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4年第2期|左左:塵埃下(節選)
左左,本名左鵬翔,山西大同人,著有長篇小說《斷琴》,中短篇小說集《重逢》,詩集《永恒的流逝》,散文集《尋找另一條河流》等。曾獲烏金文學獎。《塵埃下》為“煤都三部曲”之一。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
地卻永遠長存。
——《圣經·傳道書》
1、墻
整堵墻的墻皮剝落,露出紅色墻磚。
那紅色新鮮如剛出生嬰兒的皮膚一般紅潤,又如小雞拱破蛋殼,終于看到外面的世界,顯得十分好奇。但分明落滿滄桑,歷經無盡歲月覆蓋,質地已不再如初般堅硬,仿佛有風一吹,便要化成粉末。插入墻體的鐵欄桿銹跡斑斑,表皮變得脆弱,絲絲縷縷,稍一用力,便折成幾截。歲月讓堅硬的鐵變得不再堅挺,被一陣陣風吹瘦,飄落在荒蕪之處,化為塵埃。
而那真正的花朵,從墻里探出頭來,開得正艷,它們爬上生銹的鐵花瓣,迎著陽光,笑得燦爛。當初那個砌墻的人,會不會早于墻體衰敗,魂魄已像一顆塵埃游蕩于荒野之中了。破敗的墻下,坐著幾位老人,他們目光呆滯,失去靈動,像一尊尊雕像。他們是退休的礦工,一生都在地下躲避陽光,如今可有大把時間消費陽光了。但他們如那墻體,破敗的細胞正源源不斷地脫離他們的軀體,有一天,也會像生銹的鐵欄桿,稍一用力,就會全身折斷,化為一堆塵埃,融入那寬廣無垠的大地之中。
更多的墻已倒下,那是礦工居住的石頭屋,還有圍著院子的石頭墻。灰黑色的、密密麻麻的石頭屋曾爬滿整個山坡,從溝底望去,層層疊疊,你推我擠,從山腳一直延伸至山腰。它們隨心所欲,頑強地占領一切有利地形,溝溝岔岔布滿它們的身影。它們是丑陋的、卑微的,堅硬丑陋的外表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那些被壘成墻的石頭,曾和礦工榮辱與共,歷經酷暑和雪霜,為多少血肉之軀遮風擋雨,他們之間的情感是深厚的。那些石頭墻,被飛揚的煤塵浸染,一律為灰黑色,像一個個堡壘誓死保衛著里面的礦工之家。有綠色從那些灰色之中掙脫出來,是一些楊樹和礦工栽種的花草,它們為那灰色的背景增添了一絲生機,以至于不讓人徹底絕望。
那些堅硬的墻、曾與礦工生死與共的墻、曾抵御無數風雨雷電雪霜的墻,如今全都倒下了,深深埋葬在葳蕤的雜草之中。站在對面山上觀看,仍有一些墻體堅強地立在那里,露出白花花的內墻,整個山體不再像礦工居住時的灰色樣子,綠色植被正逐漸占領整個山坡。也許這才是自然的風貌,把自然的一切還給自然,才是對人類最大的救贖。
2、樓
整棟樓落滿黑色的塵灰,磚體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如一個得了重病的人,臉色開始灰暗。曾經的窗明幾凈開始頹廢,玻璃逐漸破碎,露出一個個黑洞,像老人的牙齒日漸稀少。雖陽光明媚,但看不出一絲生機,似乎已經被死神牢牢困住,正耗盡最后一口力氣。
走在樓底破損的水泥路面,偶有說話聲從樓道里傳出,定神聽之,卻若有若無,又似有飯香從門縫里飄出來,仔細聞之,卻被那穿堂而過的風吹散了。兩邊的荒草告訴你,這里確實是很久沒人走過了,礦工們搬走后,也只有流浪狗在這里出沒,它們邋里邋遢,在雜草中慌亂地竄跳,饑一頓飽一頓破敗地生活。特別是那一只,剛生了幾個狗娃,自己都瘦得胡子拉碴萎靡不振,不知它如何去喂養自己的孩子們。
但還是可以看到拄著拐杖的老人,一瘸一拐吃力地走著,問之,說是附近村里的,樓房都空了,他們住了進來。一位大娘從某單元門出來,徑直走到對面的菜園子里,隨手摘下幾根黃瓜和一把豆角,又在旁邊拔了幾根蔥。在破敗樓房前面的空地,被籬笆切割成大小不等的幾塊菜地,蔬菜長勢喜人,和外邊的野草一樣茂盛。但這些綠色遠遠抵擋不了四周蕭條的氣息,正被無邊無際的破敗圍困。
更多的樓已倒塌,那曾是礦工居住的最好的房子,在高高的山頂。山頂是個平原,為了改善礦工居住條件,幾百棟三層小樓拔地而起。有人說那是高山上的別墅區,但因條件限制,樓房沒有煤氣,還得燒炭,這里彌漫的,是真實的人間煙火。你也許想不到的是,沿著山溝一路前行,繞過幾個大彎,沿路都是灰色的石頭屋和灰色的樓房,路上的景色同樣讓人失望。當爬上一個接近四十度幾百米長的坡路之后,山頂卻是另一個世界:望不到盡頭的平原,滿眼綠色,遠處橫亙著幾個村莊,眼前就是由這些三層小樓組成的兩個大居民區,這是礦工的新居。他們仿佛生活在天堂之上,與外界無關,這里有菜市場糧油店、飯店超市、藥店書店、理發店涼粉店、醫院棋牌室、照相館糕點房、繳費廳牙科診所、婚慶司儀牌匾印章、家政服務等,應有盡有。
他們望不到山下的世界,山下也望不到這里的繁華。不經意間,所有的繁華都倒下了,一切都倒下了,曾經走過的路也被凌亂的石頭和荒草掩埋,多少人世的繁華已變成荒無人煙雜草叢生的曠野。那些曾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樓房,先是門窗被卸掉,露出一個個黑洞,然后樓體被部分拆掉,一半坍塌一半仍舊立在那里,地震一般,廢棄的水泥磚頭堆滿樓下的平地,然后被一車一車拉走。不久,樓群被夷為平地,露出被樓群遮擋的荒原,無邊無際。
一瞬間,所有的歡聲笑語消失在黃昏下的荒原。
如今,這里栽種了槐樹和柳樹,還有白楊和一些灌木,一排排一行行,就如當年的樓群一樣秩序井然,在礦工們搬離之后,它們將在那些廢墟上扎根,生存下去。
3、街
街一直躺在那里,走過的人都下落不明,曾經擁擠的肉體,被時光從一個空間挪到另一個空間。繁華躲藏,只把這些殘墻斷壁和一磚半瓦留下來,支撐著老街的門面。
且讓我想象一下二十年前,這里聚集了南來北往的人和車馬,人聲鼎沸,那座二層酒樓里人頭攢動、觥籌交錯,酒肉的氣息讓路過的人邁不動腳步。百貨商店出來的人面帶微笑,手里拿著滿意的布匹,準備到附近的裁縫店做幾件象樣的衣服。小孩子嘴里吃著糖果,歡蹦亂跳,滿心喜歡。一位母親給孩子在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小人書,孩子邊走邊看,入迷得很,完全忘卻了天正漸漸變黑。幾位住店的客人,剛從國營澡堂出來,洗去了幾天來的勞頓和煩憂,準備到對面的理發店去理個發。寺廟里的鐘聲傳過來,香火正旺,香客進進出出,不斷在俗世和凈地之間轉換角色。夜幕下,游客們在街道上漫游,沿街店鋪燈火通明,這條靠近大山的街道,從未如此繁華過,一時間各色人等在此駐留。
這只是幻覺,是過去歲月的影像,而眼前的現實是一條破敗不堪的街道。沿街是空洞洞的房屋,豁牙露齒、走風漏氣、顫顫巍巍,一股死亡氣息彌漫空中。房梁和窗欞已經腐朽,稍有風吹便會垮掉,塌陷的房頂落在屋內,長滿雜草,有的只剩下骨架,猶如骷髏。水泥路面磕磕絆絆,凸凹不平,荒草沿路邊蔓延,凌亂的電線掛在街邊的電線桿上,落著幾只麻雀。勝利浴室和新華書店,只剩下水泥門面頑強地立著,維護著最后的尊嚴,而內里早已塌掉。在一堆房屋塌陷的廢墟上,生長著幾株高大的蜀葵,粉色的花瓣開得爛漫,透過繁茂的枝葉可以看見裸露的房頂,幾根椽子像一個人瘦弱的肋條,背景是藍天白云。
我記下這樣一些巷子:帳鋪巷、辰樓底巷、河蓋灣巷、打更巷、三成店巷、染坊巷、草市巷、雀兒溝巷。還記下這樣一些名詞:綜合商店副食品門市部、國營理發店、新華書店、東風影劇院、勝利浴室、國營商店等。所有的巷子都破敗得難以收拾,如捧在手上的一堆動物內臟,理不清頭緒。但仍有一些房屋堅強地立在那里,貼著春聯,透過玻璃,你會看到一位老人給另一位老人在理發。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把我領進他的院子里。上世紀五十年代結婚后就搬到這里,六個孩子都在這里出生。老人說。他又指著一個破落的院子,說文化革命年代,這個院子經常開批斗會,這些房子都是民國時代的,前幾年兒子陪同一個臺灣學者曾在此考察過。孩子們都離開了,他和老伴將終老在這里。老伴每天去附近的教堂,他一個人和一只貓在家。去年那只狗被路過的車撞死之后,他把它埋在后院,哭了好幾天,后來這只貓來到了他家。
抬眼望去,四周都是倒塌的房子,荒草正漸漸吞噬著一切。如果不是被列為保護區,早已如那些礦工居住的石頭屋一樣成為廢墟。這條街是通往礦山的必經之路,在過去,許多馬車要經過這里去溝里的煤礦拉煤,晚上住在這里,第二日去拉,拉上煤后,仍要在這里住一晚。
這便是口泉老街,因泉得名,但卻依煤繁華。
有多少情侶曾攜手到這里購物和游玩,一轉眼,那逝去的青春就如這里的破敗一樣不忍目睹,讓無數有情人嘆息韶華易逝,人生易老。我曾因公差無數次進入這破敗的街道之中,那個我要辦事的地方就坐落在街道中一處破落的院子里,院里雜草高過人頭,一片荒蕪,每一次進入,仿佛都在經歷一場聊齋的鬼怪故事,致使我離開院落之后,一直懷疑那和我說過話的女子是否真實存在。
如果在冬季,站在白雪皚皚的坤云山上,觀望白雪覆蓋之下的口泉老街,一派又硬又瘦的樣子,不見有活物和煙火,一切都在冬眠之中。夕陽從對面的七峰山上一路滾過,雪山斑斑駁駁,寺廟紅色的墻體在夕陽下更加明晰。
4、山
整座山仿佛被鱷魚撕開幾個口子,露出白花花的內臟。
遠遠觀之,如地震塌陷一般,走進細看,那山體已被吞掉,露出內部的紋理:黑色、紫紅、白色、暗灰,不同顏色的石頭擁擠在一起,橫著、躺著、立著,姿態各異。山體雖被人類毫無秩序地開發,但山體內部石頭的層次還是清晰的,一層擠壓一層,一層推著一層,一層是一種顏色,一層是一種紋理。整座山,就是這些不同顏色的石頭按照一定層次堆積起來的,如一個巨型怪獸被解剖,所有的內臟裸露在世人面前。
工業開發,整座山的內臟幾乎被掏空。
你看到億萬年前,地殼變化引起背斜巖層經歷了怎樣被擠壓的痛苦而高高隆起,從上到下的層次就如一本厚厚的名著,每一頁都是億年的豐富。山的表皮是薄薄的沙土,沙土之上是綠色的植被,沙土就是這個龐然大物的皮膚,植被就是它的毛發。當年那些巖石被擠壓堆積成山后,還沒有皮膚,皮膚是一粒一粒塵埃堆積而成的,堆積了億年,把那些赤裸的巖石一層一層遮蓋。然后是種子被風銜來,落在沙土上,長成這些毛發。山體的破敗,讓億年的秘密顯露出來,人類的極端開發破壞了自然生機,一座寺廟就在左右兩側斷崖之中生存下來。不知是岌岌可危的寺廟阻止了山體被開發,還是人類的良知猛然清醒,或是其它因素,總之,眼前這個龐然大物已肢體不全了。
這就是蛤蟆山,多么形象,就像一只蹲在河流旁的蛤蟆,觀望著山口之外的世界。根據這座山的形象改編的民間故事流傳至今,那個蛤蟆變成的女子把善良的種子播撒在人間,勸人為善的文化一直根植于這塊土地,但工業文明的發展給自然造成的傷害是永久的,是永遠無法抹平的。
而南山,是另一座普普通通的山體,在整個礦區,叫做南山北山的山有無數座,只是根據地理位置命名而已,并沒有實質性意義。數年前,我曾和父親爬上對面的南山游玩,我們坐在一塊巖石上,父親說你看這世界好大,只可惜被濃煙遮蓋。他用手指著谷底一個向陽的山坡,說那里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原來一直就生活在那濃煙之下,那些山坡上的石頭屋只有在此時才有了一個整齊的步伐,灰色手帕樣的屋頂一律朝向我們,顯得有了些體面。當然,我知道,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是不會有這樣的感覺的,他們出門就會碰到隨處堆積的垃圾,左拐右拐,扭來扭去,腳下的路被雨水沖刷的垃圾填滿,一不小心,就會來個人仰馬翻。但站在山高處,是不會看到這些的,高處真好啊,看不到人間的污濁和瑣碎,只有那淡淡的云和輕輕的風。
可是現在我已無法回到當年和父親坐過的那塊巖石觀賞這一切了,工業開發,把整座山體從中挖開,修出一條通往山頂的路來。站在這邊,望著那被挖掘機挖出的深深壕溝,隔斷了通往回憶的路,一切都回不去了。
5、新 城
當春風再一次吹過曠野,這里已沒有阻擋它們的房屋了。
它們再不用斜著身子穿過那些街巷,俯下身貼著院子飛轉了,也不用肩負著掠走那些房前屋后高出人頭的垃圾和順手卷走那隨處丟棄的塑料袋的重任了,更不必為刮起的黑色煤粉形成黑色風暴給人們的出行帶來不便而不好意思了。它們可以自由自在,毫無思想負擔和顧忌,像飛瀑一般輕松地從山頂傾瀉下來,一路高歌向著山口奔涌而出。即使在嚴冬,那帶著颼颼聲響的風、如刀一樣鋒利的風、像武林高手一般身手敏捷的風,也只能孤芳自賞了。
山坡上那些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擠在一起灰色而令人絕望的石頭屋被濃濃的綠色覆蓋了,沒有覆蓋的也恢復了自然風貌,這些石頭完成了它們為礦工遮風擋雨的歷史使命。曾被壘成墻、蓋成房的石頭,和礦工相依為命、廝守終身的石頭,見證了它主人一生的悲喜榮辱。它們的隱忍和負重,它們的卑微和命運,成就了一代一代的礦工,無數礦工把肉體和靈魂潛藏在地下,把那些修成正果的煤從母體中剝落,然后運送到地表。
礦工們陸續把那些石頭屋推倒,能帶走的都帶走。
樹沒辦法帶走,就只好和它告別,用手拍拍那樹干,老朋友了,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這下我們都走了,只有你孤零零地站在這里,風里雨里一個人成長。或是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看著倒塌的房屋和院墻,一臉復雜的表情,兩眼茫然,什么也不說。狗也帶走吧,一起去住樓房,洗澡有太陽能,做飯有天然氣,生活質量會大大提高。但總有一些狗留下來,不知是主人不愿帶它們,還是它們不愿走,總之胡子拉碴地跑來跑去,狼狽得很。
是的,該告別了,盡管有些難舍,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礦工,一輩子住在這石頭屋里,和那些石頭有了相當深厚的情感,不情愿離開。但四周已是一片廢墟,水電都沒了,那些風總是不打招呼地吹進他們的院子,搖著他們的窗戶,喊著他們快些走吧,走吧,在這里生活一輩子,劈柴生火搗炭,煩不煩啊。
一夜之間,那些石頭屋就消失了,礦工們喜遷新居,住進了新區,一水兒的新樓房,氣派得很。他們開始了另一種體面的生活。我忽然覺得幸福,見證了歷史在眼前發生的變化。那些礦工是幸福的,他們坐在寬敞明亮的新樓房里,有吃有喝,有說有笑,實實在在的好啊。我相信他們是發自內心的,因為他們的臉是虔誠的。在那些山溝里,大大小小的煤礦有幾十座,幾十年了,他們都是生活在那煙塵蔽日的環境里。習慣了劈柴,習慣了挑水,習慣了在那黑黑的池子里洗澡,習慣了在那些垃圾中生活,習慣了那風卷著煤塵和塑料袋刮過礦區的春天,幾十年了,他們都習以為常了。
他們本想就這樣生活下去,直至生命的終結。
可一夜之間,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居住在這個亞洲最大的居民區。樓下是繁茂的花草樹木,還有活動廣場,各種健身器材應有盡有。樓頂是嶄新的太陽能,太陽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當年的石頭屋基督教堂現在已變成裝修一新的樓房,好幾層。老年活動中心、圖書室,還有數都數不過來的沿街店鋪、琳瑯滿目的商品、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輛、醫院、學校、影院……儼然一個中心城市的規模。
十幾個礦的礦工和家屬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更加多元包容的新區,就如十幾條河流匯成的大河,里面充滿了不同的信息元素,它們相互融合和碰撞,最終融為一體。
藍天之下,新一代礦工在新世紀有了前所未有的新姿態。
這是一座新城,礦工之城。
6、河 流
記憶里,我一直走著,在接近正午的礦山,路旁的陽光灰白而恍惚。
我曾是山上唯一的閱讀者,也是最后的、孤獨的閱讀者,寂寞像那山頂上無邊無際的平原一樣空曠而遼遠,像夕陽下的雪野一樣冷漠而孤傲,也像那從礦井下運送到地表烏黑的煤一樣散發著隱藏已久的氣味。但閱讀可以化解這一切,可以防止一顆心被冰凍和麻木的可能,我就想,腳下幾百米深處是隱藏著巨大能量的煤,那些煤如我一樣,一直在生存的界面修煉自己,等待重見光明釋放能量。礦工下到幾百米深的地層去觸碰那些沉默了億年之久的煤,和它們促膝談心,就如我深入到文字的內心一樣虔誠。
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唯一在這荒山禿嶺里尋找河流的寫作者,河流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為什么要不停地上到那荒涼的山坡去尋找一條死亡很久的河流,我實在無法給出明確的解釋。盛夏酷暑,身子有一種被熾熱的沙石熔化的感覺,植被都有些發蔫,一副副干渴的樣子,山上的植被并不能遮掩這些沙石,有些捉襟見肘,裸露的沙石散發著灼熱的氣息。腳下踏著高溫巖漿冷卻后形成的巖石,寸草不生,這是巖漿死亡之后留下的遺骨。能夠感覺到當初的巖漿是多么熱烈,帶著無比的熱愛和赤忱以及多種來自地球深處的元素來到地表之上,然后又以無比的決絕冷卻下去,凝固成這灰黑色的巖石。
在接近山頂處,我發現了河流的痕跡:一堆堆鵝卵石被冷卻的熔漿包圍著,如一顆顆鴨蛋光滑圓潤,那曾是河流中的石頭,歷經無數個日出日落之后,被河流沖刷成現在的樣子。在河流中它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太陽的光線折射在它們身上,光影斑斑,如夢如幻。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巨變,把它們徹底從河流中抬到現在的高度,它們被高溫的熔漿包裹著,從此高高地活在山坡之上。在不同的山體之側,我找到了它們渾圓的身體,多數鑲嵌在冷卻的巖漿之中,也有一些裸露在沙石中,撫摸它們,就如觸摸當年的河流一樣柔滑,甚至看到了河流滑過它們的留痕。如果說萬物有靈,那么這些渾圓的鵝卵石會不會是當年河流的靈魂化身,河流在那場突變之中失去了生命,但河流的魂依附在這些石頭上,一晃億年。
這樣看來,這片土地之下蘊藏的巨大的煤,是億年前無數樹木的殘骸了,這座座山峰就是它們的墳墓,那些尸骨經過物理和化學的變化,變成這黑色的蘊藏著巨大能量的煤,那些樹木的靈魂附著在煤上,等待機緣。經過礦工開采,它們的魂魄重返人間,化作一縷縷煙火,釋放出火熱的激情,溫暖著人類。那些灰燼,是靈魂燃盡之后的殘留,也許這些灰燼才是那些樹木最后的殘骸,煤只是它們以另一種形式或狀態存在著,是樹木被逼迫隱匿在地層深處,閉關修煉,只是時間太久了。我覺得我該像那煤,把自己深深地隱藏起來,修煉再修煉,直至忘了年月,再出世,自身和過去發生質的變化,然后像煤那樣釋放蘊藏的能量,直至化為灰燼。可現實的河流太大太強勁,每個人都無法沉靜下來,被那流水推得離了地,隨波逐流成為一個最不想但又不得不面對的詞語。
不經過沉潛的生命是無法厚重的,就如煤一樣,不經過深深的潛藏,靜靜的堅守,就會過早地枯萎。
其實那條死亡億年的河流和這些修煉成型的煤是有淵源的,那時候,河流平靜地流過那片森林,滋潤著沿岸的樹木和花草,還有那些游走在河流兩岸的動物們,當然還有水中的游魚和躺在河底的石頭。這樣和諧的生活不知過了多少個冬夏,它們沒想到總有一天會分別,而且是永久,久到遺忘一切。河流可以滲入泥土,流入他處,或蒸發到天空,然后隨著白云降落到世界的其它角落,樹木卻不能,河底的石頭也不能。當山川巨變之后,河流化作另一種狀態,飄走了,就如神話中一個人化為一團煙霧一樣,樹木和石頭被深深地埋在地下,從此不見天日,開始了永無光明的生活。河流還是河流,構成河流的元素沒有變,樹木變了,它們失去原來的面貌,由翠綠變成焦黑,由鮮活變成堅硬,如鐵一般不再為這個世界心動。如今,那些被開采到地表之上的煤,面對從天而降的雨水,或是沖洗它們的流水,是否還記得當年的感覺,恐怕它們還記得那水,可那水卻不認識它們了。還有那河底的石頭,現在被舉到高高的山上,它們只能享受那來自天空之上的雨水了,當年流經它們身上的那些水,會不會從遙遠的天邊隨著云彩飄來,落到它們依然渾圓的身上,它們的見面會不會感慨涕零。
煤要感謝礦工,否則它們將永遠沉睡,雖然已經沉睡得太久。礦工們要用一生的時間和它們在一起,在深深的地層之中,厚厚的煤層緊緊地簇擁在一起,你可以感受到它們的呼吸,或它們齊刷刷的眼睛。割煤機是礦工開采煤的工具,成片成片的煤被割下來,就如伐木工人用電鋸割開樹木一樣,這時,你可以想象成機器在分割樹木的尸骨。無數的骨頭疊壓在一起,割下來的已不是一棵樹木的骨,而是無數樹木骨頭的聚集體。
你或許還能感受到當初那森林的濤聲,黑壓壓的一片,包圍在你的周圍,朝著你呼氣。
7、回 來
是的,又一次回到這里,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每一次回來,都會覺得將人生在外消費了一大把,然后回來接受這片刻的寂靜和傷感,那么溫暖,那么不堪回首。我承認我是為尋找疼痛才回來的,這種痛是蒼涼的、無邊無際的,讓人不忍放棄,仿佛有一種魔力,被牢牢罩住。靜靜地立在暮色中,匆忙的思緒慢慢沉淀下來,當所有的紛雜漸漸遠去,一個人似乎才會更接近這荒蕪的內核。那些曾經和我共事和生活的人們,他們的呼吸和影子正一個一個從這里剝離而去,一切都遠去了,只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十年前故地。
我無法說出此時的感受,任何文字都如那荒草,一堆堆、一片片,葳蕤而憂傷,仿佛失散了魂魄。
順著那條街往下走,兩邊的店鋪和人家消失全無,所有的建筑好似一下子拔離地面,不翼而飛,只留下滿眼的蒿草占據原來的位置。那條水泥路仍舊漫長,一直延伸到山腳之下,就是這條漫漫長路,消磨了我十年青春。順路走下去,那兩棵高大的槐樹一半已干枯,像魔爪伸向天空,把被夕陽染紅的云層撕成絲狀網絡。每年春夏之交,槐樹便開滿白色花朵,十里飄香,走到它下面,總是陶醉,想象著和心愛的人坐在開滿白花的槐樹下,迎著夕陽,相互偎依。
而現實是我每每走在酷熱的午后或寒冷的深夜中,夏日午后的陽光熱烈,兩眼內外都是白花花的陽光,我艱難地走著,路的傾角接近四十度,我需要弓著腰向上爬行。我聽到自己大聲的喘息,根本無暇顧及那兩棵高大的槐樹,浪漫更無從談起。我必須在灼熱的陽光下堅持走到山頂,然后去給孩子們上課,我的寂寞一路鋪展,直至進到教室里。那時的夕陽和今日沒有區別,云層之下是火紅的圓球,慢慢墜入那遙遠的山野。我的學校在山上,山上是高高的平原,視野非常開闊,不至于被兩邊的大山夾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但也就是這樣的高原之地,讓我感到無邊迷茫,我望不到視野的邊界,當我望到遠處的村莊在冒著裊裊炊煙,還有南山之上的幾百座礦工墳塋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有了一絲著落,伴隨陣陣溫暖。
我知道礦工們都搬走了,留下這荒涼的山野之地,我為時代變遷之巨大感到震撼,正是如此巨大的變遷讓我的心有了巨大的悲痛之感。曾經人流熙熙的水泥路上,如今我一個人走。夕陽下的荒草正漸漸由翠綠變暗,幾百間沿街店鋪、人聲嘈雜、生老病死、濃厚的煙火氣息,此時變得如此寂靜,時間是最大的魔術師,不經意間就把所有的道具撤下去,換上這滿眼的荒涼,而只把我一個人丟在舞臺中央。
我忽然非常地想念,想念的事物卻并不具體。
那個酒店二樓的一間,我曾和你們一起暢飲,窗外是空曠的原野,梯田一層層,綠意盎然或雪野茫茫。窗外的景色依然,人卻散去,空留一副骨架立在那里,站在二樓,仍舊是那一間,滿地碎石。十年后,我再次遙望窗外,夕陽依舊那么美麗,但四周的寂靜把我的心掏空。
……
(選載完,全文刊于《黃河》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