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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南文學》2024年第5期|白琳:福山(節選)
    來源:《湖南文學》2024年第5期 | 白琳  2024年06月05日07:03

    再次醒來時還是黑夜,她被天臺上的冷風刮醒,發現自己身上只蓋了一張薄毯。頭頂云層深重,摩托車的轟鳴劃過夜空,像盧西奧豐塔納用刻刀在布面“畫”下裂口。她在現實和虛構的空間里浮沉,不曉得究竟掛在毛糙的畫面還是光滑的背底。夜風呼呼從張開的膝蓋中穿過。“打開,再打開。”她聽到教授在耳邊說。現在她打開了,暢通無阻,卻似乎再也關閉不上。一切的希望從身體的縫隙里通通都被奪走。她歪著頭對著身側那片骨灰甕的殘渣發了很久的呆,夜風把灰吹得到處都是,它們在羅馬四散。良久,清晨的細節在凝視中顯現,天空也不那么黑,遠處有了一點白芒,是微現的曙光,從前她只有在這個時間才能好好睡一會兒,但是此刻,她醒了。

    羅馬城的喧囂已經蕩盡,跨年的焰火表演,遍地狂歡者的呼喊,電子音樂的爆破,天空中的絢爛顏色,都已謝幕。光火短暫崩裂,歷史的遺跡仍遺留在地。她原本要帶母親去看這一場煙花,來到羅馬之后,母女倆多了一點額外的浪漫,這幾乎是她們生活的巨變。早晨她把她從地下室的半截窗沿上取下來,塞進了背包,照常去炸雞店打工。五年前老板瓦薩里從不在這一天工作,但后來他和一個溫州人同居,很快感染了賺錢的毛病。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他說他不開店,只送外賣。晚上九點,他們做完了最后一單生意。九點鐘之后,她應該先走半條街去地鐵站,A線倒B線,短短幾站,就是另外的場景,至少要比現在好。

    現在,萬籟俱寂,高潮消退,她的雙腿慢慢蜷曲,和母親擺出了一模一樣的姿勢。生病以來,那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時常就這樣蜷曲著在黑暗中哭泣,大約因為疼得緊。那些夜晚她也醒著,靜靜地,閉著眼睛。等到鴿子在半扇窗戶外面吵鬧時,她們才會真正地睡一下。一九九八年新年夜,母親把自己吊上了鋼釘,她們住的酒窖陷在地下,吊起來也看不到煙花。她把母親從繩子上放下,把頭塞進潮濕的被子,之后她覺得放松,她不會再在半夜聽到壓抑的哭泣。

    從此之后的每一天都如此麻木。和此時一樣地麻木。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走進房間,那里一片狼藉。人都走光了,只留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睡在沙發上。她打開燈,在房間里找到幾個有提繩的包裝袋,把上面的繩子解下,一節一節系起來,打成死結。她把這些黃的紅的白的彩燈一樣的繩索套上了那人的頸部。窗外的鴿子啼叫不斷,他開始掙扎。繩結斷了,笨重的褐色家具、鮮艷的軟墊,被清晨的冷氣浸得毛骨悚然,她沒有耽擱,迅疾而執著地壓上他的軀體,用手指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段漫長的時間。她垂頭壓著那人,破碎和混亂也壓著她的脊椎。百葉窗未被放下,光線一點一點從地面爬上沙發。房間里變亂的現象和自然規律如出一轍,她想起講熵增定律的教授的話。宇宙中,每一個獨立的系統總是傾向于往總能量最低、混亂程度最大的狀態變化。她持續地制造混亂,不用著急,這不是急事。她耐心地用力地掐著他。夢境會消失,痛苦會消失,她又一次離開了她的發射墊,往前行進的速度越來越快,平庸的生活在她身后越來越遠。鴿子蹲在窗臺,不停不歇地叫著,不是咕咕短促的呼喚,而是嗚嗚地發著長鳴,一口氣遷延很久也不肯落定。他停止了掙扎,她帶著刀割般敵意的身體還沒有完全蘇醒,只感到無與倫比的沉重和眩暈,陽光跳上了對面的酒架,她收起了手臂,看到一只紅酒杯在地板上碎裂,這時候腳掌才傳來一陣劇痛。殘酒和鮮血不分你我,將地面渲染得斑駁零落,那些碎片再也無法被拼回原來的酒杯,那些血也流不回自己的身體。因為時間無法倒退。

    她起身尋找清潔用具,找來拖把,又取下一條毛巾,想要擦除不堪入目的一切,可是痕跡竟然如此之多,她無從做起。最后她拋下一切走上露臺,抓起一把母親的骨灰吞咽下去,如此她便將終生攜帶她。隨后她搭乘早班地鐵回家。那個房間再不是陰暗潮濕之地,她從未覺得那里的空氣如此清甜。但是一切都晚了,八點鐘她離開家,背著背包直奔機場。羅馬的大街上一片寧靜,出租車司機在聽一檔清晨節目,廣播里在播放演講,一個慷慨的聲音說:“上主的神臨于我身上,派遣我向貧窮人傳報喜訊,向俘虜宣告釋放,向盲者宣告復明,使受壓迫者獲得自由,宣布上主恩慈之年。”

    太陽已經熾烈,窄小的汽車沿著公路行駛。她把疲憊的頭顱靠上薄薄的車窗。

    今年應該還有一次大赦。之前還在專心聽廣播的那個中年男人從后視鏡看了看她說。

    嗯。她含含糊糊地回答。羅馬的景觀在倒退。世界的聲音都被蒙在鼓里,嗡嗡響個不停。她無心去聽教宗的演講,心里盤算究竟去向何方,爬上腦海的只有福山。她已經離開那個地方十年,對它的記憶斑駁凌亂。

    我是一九九五年大赦那一次拿到合法居留的,十一月八日,我一直都記得這個日子,因為那天意大利總統簽署了新的大赦令。今年是千禧年,一定還會有一次大赦。

    這樣的大赦很多嗎?她的聲音也嗡嗡的,毫無生氣。她永遠也等不到這樣一天。

    并不少,每過幾年就有一次,我錯過了一九九〇年那次,但是我趕上了一九九五年,后來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三月又有一次。

    “只要些許仁慈,就能使世界少一點冷漠,多一點正義。”廣播里繼續說。

    他們沉默了片刻。

    你是哪里人?過了會兒司機又問。

    中國。她說。

    我猜也是。司機說,我叫基什,這名字很好記——Kiss,但不是親吻的意思,你叫什么?

    她的嘴唇抖了抖,但是沒有發出聲音。他大概看出了古怪,也不再搭話,灰藍色的出租車駛向了一座高架橋,機場已經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從酒窖到這里暢通無阻,一路上只用了三十分鐘。付錢下車時,她指著這個印度人車上一家四口的照片,說,祝你和家人永遠幸福。這樣突兀的問候讓司機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自然而然的訝異,但他還是有禮貌地謝了她。

    祝您一切順利。他在她的身后補充了一句。

    她走進大廳,買了最近的一趟航班,價格高得離譜,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這些錢有一部分是母親留下的,想要給她買一個身份。她想了想母親,覺得自己還是辜負了她的良苦用心。她那么費力地帶她出來,一夕之間,她即將再次回去。站在航站樓里,她把證件放進背包,內膽里的一個棱角劃傷了她的手腕,原來是一只金色塑料包裝的點心。炸雞店里經常送客人這樣的點心,捏碎堅硬的蛋餅殼之后,里面會有一張小紙條。她打開那只點心,抽出里面那張小紙條,上面用意大利文和中文正反面寫著:Troverete presto la strada giusta,你很快就會找到正確的道路。她舉目前望,陽光已經吞噬黑暗,這個晴朗的早晨已被罪惡湮沒。逃逸的號角在她的耳中回響,模糊的對面有飛機在慢慢地滑行,她顫抖地看著,覺得自己再也不會擁有好運。

    大巴車在山上繞了一陣,陳禾耘逐漸看到了福山的面貌,紅色的黏土磚搭建的矮房子分散在黃褐色的山溝里,山上貧瘠,即便是四月,仍然衰敗而荒涼。風從縫隙鉆進車內,嗡嗡作響,半路上后排的女生嘔吐的酸味仍然無法散去,這讓他也感受到了密不透風的暈眩,幾乎不能自持。車從國道上下來,路面開始坑坑洼洼,顛簸得更加兇猛。往山上緩慢攀爬了半個小時,那個女孩子開始了第三次嘔吐,這一次只是干嘔,她大約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

    福山是美院新選的寫生基地,這幾年省畫院的人都來這一帶寫生,于是學院里有幾個老師極力推薦,他同意了,決定親自帶學生下來一趟。他沒想到來一趟如此麻煩,清晨六點,他們從省城出發,那時候馬路上的路燈都還亮著,高速四個小時,國道兩小時,之后就進山。一個小時之后,他們仍在山間打轉。從山腰看,福山確實斷崖高起,群峰崢嶸,雖然沒有草木的庇佑,但也因此顯得陽剛勁露,臺壁交錯。從繪畫的角度而言,山體層次分明、樸實渾厚,如同版畫,適合學生臨摹練習。有幾年他們下鄉總是去蒼溪水湍、流瀑四掛那類景色宜人的地方,學生們玩心很盛,幾乎都不肯老老實實坐下來寫生,而福山可算是窮鄉僻壤,正好可以讓這幫“〇〇后”收心。一路上他都能聽到孩子們的抱怨。

    坐在車上,車輪碾壓碎石的微妙觸感始終在下肢震顫,從前這里是一片礦區,爆破頻頻發生,他想,這些碎石很可能都是當年轟炸出來的。十年前福山發生惡性礦難事件,新聞報道了好長一陣子,現在那個曾經全省最大的金礦已經徹底廢棄,停止開采,山下沿途兩邊盡是簡陋的用木板封住的破房,一些老人在坑坑洼洼的便道上坐著站著,有幾只狗夾著尾巴從車前小跑而過,路邊的幾株沒有葉子的小樹在風中打晃。往山上走,人煙漸漸稀少,村民們的房子一簇一簇分散在山坳里,有些院落已經荒廢。這在現在的鄉村也很常見,福山本就沒有什么可供開墾的田地,再加上礦難之后,這一帶大大小小的非法礦井也連帶被查封甚至徹底炸毀。失去了經濟來源,村民們如今大多都去城里務工。

    路上停停走走,差不多快到地方時已經是下午,因為是陰天,遠處浮動著蒼茫的昏黃,暮色已經降臨。由于暈車的人越來越多,在一片凸起的平地上他們休整了一番。到底是年輕人,孩子們一下車就被山里清爽盈動的濕潤空氣吸引,或者說這些年輕人有著無限活力與修復力,他們開始追逐打鬧,有些還對著對面的山峰高呼。福山山脈都沒有峰尖,遠看都是些起起伏伏的緩坡。荒涼蜿蜒流淌,他心中升起一陣空洞之感。山風刮得猛烈,帶來沁骨的寒涼。原本他們在城里都已經開始穿單衣,因為進山,他叮囑孩子們要多穿,但顯然都還是低估了這里的溫度。放風十分鐘之后,他喊學生們上車,幾個學生干部趕羊一般把興奮的孩子們一個個點名塞進車里,他問司機還有多久能到。

    半小時。司機說。嘴巴里有吸過煙之后的獨特臭味。

    學校簽約的民宿很快在三角巖的背后顯現,司機指路給大家看時幾乎全車的人都沸騰了起來。從他們的角度望去,這個寫生基地確實超乎意料地好:隱約可見兩排灰粉色磚石房屋的屋頂,背后就是向下傾斜的巖石層,房屋周圍種植了櫸樹和云杉,密密匝匝不小的一片,可算是這荒蕪山區的綠洲。雖然能看出樹木的年齡都還不夠大,但矮林已快長成,在灰黃的霧氣中現出亮度很低的墨綠色。濃郁冷淡,宛如從塵囂中抽離。這景致令他忽而想起了意大利的翁布里亞,有一次他去斯佩洛旅行,在山上就看到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建筑。咫尺可見的目的地讓一路的顛簸和折磨似乎都得到了緩解,他感覺自己也年輕起來,和興奮的孩子們一樣生出了期待。到地方車子還沒有完全地停下來,大家就開始從行李架上取包裹下車,巴洛克風格的古典花園墻和弧形的大鐵門更使學生們雀躍,他們幾乎要忘記來時路上的一切抱怨。

    陳禾耘最后一個下車,交代了司機返程的時間,大巴車就沿著來路返回,不一會兒便消失在石壁的一側。兩個年輕人接待了他們,一男一女,是寫生基地的工作人員,說老板去村里采購食材了,他們先招呼師生們住下。幾個帶隊老師跟著他們往里走,民宿院落的內部其實非常普通,方形庭院里沒有太多布置,除了兩棟二層小樓,只有靠近山谷的一邊有一排餐廳引人注意——視野開闊,可以俯瞰山下的景致,坐在那里寫生也未嘗不可。陳禾耘看了看天色,覺得如果下雨,也可以把一部分學生安排在那里畫畫,他們幾乎都不用走出這個院子。

    他讓老師們先分配房間,把學生安頓好,之后又開了會,重新交代了注意事項,尤其是安全問題。做完這些已經快四點了,他感到十分乏累,就回房間休息。另外兩個老師都是剛留校的年輕人,他們和學生沒什么區別,收拾好就出門四處閑逛去了。他想,時光催人,一眨眼他已至中年,對萬事萬物都不太能生出好奇與興奮了。屋子里的窗戶也面向山谷,他燒熱水泡了杯茶,站在窗前,看著死寂的山石。不知為何,這里的一切都勾起年輕時的記憶。

    快到傍晚終于下起了小雨,山里很快起了霧,院子里的燈也都亮了,他這才注意院角四處都有黑色的路燈,連小樹林兩邊的步道上也都亮著光,這種淡黃的光和蒙蒙細雨混著,有說不出的融洽。西邊廚房已經有了動靜,傳來香味,院子里已經有學生三三兩兩等著了,他們嬉笑打鬧,見了他也只略微收斂,看去各個都活潑開朗。這樣的寫生課對他們來說就是漫長的出游。一天五十塊連吃帶住,對現在的大部分孩子而言也都不是難事。可是即便這樣,也還是有一些因為錢沒辦法出來寫生的學生,被安排在學校周邊的村落進行考察。

    晚餐時山里的冷氣太過刺骨,山谷邊的餐廳里幾乎沒人,學生們都打好飯回房間去吃了,對他們而言,群聚顯然比情趣重要得多。他和兩個老師坐下,舉頭就是谷中的深霧,在雨景中現出青黑色。女老師往身上披了房間里的毛毯,男老師穿著沖鋒衣外套,仍然喊冷,說絕對零度以下,幾乎就是冬天。服務員搬來了一只燒著炭的鐵爐給他們取暖,又端來一只烤盤,除了和學生一樣的幾道菜之外,老板還特意從山下買了牛羊肉給老師們加餐。他們吃到一半,一個女人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只玻璃瓶,問他們要不要喝點酒。燒炭的年輕小伙子笑著介紹說,這就是我們老板。陳禾耘吃了一驚,原以為是個男人,卻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她長得很干練,膚質很好,在燈下有古典油畫的視覺效果。他慣性地想,這樣的色澤用群青加橘黃和白就能調出。女人說酒是自己釀的,網上買的葡萄,味道一般,但是沒有添加劑。他們還是謝絕了,她又客套了兩句,讓他們有問題就找小吳——那個一直忙前忙后的男青年。他們又道了謝,不知為何,他覺得這個女人眼熟。

    第二天雨還在下,一點都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囑咐兩個老師給學生們布置速寫作業。在房間里畫完,不許外出。通常帶學生出來寫生是最麻煩的事,自從他任職系主任之后,就再也沒有帶學生出來過。安全問題就算不斷叮囑,那些兩條腿的年輕生物還是有太多的能量需要釋放,多多少少都會引來各種麻煩。

    外面確實非常冷,但他仍在山谷前支起了畫架。雖然雨霧影響了對細節的摹畫,但無論在哪一座山上,云氣的聚散變化,山體的顯現掩映,都是值得仔細欣賞的景觀。他看著細雨簌簌,原本粗糙干枯的山石被浸潤,幾層云霧凝于山中,也讓這片貧瘠之地增添了幾分柔和的意境。畫畫的中間,老板和那個男員工掀起停在門口的藍色豐田皮卡車車斗的遮雨布,從里面搬下來幾大筐蔬菜。想必是前一天采購的食材。他停下畫筆,靜靜地望了他們一會兒,直到小吳也朝他這邊望過來,對著老板說了什么,她點頭朝他打招呼。

    過后她親自搬來一個火爐,說坐在這里會冷。陳禾耘道了謝。小吳也從廚房里出來,端了一筐綠色植物,邊走邊埋怨老板買多了。他一邊把那些綠條稈平鋪在桌面上,一邊嘟囔,說小孩們怎么會樂意吃這種東西。老板說這些都是買給老師們嘗鮮的。于是小吳就問陳禾耘知不知道這是什么菜,陳禾耘搖了搖頭。老板就說這個叫核桃花,補腦的好東西,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配上臘肉來炒,或是搭著野蔥,出鍋很清香,好下飯。四月吃,正是時候。

    核桃花應該是前日傍晚下雨時采摘的,確實很多,滿滿一筐。怕浸了雨水被漚壞,他們拿廚房紙把攤在桌上的植物一點點吸干水分。陳禾耘看著他們在身邊忙碌,不知道是不是火盆起了功效,覺得周身暖意融融。他問這山里現在的狀況,小吳一一答了,但他畢竟年輕,好多事只知皮毛,又都是些模模糊糊的舊事,都只說得籠統。

    十年前福山還是省里有名的礦山,來這里淘金的人絡繹不絕,最多時有兩萬多的外來人口,幾乎是省內外地民工最大的匯集地。山下礦區滿是小吃店和各種雜貨店,村民們幾乎坐在家里就能賺錢。現在金礦沒有了,大量礦工離去,過去洞主和包工頭光顧的飯店空了,鎮子里大大小小的店鋪也都漸次關了門。縣里經濟一直都靠福山支撐,礦難之后跟著遭受重創,這幾年試著發展了旅游業,才慢慢把這片荒山打造成寫生基地。于是這兩年又看著好了一點。

    福山的私采濫挖自上世紀就開始出名,幾乎伴隨著陳禾耘的成長期。每隔幾年,就有各種事故的消息,大大小小,最后聽得人都麻木。十幾次的大清理都無法止息的淘金熱,到二〇一〇年才有了尾聲。那時福山最大的一個礦發生了礦難,原本也不是新鮮的事,從前的新聞都是熱鬧兩天就被埋在更多的新聞里,但是那次事故的后續報道讓人吃驚。幾個記者從礦工家屬那里得知,死亡人數和井下礦工的具體人數被有關人員隱瞞,遇難礦工遺體被藏匿,于是進行了追蹤報道,后來又發現了三個拋尸點和兩個焚尸點,人數超過百人,有些是殘肢,有些是白骨,都是歷年來扔掉的被瞞報的遇難者遺體,這才牽出這一帶慣有的藏尸銷尸案。

    十年前這個惡性事件驚天動地,十年后除了福山人外很少還有人能記明白,陳禾耘與小吳一問一答,旨在消磨時光。晾好菜,小吳又取了幾只紅薯放在炭盆里烤。幾個學生聞到香味,也從房里跑出來,聚在邊上嘰嘰喳喳說話。陳禾耘朝那個女人看去,只見她側坐,望向遠山,姿態很美。那感覺有說不出的熟悉,他幾乎想要拿筆馬上畫一張速寫。

    小吳在一旁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福山的旅游業,完了還不忘打廣告,讓陳禾耘把這里固定作美院的寫生基地,他說這幾年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寫生了,省外的一些學校也來,畫院的更不用說。夏天是旺季,山上清涼,又消暑,那些石頭里的綠意也濃一點。陳禾耘于是問老板怎么想起來搞寫生基地,她笑說也都是陰差陽錯,本來只是蓋了一排平房租給在這邊挖礦的礦工,一間房八十或者一百,然后給做飯,每月能收幾百塊錢,勉強度日。那時候很多人在金礦揀礦渣,一個月也能換回一千多塊錢。后來忽然出了那件事,礦上的人都走光了,她正發愁,恰好那年年底遇到一個懂畫畫的領導,來扶貧考察的時候給她出了這個主意。當時福山惡名在外,縣里極力想要扭轉形象,又逢著旅游業的興起,就四處宣傳了一波,還免息貸款鼓勵她創業。她就找了人把房子重新修了一下,原本也沒指望弄個寫生基地,計劃是弄個農家樂的。

    陳禾耘夸房子建得非常好,很像是意大利翁布里亞風格。小吳問他是不是去過意大利,陳禾耘說自己在那里讀過幾年書。小吳說那你應該還會講意大利語。陳禾耘說已經不太會了,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況且當時就沒學好。小吳一定要讓他說兩句,他只能說了兩句。

    Come stai?Mi fa piacere rivederti.

    什么意思?小吳饒有興味地問。

    你好嗎?見到你很高興。

    小吳還想繼續問,被老板打斷,讓他回廚房看看鍋上給學生蒸的紅薯好了沒有。都是沙甜的面紅薯,好吃。她對陳禾耘說,我們這個農家樂基本上就地取材,吃的都是山里有的,雖然粗了點,但是城里人都還挺愛吃。

    院子里的學生越來越多,這些孩子在房間里關了一早上,早都憋不住了,雨勢收了一些,快中午的時候幾乎停下來,有幾個說要去山下的小賣部買點零食,陳禾耘想了想沒有應許。天上似乎被壓了一層厚厚的濕黃的棉被。山上風云變化快,萬一下了暴雨,在這種被炸壞了許多次的地方,泥石流和山體滑坡都很有可能發生,出來還是要安全第一。

    中午老板果然給他們炒了核桃花,在山上吃還是別有清新之味的。以前年輕的時候,他也“洋派”過,在海外留學多年,吃慣了西餐,凡事也講究一點情調,但歲月悠長,人又極易被環境改變,現在他的行為愛好都已經是地地道道的國產中年人水準。他總是禁不住要打量那個女老板,因為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一模一樣的回溯。這種獨特的氣息只有有相同經歷的人才能夠辨析。

    兩個老師一邊吃一邊感嘆山上的清爽悠閑,男老師說,吃的也養生,雖然看著窮一點荒一點,但是住在這種地方過隱居的生活也不錯。女老師問他,要是讓他一輩子都這么過他愿不愿意,他想也沒想就說不愿意,他更樂意住自己的小公寓,隨時隨地叫外賣,玩也有玩的地方。兩個人細細碎碎地說著,又跟陳禾耘講了講周邊的情況,陳禾耘覺得自己似乎在聽,但什么都聽不進去。眼前的雨霧散去,他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記憶的崢嶸形體,但幾乎同時也生出了恍惚于多重世界的疲倦。

    果不其然,下午兩三點鐘,雨又一次下了起來,沖得面前模糊一片。陳禾耘把畫板收起來,去宿舍看看學生。不能去外面寫生,孩子們就只能在房間畫人物速寫,兩個年輕老師各帶一隊學生。下午換了場地,大家聚在樓里的兩間會客室。小吳說那地方就是給學生準備的畫室。上午兩組分別畫了班里的幾個同學,下午就不想再畫同樣的人,沒有新鮮感。所以女老師就找來小吳,請他給學生們做模特。小吳大概以前也做過這樣的事,很痛快地答應了。

    陳禾耘站在畫室的后面,看著孩子們拿筆比著眼前的形體,都很嚴肅的樣子。這群之前在外面嬉笑打鬧的年輕人在課堂上都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鉛筆與紙張接觸的沙沙的聲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吃過飯,他總覺得思想不夠清明,而在這樣的沉靜中,仿佛全部的時間,整個宇宙,都從埋葬的過去翻起。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是學生的那些年,也曾經在這樣一個有雨的黃昏,沙沙地摩擦過鋒利的筆頭。

    他比這些孩子大了整整二十歲。自己二十歲的時候是在做什么?室內光線不好,開了燈,白熾燈把人物打得慘白,幸好只是畫素描,不然這種冷光下的形體完全缺乏表現力。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還在意大利留學時的情景,這才發覺引他回想的并不是歲月年齡,而是室內的陳設布置——房間盡頭有一個單獨的靜物室,透明玻璃,能看到里面擺著的瓶瓶罐罐和朱利阿諾·美第奇、伏爾泰以及羅馬青年、塞內卡之類的石膏頭像,墻上也掛著不同的畫作,大約都是過往畫家的作品。房間的中心展示臺由兩張桌子拼成,上面蓋了墨綠色的絨布,小吳坐在桌子的邊緣,雙腿交叉。原本那些過往都淡化模糊了,可現在它們林林總總地又一次閃回到他的腦海,他不得不想起了一個人,在羅馬他唯一能夠深刻記得的就只有那個形象。是一個中國女孩,頭發齊肩,很冷淡。每次躺倒在兩張桌子拼成的模特臺上時都平滑如玉,尤其是下面鋪著深藍或者墨綠的絨布的時候,他覺得無從下筆——畫已經形成,沒有他涂改的余地。從前為了獲得柔和,古典油畫家常用輕浮石和烏賊骨之類的工具將畫面磨平,然后用水沖洗,像制作漆畫一樣;也用柔軟的貂毛筆把筆觸之間的痕跡掃盡,用灰色、棕色、褐色、土綠色作畫底,用白色提亮分層著色,暗面色層薄涂,亮面色層厚實。而每當那個女孩躺上房間中央的平臺,這些要素通通都顯現在他的面前,他覺得她比畫美。大約因為有同樣的感受,給他們上古典油畫課的Patella教授總是叫這個女孩來當模特。除了形體,他們也喜歡她眼睛里的空洞。沒有更多可供探尋的內容,讓畫畫的人始終捉摸不透。

    留學生生活是并不愉快的幾年,他才二十歲,離開從小就熟悉的氣味、聲音和城市,不免總是感到失落難過。外國人和留學生的圈子有幾個層次,他始終都覺得自己不能夠融入任何一個。所以他有一點羨慕那女孩,她可以講流利的語言,和意大利人在一起通暢無礙。他能夠記得的有限的幾次的她的微笑,都是在和那些外國人聊天時顯現的。

    年紀漸長之后,他覺得生命是有趣的,值得回味的。他開始后退,站遠了一些來觀察他的過去,這樣大體關系就顯露出來。有時他也會瞇起眼睛,忽略細節,看看整體效果,來獲得明暗透視。

    他向女老師交代了幾句,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原本也應該去男老師的教室看看,他卻提不起精神。他站在廊下,對著對面的山道發呆,那輛藍色皮卡不見了,黑色的鐵門緊閉,他心里有些微的失落與荒涼。

    晚飯吃得很潦草,大約是受了涼,女老師胃疼,一直待在房間,小吳和女員工做了打鹵面,又單獨給陳禾耘和男老師炒了香椿雞蛋。男老師問老板去了哪里,為什么沒看到。小吳說山下有個孤兒院,老板每周三、四都去那里幫忙。

    晚上八點半,他去代女老師查學生的作業,學生干部收完作業對他說少了兩個人,他讓他們對一下名單,看看是誰。對出來說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讓他們去宿舍看看這兩個人在不在,心下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留下來的學委說這兩個人是一對,入學就開始談戀愛。他更覺得頭疼。一會兒后去查房的學生回來說,這兩個人都不在。他趕忙叫上男老師,把學生集中到畫室開會,詢問有沒有人看到這兩個人,大家都說中午還有印象,下午就不知道了。他又問晚餐時有沒有人看到過他們,所有的人都搖了頭。他問女老師班里的干部,下午上課沒有點名嗎?學生說沒有,女老師和小吳說了幾句話之后大家就直接開始畫了。

    幾個班干部已經給兩個學生打了電話,但是一直沒人接聽。陳禾耘冷汗直冒,鐵著臉安排學生返回宿舍,一個也不許再出來。男老師沒有經驗,臉色慘白,他去女老師宿舍詳細問情況,片刻之后,女老師就裹著毯子從樓上下來,已經開始哭了,臉上的眼淚糊了一片。

    陳禾耘也沒有心思安慰她,只讓她留在基地看好學生,他和男老師先出去找找。

    他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去問小吳有沒有手電。現在早沒有這種東西了,小吳說。看出他神色不對,小吳主動詢問出了什么事。陳禾耘把情況大概說了一下,又問小吳這山上有哪些地方可能是學生會去的,小吳想了想,從柜子底下翻出一件雨衣,說和他們一起去找,畢竟他們都是第一次來,對山里的情況不了解,這種天氣他也不放心他們出去亂走。

    雨撲撲簌簌地下著,很快雨傘就沒了作用,他的身上幾乎濕透,他們一路往山下走,沿途去了幾個游客常去的觀景臺、還沒有關門的包子鋪和涼皮店,又去了衛生所,因為男老師說學生也可能是給女老師買藥去了,結果都沒有。陳禾耘也忽然想起來早上有幾個學生想要去小賣部買吃的,那時候他沒同意也記不得究竟是誰,于是他們就又在枝枝丫丫的路上到處去看這些小商店。因為下雨的關系,山上的店鋪大多已經關門,敲開幾家問有沒有看到兩個學生,都說沒有。他們在崎嶇的山道上歪歪斜斜走了許久,最終一無所獲。陳禾耘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快十點,三個人泡在透心冷的雨水里,不安的感覺愈發強烈。他懷抱殘存的希望,打電話給女老師問兩個孩子回去沒有,女老師還在哭,說還沒。

    這樣不是辦法。小吳說,我給老板打個電話,讓她上來一趟,她開著車可以打著燈到山上繞一圈。陳禾耘問,從哪兒上來?小吳說老板在山下,就是鎮子邊剛進山那一片,今天原本不回來的。他一邊說一邊撥通了電話,把事情簡單說了,對方沒有猶豫,讓他們就在現在的岔路口等一下,她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就能到。

    陳禾耘問小吳知不知道派出所電話,小吳在手機上翻了一陣,給福山派出所的一個民警打電話,對方詢問他情況,他說不清,只得又把手機遞給了陳禾耘。

    剛剛掛掉民警電話,豐田皮卡就來了。三個人上了車,沿著下來的路又上去,女老板說這一路她來的時候也注意了一下,路上沒有看到什么人,從基地到岔路口有四五公里,從岔路口到她來的地方也有六七公里的山路,孩子不太可能走下去那么遠,大概率還是在山上。雖然知道不妙,但誰也沒有提那些可怕的懷疑。男老師又和她講了一下大概的經過,她讓他們先回基地,等一下和民警一起找,她可以開著車繼續在山上繞繞看。

    我和你一起。陳禾耘說,兩個人在基地等就可以了,都是我的學生,我沒法放心,而且這么黑,多一雙眼睛也更保險。老板猶豫著沒有說話。小吳說,姐,就這樣吧,安全第一。

    回到民宿,小吳和男老師下了車,她掉轉車頭,往山頂的方向開去。雨水的細線被車燈晃亮,在夜幕里織網。他們都默不作聲,執拗地凝視前方,似乎下定決心迎向一個不可更改的慘劇。上山的車道很不好走,她開得很慢,陳禾耘回頭,民宿的燈光愈來愈遠,沉陷在黝黑潮濕的深夜。車子在砂石上顛簸,他逐漸有了知覺,這才感到刺骨的寒冷,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衣服泡過雨水之后已經如同浸過冰水的鐵塊,他直起身,避免身體有更多的晃動——每一次與外物的貼合都是折磨。

    她似乎發現了他的不適,打開了暖風,讓他把濕掉的外套先脫了。他照做,看向她專注的側面,如同窺伺時光,以便雕琢它的身體。他本應該集中注意力去看向前方的黑暗,尋找那兩個遺失的青年學生,但是他呼吸著逐漸變暖的氣流,肺部感到了不適。一種聾聵的悲悔沖破了回憶的殘垣,他想起多年前突然遺失的人。那時候他一連許多天都沒有再看到過他們,流言沸沸揚揚,幾年后等他離開羅馬的時候,關于那個女孩子的故事仍是留學生群體里的傳說。雨霧營造了高墻,他們在高墻中緩慢移動,她專心開車的樣子和那年在展示臺上相差無幾,在昏暗的光下,顯示了一種不可捉摸的神圣和冷寂。他不知道是不是越神圣的地方就越是充滿暴力。

    車子再往上開,就幾乎到了頂。他沒想到那里竟然會有一座教堂,黑黢黢地立在山崖的一邊。他問她這里怎么還會有這種建筑,她說十九世紀末一個意大利來的傳教士找到了這片貧瘠之地,后來就在這里落腳傳教,雖然在這樣的深山,但附近幾個村落的村民幾乎都是基督教徒。

    他們下了車,沿著最后一條窄道走向教堂,雖然是教堂,近處看卻也很像一間廟宇。她說從前這里確實是一座山神廟,建教堂的柱子和磚石也都是后來從舊廟上拆下來的。

    神廟被改成教堂,原來東西方都有。陳禾耘看向那個模糊不清的物體,從外觀上,它只是一個比平房高一點的四角形建筑,這讓他想起羅馬遍地都是的宗教建筑。基督教合法之后,羅馬人逐漸把所有用得著的公共建筑都改成了教堂。他不信神,除了上課之外他從不走進任何一個朝拜的領域。

    據說這座教堂是傳教士親手蓋的,是他用廢墟上的磚瓦一點一點壘起來的。在這里待了二十多年,后來有一天他失蹤了,村民們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他,有人說他偷偷跑回了老家。

    二十年怎么會影響這么多人?

    不知道,也許那是充滿奇跡的二十年……那后面有間修道院,她說,也許他們會在那里。

    這里晚上都沒有人?他問。

    這里也荒廢很久了。以前礦上還有人的時候,每周日還有禮拜,現在人越來越少,只有幾個比較重要的日子才會有活動。她說著帶他向里走。原本有幾個修女住在后面的修道院里,但是后來人都走了,住在山上不方便,前幾年也都下山了。

    這里還有修女?

    嗯,其實只是這么叫著,不能算真的修女。有一兩個沒結過婚的,還有一些死了小孩和老公,都是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但村里人也挺尊重她們,這些年一直都這么叫。她緩緩地說,在雨地里向前。

    傳教士除了留下這棟建筑,還有一家不合法的育嬰堂,收留一些棄嬰,一直延續至今。她一邊喘氣一邊道,這些年很多都是礦區的女人扔掉的孩子。礦上經常少人,也經常有人扔孩子。好多女人就在這里待幾年,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后來出了那件事,又丟下一批,都是幾個嬤嬤在養。這兩年孩子們都大了,棄嬰也少了。但現在好多不合法的農民工學校陸續被關,福山這邊,那些在大城市隨打工父母一起生活的孩子們沒學可上,也陸陸續續地回來。幾個修女就又把那些孩子收起來一起教育。修女都是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沒有辦法教孩子什么,只會反反復復地念同一本書。

    那……那些孩子怎么辦?

    鎮子里、村里有一些在家做網店的大學生,有時候去給孩子們上兩堂課。

    我聽小吳說你也去那里幫忙。陳禾耘說,驚覺自己的聲音有一些急切,像是要穿透偽裝,扒開黑夜的臟腑。

    就是能幫的時候幫幫忙,村里人都這樣。她的聲音很虛無,和雨霧一樣逸散空中。

    福山是這樣一個地方,有時看著很荒涼,有時也不。她停下來,喉嚨后面好像還有一團沒有吐出的氣息,她把它們壓了下去,過了一會兒又說,這都是不合法的學校和養育院,但好歹是條出路。現在孩子也不少,山下放不下這么多人,也許以后還會搬到這里來。

    她指向前方,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孤獨的遮蔽物。天空如同傷口一樣敞開,教堂的大門緊閉,后邊的屋子也都一片黑暗,陳禾耘無法看到那受難者的軀體,他只回想起那人君主一般高坐王座的模樣。在羅馬他見過許許多多神像,也研究神學,然而他沒有額外的信賴這個的力量。他認為每一個人衡量自己的時候,都有無窮的、不可愈合的傷口,治愈唯有靠人類本身而不是神秘力量。

    他們一間一間地走過去,希望和失望都在一個容器里上下翻攪。他的聲音從喉嚨里伸出來,盡己所能地走向遠處。他喊了兩個學生的名字,沒有想到呼聲是那么地凄厲。上山的時候他還是抱有最后一線希望的,那時候他渴望、祈求這一條路可以抵達一個舒適、放松的目的地。但是在下得更大的雨幕里,他發現他的道路已經終結,他雙腳深陷,覺得有千斤重量墜在其下,怎么也拔不出來。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立于院子中間兩條對角線的十字交點,這兩條線把他拘得不能動彈,雨水往山下更深的谷底墜落,他忽然慶幸自己站在頂峰,而不必泅游于更加令人窒息的深淵。

    他們在院子里反反復復又找了一遍,也企圖在上了鎖的教堂側窗看看內部,后來她也和他一起呼喊起來,那兩個陌生的年輕人的名字自她的口中發出聲音。她不知道他們長什么樣,卻一遍一遍重復著,仿佛她的人生和這兩個青年有了深深的羈絆。陳禾耘覺得那個女人本是一團逃逸的霧靄,現在卻被冰冷雨水打落在地面,同自己一起踉踉蹌蹌。

    看了看時間,已經夜里一點多了,他又給男老師打了電話,男老師說孩子還沒有回來,福山派出所的人也才剛到,他們現在正在商量怎么找人:先在附近的幾個點再仔細看一看,很可能最后還是要再往下走,到鎮子上去尋。也許,兩個學生下去了,只是晚上沒有車上山,所以他們留宿在下面了。我們盡量還是抱希望吧,男老師說,如果要搜溝底,也得等到明天白天。

    他們的呼吸都硬邦邦的,這是最不好的猜測,也是最有可能的結果。女老板重新發動了車子,車身突突突地抖動,但是她卻沒有踩下油門。暖風再一次從排風口涌出來,他覺得身上有黏膩的濕氣在蒸騰。先熄火吧,他說,我們休息一下,想想還有哪里。

    她照做了,車里開了頂燈,除了這一小團,周圍都是無窮的夜。光積聚在他們的身上,陳禾耘覺得他們身處黑色大海的中央。他看到她憑舵而立,凝視著那脹滿的風帆,又望著無際的天邊。

    良久之后,他聽到她說,也許還有一個地方,我們可以去看看。

    ……

    (節選自《湖南文學》2024年第5期)

    白琳,生于新疆,寫中短篇小說,作品見國內各大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