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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4年第5期|巫宏振:風中羽毛(節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5期 | 巫宏振  2024年06月04日08:03

    毛珊珊

    我媽說,就算這次我們拿到總冠軍,她還是不會同意我跟李羽在一起。她反對的理由每年都不同,但是有一條非常堅定,認為李羽很窮、太自我、太自私。她說我跟著這種又窮又自我又自私的男人只會吃苦頭。我說,我比誰都清楚我的男朋友是什么樣的人。我媽是不會聽我解釋的。以前李羽確實有脾氣,很多時候,他只是生活壓力大了,并不是真的要發牛脾氣。他的外強內柔的性格,顧顧與老貝也都知道。畢竟我們一起做搖滾音樂熬過了七年,彼此都了解。七年之癢,很艱難,但是我們做到了,最終走到今天。再過七天,也許我們將創造新的未來。

    周六晚上,我們將參加一年一度的中國搖滾音樂大賽。七年前,也就是2012年,在江蘇南京舉辦了第一屆,今年是第八屆,也是獎金最豐厚的一屆。這一次主辦單位不僅有內地、港澳的房地產大鱷來贊助,還得到了當地政府的支持,冠軍獎金高達一百萬。

    每年舉辦音樂大賽的城市都不同,主題也不同,這一屆定在廣州舉行,主題叫作“新南方夢想之路——中國搖滾音樂大賽”。

    我抬頭看向二樓窗戶。此時李羽還在伏案寫歌,他習慣這個樣子,遇到興奮、失落或者緊張的事情,就會把自己沉浸在寫歌詞里。他說這樣可以冷靜下來,保持頭腦清醒。他確實是一個優秀的作詞人,幾年前獲得過作詞大賽亞軍。以前顧顧就說,真不知道李羽是真的脾氣大還是裝出來的,也懂得冷靜啊。老貝就說,這是我的功勞,是我的調教與管束才讓李羽的脾氣變好。如果讓我媽來解釋,她一定會懟李羽,抱怨他人窮脾氣大。但我覺得,李羽變得成熟穩重了,是因為他經歷了很多,承擔了很多,尤其這七年。這七年時間,我們陪他哭過、笑過,也看到了一個男人的成長——這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然而,我媽以及那些對他有偏見的人卻對他的優點視而不見。

    顧顧拎著一袋東西回來了,他去百貨超市買食材,今天是羽毛樂隊成立七周年的紀念日,要好好燉一鍋。我們四人當中,顧顧家境最好,他在珠江新城花城匯南區有一間叫作“回顧”的咖啡店,經營了很多年。雖說他是大老板,“回顧”品牌創始人,可是他現在不管店里的事情了,全部事務交給他老婆與他弟弟去打理。顧顧說,他最大的追求就是搖滾音樂,他的世界里似乎除了家人就只有音樂。跟我們組隊之后,他就把心放在了音樂上。我們都很敬佩他做出的一些取舍。他是我們的老大哥,已經四十歲了。老貝不是,叫他老貝是因為他看起來顯老,而且滄桑,實際上他是1991年出生的,年紀最小。

    我們住在南沙區,面臨珠江,這個地方環境清幽,周圍往來都是本地村民,不是那種城中村,而是政府有規劃的建房。這里的衛生很干凈,地面上看不到什么垃圾,令人感覺很舒適。門前那條水泥路通往市區,望遠一點兒就看得到跨江大橋了。道路兩邊都是草地,有護工維護,修理得很整齊。此時,酷熱的8月,陰天有風,像是要下雨。

    岸邊綻開的野花我都不認識。顧顧的右手捏著一朵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蕊是黃色的,花瓣是白色的,有五片。他看到我了,向我揮手,還搖動著手里的野花。兩片花瓣飄落下來,隨之被風一卷,吹走了。老貝坐在草地上,撥弄著貝斯,他走到哪里都背著他的貝斯,他與貝斯合二為一似的。老貝也看到顧顧回來了,于是站起來,朝顧顧喊了一句話。因為背風,顧顧似乎沒有聽到,沒扭頭看老貝,他徑直地朝我走來。

    “借花獻佛。”顧顧說道,停在我面前,把花兒遞給我。

    “我保佑你發大財。”我接了那朵殘花,抬起頭看著他說道。

    顧顧很會做菜,以前去他家聚餐,都是他下廚,味道真不賴,來到這里住也不例外。顧顧說要給我燉個排骨山藥板栗湯。我最喜歡這個湯。他是我們當中最會體貼人的,他了解我們每個人的飲食習慣,但我們四個人的飲食都有差別。他對我的生活方式的了解程度超過李羽。我們都稱呼顧顧為大當家。

    “老貝,大當家給你買了雪糕。”我沖著老貝喊道。

    老貝聽到了,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朝我走來。我在跟他開玩笑。老貝喜歡吃雪糕,看到顧顧出門去逛超市,他就說:“顧顧,給我買條雪糕回來,東北大板條那種,不要再買綠豆雪糕了,我一點兒都不喜歡綠豆。”我們都不喜歡吃雪糕,吃雪糕是小孩子的喜好。每當聽到老貝說那些話,我們就笑他,然后跟顧顧說,那就給小屁孩買兩條,左手右手各一條,讓他舔個夠。

    “我叫他了,他都沒聽見。”老貝走過來說。他的手搭在貝斯上,安靜的時候,手指似乎還在弦上有節奏地抖動。如果你不了解老貝,看到他走到哪里都背著貝斯,常常望著遠方發呆,手指抽動但是不碰弦,你肯定認為他有毛病。但這不是毛病,而是習慣。

    “他這樣多久了?”老貝望著坐在二樓窗戶旁的李羽,問我。

    “兩個小時了。”我說。

    “他創作時那種投入的樣子有點兒像我。”老貝說。

    老貝靠近來的時候,我聞到了他身上刺鼻的汗味。他不太注重個人形象,這大家都知道,我們也跟他當面委婉地提過,好歹噴點兒香水,掩蓋一下,可是他并不在意。他的精神很豐富,但也得注意表面形象吧,有時候有演出,他也是穿著有汗味的衣服上臺。他不是不舍得花錢買衣服,而是生活習慣所致。我往后退了一步,轉身往屋里走去,確實有點兒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

    “我進去看看顧顧要不要幫忙。”我說。

    老貝從來沒在意我這樣嫌棄他。他站在那棵龍眼樹下,先是看著我,然后轉過頭去,仰起來看向樹頂,又在沉思了。有時候,老貝是個多愁善感的男人。

    我問顧顧要不要幫忙。顧顧在切山藥,他把食材都準備完畢了。他搖搖頭說不用。他說我插手的話會打亂他的思路。

    “廚房是我的第二個創作場所。你們等著吃就好。”顧顧說。

    我被大當家的男人范兒感動了。他家的廚房相當干凈整潔,墻上沒有油煙污漬。顧顧是個很愛干凈的男人。剛剛認識他那會兒,我就有這種感覺,去過他家之后就更加確定了。顧顧的老婆長得很漂亮,像演員孫儷。不過,他老婆似乎不太歡迎我們拜訪,她認為顧顧不管咖啡店的生意,把心思放在搖滾音樂上,有點兒不務正業。

    我們住的這棟房子是顧顧的爸媽買的,他爸媽已經回老家廣西北海了。這棟兩層的房子以前都是租給別人。兩個月前,租客退了房就一直空著。于是,顧顧就叫我們來這里住下來,安安靜靜,放松度過賽前這些天。我們每天都會抽點兒時間來排練,為大賽做足準備。這里確實是個安靜的地方,遠離市區,沒有高樓大廈帶來的壓迫感,沒有密集人群帶來的緊張感。走在路上,望著江面,我感覺那迎面吹來的江風在撫摸著我,路邊的花兒像在跟我說話。蟬聲陣陣,鳥鳴嚶嚶,這是我在市區聽不到的美妙之音啊。我們在奮斗的路上跑得太快了,錯過了世間諸多美好。

    “老貝在看什么?”顧顧望著窗外。

    “他想長成一棵樹吧。”我笑道。顧顧也笑了。

    我們有一首歌叫作《我想長成一棵樹》,就是老貝作的詞。四年前,我們在珠江新城191酒吧第一次唱出這首歌。“我想長成一棵樹,為你遮陽擋雨……”老貝寫這首歌詞時剛好失戀,女朋友嫌他沒能力賺錢就分手了。我們心里有點兒過意不去,也同情老貝。我們這幾年能熬過來,沒有在遇到困難時一拍兩散,支撐著我們走到今天的最大的動力不是金錢,而是對音樂、對理想的追求。我記得當李羽唱完《我想長成一棵樹》時,站在他背后的老貝已經感動到淚流滿面了。老貝有一顆女人一樣柔軟的心,這讓我感到有點兒驚訝。

    我坐到客廳里了,看著以前錄下的視頻,找找哪里需要改進的。一樓客廳被改成了排練場地,我們的樂器放在靠近窗戶那個地方,中間豎起一個麥克風。李羽是主唱兼吉他手,我也是吉他手,顧顧是鼓手,老貝是貝斯手。登臺表演時,我們就是一體的,就是羽毛樂隊。

    這時候,我看到老貝走進來了,他的目光略顯單純,有點兒疲勞。

    老 貝

    “我想長成一棵樹,為你遮陽擋雨。”

    我仰頭看向樹頂,心里默默地念著這句歌詞。這是為她而作,為她而唱的。如今她已經離開我。她沒有留下來陪我熬過這幾年,她老是抱怨我,愛音樂比愛她更多。其實不是。她離開的那段日子,我很痛苦,生活上擺爛,精神上躺平,像條死魚一樣終日癱在床上,卻沒去找她,挽留她。她嫌我沒有錢,她當初說過喜歡我的隊友,支持我加入羽毛樂隊,支持我追求夢想。今天我做到了,堅持下來了,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去沖擊百萬冠軍獎金了。我跟隊友走到今天,我知足、感恩,傷痛與淚水都有了某些意義。我跟隊友堅守下來了,而她再也回不來了。

    “我想長成一棵樹,為你遮陽擋雨。而你隨風,消失在云中……”

    我看到毛珊珊坐在客廳里,在看我們演出和排練的視頻。她總是讓我想起前女友。顧顧說,毛珊珊長得很像錄音師Lisa。Lisa的中文名叫莉莉,是樂隊的專業錄音師,我們第一張專輯的錄音就是莉莉做的。可是我覺得,毛珊珊跟莉莉不像,她比莉莉矮半個腦袋,倒是很像我的前女友,身高、體重都差不多。我剛才靠近她時,心跳有點兒加速。我有時候控制不住自己去臆想。毛珊珊身上的氣味,她的眼神,她的聲音,都讓我忍不住聯想到前女友。

    “打住吧!她已經有了李羽。打住吧!”我腦海里會冒出這種阻止的聲音。李羽不懂得毛珊珊的溫柔,他就是一個直男。毛珊珊比我大一歲,她把我當弟弟來看待,我卻沒有把她看作姐姐。陷入亂想的時候,我就逼迫自己沉浸在音樂里,指尖隨著腦海里響起的旋律而抖動。這時候,音樂就是我,我就是音樂。就這樣,我會很容易放松下來,歸于平靜。

    “看什么呢?”毛珊珊扭過頭來問我。我一直站在門口盯著她。

    “沒看什么。”我說。

    她又在瞪我了,我喜歡看她瞪我的樣子。她不會瞪李羽,不會瞪顧顧,只會瞪我。她用姐姐的口吻嚇唬弟弟說:“干嗎這樣看著我,欠揍啊。”我看著她,手搭在貝斯上,手指不動了。我控制住自己了。我說:“我也來看視頻,找找我的不足之處。”我其實很少看回放,彈得好不好心里一清二楚,只是找個合理的借口,坐到她的旁邊,肩膀蹭到她的肩膀。她的衣服上還留著舒膚佳的味道。

    “太擠了,你去那邊坐。”毛珊珊指著靠近窗戶的藍色布面凳子說。這也是她對我一貫使用的命令的口吻。

    一樓沒有空調,只有兩把落地扇一前一后吹著。我還賴了幾秒鐘,她又瞪我了。她戴著隱形眼鏡,瞳孔很黑很大,就像兩個小宇宙似的。我忽然對她咧嘴笑了,她也撲哧一下笑了,然后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看你這個熊樣。”她用手肘戳了一下我的腰,示意我坐到別處去,別妨礙她。這時候,我才心滿意足,懶洋洋地起身坐過去,眼角余光卻還在瞄著她。白色T恤和修身牛仔褲是毛珊珊喜歡的日常搭配,她喜歡穿黑白相間的滑板鞋,很少見她穿高跟鞋。她有一副好身材,如果配上高跟鞋,整體氣質會提升一個檔次。

    七年前,也就是2012年8月某一天,李羽帶著毛珊珊來找我。那是我跟她的第一次見面。那時候,我剛從星海音樂學院畢業,爸媽叫我回老家江蘇南京考教師,但我想留在廣州,于是入職了荔灣區一家藝術培訓機構,做了一名音樂教師。我跟李羽也是因為音樂而相識,同在一場作詞大賽上相遇,他第二名,我第五名。同樣地,我跟毛珊珊也因音樂而成為隊友。剛上班那會兒,我的課程比較少,空閑的時間很多,多半時間坐在教室里很無聊,于是寫寫歌詞,編編曲子,就這樣度過一天。

    有一天晚上下班之后,李羽約我在附近的館子里吃飯。

    “介紹一下,我女朋友,毛珊珊。”李羽說。

    當時,我也有女朋友,不過她還在上課,沒回來。那天晚上,毛珊珊也是穿著白色T恤和修身牛仔褲,看起來有點兒瘦,弱不禁風的樣子,不像現在,下巴長得有點兒圓潤了,但身體的輪廓還是很優美。在那之前,我跟李羽不常見面,只是網上聊天,互相交流,分享搖滾音樂。他的偶像是黃家駒,Beyond樂隊。我的偶像是崔健。他游說我加入他的樂隊時,送了我一件禮物,就是崔健的第一張個人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他給我的是一張CD。過去這么多年了,這張專輯早已絕版,李羽是從哪里買來的呢?果不其然,李羽送給我的碟片不是原版貨,而是他從網上下載,刻錄到碟片里的九首歌的結集而已,二十塊錢就買到了,封面做得跟原版一樣。

    我拿著碟片說:“你這是在糊弄我呢!”

    李羽尷尬地笑著說:“你體諒體諒我,先收下吧,等我們成名了,坐在你對面吃飯的人可能就是崔健了。”他還是在忽悠我,但聽著心里舒坦。

    那年,李羽二十四歲,一副心高氣傲的樣子,他的那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確實感染了我。我一邊沉思要不要答應他,一邊又想離席。正在糾結時,毛珊珊忽然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笑著說道:“老貝,以后我們就是隊友了。”她的手伸得太突然,讓我沒有心理準備。她的掌心有汗,很柔軟。

    與其說我是被李羽說服加入樂隊的,不如說是毛珊珊的一次親密的握手把我拉進來的。我沒有跟誰說過那個時刻的心里話,尤其在女朋友面前,更是不說。我跟女朋友說,我是因為追求偉大的音樂夢想,所以加入了樂隊。女朋友是我的大學同學,畢業后我們一起在藝術培訓機構做音樂教師。做音樂,女生比男生有明顯的優勢,她教的學生比我多,課程比我多,技能與理論比我扎實。當我跟她說起樂隊的事情,我還有點兒擔心她會拒絕。可是她同意我,支持我,這讓我在最初的幾年里感覺比較踏實。我估計那會兒她還不太知道這個樂隊賺不了什么錢,不僅賺不了錢,有時候還倒貼,有一次還差點兒解散了。

    這時,傍晚的余暉從窗戶照進屋里,越過我的頭頂,斜斜地落在顧顧的架子鼓上。顧顧敲過的那個鼓的鼓面的顏色有點兒淡了。陽光就粘在那塊淡白色的痕跡上,逗留了片刻才慢慢消失。

    顧顧圍著一條黑色的圍裙,拿著鍋鏟,伸出頭來看著客廳,說道:“老貝,麻煩收拾一下飯桌,準備吃晚飯了。”他原本想叫毛珊珊收拾的,因為飯桌就在她前面,圓形的,上面有葵花子、餅干與面包。我看到他的目光忽然轉向我,可能認為我沒事可做,應該收拾殘局。

    中午大家都沒有吃午飯,因為顧顧去市區了,沒人做飯,于是都不吃了,就用零食充饑。我吃了一包泡面加兩根火腿腸——這讓我想起前幾年那段靠吃泡面度過的艱苦的生活。我的腸胃就是在那個時期吃壞的,經常拉肚子。于是,我的身體在樂隊最艱難的那一年垮掉了,落下一堆毛病。其他人都沒事,就我一個人熬到胃出血,進院躺了一個星期。

    “顧顧,你會燉健胃消食的湯嗎?”我問道,“明天也給我燉一鍋吧。”

    “沒聽過,你喝那種湯干嗎?”顧顧在廚房里說,“你消化不良嗎?”

    “你不要問那么多,我買食材,你來燉。”我說。他就不說話了。

    顧顧跟毛珊珊的關系最好。他有沒有把毛珊珊當作妹妹看待我不知道,反正顧顧沒有把我看作弟弟。他比我大十二歲,整整一輪,要當也是當他侄子,但這個輩分我不認。怎么說呢?雖然顧顧年紀最大,可是他也沒有擺過什么大哥的架勢來教育我們,這點我尊敬他。反觀李羽,有時候我在臺上表演不佳,下臺后就會被他責怪。他還沖我吼過。我們去年在半決賽中被淘汰出局,李羽就把氣出在我頭上,因為我分心,彈錯音了,評委打了很低的分數。李羽擺過老大的架勢,他以為自己是主唱就可以亂吼人。其實我的歌聲不輸給他,我還有一雙巧手,把貝斯玩得很順溜,不可否認的是,這就是李羽看重我的原因。

    所以,那天晚上的一頓飯之后,我就正式加入羽毛樂隊。我是最后一個加入的。后來我又知道,我不是擔任貝斯手的第一人選,在我之前有一個貝斯手,是李羽網上結交的朋友,不過那個人練了兩天就離開了,因為受不了李羽的暴脾氣。李羽怒斥說,他想用麥克風砸爆那個騙子的腦袋。

    我們打算今晚下館子吃羊肉煲的,如同七年前大家第一次見面相聚那樣。但是后來顧顧說,我們這個星期最好保持飲食健康,尤其養好精神,保護好喉嚨。他繼續負責我們的飲食,不下館子了,于是就有了那鍋排骨山藥板栗湯。

    顧顧端著湯鍋走出廚房,邊走邊說:“準備開飯咯。”他故意提高聲音,展示出他粗獷的嗓音,聽起來有崔健的那種滄桑感。

    顧 顧

    “他是在使喚我給他燉湯嗎?”我心想,“我喜歡下廚,但不喜歡被別人當作廚夫來使喚。我不反感他們叫我大當家,但是這個當家不是當廚子。我做飯是因為享受做飯的過程,這是一種心境。我為羽毛樂隊費心費力,努力經營,也很享受這個過程。”

    “你都給珊珊燉了排骨湯,也給我燉一鍋啊。”老貝還在使喚我,想沒完沒了吧。如果不滿足他,估計天天吵著我。

    我不作聲了,不跟侄子輩的小男生拌嘴。我想,要是他打掃客廳垃圾的積極性以及把個人形象搞干凈的積極性也有這么高,那我就考慮一下他的要求。

    第一次見到老貝的時候,我就覺得他身上有點兒小毛病,他的頭發有點兒亂,像個嬉皮士,臉上有油光,身上還有股異味——不是他衣服上的異味,而可能是消化不良導致身體里溢出的一些味道。那時候,他大學畢業不久,看起來還是個稚嫩的小弟弟,臉上還有青春痘。

    成立羽毛樂隊那個晚上的聚餐,我就坐在老貝的旁邊,桌子小,挪不開距離。他人挺逗的,那時他還沒有經受失戀的打擊,還沒有現在多愁善感,而是比較樂觀。他時不時用手肘碰一下我,問我干嗎不吃飯,是不是不喜歡吃飯。我敷衍他說,有點兒飽,飯太干了。他客氣地給我夾菜,夾了一大塊羊肉,放進我的碗里。

    “敲鼓很累人,吃飽了才有力氣敲。”他笑著說道。

    我有點兒詫異,以為聽錯了,他可是星海音樂學院畢業生,怎么會說出這么不專業的話來呢?鼓手用的不是力氣,而是嫻熟的技巧結合心靈的節奏。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是那么好。

    那晚,我對面坐著李羽——樂隊的核心,他旁邊是毛珊珊——樂隊的靈魂,而老貝像片綠葉,還沒有被認為是樂隊的精神。我是打雜的,大當家嘛,雜事很多,這跟后來發展成樂隊宣傳“大使”是有直接關系的。

    我跟李羽相識多年,經常交流,我比他年長九歲,但沒有因為年紀差而意見不合鬧矛盾。相反,對搖滾音樂的理解,我們有著很多相同的見解與感悟。我很早就知道他對搖滾音樂有著堅定的追求,很看好這個年輕人。然而現實擺在眼前不得不提,追求夢想的同時,還得吃飽飯,享受生活,保持身體健康。來找我組建樂隊時,他還一窮二白。“光有激情是不夠的。”我就是這么跟他直說的。他開門見山,邀我擔任樂隊鼓手,幫助樂隊賺錢,先在廣州闖出名堂來。他想到我是個老板,一方面有經營生意的經驗,一方面認為我有錢,有資源,可以輕松拉贊助,維系這樣一支小樂隊不是困難的事。可是,他考慮得有點兒簡單了。

    我老婆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那時候,咖啡店的事務都是她和我弟弟在打理——那會兒我弟弟還沒有發生車禍,右腿還是正常的。店鋪的命運就交給他倆去決定了。我老婆是一個被實用主義徹底洗腦的人,她不吃我那一套什么音樂理想、樂隊文化,鄙視我的浪漫主義。她是個不懂浪漫的女人,用現在的話來說,她就是一個直女。

    我老婆試圖阻止我加入樂隊,她打電話給我爸媽,想讓他們來說服我放棄。她的心思都在生意上,其實沒打算多管我的事,就在這件事上,她管得多了。這么多年來,其實咖啡店不怎么賺錢,投下去的錢能夠維持正常營業就已經很不錯了。被人喊一聲“顧老板”聽起來很光鮮的樣子,其實是個窮老板。

    我對她說:“我已經決定了,生活費我自己賺自己花。”

    十多年的夫妻了,她懂我的性格,不再勉強我,她知道勉強不了我。她覺得我任性,但我只是在隨心,尋找志同道合的人,尋找認同。對我來說,做出這個決定比較困難——不是對放棄原來的一切感到困難,而是不忍對自己一手創立起來的品牌撒手不管。

    我還有一個在上小學的兒子,他不怎么黏我,跟我有點兒生疏。他喜歡跟著媽媽,不喜歡敲鼓,以前我在家里練習,他就生氣,躲得遠遠的,嫌我吵著他。兒子說他的理想是做一名畫家,于是晚上就關在房間里畫雞蛋,說是模仿達·芬奇。他媽媽很不屑地說:“又一個變著樣來做夢的,跟你老子是一類人。”她眼中的丈夫與兒子的樣子應該要像她一樣,放棄不切實際的夢想,認清現實,努力賺錢才是最有用的。人到中年,老婆的心都在事業上,老公可有可無了。

    我的處境變得有點兒尷尬了,既沒能讓爸媽滿意,也沒有得到老婆的支持,兒子還不懂我的選擇,這更是讓我下定決心去追求我的音樂夢想了,不然到頭來不僅被老婆看不起,被嘲笑,還庸庸碌碌虛度一生。

    “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我在心里默念著保爾·柯察金的這句話。

    我們決心要做一支專業的樂隊,隨后搬到一起住,就在白云山腳下租了一棟兩層的村民自建房。這房子是我朋友家的,朋友搬到黃埔區了,空著一個多月了。對面是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背面就是白云山。一樓商鋪就用作排練場地,二樓就是大家住的房間。李羽與毛珊珊住大臥室,我跟老貝各住一間小臥室。

    “顧顧,你爸媽留下這么一棟房子不住,為什么回老家?”老貝喝著湯問道。

    “他們不習慣廣州的吵鬧了,回老家跟親戚們玩了。”我說。

    “跟親戚有什么好玩的。”老貝說,“那你不會收我們的房租吧?”

    “你能不能不說話?嘰嘰喳喳的。”李羽懟道。

    我們一起舉杯,為樂隊成立七周年慶祝。

    他們仨的壓力都沒有我的大。我上有老下有小。在這個年紀里,我沒有盡到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我內心有愧疚。再過幾天,我們就要踏上爭奪百萬獎金的搖滾音樂大賽舞臺了,如果能奪冠,我就能在老婆兒子、爸媽面前挽回一切顏面了。

    其實,我爸媽比較少干涉我的事情,他們是老廣漂,很早就在廣州打拼了。他們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廣州的黃金發展時期,原本打算退休后可以在廣州頤養天年,如今卻離開廣州,回到老家。現在我爸跟著村干部以及一些大學畢業回鄉發展的年輕人一起為鄉村振興的項目忙前忙后。我媽的腰不好,年輕時落下的后遺癥,就在家里忙些簡單的家務活兒。爸媽那一輩人是見證過歷史的,是跟著時代的發展奮斗過來的,建設廣州他們也出了一份力氣。

    爸媽從事建筑工程,干了大半輩子。我大學畢業出來工作幾年后,他們就退休了。我在執信中學做過五年的音樂教師,二十八歲辭職出來創業,開了這間咖啡店,后來結婚生子。開店的錢爸媽支持了一大半,弟弟支持了一小部分,結婚時爸媽也幫襯了很多,比我還忙。他們一直以我們兄弟倆為傲。但那一次,爸媽干涉了我的選擇,他們不支持我去搞音樂,他們覺得我應該老老實實去做生意,做些實實在在的事,不要搞那些虛的。

    我看著杯中酒,一飲而盡。

    “漫長的七年啊,真是一言難盡。”我盯著杯子,旋轉起來,好像杯壁上刻著我們那七年的全部事跡。

    “顧顧,怎么忽然發這么大的感慨?”毛珊珊說。

    “七周年紀念日,心里高興。”我說。

    老貝拿起酒瓶,倒滿我的杯子。

    “你怎么……哭了?”老貝挨近來看我。

    “你能不能別說話?嘰嘰喳喳,嘰嘰喳喳。”李羽又懟老貝了。

    毛珊珊也認為我太傷感了,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安慰了一下我。

    我只是太困了,回來的時候,風吹著眼睛,有些累了,混著一陣回憶,心里有點兒酸,就流淚了——這不完全是傷感的眼淚,還有疲憊與期待的眼淚。

    晚飯之后,我們沒有討論音樂,也沒有出去唱K,各忙各的事情。毛珊珊幫我收拾碗筷,拿到廚房洗了,還把衛生搞完了。老貝拖了地板,李羽倒了垃圾。那天晚上,他們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想到要干家務活兒時都不情不愿,現在卻主動幫我完成了其他活兒。

    沖完涼,躺在床上,舒展手腳,瞇著眼,我冥思了一會兒,輾轉了幾下還是沒有睡著,起床,走出臥室,來到客廳,坐在茶幾旁,泡了一壺茶。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在看電視的,但都不在。他們都跑到天臺上去了,在那里擺了一張小茶桌,拿了我買回來的零食,點著兩根蠟燭,并排坐著,邊吃邊喝邊聊天,看著陰陰沉沉的夜空,有微風。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各自講述了自己以及樂隊的奮斗往事。

    ......

    節選,全文刊載于《廣州文藝》2024年第5期

    巫宏振,廣東英德人,生于1989年,小說發表于《天涯》《文學港》《鴨綠江》《上海文學》《湖南文學》《廣州文藝》《山西文學》等刊,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廣州市作協副秘書長。現住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