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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4年第4期|汗漫:宜州見梅
    來源:《雨花》2024年第4期 | 汗漫  2024年06月03日07:01

    1

    在宜州看見梅花之前,黃庭堅愛苦筍、寫苦筍。

    一次次貶謫外放共達十余年,造就了黃庭堅的口味與審美。在苦筍這種尖銳、蓬勃、滋味獨特的植物上,能看見自我、先生蘇軾乃至無數耿介士子。它,也是一種清苦的鏡子與尺度,可資觀照與衡量。

    因烏臺詩案,蘇軾貶放黃州,在那里轉化為寬闊、溫暖的向東山坡,以屈辱為地力,收獲愛意與才思。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庭堅站在蘇軾一邊,為其發聲、鳴不平。同僚相勸:只要說一聲蘇軾的不是,或沉默,即可自保。黃庭堅答:“白居易在潯陽給元稹寫信,有一句甚好——時人所重,仆之所輕。”同僚臉紅。隨后,被罰二十斤銅,黃庭堅仍不改言移志。此時,他尚未與蘇軾謀面相認,僅以信札和詩文相往來。第一次遭貶謫,外放途中過徽州潛山,自號“山谷”,以此呼應“東坡”。白居易與元稹,并稱“元白”。蘇軾與黃庭堅,并稱“蘇黃”。這樣的并肩而立,或許能略略抵御人世孤寒?在黃州耕種,偶爾直腰,看見一朵向西南飄動的云,蘇軾想念受連累的黃庭堅,為小自己八歲的這一門生和知己而嘆息:“庭堅啊,魯直啊,人如其名,如何避禍遠災……”

    朝廷里換了新皇帝,舊黨與新黨的話語權隨之交替,似河東與河西變幻不定。蘇軾和黃庭堅們自南方歸來,在汴京劫后重逢,賞畫、題詩、游園,吟誦貶放期間各自的作品,感慨萬端:言辭境界一新,端賴于身處絕境,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日,黃庭堅請先生蘇軾和同門秦觀、張耒、晁補之來寓所聚會,親手做苦筍煲、苦筍燒牛肉、涼拌苦筍,端上桌道:“四月,正是吃苦筍的時節,我帶回這苦筍,與先生及諸兄共享。在汴京,難以品嘗到這般滋味啊!”蘇軾抱著一甕自己釀的米酒登門,為“蘇門四學士”一碗一碗斟酒:“苦筍與酒,正是有情有義者之滋味——絕甜膩,遠涼薄!魯直兄,誦《苦筍賦》以助興,如何?”秦觀、張耒和晁補之撫掌贊同:“如此甚好!”“耳、舌、目、胃、心,貫通如一,好!”“苦筍配名作,大好!”

    黃庭堅起身鞠躬:“寫苦筍,前有懷素《苦筍帖》,那句‘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徑來’,似呼喚子瞻先生?”蘇軾答:“你我諸兄弟,皆有資格,徑去懷素家做客!”眾笑。黃庭堅道:“在黃州,先生與參寥聚會,分韻賦詩,‘苦筍盡禪味,松杉真法音。’令我神往,憾未能在黃州結識……”蘇軾正咀嚼苦筍,話音含混:“鋪墊稍多呵,魯直兄,是否背誦不出《苦筍賦》?”眾笑。黃庭堅放下酒盞:“我倒真能背誦全篇。”

    余酷嗜苦筍,諫者至十人,戲作苦筍賦。其詞曰:僰道苦筍,冠冕兩川,甘脆愜當,小苦而及成味,溫潤稹密,多啗而不疾人。蓋苦而有味,如忠諫之可活國;多而不害,如舉士而皆得賢……

    待背誦至最后一句,五人同吟:“故李太白曰:‘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蘇軾已滿臉酒紅色:“諸兄,這苦筍滋味,千萬別泄露給那些永遠不會醉的人啊!”眾笑,酒碗“丁零當啷”碰在一起。

    朝廷里又換新皇帝,舊黨與新黨的位置再度交替,猶似河東與河西。蘇軾被貶謫至儋州,寫《渡海帖》,回望大陸云茫茫。黃庭堅因修《神宗實錄》,秉筆直書無顧忌,被責以“污毀先帝”,第二次遭貶,攜家帶口十余人,向涪州、黔州、戎州流徙而去。后又因在江陵府承天寺作一篇碑文,遭舉報,獲“幸災謗國罪”,第三次遭貶,“除名,羈管宜州”,連一份養家糊口的微職薄薪都沒有了,幸有梅花在那里等他、安慰他。待另一個熱愛書法、自創瘦金體的新皇帝登基,驀然想起草書大家黃庭堅,遂召其返回中原。詔書抵達邊城,六十一歲的黃庭堅已去世三個月,時在1105年。宜州南城樓上的戍卒小房間內,懸著一幅蘇軾肖像。黃庭堅自蜀地、中原到西南,一路攜帶它、仰望它,想念先生。而蘇軾,早他四年去世于北歸途中。

    此前與此后,故知多凋零。1100年,秦觀去世于貶放地雷州,“杜鵑聲里斜陽暮”,蘇軾將他這一句子寫在扇面上,看著,傷心著;1110年,晁補之去世于貶放地泗州,臨終前還在念叨住在蘇軾家中求教的情景,師生聯袂登山,“山風颯然而至,堂殿鈴鐸皆鳴,二三子相顧而驚”;張耒在蘇軾去世后,穿白色喪服行走朝堂數十日,惹怒眾權貴,貶放于宣州、黃州、復州,1114年,作為“蘇門四學士”中的最后一人離世,“庭戶無人秋月明”。

    唯苦筍年年春日生發,猶似苦而有味的忠諫活國者,青蔥不絕。

    2

    1933年,為躲避納粹統治之危境,詩人、劇作家布萊希特決絕離開德國,流亡于歐洲和美國,盡管他并非猶太人,1956年去世,年僅五十八歲。他在異國寫出了一系列重要詩篇,被視為德語詩歌的偉大革新者。這與中國古代詩人在邊緣荒寒處完成杰作、更新漢語,驚人地相似。苦難與悲絕,使語言與人性得以淬煉、發光,大約是中外相通的規律、道——“道始于情”,1993年發掘出土的郭店竹簡上,這四個先秦漢字醒目動人。道,人道與文道;情,世情與人情。

    在《探訪被流放的詩人們》一詩中,布萊希特提到他熱愛的若干中國詩人:

    在夢中,當他進入被流放的詩人們的茅舍,

    眼神里充滿安慰的白居易走過來微笑著說:“這種嚴苛

    誰都會遭遇,只要他哪怕一次說出不公這個名字。”

    他的朋友杜甫柔聲說:“你知道,流放

    不是拋棄傲骨的地方。”伏爾泰探身:

    “小心保管好你那點錢,他們會用饑餓逼你就范。”

    突然,最黑暗的角落里有人喊道:“我說你,

    新來的,他們也能默記你的詩嗎?那些默記的人

    他們會逃過迫害嗎?”但丁輕聲說:

    “他們都是被遺忘的人,就他們而言,

    不僅他們的肉體,他們的作品也會被毀滅。”

    一陣哄堂大笑。沒人敢望他一眼,因為這位新來者臉色發白

    蘇軾與黃庭堅若讀到數百年后的這首現代詩,一定會視布萊希特為同道知己。詩中,“他”,臉色發白的新來者,對自己能進入由各民族、各時代流放詩人組成的陣容感到榮光。從杜甫、白居易,到蘇軾、黃庭堅,及至布萊希特,一概成名于文章,復獲罪罹難于文章——勇于“說出不公這個名字”,困頓孤寒中也絕不拋棄傲骨。尤其是對伏爾泰關于“那點錢”的叮囑,蘇軾與黃庭堅大約會會心一笑。他們都缺錢,嘗試烹調無人問津的植物和動物,繼而留下“東坡肉”“山谷苦筍”等美食傳奇。饑餓,沒有使他們就范于淫威和不公。

    渡海去儋州前,蘇軾先貶至惠州,生大病。棲身于道觀附近的旅館調養,夜半傳來鐘聲。家人去道觀說明情狀,那鐘聲就敲打得輕微幾分。蘇軾感動,賦詩一首:“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瞬間傳誦南北。汴京當權者聽到了,不開心:“依然逍遙?仍未就范?且放儋州春睡!”蘇軾只得起身,與家人道別如永別。在兒子蘇過陪同下,乘船越海到儋州,受地方官厚待,居于官府。復遭汴京呵斥,地方官受處分。當地百姓敬重這位大詩人,為他筑起三間茅舍,送來食物、粗布、愛。

    蘇軾以愛回報愛。他針對儋州“朝射夜逐”之狩獵生活習慣,指導耕田興農,引進稻種和水牛。他開掘水井,一舉扭轉飲用塘水導致惡疾流行的局面。他把脈治病,施藥救人,門前種滿藥材,被稱為“東坡黑豆”。他開堂授業,少年朗朗讀書聲中揮筆作詩:“引書與相和,置酒仍獨斟。可以侑我醉,瑯然如玉琴。”酒味與琴聲,迢迢傳揚于汴京,當權者更不開心,無何:此地是天涯,更復貶放天涯外?

    酒味與琴聲振作蘇門四學士,在與先生蘇軾同樣的處境中,放棄怨氣與悲戚,于茅舍中建立新自我、新語言,像苦筍為時代消炎祛濕。苦筍也是中藥,出現于蘇軾所開藥方及其醫學著作《蘇學士方》。何為蘇軾?一個詩人、文章家、書法家、官員、畫家、烹飪大師、醫士……有能力越過種種邊界和藩籬,必臻于偉大、獲得永恒。

    黃庭堅亦如此。無論在太和、彭水、涪州、黔州、戎州,還是最終的宜州;無論任職高低,還是身負罪責、生計無著,都像先生與兄長蘇軾,用愛得到愛,以愛回報愛。在太和,他書寫《戒石銘》,刻立于縣衙,以十六字銘文“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自勉復警示同僚。他減賦稅、興水利、懲盜匪,形成清平局面,被百姓稱為“黃青天”。在彭水,他查看新建的石橋,“見鋪橋面極不如法,直木皆藏旁近人家,而用舊橋面朽木鋪襯,一有土則無從點檢,經大雨又當壞”,遂寫信敦促建橋官員“公及東玉可挪功夫親臨之”。遂有傳世名札《與明叔少府書》,及傳世之橋“遇仙橋”。我曾站在橋上,沒遇到仙人,卻似看見明叔少府和東玉兩個官員面容羞慚,擦肩而過。

    遇仙橋不遠處,有黃庭堅衣冠冢。驚聞黃庭堅辭世,彭水人迢迢奔往宜州送別,帶回他遺留的一件薄衣、一盞燈、兩支毛筆,裝進棺材,落葬立碑。衣、燈、筆,藏著一個人的體溫、身影、心跳,這墓地就真實可敬。我去祭奠,獻上一把在路邊采摘的野花。

    衣冠冢上青草披拂,酷似布萊希特詩中所言之“茅舍”。

    3

    九百年后,可告慰蘇軾、黃庭堅們的是:忠諫活國者,如苦筍,永遠不會被泥土和春天遺忘。從肉體到作品,他們生生不息,在文學館、博物館、美術館、課堂,在民族的血脈與記憶里。后生我輩,開口落筆,就有前賢的言辭、審美和立場,影響當下的狀物、敘事和言志。

    太和城,高聳一座快閣,三層翹角重檐,由三十六根圓木柱子支撐而起,目前處于太和中學校園。學生們在課堂上讀《登快閣》,抬頭就仿佛看見黃庭堅登上快閣的身影,聽見他吟誦詩篇的修水口音。快閣與黃庭堅,因一首詩而名滿天下。快閣就是黃庭堅,類似于岳陽樓就是范仲淹,醉翁亭就是歐陽修……讓一座建筑成為紀念碑,以空間的持續占有慰藉那些抱志赴死的早夭者,這是古中國的抒情方式。快閣屢經變亂而傾頹、復原,聳立至今,如一位壯烈士子流芳千秋。

    多年前,在太和街頭餐館吃罷苦筍煲,走進校園看快閣,一瞬間拓展了自我的景深——從腸胃,到心臟。

    黃庭堅登快閣,“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始終以少年心承載時代重負,在陰雨中建立晚霞和星空。“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木落而江澄,正是暮年境界。“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兩任妻子在途中先后罹病辭世,第三任妻子在遠方牽掛漂泊中的夫君。師蘇軾、同門諸兄弟天各一方,弦斷有誰聽?“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吟誦至此,黃庭堅大約想到了杜甫的詩句:“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想到了蘇軾的詩句:“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在白鷗、沙鷗、孤鴻身上,寄寓著一切詩人理想中的自我:展開雙臂,破空越江,即可擺脫不快。

    離開太和與快閣,黃庭堅隨舊黨力量東山再起,重回汴京。初夏,正午,他脫下官帽,展紙揮筆,為求字的友人寫了十幾幅草書或行書長短句。洗手喝茶,墨水氣息猶存,躺在涼榻上小眠。窗外,一匹馬咀嚼豆秸,“咯嘣咯嘣”的細碎齒音如風來雨落。兩只白鷗按照盟約,又出現于黃庭堅夢境,醒來悵然。馬在心滿意足地打響鼻,床邊一雙烏靴,完全不像白鷗飛翔中向后蹬開的雙足那樣優美。不久,新黨力量卷土重來,黃庭堅再度遭貶。家人惶恐,他淡淡一笑:“這官服猶似枷鎖,解脫了,也罷。”倒床呼呼大睡,又一次夢見白鷗……

    不論入宮上朝或外放邊地,黃庭堅總隨身攜帶一布囊,裝滿友人贈送的好筆墨、好宣紙。那其實是一筆巨大的債務,他要償還一紙又一紙好字,免得傷了友人心,免得未來世界各地美術館空虛、博物館無聊。比如《苦筍賦》,他屢屢應約書寫,卻只有一幅傳世,現珍藏于臺北美術館。那一北宋布囊多么重要!蘇軾每每碰見,都會笑瞇瞇地攔著黃庭堅,伸手從布囊里掏出一些紙筆,觀賞、贊美:“好紙!好筆!回頭且看魯直兄好字!”隨即拿著那些好紙筆,飄然而去。黃庭堅愣一下,笑了。再偶遇,黃庭堅主動把布囊遞上:“請先生過目,今日得一支兔毫,鋒銳之至,正如白居易所言‘千萬毛中撿一毫’!”蘇軾哈哈大樂:“且看今日手氣如何!”遂張臂探索復贊美,拿著好紙筆飄然而去。黃庭堅高聲叮囑:“先生得新筆,記著將筆頭蘸黃連水泡開、濾干,不至于生霉!”蘇軾停步、回頭:“魯直兄智慧——苦水中泡開、濾干,如何還能生霉?”兩人相對大笑、揖手而別。在武昌,黃庭堅作《松風閣詩帖》那一晚,墨不足,只得在硯臺里多加水,以淡墨將詩意傾瀉紙上:“依山筑閣見平川,夜闌箕斗插屋椽。我來名之意適然……”在宜州,他用一支廉價的雞毛筆,寫下諸多傳世之作。

    雞毛筆里,有一聲聲雞鳴,似在嘗試突破墨水般的長夜?

    中國書法史有“宋四家”之說,即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四人聯袂同行,以“尚意”為追求,不同于“唐四家”(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之端莊正大。這與此時雕版印刷術的出現有關:不必再以楷體抄書,行書、草書之風盛行。蘇軾與黃庭堅這對師生、兄弟、知己,在情懷與共之外,又多了一重筆墨間的契合神通,“蘇黃”之并稱理所當然。黃庭堅向蘇軾請教:“先生《黃州寒食詩帖》奔逸絕塵,氣韻動人,秘訣何在?”蘇軾答:“無意于佳,乃佳耳。從心縱筆,大快也,點畫信手煩推求!”黃庭堅點頭稱是:“既如此,我亦須脫離先生筆風,自出新意才好。”蘇軾感慨:“魯直兄已自成面目。那大戟長槍般的筆勢,所自何來?”黃庭堅答:“過長江與贛江,看纖夫貼地而行、船槳擊浪飛揚,為之震撼,遂有所悟。”蘇軾笑了:“難怪,魯直兄筆墨間,似有船歌鷗鳴回響!”

    明代,董其昌批評蘇軾過于“信筆”,似批評蘇軾之人過于從心而為,遂屢遭貶放、歷盡磨難。蘇軾若聽到五百年后的這一觀點,定會哈哈大笑:“我的確信任、放任這一支筆啊!若懷疑、控制這一支筆,那又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汴京城里玩弄權柄的人嗎?筆也,心也,命也,如此而已。”黃庭堅若也聽到,定會自言自語:“情不同,道不同。籠子里的八哥,如何能理解白鷗的無法無度?”

    “信筆”與“無法”,沖破一切羈絆與約束,獲得紙上、心中的自由,這正是蘇軾和黃庭堅的筆墨觀、人生觀。

    后輩晚生沒忘記他們,乃因也想成為白鷗一樣的人。

    4

    我無數次寫到梅,那些白梅、紅梅、臘梅,在冷遇中綻放,于孤傲間脫盡塵俗。鐵打銅鑄般的枝干,猶似傲骨,梅花是不肯就范的靈魂,凋謝了,死了,也罷。我母親和若干友人名字中,多有“梅”字。寫梅,就想起梅一般的人。寫梅,就是對自我的肥膩與茍且保持警覺。黃庭堅、杜甫乃至所有詩人,寫梅,絕非到梅為止,正如寫山水實乃寫人間。

    某年,我在首都博物館看黃庭堅《臘梅詩卷》草書絹本。那絹已破舊,似黃昏時分天色;損缺字頗多,像梅花凋落后的枝條。“城南名士遣春來,三月乃見臘前梅……舊時愛菊陶彭澤,今作梅花樹下僧。”……恍惚間,我仿佛置身于北宋初春,站在黃庭堅身邊,看他埋頭在絹上走筆。寫罷,他對我感嘆:“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寫梅可祛俗。”我求教:“何謂‘不俗’?”他抬頭盯著蘇軾肖像,說道:“平素無異于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即不俗之人。”說罷,他便像梅花,凋謝在這面絹上的空白處……

    黃庭堅寫梅的詩與詞很多,我最喜歡其中兩首。

    一首是《上蘇子瞻》。在江邊梅樹上,黃庭堅看見蘇軾的形象:“江梅有佳實,托根桃李場。”在桃李一般炎熱媚俗的權貴們中間,落落寡合,格格不入。“孤芳忌皎潔,冰雪空自香。”蘇軾一襲白衣如冰雪,讀到這首詩很感動:“慚愧啊,魯直兄,化古為新!我想到杜甫在蜀地所寫的《江梅》,‘雪樹元同色’‘故園不可見’……”顯然,黃庭堅愛梅,乃因愛那梅一樣的人。他愛梅的理由是:不俗。他愛的人亦須不俗,有苦筍氣、白鷗態度和梅花精神。他寫字與處世的準則,也是不俗。見俗字俗人就厭煩之至,一點面子都不給,即便結仇樹敵遭災禍也在所不惜。

    靖國元年,即1101年,貶謫蜀地六年后,身體極虛弱的黃庭堅出川,暫居于荊州承天寺養病,等待汴京指令。他不愿再回到那一座鮮衣怒馬、淵深禍伏的巨大城闕,暗自期待續命于江南。這一年,蘇軾得赦免,渡海北歸過常州,于途中去世。黃庭堅數度號啕大哭,日日面對蘇軾肖像焚香。夢中與蘇軾相見,他就背誦新作,獲老師贊賞:“魯直兄詩言更勝于往昔。”醒來,他急忙將句子記下,淚水滴滴答答落于紙上,模糊了那些字跡:“天教兄弟各異方,不使新年對舉觴。作云作雨手翻覆,得馬失馬心清涼……”

    在荊州承天寺,有月亮升起的夜晚,黃庭堅就想到黃州承天寺、蘇軾、《記承天寺夜游》,想象自己是張懷民,等待蘇軾召喚同游,做兩個竹柏影里的閑人。兩百多年后的明代,一個名為王叔遠的藝人,在一枚核桃中微雕蘇軾泛舟赤壁之情形:八扇窗子,一爐,一壺,五人,“船頭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為東坡,佛印居右,魯直居左。蘇、黃共閱一手卷”“舟尾橫臥一楫”……一個名叫魏學洢的人得到了王叔遠贈送的這一核雕,作《核舟記》,讓黃庭堅與蘇軾了卻了生前未曾共游黃州之遺憾。

    滯留荊州承天寺期間,黃庭堅一如既往,忙著為前來求字的人寫杜甫、李白、陶淵明、蘇軾等的名句。他總是發燒、腹瀉,寫不動了便作手札,向求字者說明“年衰病侵”之境況,“待天涼意適,或能三二紙”,結尾處“庭堅頓首”。黃庭堅不知,那收到手札的人比收到所求名句還興奮:“這有情有意的小行書,獨一無二!且有我名字,一并傳世。”一個名為王晉卿的人,屢屢向黃庭堅贈詩索和,無果,又頻頻送鮮花致敬。黃庭堅無奈,嘆氣。某日,他心有所動,作詩回贈,遂有了著名的《花氣薰人帖》:“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一艘中年上水船,載著王晉卿的名字,停泊于當下的故宮博物院——那些北宋的有心人,都能預料到未來這一局面吧?

    正因此,當黃庭堅應承天寺主持請求,作《江陵府承天禪院塔記》,并將刻石樹立時,荊州轉運判官陳舉出現了,請求將其名添在文末、刻入石碑:“陳某愿記名不朽,可乎?”黃庭堅答:“不可。”他很在意,那與“庭堅”“山谷”并立的名字,是否有媚俗氣。正如梅花,只愿與冰雪待在一起。那陳某羞憤而去,將黃庭堅文章中涉及“戰爭與民生”的激烈言辭,套上“幸災謗國”罪名,向汴京遞去一份奏折。于是,黃庭堅的個人史有了不俗尾章:宜州城幸遇名作,黃山谷再見梅花。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臺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

    平生個里愿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這是黃庭堅的另一首詞《宜州見梅作》。

    在宜州,黃庭堅停留一冬一春,也就是說,他只見到一度梅開,如同攬鏡自照:這一顆心,即便去國十年、老邁沉痛,仍然是少年心啊!

    后人讀到這梅枝般的長短句,想念一個不俗古人,忽覺春風臨身梅香來。

    5

    黃庭堅躺在地鋪上,睡不著。平日所睡的那張小床,躺著兄長黃大臨(字元明)。

    窗外,南城樓上這一間戍卒小室之外,宜州城天色微明。黃庭堅所養的兩只白鷴,在樓角回廊低語。小書桌上,燃著幾莖他揣摩研制、名聞北宋的線香,氣息清淡,可助夢安神。次日晨,他將與兄長分別。

    此時,是1105年二月六日,夜。

    上一年十二月,黃大臨自任職的越地赴永州,看望黃庭堅貶放宜州后滯留在途中的家人,再來這一邊城陪伴疾病纏身的弟弟。四十多天來,兄弟聯榻而眠,細說家中事與天下事,彼此安撫,心情寬展許多。

    黃庭堅初至宜州,太守黨明遠盛情以待,將其安置在城內生活,遭上司與同僚質疑。黃庭堅只得移居于鄉村茅舍,與一宰牛場相鄰,牛叫磅礴,血腥氣淋漓。黨明遠來訪,慚愧不已。黃庭堅安慰他:“我本出身于農家,若未考中進士,也是如此光景,黨兄且放心。”他將這一茅舍命名為“喧寂齋”,埋頭用雞毛筆為友人寫字。門前常有一只黃鸝,百般鳴囀無人解,就隨風飛過一叢薔薇。半年后,官員身份的黃大臨到來,使黃庭堅處境大為改觀。黨明遠將黃庭堅安置到南城樓居住。城樓一角有銅鐘,每臨暮晚與清晨,便會被一戍卒敲響。鐘聲傳遍宜州城,似宣言:只有詩人才有資格睡在這樣高拔的位置,以便蓄力、上升,成為一顆恒星。

    兄長來宜州,帶著藥方藥材,日日盯著火爐上煎煮的藥罐發呆。藥煎好,端給弟弟,看他喝罷,長舒一口氣,像在替那位早逝的父親黃庶表達父愛。黃庭堅病情逐漸好轉。“酒,少飲助興,萬不可沉溺其中……”兄長叮囑,黃庭堅連連點頭,像聽話的孩子。

    正是寒意料峭時節,冷雨頻繁。天氣晴好時,兄弟二人結伴游走,去市井深巷品嘗小吃,到友人家中飲酒、彈琴、下棋、對詩。進崇寧寺沐浴,面目一新。回南城樓,天暗了。黨明遠若來訪,就有一仆從手提食盒跟進來。三人繼續飲酒,談詩說畫辯禪理,不提汴京和宜州。夜深告別,黃庭堅將兩三紙寫好的前人句子或自作詩呈上,黨明遠雙手捧著、看著、笑著,小心折疊,揣進胸前衣襟內,醉意沉沉地走了。一日,黨明遠拿著委托黃庭堅給自己寫的墓志銘,反復讀。黃大臨說:“黨兄健朗如豹,似不宜過早悲觀……”黨明遠解釋:“以魯直兄言辭為鏡,提前自照自勵,免得將來有一副惡俗面孔,愧對碑文!”三人都笑了。半年后的八月,黨明遠去世,黃庭堅遵其遺囑,張羅料理后事。九月,黃庭堅與黃大臨也先后去世。

    這二月春夜后即將來臨的分別,就是兄弟永別。

    城樓下有更夫走過,輕敲銅鑼,說明已三更時分。黃庭堅悄悄抬頭,看兄長睡姿似乎一直未變,知道他假裝酣眠,想讓弟弟能睡一會兒。黃庭堅忍不住涌出淚水。

    十年間,黃庭堅數次被貶出京城,從太和、彭水、涪州到黔州、戎州,兄長都不放心,一次又一次執意陪同上路,騎馬復乘舟,走兩三個月乃至半年的長途。到達目的地安頓下來,黃庭堅屢屢催促,黃大臨才依依不舍離去。一再寫信、作詩寄弟弟,免得他孤獨無依,弟弟也回信、和詩寄兄長。兩人的和詩一再壓“觴”韻,那些長短句就充滿酒香醉意,可驅寒健心。這情景,酷似蘇軾與蘇轍。蘇轍,即子由,一次次送蘇軾出中原,溫言安慰:“兄無罪,獨以名太高。”蘇軾以詩相答:“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黃庭堅也曾詩贈蘇轍:“脊令各有思歸恨,日月相催雪滿顛。”脊令,一種鳥,喻兄弟;雪滿顛,滿頭飛雪也。

    一日,兄弟踏雪去城外看梅。春風起,吹落幾朵梅花。黃庭堅脫口吟誦出《宜州見梅作》。黃大臨激動地摟住弟弟雙臂:“妙語佳思!”黃庭堅感嘆:“我有兄長,似子由有子瞻……”黃大臨笑著說:“弟才情不輸子瞻。愚兄我,則缺乏子由天分。不過,手足之情無高下,弟順遂,我即心安……”兩人眼睛都潮濕了,轉身去看梅花。

    此時天色愈發明亮,老鼠啃嚙屋梁的聲音一夜未斷。黃庭堅想起在汴梁午睡時聽到的馬嚼豆秸的聲音,以及夢中的風雨和白鷗,苦笑:這老鼠,如何能與馬相聯系?想起某些鼠眼賊眉之人正啃嚙大宋根基,倒順理成章。不由嘆息一聲,忙抬頭,見黃大臨也正低頭看他,兩人都笑了。起身洗漱,沉默著收拾行囊,去城樓下的小館子吃早餐。黃大臨低聲道:“汴京態勢漸緩和,弟須耐心,團圓之日可待。”黃庭堅笑答:“兄長且放心,宜州也是人間,我如何會活不下去?你我一起活著,七十歲、八十歲,再回到父親腳邊……”黃大臨突然放下碗,起身走出小館子,用雙手擦眼睛。黃庭堅愣愣看著兄長背影,放下碗,起身跟上。

    太陽高照,宜州城春意盎然。兄弟二人與黨明遠一起,坐上府衙里的馬車出城,抵達江邊碼頭,一艘船停泊在那里。黃庭堅自袖口掏出一張紙,遞給黃大臨:“剛才作詩一首,請兄長上船再讀,途中平安……”

    黃大臨站在船舷邊,朝岸上越來越小的兩粒人影揮手。進船艙坐定,掏出那張紙,看詩題是《宜州別元明用觴字韻》,笑了:“又一觴!”待全詩讀完,已是淚流滿面……

    霜須八十期同老,

    酌我仙人九醞觴。

    明月灣頭松老大,

    永思堂下草荒涼。

    千林風雨鶯求友,

    萬里云天雁斷行。

    別夜不眠聽鼠嚙,

    非關春茗攪枯腸。

    6

    若干年后,南宋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寫到黃庭堅去世前的情形:

    一日忽小雨,魯直飲薄醉,坐胡床,自欄楯間伸足以受雨,顧謂寥曰:“信中,吾平生無此快也。”未幾而卒。

    寥,即范寥,字信中。將腳伸到雨中的黃庭堅像個孩子,想起童年戲雨的情景。范寥提醒他小心受涼。黃庭堅依舊揚足感嘆:“快哉,快哉……”

    黃大臨二月離開宜州,三月十四日,蜀人范寥即迢迢趕來,拜于黃庭堅門下,侍奉起居,朝暮相伴。南樓受雨不久,黃庭堅病重,在九月三十日夜死去,范寥號啕如豹子,壓過更夫正在敲打的鐘聲,全城人頓時知道,一個詩人消失了。范寥披麻戴孝操持后事,待那一具遺體裝入棺材、被護送上船回故鄉,才發現,黃庭堅生前所寫并允諾贈送給他的《宜州家乘》已無蹤影。

    那是一本日記,自黃大臨前來探視寫起,逐日記載所見所歷,計二百二十九篇。每篇簡繁不定,或一字,或百余字。“雨”“晴”“花”“浴”“來”“酒”“棋”“送”等名詞、動詞屢屢出現,可見其專注于對美好細節的感受,毫無怨氣與腹誹。日記之外的詩詞長短句間,偶有悲情流露,如“兄弟燈前家萬里,相看如夢寐”“余生吾已矣”等。絕筆《重陽日宜州城樓宴即席作》一詞,生發于一次聚會。面對談說功名的若干邊將、官員和友人,他應邀即興吟誦:“諸將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隨風雨去,休休……”場面一時冷寂。待眾人恍然有所悟,撫掌致意,詩人已在座位上鼾聲微起。

    若干年后,范寥在蜀地收到匿名者寄來的《宜州家乘》抄寫本,哽咽不已,如重逢黃庭堅。遂變賣家產刻寫印制,流布坊間。于是,中國古典文學有了第一部日記體長篇散文。當代的植物學家、氣象學家、社會學家們,研究宜州乃至北宋時代的生活,常把它作為重要資料。宜州旅游指南、評論員文章中,黃庭堅《宜州見梅作》《宜州家乘》,常常是點睛之筆、關鍵詞。

    《宜州家乘》中,自五月十五日起,頻頻出現另一個自異地趕來陪伴黃庭堅的人——歐陽襄(字佃夫)。

    “郭全甫攜酒來,與李元樸、范信中、歐陽佃夫同飲。”“同信中、佃夫浴于崇寧。”“佃夫弄琴,作《清江引》《賀若》《風入松》。”……因與范寥、佃夫共居南城樓,黃庭堅的哀涼心緒進一步緩解。佃夫琴技精良,范寥從其習琴。不久,這個貌相粗蠻的蜀人,也能用強壯雙手彈奏出柔美旋律,黃庭堅聽罷大樂:“直追佃夫!”

    佃夫收藏有蘇軾墨跡數紙,攜來宜州,請黃庭堅品鑒并題跋。看著那淋漓不羈的言辭,黃庭堅如晤蘇軾,淚如雨下。他洗凈雙手,小心翼翼去撫摸那字跡。提筆,在蘇軾墨跡后,續紙以小字作跋文,似跟在那一位先生、兄長和知己身旁,一路跋涉。我喜歡其中一跋:“此一卷多東坡平時得意語,又是醉困已過后書,用李北海、徐季海法,雖有筆不到處,亦韻勝也。東坡先生不解世俗書而翰墨滿世,要是魁偉非常人也。”說書道,也是談人道、世道、文章道——不俗而韻勝。

    這一年七月十日,佃夫的名字在《宜州家乘》中最后一次出現:“佃夫聞母夫人疾作,不俟晨飯而行。”黃庭堅送佃夫至宜州城外,永別。

    范寥與佃夫追隨黃庭堅,讓我想起陳季常追隨蘇軾。在黃州,陳季常陪伴蘇軾,種地、建房、飲酒。聞陳季常妻子在河東作獅子吼,蘇軾調侃這位知己:“拄杖落手心茫然啊!”陳季常“嘿嘿”一笑,兀自緊跟蘇軾,伺奉與求教,數日乃至數月不歸。蘇軾再遭貶放,陳季常再百里千里相送。蘇軾一次次阻止、擁別,待行至下一路口,回頭,陳季常和那匹馬又一次浮現……

    美好的人,美好的情節和細節,如此相似、賡續,使一代代人身陷相似的絕境時,仍能夠活下去、愛下去。

    《宜州家乘》中,來南樓訪黃庭堅的人,除了前述幾人,還有管時當、莫疏亭、朱激等。送黃庭堅的食物,有鵝、羊肉、粟米等。送來的花朵,有草豆蔻、石菖蒲等。黨明遠送花的細節,我尤其喜歡并為之感動:

    三月初七日,晴,黨君送含笑花兩枝。初八,晴,黨君送含笑花三枝。初九,晴,黨君送含笑花兩枝。初十,晴,黨君送含笑花兩枝做順氣丸成。

    從兄長黃大臨到范寥、歐陽佃夫、黨明遠等,黃庭堅這樣被愛著,氣息順平。他也愛著這些人、食物、花朵。無以回報,就一筆一筆記載于《宜州家乘》,像記賬,以待來日或來世還清。他不愿欠情欠債。在汴京,收到友人送來的糟姜與銀杏,“極感遠意”,即回贈“雍酥二斤,青州棗一蔀”,并附信札,遂有了傳世名帖《糟姜帖》。在宜州,這糟姜、銀杏、雍酥、青州棗,已不可見、不可藉此傳情達意,也罷。

    某年早春,我來宜州游蕩,不見南城樓。那位置現矗立著一家軸承廠,或許是以“軸承”,來紀念黃庭堅們在時代機器中所處的關鍵位置?“山谷路”迤邐穿城而過,寬闊平坦,與黃山谷經歷的坎坷、深淵毫無共通處,奔馳著新時代的卡車、轎車、集裝箱車。也好,有梅花滿城開放,很好。宜州見梅,即見山谷黃庭堅。

    宜州友人送給黃庭堅的花中,無梅花。梅花不可折,且花期短暫。黃庭堅就起身、下樓去看,結伴或獨自去看,就是與梅花、知己、自我的一次次重逢與告別。

    汗漫,詩人,作家。現居上海。著有詩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燈盞》《水之書》《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曾獲人民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琦君散文獎、雨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