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4年第3期｜手指：祝王老師前程似錦（節選）
手指，本名梁學敏。1981年生于山西陽城，小說發表于《收獲》《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暴力史》《鴿子飛過城墻》《李麗正在離開》《小縣城》等。
1
當王均亮興奮地給彭小春打電話，說自己也被錄取了時，彭小春已經想不起對方的長相，他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和此人有什么交集。王均亮表示和彭小春成為同事很開心。彭小春的感覺恰好相反。當初面試知道王均亮本科碩士都上的不知名的師范院校時，他覺得對方太不自量力了，水平說不定還不如要教的學生呢。
王均亮說，不過我不能和你比，我的工資等級定的是最低等級，你應該是一等吧？彭小春克制住厭煩說，我是二等。王均亮吃驚地說，怎么能不給你一等呢？這學校有些太離譜了。盡管王均亮是替彭小春說話，彭小春仍然感到厭煩。也無所謂，彭小春說，又不是要在這里待一輩子。王均亮停頓了一下說，倒也是，你條件這么好，肯定有更好的地方愿意要你。
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彭小春當然沒考慮過離開的事。話趕話趕出來這么一句話。但這個念頭一下子就在彭小春心里扎下根。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收集證據，證明這個念頭的正確性。
一是想到要和王均亮這么個人做同事，彭小春就覺得不平，對方比自己差的不是一點半點；二是畢竟學校在小縣城，難道讀了這么多年書，就是為了在那么個破地方度過余生嗎？
王均亮在電話里用了好幾個“咱們”，咱們要不要和主任要來別的老師的課件？咱們要不要向別的老師請教請教？彭小春聽起來自然格外刺耳。王均亮一副停不下來的樣子，彭小春不得不對王均亮說，我還有點事，咱們改天再聊吧。這才掛了電話。
接下來王均亮時不時就給彭小春發個微信消息，每次彭小春都是草草敷衍。
王均亮密集地發起了朋友圈。那么冷的天，他騎著一輛借來的摩托車到處逛，說是要把老家附近的村鎮全部走一遍，發的圖片有凍傷的手、光禿禿的山、山頂上荒無人煙的寺廟等等，配的文字其中有一句：人還是要和大地發生聯系。他還每天發一張看書的照片，書上畫著波浪線和直線，配的文字里有一句：要么在書里旅行，要么在大地上旅行，趁年輕，在路上。
在彭小春看來，王均亮所有的朋友圈都在表達找到工作后的喜悅，就好像人生重新開始了似的，但呈現得太浮夸，表演痕跡太重了，他在朋友圈營造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似的。
彭小春也有這種喜悅，父母也很是高興。這個三本學校是掛靠在本省一所知名大學下的，父母告訴別人兒子的工作時，含糊地只提那所知名大學的名字。旁人露出贊嘆的表情說，那可是個好學校。雖然彭小春也覺得不對，但他還是享受了旁人高看的眼神，和父母一起其樂融融。
可惜這種喜悅因為王均亮打了折扣，彭小春在朋友圈一個字也沒有發，以示和王均亮的高下之分。
2
一年的同事生涯里，彭小春在所有場合對王均亮說話都是一副居高臨下指點的態度。
指點是多方位的。首先是教學內容。彭小春認為王均亮在課堂上表現太媚俗了，常常用明星八卦來舉例，談起這方面的內容時，王均亮激動得唾沫橫飛，學生們不時哄堂大笑。
二是學習問題，王均亮學習能力太差，主要表現為沒有耐心。當彭小春坐在宿舍桌子前讀書時，王均亮也把書擺在桌子上，但不一會兒他那里就會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吃瓜子啦、刷小視頻啦、他自己咯吱咯吱的笑聲啦，他還要和彭小春分享自己看到的搞笑視頻。每當王均亮發出噪音時，彭小春的脊背就會變得僵硬，最終他扭回頭瞪著王均亮說，如果你不看，就不要裝模作樣了。王均亮最終決定去圖書館看書，他說他的看書習慣和彭小春的不一樣。彭小春說，屁的不一樣，你只是在裝著看書而已。
正因為王均亮讀不進去書，所以常常犯引用錯誤的問題。每次彭小春都不客氣地當面指出，不論在場的有誰。指出問題時，彭小春激動地提高了音量：你不要胡說八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有一次同事們一起出去旅游，王均亮和一個女同事在聊福樓拜，彭小春突然從后面跟上來，拍了一下王均亮的鴨舌帽帽檐說，又在胡說八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怎么就聽不進去呢？
入職半年多時，學校所在的集團公司在學校附近開發了樓盤，賣給老師們每平方米要比市場價便宜五百塊。王均亮也報名預定了一套。對學校蓋的房子，彭小春也動過心。讓他放棄的原因是，他不愿意給自己留任何后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考博，終歸會離開學校。他不愿意深度參與學校的事情，比如年底百萬獎金的競爭啦、部門的優秀教師評比啦等等。學校有一個扶持考博的項目，如果你和學校簽了合同，愿意讀完博士回學校服務，學校可以在你讀博時繼續給你發工資，讀完回來還會給你一筆數額不菲的獎勵。彭小春表示放棄申請這個項目，因為他絕對不會回到這個學校了。也正因為要離開，他對學校的各種考核排名也不在乎了，每學期結束時他的學生評教成績都沒有王均亮高，對此他露出不屑的表情，他說，咱們學生的水平太差。
之前王均亮跟彭小春說要考省城的編制，還買了一堆學習資料，每天裝模作樣地抱到圖書館。后來每當王均亮談到自己考編的事，彭小春就露出嘲諷的表情，王均亮在彭小春面前就不再提考編的事了。彭小春對王均亮說，你也會和咱們那些老同事一樣，每天都說著要離開這個地方，最終結婚生子，一輩子就耗在這兒了。王均亮說，買個房子嘛，到時候還可以賣，賣不了也能租給別人。彭小春嘴角帶著嘲諷的笑，說，我給你的意見是，如果你真的打算考編制，離開這個地方，就不要動買這房子的心思。
在彭小春看來，這些都不是王均亮的主要問題。王均亮最大的問題是，把太多時間花在和異性鬼混上。王均亮見了女的就走不動路。這是彭小春的原話，在好多場合都說過。有一次，彭小春和王均亮約好中午去縣城吃飯，走到校門口時，碰到了一個女老師，王均亮馬上就去和對方搭訕。王均亮在學校里認識的女老師數目遠遠大于彭小春認識的。王均亮和那個女老師說話時，彭小春慢慢地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王均亮追上來對彭小春說，那個女老師在外面租了房子，想把宿舍原來買的一個小冰箱搬到租來的房子里。他準備去找收爛貨的人借一輛三輪車，幫女老師搬冰箱。彭小春自然不會參與這種事情，也不愿意等王均亮，他對王均亮說，那你替她搬去吧，我一個人吃去。類似的事情不止一次，只要碰到異性，王均亮就會想盡辦法去滿足她們所需。
彭小春語重心長地對王均亮說，作為一個男人，我覺得你還是要把心思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
彭小春會毫無由來地攻擊王均亮。有一次同事們在一個音樂餐吧聚餐，歌手唱了幾首歌后，王均亮站起來上前，和歌手商量了一番，自己拿著話筒唱起歌來。王均亮唱歌還是挺好聽的，他唱的是一首深情的情歌，投入時閉上眼睛微微搖晃腦袋。大家一次又一次地鼓掌，有的同事還發出尖叫聲。一個同事在錄視頻，對著王均亮錄，又錄大家。鏡頭對著彭小春時，彭小春大聲說，這個裝模作樣的傻×，大傻×。不知道為什么，他對王均亮表現出那么大的憤怒。
連同事都看不下去了，好幾次對彭小春說，彭老師，你不要這么欺負王老師了。彭小春說，我哪兒欺負他呢？我是在幫他忙呢。
有一次同事們一起聚餐，大家喝了一些酒。出了飯店門，王均亮和彭小春站在昏暗的燈光里等去衛生間的同事。王均亮突然說，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彭小春連忙說，哪里，你在說什么呀？彭小春摟著王均亮的肩膀說，你可別這么說啊，沒有的事，咱們多好的朋友啊。王均亮的身體有些僵硬，不過很快就松弛了下來，說，你牛個屁啊。
但這是僅有的一次，此后王均亮再也沒有提過這回事。對彭小春仍然是尊敬有加的樣子。
3
當初面試時，彭小春就對李艷有兩次深刻印象。一次是在他因緊張第二回從廁所走出來時，李艷站在廁所外的洗手池邊。外面天陰著，樓道里自然更暗，水池和上方的鏡子上面還有污漬，李艷和周圍的環境形成鮮明對比，她白皙光滑的臉龐給人一種干凈整潔的感覺，她正對著鏡子抹口紅。彭小春本來沒有洗手的打算，為了多看她一眼，也站到了鏡子前。當他再次看向鏡子中的她時，她對著他笑了一下。彭小春回笑一下，低頭關掉水龍頭，返回等待面試的教室。
第二次還是在等候過程中，他和王均亮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抽煙，李艷走過來說，給我也來一支煙吧。彭小春給了她一支。她拿過去打火機，熟練地點燃香煙。彭小春之前遠遠地見過抽煙的女的，她們對他來說太陌生太遙遠了。
面試結束后，當彭小春和王均亮走到校門口時，看見李艷向他倆揮手。李艷主動要求合影。王均亮對彭小春說，你也過來啊，咱們一起合影，說不定以后再也見不到了。王均亮還讓彭小春和李艷單獨合了一張影，他說，你們別離那么遠嘛，挨近一些。最終彭小春感覺到自己右側的胳膊挨著李艷的胸脯，那種微微的熱度，他怎么也忘不了。
王均亮給彭小春看他拍的合影時，說，你看看李老師離你這么近。
入職后，第一次開例會，李艷戴了一只比頭還大的米老鼠發卡，大家難免頻頻看向她，怎么樣，她得意地說，漂亮吧？后來大家發現這就是她的特點，總在某個地方不協調。她有數不清的造型或者顏色夸張的帽子、圍巾、手套、發卡。
系主任的電腦里存有電子檔案，電腦沒設置密碼，彭小春看到了李艷的簡歷，發現李艷在北京一家公司待過一年，還在深圳工作過，工資遠遠高于現在這所學校的。為什么她要從那么大的城市回到這種小地方呢？
知道李艷在大城市待過之后，彭小春不再覺得她的穿著怪異，而是覺得時尚，顯得更神秘了。
有好多次，彭小春打開和李艷的微信聊天對話框，想給李艷發個什么消息，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擔心對方拒絕自己，想著等以后熟悉起來，對方對自己有一定的了解再行動。
但彭小春對李艷的喜歡并沒有持續多久，主要是因為王均亮。
前面說過了，彭小春看不起王均亮，他覺得王均亮就是一個不入法眼的小癟三，讀書少，學習成績又那么差，只是運氣好竟然混成了自己的同事。但奇怪的是，女同事們對王均亮的印象都很好。當初一起入職一起培訓的女的，每次見了王均亮都遠遠地就和他熱情地打招呼，只要有空就和王均亮聊上一段時間，甚至她們的聚會都會喊王均亮參加，但她們明顯對彭小春就比較冷淡。
本來彭小春覺得李艷會例外，沒想到有一天下午，他上完第一節課回到宿舍，看見王均亮坐在桌子前刷手機，而床上被子里躺著一個女人。彭小春沒好意思多看，去衛生間洗了個手，出來后這女的突然掀開被子坐起來，彭小春才看出來是李艷。這么遙遠的難以企及的女神，難道看上了王均亮？這兩個人怎么可能？
當彭小春問王均亮時，王均亮馬上否認了二人有什么關系，他說，李艷就是這么個人嘛。彭小春立刻讓自己接受了這個解釋，對自己說這是李艷“大城市”特質的又一個表現。
但，李艷還是經常來找王均亮，來了后，三個人又抽煙又喝啤酒。李艷說過，我還是喜歡跟你們待在一起，女的太麻煩了，每天家長里短的。
開會啊或者搞什么活動啊，李艷都會挨著王均亮坐。
王均亮還是否認，但彭小春還是忍不住懷疑和試探。
王均亮有一次正兒八經地對彭小春說，彭老師，你不要開我和李艷的玩笑了嘛，我倆根本不可能的。
為什么啊？彭小春問。
王均亮說，你也不看看她長什么樣子，那么難看，我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的，我怎么可能找那么丑的女的呢？
彭小春大為驚訝。李艷丑嗎？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呢。
聽到王均亮親口說出，自己和李艷沒有可能。彭小春心動了一下，產生出一股愉悅的感覺。但他馬上就想，自己絕對不會去追求李艷的。王均亮看不上的，自己再去追求，那多丟人啊。
從此，彭小春見了李艷再不主動說話，看著李艷時，他也把自己內心的想法深深地藏起來。甚至有時候他還故意說一些李艷的壞話，看上去跟李艷就好像只是關系一般的普通同事。
時間長了，彭小春覺得自己被王均亮給矯正過來了，他也覺得李艷并不好看，他經常在李艷身上尋找丑陋的跡象，果然讓他找到了不少。慢慢地，他覺得也找到了自己審美方面的問題所在，自己從來不會單獨地去看人的五官，從來不知道五官的美丑，而只是一個整體的模糊的印象，這印象具體是因為什么構成的，他完全沒有想過。從這個角度再次看王均亮，他覺得王均亮確實是比較漂亮的，國字臉劍眉，眼睛大鼻梁高。李艷的五官都太大了，并且大得沒有美感。
彭小春對李艷也沒什么感覺了。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李艷的某些動作實在是太矯揉造作了。
4
兩年里，彭小春考了兩次博，都以失敗告終。但他不氣餒，以滴水穿石的精神鼓勵自己。沒想到的是，王均亮考上了省城的一家事業單位。
彭小春是在暑假快結束的一天臨睡前得知這個消息的。當初一起入職一起參加過入職培訓的大數據系的一個老師在微信上問他，是否知道王均亮的事？他轉而向同事打聽，同事驚愕地說，難道你還不知道嗎？王均亮沒有告訴你？彭小春感到受了傷害，他一直覺得自己和王均亮關系很近，在一個宿舍住了快一年，雖然后來各自在校外租了房子，但租在同一個小區，還經常結伴去學校上課。
彭小春想給王均亮發個消息，罵他一句“不夠朋友”。但馬上意識到，王均亮肯定是有意如此，也就是說，在他心目中并沒有把彭小春當成朋友。意識到這一點，彭小春還是非常驚訝的。雖然他看不起王均亮，但他一直認為王均亮把自己當成朋友，并且很看重和自己的關系。
彭小春本來正在電腦上看一個很火的電視劇，看得正入迷，心里想要不要當天晚上一口氣看完，但又覺得太浪費時間。現在他又點開了播放鍵，過了十分鐘，發現自己根本沒看進去，于是又倒回去，試圖看看錯過了什么信息，倒回去看了兩分鐘，他意識到，自己完全看不進去了。
王均亮沒把自己當朋友，彭小春想，這又有什么呢？反正自己也沒把他當回事。彭小春把筆記本電腦合上，去衛生間上了個廁所，洗了兩分鐘的手，回來放下蚊帳，躺到了床上。
不一會兒彭小春又爬起來，坐在床沿上，心煩氣躁，拿起手機看王均亮的朋友圈，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把王均亮屏蔽了，要不然一定會發現蛛絲馬跡的。王均亮肯定像兩年前剛被學校錄用時似的，又騎上摩托車開始探尋老家的村落和山河了，因為是夏天的緣故，王均亮被曬得漆黑，這多愉快啊，一個新的開始。
盡管一直回避自己的情感體驗，但這會兒彭小春不得不承認，他感到了嫉妒。這兩年里，他設想過好多次自己考博成功后離開學校的情景：他從老師們中間站起來，給他們留下一個背影，之后成為他們的談資，成為一個和他們不一樣的人。可是現在畫面里的主角卻變成了王均亮。
被嫉妒折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就好像心在被啃噬。一整個晚上，彭小春都沒怎么睡好，一會兒就醒一次。有一次醒來他發現床頭的臺燈亮著，他明明記得自己關了燈的。彭小春一直在說服自己，王均亮取得的成績不算什么，再說這只是一時的而已，自己不要被他給帶亂了節奏，要專注在自己的人生里。再說了，只是一個事業編制而已，又算什么呢？
要不要給王均亮發一條祝福信息呢？打開對話框，打了幾個字，彭小春又關掉了微信。
開學報到那天上午，王均亮沒有來。但他的名字卻一再被提及。人家王老師真是個干大事的人，有同事說，從來沒說過要考公務員，結果一下子就考上了。彭小春臉有些發燙，低著頭沒有看同事們，他覺得這話針對的是自己，畢竟誰都知道自己要考博呢。
頭低了一會兒，彭小春又覺得這個動作不對，容易讓別人看出自己不正常，容易讓別人看出自己的嫉妒，他得做點什么。于是他說，王老師早就開始準備了的，當初在宿舍買了好多書，一直都在復習呢。又有同事說，一次就考中，王老師這考試能力真厲害，我有同學考了好多次都沒考上，還在外面報了高價班呢。彭小春仍然覺得這話是針對自己的，畢竟自己考了不止一次，仍然沒考上。他害臊得很。
中午彭小春在學校餐廳吃飯，有兩個老師遠遠地跑過來和彭小春坐在一起，和彭小春打問王均亮的消息。這兩個老師都是和彭小春王均亮同時入職的，平時只有和王均亮一起時，這些老師才會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
每當別人提到王均亮的名字，彭小春都會感到難受，就像一條毛毛蟲在心里來回爬動似的。彭小春不得不一邊忍受這種感覺，一邊假裝自然地和別人聊天。
下午開會時，系主任說因為王均亮突然離職，而教學任務都已經分配完，也沒法短期內招到新老師，只能把王均亮的教學任務分給大家了。這樣好幾個同事每周都多了課，系主任說，主要是王老師太晚才把消息告訴我，如果一開始公示他就告訴我，咱們還來得及新招一個老師的，結果暑假快結束了，需要辦理手續了，他才告訴我。
很明顯，因為工作量都增加了的緣故，大家有些不滿。一個同事說，王老師也太謹慎了，可以早點告訴咱們嘛。
彭小春聽到大家的抱怨，心里好受了一些，腦中靈光一閃，聯想到假期學校搞的研討會，平時能躲就躲的王均亮，竟然主動申請了一個主題發言，還準備得極為精心，受到了分管教學的副校長的表揚。當時彭小春極為迷惑，現在明白了，王均亮只是為了拿到暑假期間的工資而已，他要證明自己暑假期間干了活兒。遲遲不提交離職手續，也是為了等到發工資日。
彭小春開口把自己想到的理由說了出來。剛開始他說得猶猶豫豫，但后來發現大家都眼睛發亮，聽得津津有味，說得也起了勁。
系主任說，他可以先告訴我，讓咱們自己內部有個準備嘛。
彭小春說，也不怪王老師的，他家里的情況不好，你們注意到他剛入職時穿的那雙皮鞋了嗎？是研究生一年級時候買的呢，鞋跟都快磨沒了。接著他又講起了王均亮上了兩年班，竟然攢了六萬塊錢的事。這是王均亮私下跟他講過的，當初王均亮報名要買學校房子時，彭小春對他說沒必要因為買房子到處找人借錢，給自己太大壓力。王均亮說他不需要，學校房子交首付還得一年，到時候他就能攢個差不多了。
一個月才六千，一年他能攢六萬？一個同事驚呼，和彭小春當初的感覺差不多。只不過當初他驚訝的同時，伴隨著鄙視。
一轉眼，彭小春突然注意到對面的李艷正看著自己。彭小春感覺她的眼神和大家的都不一樣。她知道我是出于嫉妒說的這些話。這個念頭出現在彭小春的腦子里，他羞愧極了。
彭小春看向其他老師，又覺得他們的眼神都含有同樣的東西。彭小春急急地剎車，下定決心以后不再說王均亮的事。
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當又有一起入職的另外一個系的人來打聽王均亮的事情時，彭小春又把錢啊工資的事說了一次。那人說，還是王老師厲害，我們系也有一個離開的同事，就沒拿到暑假期間的工資。彭小春轉頭又把這事情跟同事們說了不止一遍。說完后他又厭惡自己。
每年新生入學后，學校都會舉行一次迎新晚會，每次晚會都會請一個國內知名歌星過來唱幾首歌。彭小春從未參加過，他還鄙視那些為此感到自豪，興奮得嘴唇發抖，早早就去占座位的同事和學生們。迎新晚會上還會搞一次抽獎，大獎是十臺最新款的大牌手機。王均亮每次叫彭小春去參加時，說，看不看歌星無所謂，萬一中獎了，白得一個手機，那多好。彭小春搖頭說自己不去。
迎新晚會就在校園里搭舞臺，甚至小縣城里的人也想盡辦法托關系來看。音響聲把宿舍的地面都震得發抖。每當這樣的夜晚，在嘈雜中，彭小春坐在書桌前學習效果特別好，常常是樓道里傳來學生們的腳步聲和喊叫聲，他看下表，發現一不留神幾個小時就過去了。
但今年，當同事們在辦公室聊到要來的歌星，興奮得七嘴八舌，彭小春慣例想露出鄙視神情時，突然間打了個激靈。他意識到自己現在不能這樣了，要不然別人就會嘲諷自己，每天說著要離開，結果連個博士也考不上，還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甚至彭小春覺得自己不去參加這個晚會都不太對了。
……
（選讀完，全文刊于《黃河》2024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