里好像住著一面破鑼鼓,震得房間窗戶嗡嗡作響。

    說話時,唾沫星子滿天飛。白胡子上蘸了酒液,宛如鑲了閃亮的細鉆。祖父的牙齒所剩無幾,腦子也不太靈光了,做什么事都丟三落四的,但不妨礙那些故事自己長了翅膀飛出來。

    我很懷疑,它們都是他借著酒勁隨口瞎編的,就像從春天的樹上摘下一片樹葉那么容易。他的靈感來自酒,動力也是酒,不然,不喝酒的夜里,為何連半個故事也編不出?白天更不用說了,整個人渾渾噩噩,連一句完整的話都不愿說,只會說,嗯,啊,吃什么啊?

    還能吃什么?除了酒,還有什么能讓他眼睛發亮、健步如飛、喉頭笑出聲來?

    那個春天,祖母往發上簪了一朵小花。一朵翠綠色的蘭花。白天時,它被小心翼翼地別在衣裳扣眼上,到了夜里,它轉移至祖母的發上。祖母的頭發,黑的白的鐵灰色的。一字形黑發夾籠著一股上等幽香,來自山野的香。蘭是幽獨佳人,世上最安靜的花,其香窟里的清芬配方至今仍是謎。

    祖父走后,他從山野挖來的春蘭開花了,瓣形似荷,一開便是五六朵。他留下的酒盞溫潤寂靜,沒有反光,仍擺在食櫥里。

    祖母開始在春夜里飲酒。一開始,她避人耳目,偷偷摸摸,一臉羞澀膽怯的表情。漸漸地,酒與酒之間似產生神秘連通,又有香氣作為指引,飲者放了膽,喝得如癡如醉,卻從不讓自己真的醉倒。

    沒有人比她更懂分寸。一盞黃酒,或更小盞的白酒,是祖母每個夜里的酒量。她從祖父那里繼承下酒器、酒壇和酒桌,還有一顆微醺把玩之心。昏暗燈影下,黝黑木桌前,桌上擺著這些下酒菜:毛豆、魚干、花生、豆腐乳。可增可減,即興發揮。

    夜幕降臨,屬于祖母一個人的酒宴開場了。

    喝酒是天賦本能。有人無師自通,有人滴酒不沾。祖母如何從滴酒不沾過渡到每日睡前必飲上一杯,據本人講述,原因只有一個字:香。每次聞到酒味,她的眼前就飄蕩著一個字:香。

    祖母常飲的是黃酒,而溫酒是飲前必備程序。無論是微火煮酒,還是隔水熱酒,她要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讓酒中香氣更為濃郁、纏綿。從屋子外面走過,甚至只要走到小院門口,就能聞到。

    祖母還在酒中放入枸杞、紅棗、焦糖、姜絲,鼻子辨別氣味的能力實在有限,但酒香永遠占據上風。祖母的小屋成了酒屋,成了溫暖、神秘、幸福的代名詞。可她已經八十多歲了。過了年,就要滿八十五了。

    祖母病了,吃不下飯,還好有酒。肚子疼,睡不著,有話說不出,那就喝點酒吧。溫一口黃酒,放紅糖、雞蛋或茶葉。杯酒下肚后,病體舒服多了,也能入睡了。酒后,她夢見死去三十幾年的老父,夢見哥哥,還夢見丈夫。她的夢里都是那個世界的人。他們坐在除夕的飯桌前飲酒、聊天,談笑風生。下雪了,雪像醉酒的人,晃晃悠悠來到人間。野豬來到屋子里偷喝米酒,醉倒后呼呼大睡。沒有人去打擾它,宰殺它,任它鼾聲如雷。

    夢中野豬的鼾聲,將祖母驚醒。

    年輕時,祖母家里一直沒有足夠的糧食用來釀酒;等到糧食堆滿谷倉,要從谷倉的倉門里擠出來,這個世界已經不再需要人親自釀酒了。琳瑯的酒液擺在超市貨架上,應有盡有。而野豬,她和祖父的確捕食過一頭。它橫行霸道,掠奪莊稼,直到掉入農人的陷阱里,嗷嗷亂叫,分外慘烈。分食野豬肉那天,整個村莊的人都出動了,拿著鍋碗瓢盆,像是過節。

    祖母做夢也沒想到,大限到來之際,居然夢到一頭醉酒的野豬。

    這個位于天目山下的村莊叫九獅村,村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釀酒,而幾乎所有人都喜歡喝酒。我懷疑他們釀的酒都是被自己人喝光的。空氣里充溢著氤氳不散的酒氣,好像聞一聞就會醉。這里,山高林密、清泉醇洌,大地深處漫溢著酒香。

    九獅——酒肆、酒事、酒與詩。

    讓獅子在酒中醒來。

    九獅的酒,有詩的酒。

    九頭獅子在飲酒。

    九獅,多好的名字啊。命名為萬物之始。九獅村有獅子,也有酒。或者,沒有獅子,卻有酒。再或者,既然九頭獅子都有了,還愁沒酒?

    說來說去,都和酒有關。酒是九獅村的靈魂。九獅村不止有酒,還有竹筍、青豆,還有銀杏、柿子、麻栗樹,還有云、花、雨、雪。別處該有的,九獅村都有。更重要的是這里有篝火。要多少木柴才能堆出這么密集、這么明亮的火焰。高高躥起的火焰就像火的雕塑,就像小型太陽。圍爐曾入詩,篝火更可入畫,入西洋油畫。還是露天的、與天相接的爐子。一靠近,臉龐和脖頸便燙得發熱。不得不離遠一些,還是想看火,接近火。那升到頂端又落下的火焰,當被相機快門攝入時就像根根分明的金針。

    金色的赤色的火焰踮著腳尖不停地往上躥,好像能舔到天幕,好像能夠到那個最終的點。夜深了,豎立的木柴終于倒伏在地,它們燃盡了,變成灰色的黑色的灰燼。殘存的火焰仍在吶喊、發力,試圖卷土重來。

    蒸餾白酒也需要火,需要大火、中火、文火,更需要火焰中的溫度和亮光,就像烈焰燃燒、鳳凰涅槃。天目山下的村莊,木柴供需兩旺,火焰也躥升得最高。酒中不僅有咆哮的獅子,還有無數個太陽的加持。

    釀酒之泉來自后山密林深處。我看不見它們,可它們在流,流過古樹的根部,流過坡地、巖石與縫隙,在大地之上伸展、潛伏、盤旋、吮吸、漫溢、接納與更新。它們以隱秘的方式流向釀酒工坊,流向暗香撲鼻的地下酒窖。那里儲存著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美酒,以噸為計量單位,就像村外流淌的小溪。一條美酒的溪流,暗藏著當年的氣候、雨水、濕度、花香,只有最靈敏、最深情的舌頭才能分辨其中最細微的差別。

    當酒壇子上出現日期標簽——具體到幾月幾日幾時,我似乎進入時間幽微而漫長的隧道。這真是一個無比絕妙的創意,將昔年昔時化作美酒貯存起來,當啟封的那一刻,若干年前的雨水和陽光似乎重新降臨,觸手可及。

    林間之夜,奇異的夜。早已忘卻具體的年份、事由、地理位置,惟有那個夜晚像一枚泛白的月亮,無論置身何時何地,抬頭望去,它總在那里。哪怕它的面貌輪廓已被時間細細地刮去,只留下一些碎片、一點光影,仍在腦海閃耀。

    山上的房間,幽暗、深僻,與世隔絕。讓我想起女詩人艾米麗·狄金森的住處,想起穿曳地白裙、深居簡出的少女。厚厚的護墻板、迎風飄曳的白紗窗簾以及隨意而精致的小擺設——祈禱好運的陶瓷貓咪、親手制作的布偶娃娃與用于冥想的菩薩造像,都站在它們該在的地方。

    爐火也出現在那個房間里,攜帶著真實的造型和聲響,永不熄滅。夜深了,火苗繼續跳舞,它從爐子里跳到地面上、墻壁上、天花板上,閃爍不定,無處不在。白天,我在林間小路上看見過蹦跳的松鼠,尾毛乍開宛如靈敏的降落傘,也看見松樹、杉樹、柿子樹、栗子樹以及別的叫不出名字的樹種,一株比一株站得直。漫山遍野的樹木,繁盛、葳蕤、挺拔,好像在呼吸、視聽、游蕩。到了夜里,樹木變身木柴,木柴化作火焰,帶來溫暖、光亮和清香。

    房間位于海拔八百米以上的深山里。我們像空降兵似的降至這林間旅館,被召喚著進入獨屬于自己的領地。站在任何一扇窗戶前都能看見枝葉紛披的樹,盤根錯節的枝條宛如時間的變體,隨時可延伸到屋子里。如果此刻被告知林間有奔跑的鹿、跳舞的孔雀,也不會太過驚訝。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這里的一切都屬于過去,屬于一個久遠而蒙昧的時代。而我們的到來是穿越,是回望,是向不可窺視的世界投去猛烈的一瞥。就在我興奮、慌亂、無所適從之際,我被一個聲音告知只能在此地逗留一夜,天亮后便離開。多么倉促,這樣的夜晚快得就像將還未細細瀏覽的書頁飛速翻至下一張。行李還未充分展開使用,就要啟程去往下一站了。

    夜深了,爐火的微光照在木色護墻板上,有一下、沒一下,就像午夜的潮水漫上沿岸的礁石。我閉上眼睛,久久不能入睡,也不想睡。時間浩浩蕩蕩,席卷而來,從不為誰而停留。

    可我真想在此停留片刻,這樣的春夜,這樣的林間小屋,下次即使再來,也是另一個時空場景里的相逢與遭際了。那個夜里,我未飲一滴,卻至微醺狀態,瓢飄然不知身在何時何處。

    如今,我還像走在一條湍急的河邊,望著洶涌奔流的時間之水,無可奈何,無能為力。在時間面前,一個人無論如何殫精竭慮總有無法改變、難以進入的領域。而抽刀斷水與舉杯消愁,不過是人在虛無與虛無之間的踽踽前行、縱身一躍。

    一個中年男人病了,破產了,老婆孩子離開了。

    這三件事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

    通常的邏輯是:破產、生病、離婚。也有可能是:生病、破產、離婚。一個女人離開一個病人或窮人,世上每日都在發生這樣的事。

    于是,這個倒霉的男人病得更厲害了,下巴爛掉了,吃東西時,食物從爛掉的下巴縫隙里漏下來。可他還要喝酒,把酒當飲料喝,當白水喝。沒人能勸住他。病床下,全是叮叮咚咚、滾來滾去的酒瓶子。

    只有他的母親照顧他,不時給他買酒喝。當別人問起這事,老嫗一臉茫然的表情,“他都這樣了,難道還不允許喝點酒?”

    再說,酒的確可以止疼。當他疼得在床上打滾時,喝了酒,總能慢慢熬過去,睡上一時半會兒。自從生病后,睡眠成了可望不可即之事,酒的出現讓他看見睡神于高處的懸崖邊招手。

    他越飲越多,卻感覺不到醉意。也有可能,他的身體一直處于持久的迷醉狀態。反應遲鈍,計算能力下降,毛細血管發脆動不動就淤血。眼睛里布滿紅血絲,人們從那些紅色線條所勾勒的輪廓中依稀辨認出菩薩、仙女、濟公的樣貌。有時候,又什么也沒有,只是一些雜亂無章、混亂詭異的線條。

    不能沒有酒。他對酒的依賴,早已人盡皆知。為了省錢,老嫗決定親自做米酒,原料是:糯米、甜酒曲、干酵母和純凈水。她看到糯米變成飯粒、變成乳白色液體,變成酒。她還嘗試在米酒中加入菊花、紫蘇、桂花,加入茉莉、檸檬、蜂蜜,滋味越來越醇厚、豐富。

    家中最溫馨的一幕,便是母子共飲。通常是母親陪著兒子一起喝,那些嘆息聲、呻吟聲就此被他們喝到肚子里,所以,屋子里總是悄無聲息。米酒的好處是怎么喝也不會醉,最厲害也不過微醺而已。出自老母之手的酒液,好似濾除了塵世的酷烈、焦躁、不安,變得甜潤、稠密、清香。

    這個中年男人是我的遠房叔叔,當過建筑工人、包工頭,開過出租車、販賣過過期食品,在縣城曾有過兩間商品房、一爿店鋪、存款若干。如今,只剩破損的身體,無處安放的病痛。那個返鄉的冬日午后,我在母親的安排下,拎著保健品和水果親眼見證了他的落魄。

    他睡在一樓大廳里,門和窗戶都離床榻很遠,就像睡在一間空曠的大教室里。屋內光線暝暗,厚沉的窗簾擋住外面窺探的陽光。一開始,他躺在被窩里,背對著我。他的母親坐在床前板凳上,就像一個靦腆、頭發灰白的老女孩雙手恭敬地置于膝上,時刻準備回答我的問詢,也有可能是宛然謝絕。

    殘酷的病況、離散的婚姻、喪失的錢財既是傷口,也是禁忌,不可觸碰。為了尋找適宜話題,我環顧四周,好似尋找一束光影,一個入口。終于,在凌亂無序的生病現場,我發現米酒的蹤影。它們身處透明、密封的玻璃瓶里,其成色和光澤讓人想起新疆帕米爾高原上晶亮璀璨的白玉。我似乎聞到它在微微加熱下所釋放的來自糯米深處的甜香。那一刻,滿屋子酒香忽然在我鼻端浮現。我的問題脫口而出,好像那是一個真正的問題,有值得反復探究的必要——我承認當時情境下,這近乎沒話找話。

    老人由此展開對米酒制造過程的細致描述,其中很多細節非親歷者難以述說。整個過程雖談不上如何曲折多變,但也有過彎路和不順。比如,拌酒曲一定要在糯米涼透后進行。比如,所有釀造工具都要潔凈無水無油,不可存僥幸心理。我安靜而入神地聆聽著,好像來此地只為求取釀酒偏方,別無他顧。整個過程,病人盡管躬身背對,卻似豎了耳朵般凝神靜聽。

    離開時,我終于看見他的臉,灰色絨線帽裹住整個腦袋,連耳朵也在它的蔭庇下,下巴墊著厚厚的紗布,整個五官輪廓好似長久浸潤在酒液里,正像一張被時間之手刮花的相片,只剩一片氤氳之氣。

    春天的山林像一首雀躍的歌,悠遠、嘹亮。掃墓人上山來了,帶來食物、水果、蠟燭、焚香、白幡,當然還有酒。

    有一年,匆忙進山的掃墓人忘了酒。帶了酒盅,唯獨忘了酒。帶了條魚、豬肉、荷包蛋等下酒菜,就是沒有酒。最近的村莊在三公里之外,也不知有無零售店鋪,趕回家吧又實在太遠。可沒有酒怎么行,如何告慰,如何祭拜?

    泥土里埋著見過面的祖父母,未曾謀面的曾祖父母、曾曾祖父母,或許還有山林沃野之下的無名骸骨。死者都愛酒,愛糧食釀就的瓊漿玉液,愛人世,愛享受,愛酒席的熱鬧與排場,歡樂與荒誕。

    掃墓人思慮再三后,回去取酒了。陪同者等候良久,干脆席地而坐,安下心來。山林靜謐,入口處幽深而潮濕,似乎人一鉆進去便會消散無蹤。山上最多的是無名墓碑,它們隆起于地表之上,又被草木叢林撫平。死者蟄伏在地底下,偶爾化作蟲鳴、蛙聲回到人間。年復一年,時光的腳印在此疊加,以微不足道、不易察覺的速度遞進,又隨時可能被一陣大風抹得蹤跡全無。

    如此寂寞。

    一年一次的祭祀日怎可無酒?

    按約定俗成的規矩,酒不可滿上,需分三次添加。每次添酒都需行跪拜之禮。祭祀畢,更要將全部酒液潑灑于墓地及周遭。泥土深處漫溢著酒香、飯菜香。酒是死者與生者之間的連通器,由氣味來完成指引和傳達。

    滿目蒼翠之中,惟有怒放的杜鵑花為醒目標志,于山澗、巖石、灌木林間奔竄游蕩。曾吸食過杜鵑花的花蜜,清甜、馥郁,好似精心捧出的佳釀。

    在山上,一切都會消失。一切都變得遙遠。山是人世與彼岸的分界線。死者上山便是回家,回歸自然山野,回到永恒的靜寂之中。在山上,無名墓室傾圮后,很快融入荒野山林之中。

    下山前,掃墓人不忘告訴山上親人,要喝大酒,要看大戲,還得親自下山去,參與這一年一度的“歡聚”。

    這一天,人間鑼鼓喧天,春酒上桌了。

    黑鴉鴉的宗祠里,燭光燈影相交錯,美酒佳肴陳列在前,接客的炮仗響過后,紅泥飛濺一地。春天的風吹響春天的風鈴。占卜者已經得到答案,山上的客人馬上就要到了,已經來到祠堂門口了。

    ——遠客來臨,盛筵開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