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4年第4期|楊亦頔:菌人
如果不是因為在跳蚤市場刨到了那本《大理古軼書鈔》,什么也不能說服我相信“菌人”的存在,《山海經》也不能。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盡量不讓我的皮膚與它的肉柄產生過多的接觸。它像一朵糟根的菌子,有蟲卵,還有時不時滲出來的體液。
我極力排斥。我無力招架。我好像還是中毒了。實在記不起是誰說的了,或者是我在徹底陷身幻境之前聽某只藏身在老舊書里的別有用心的字蟲說的:“當你開始不厭其煩地驗證一個虛妄的傳說,就發現已經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明朝正德年間,趙州烏龍山,七月叢林間篩下來的密密麻麻的雨點子就像是碎小的蚋蟲。它們能輕易地穿透織物的紋理,甚至還有人的肌皮毛孔,鉆咬在血熱的臟腑中,無從抓撓的怪癢,是山林間無數無主的嘴在對著人的脖頸耳垂呵氣,冷冰冰的黏糊糊的。有鄉人楊生借道山路返家,雨將停未停,時辰尚早,他的眼斜瞥了一下不遠處的松林。他呆了片刻,就像有蛛絲突然懸停在他腦袋上方,空氣變得顫悠悠的,雨聲也遲疑不定,但是他居然笑了。他該笑,任誰在薄雨中綠夭夭的林間看到一窩胭脂色的野菌,都合該笑。綠膚上紅的圓的小的部位,像美人的肚臍眼,暖紅的、收緊的、若隱若現的褶皺,躲在菌傘之下,也通向美人的腹中。
楊生愛極,不禁俯身采了一朵嫣紅的小菌。他用指甲輕輕地刮了刮菌帽,掐住了菌柄,慢慢抬手……
或許唐突,或是怪異,那朵紅色的菌子被他高高地插在了發髻上。如果不去計較一菌一人身量大小的懸殊,菌子看上去就像一把撐在他頭頂上的紅傘。只是殘片,像山的身體上畸余的器官。但要多說一句的是:“趙州自古有俗,每年火把節后中元節前,雨水豐,邑人常在鬼節將野菌投入火中,燒送亡者,呼之鬼傘。”在菌傘的覆蓋之下,他應該會不由自主地鉆爬進時空幽異的孔洞,所以無論他遇見哪一個同樣撐著菌傘的人都不稀奇。
他被無邊的松林含放在舌下,他的眼睛看到蟻集的纖小的紅菌,它們的白足插放在紅泥里,規規矩矩的,像穿戴整齊的人。雨勢漸大,楊生抬手抹了一下臉。他好像看到,在不遠處,有人疾跑著躲到了一個黑色的篷蓋狀的不明物體下方。
按照常理,他不可能見到三百多年前的人,但是他們的頭頂上都有如碟如蓋的菌傘。現在他們是打破了某些屏隔的相同物種,他們短暫卻永恒地被寄留在這個滴淌著蟬綠色雨水的暗昧空間里。
對了,另一個人也姓楊,叫楊萬里。他可能也看到了,隔著三五棵樹,一個頭上有“簪花”的男子在對著松畹的腳趾癡笑。楊萬里搖頭,也笑,但他是大詩人是文豪,情緒的暗流在他曲回的肚腸里轉了幾個彎兒。面對眼前碩大的野菌,他想說些什么,但出口的只有無頭無尾的半句——“怪哉,明明看到的是個高高大大的人。”此時他靠坐在巨菌的傘下避雨,他是眼睜睜地望著它頃刻間從土膏里破生出來的,金底黑斑,闊肩圓頭,一雙緊足,像活生生的人。雨滴打在菌傘上,好聽,像輕舟短棹,雨打荷葉。他隨口拋出幾句,像是吟給這位山中菌兄聽的:“行人一個掇一枚,無雨即闔有雨開。與風最巧能向背,忘卻頭上天倚蓋。”盡管幾百年后,會有人說這個身處蹇頓的文官是在跟自然界重新建立嫡親母子的骨肉關系,而現在,他只是摸著菌人怪色的皮膚,低聲自語,風雨陰晴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風住雨停,他起身的時候嘆了一口氣,貼著菌身,像在私語,他說:“可惜呀,你不知道你們蕈菇一屬是何等的人間至味,真真是‘響如鵝掌味如蜜,滑似蒪絲無點澀’,你看看你,到底是不堪餐來不堪煮。”
如果怪菌是人,望著楊萬里的背影漸漸融化在冷白的水霧里,他會長噓一口氣,還是粲然而笑?無論如何,或大或小,楊萬里和楊生,他們的眼中都出現過呆立的、安安分分的菌子,真的,平平無奇。算了,起碼泥巴雨水還沒有欺騙他們和你,活生生的菌子像人一樣站在面前,不跑不跳。
偏偏,故事才剛剛開始。楊萬里走了,楊生還釘在原地,只帶走髻上的一朵菌花,他怎么能甘心?這些菌他都識得,像是紅羅菌傘,拾得,更食得。他在地上找了半截小松枝,細細扒開紅菌們腳底的裹泥,說是連根刨起,其實哪朵菌菇會有根須?都是自生自滅棄取由人。腳底泥、盤中食,這些山家清供都是光熱雨蟲孝敬給人的歲貢,只管受用便是。離這兒不遠,忽見樹下白蟻結隊,楊生暗想定有聚生的雞樅窩,刨開一層層干黃的松毛,只抓到幾個空癟的菌坑。楊生喪氣,撒火一樣提腳向蟻蟲踩去。雨歇,霧氣開散,松梢的上方滾跑出來亮紅的歪太陽,它的視線繞過所有瘋長的枝葉,斜斜地敲打在他的脊背上,像撣灰的荊條,像軟柔的悶棍,風聲就是話,它說:“且去且去,我就看著你。”歸家,楊生取出囊獲的紅菌,發間的菌花才懨懨地掉了下來。無端得了一捧靈物,家中難得宰了雞,割喉,雞血濺灑在碗沿外,像在泥地上生出了暗紅的花,是無心的標記,誰敢說不會有詭奇的異物循著路記找到這個茅檐草舍?或者說,那血紅的,本身就是妖靈們玲瓏的足印。
紅菌與雞,跌落進陶缽就是可數的蛉蟲,它們漂浮在滾熱的湯中,由著薄薄的翅膀被浸濕,軟塌塌地貼在背上,就飽飲飽食這靡紅的湯海和花白的肉山。當五只蟲的身子化散在湯水中,又以氣體的形式在縈繞升騰。楊生到底是讀書人,他睜眼看看自己細裊裊的飄忽不定的肉身,想到了前人的遺篇。晉丹士葛洪,在名山之陰,大青石間,云氣覆蓋處尋得一味天生仙藥青云芝,葛洪應該是吃了青云芝,因為他接著寫下:“以陰干食之,味辛甘,能令人壽千歲不老,乘云通天,見鬼神。”楊生自知,自己斷沒有遇到青云芝的福分,但他分明又感覺到身體越來越輕,若不是有陋頂的阻擋,他會像一縷風,消散在泱漭之野。
門驟響,像是人間傳回的云板聲,驚散了楊家老幼充盈在屋舍里如云似煙的形體。楊生起身,拖著軟軟的步子去開門。門外無人,只見天邊紅霞燃盡,矮山起伏像巨人臥躺。那條平日走的、延伸到竹籬邊的小路是人身上長長的博帶,一切如常,但又分明有異。
此時,燭火晃動,一群身著艷服的男女小人抬著五頂小轎漸至門前。未及楊生開口,隊中走出一個紅衣小吏,暢聲高呼:“國君請貴人舉家入朝,請速速更衣!”鄉野小民何時見過這種陣仗?楊父聞聲疾步出門,率全家叩謝。不覺間,楊家所有人身上服飾一新,全是紅衣白靴。
登程上路,楊生心中惴惴,轉想自己庸碌半生,哪怕是黃粱夢南柯記,無端得此殊遇,縱然一死也是值得了。軟轎輕搖,楊生漸有困意,闔目睡去。不知過了多久,聽見窸窣的草鳴聲,他睜眼,卻不見轎輿和旁人。而且他的腳好像光裸著踩在潮濕的泥地上,又疼又癢。他像失憶一樣在地上打轉,只隱隱記得好像是要回家,他走向被松針碎葉亂草覆蓋的坡丘。他在枯朽的葉堆上看到一朵被踩壞的酪黃色的菌子,稠白的滲液是山間再次聚集的濃重濕霧。當然,也有某些肉紅菌蓋的殘軀。可楊生想不通,這些卑微的蕈菌為什么會那么清晰、完整、巨大地充填在他的眼眶里。不僅如此,他還在天旋地轉中遭遇了一場大雨,泥巴草葉在瞬間軟化成了流體,即將把他淹沒。
按照常理,駕乘著軺車從《山海經》和《抱樸子》里跑出來的小人不會與楊生相遇,但誰能確定現在的楊生還是不是人?或者說誰又能證明同樣從軼書中走出來的楊生是否是真實存在?此時,身長寸余的小人朱衣玄冠,跽坐在車駕上,雙手抱腹,器宇不凡。雨打篷頂,車輪輕捷地在又厚又綠的老苔上碾過,蕨的葉羽恭立在旁,妖綠的白蕊草腰肢細軟,所見一切都是車中小人股掌中的尋常玩物。忽然,不遠處一座即將被大雨沖塌的小丘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一只黑色的蟻蟲正在兜頭掩埋下來的稀泥中瘋狂擺動著細細的腿節。望著卑賤的蟲豸,小人輕蔑一笑。
楊生,在虛實不明的窒息感中驚醒。在夢中他以蟻蟲之身逃命出來,它甚至還爬站到一棵老樹凸起的根部。看著小人駕乘的車越走越遠,小人徹底隱跡之前,突然被一個龐然大物撲抓在手中,楊生認得,那巨物是人。人抬起手,把車駕和小人扔進了嘴里。《抱樸子》有記:“小人為菌芝所化,捉取服之,即成仙矣。”
轎中,楊生心下木然,挑了簾子放眼亂看。他連同車轎置身在凝固的紅色的河流中,那是平滑稀軟的泥土,保持著流淌的形態。他甚至有一種錯覺,轎是舟船,而紅泥象征性的流動必將別有用心地將他帶到某個奇麗的幻境,一切都不真實,從最早的那場山雨開始。現在他無法回避眼前那座孤山,高高的尖尖的,像是撐在他上下眼皮之間的一根針,越是想擠著眼睛看清楚,肉體上最脆弱的部位就越疼。他不由自主地看稍遠處怪異的樹,赤色的樹冠向中間卷曲,像盤放在地上的蛇,也有鳥飛過,只是它們的指爪像綢帶一樣隨風飄動。他抬頭,見到上空暗綠的穹頂,有青色的裂斑,像暗暗張開的嘴。風吹散了空中黃亮的星斗,無足的星像火,也像活蟲。楊生像是同時聽到了木柴在火中噼啪作響、蟲在啃食肥美的樹葉,反正他聽到了密密叢叢的聲音像菌子一樣在這個缺光的世界中迅速生長。
他當然不會想到,那些復雜錯亂的聲音來自人,來自城垣集市中聚集的人。楊生被攙扶下轎時,他以為到了都城,是他們那個國度的都城。但他沒去過都城。對于楊家人的到來,異國的臣民都欣喜異常,他們笑的時候嘴角向下,會牽動著臉側皮膚出現蕈紫色的卷草紋,腳下的街衢正在殷殷應和著他們的情緒,像水浪一樣起伏、翻滾。楊生走在顛簸搖晃的路上,可能是看錯了,前面被眾人簇擁著的老父,頭頂的白發間生出一柄紅小的菌帽,艷麗非常。他盯著紅菌上凸起的斑點和細小的輻毛,竟有些癡醉。他開始縱容自己的目光去捕獵時隱時現的菌傘。不知走了多遠,在短暫的黑暗之后,他突然感覺身體被一只潮濕的手緊緊捏住,他掙扎驚叫,卻發現每次發出的聲音在滑出唇齒之后都會有顏色、有形狀散落地面。它們活了,身體從泥土中鉆出來,它們穿著薄如蟬翼的舞衣,用蔥白的手撩開鮮紅的帷帽,旋身起舞,像雨滴打在亂色的野潭上次第蕩開的暈紋。
老父在側,楊生看到他的肩臂似在微微顫抖,嘴大張著像要喊叫卻靜默無聲。楊父慌忙抓過兒子的手,放在自己的咽喉處。楊生悚然覺到,老父的喉結正在像灼日下的積雪一樣慢慢融化、變小。
楊生眼中所見,會不會再次幻化成菌身上微不可察的孢子,被拍落在泥里?若干年后,又不知會在什么地方生出一叢什么顏色的菌子,或許它無形無狀,只是生硬的墨字,并排站在某一紙書頁上,有人雙眼掠過,即刻身中菌毒。是的,一兩百年后,異史氏會在集子里添進去他聽來的故事。他寫道:“有豪門遇宅妖,屋宇不寧。某日,家塾先生掌燈就寢,忽見兩個三寸大的小人抬棺進門。諸事停當,又有一女子率丫鬟仆婦進來,披麻戴孝啼哭不止。塾師汗毛森立,如覆冰霜,驚叫之下眼前一眾小人瞬間杳然無蹤。心緒平復,塾師才猝然覺到,這群誤闖人間的異物不過是在仿效人的形貌,漫無目的,循環往復,它們想變成人,但好像又不是。”后來的紀昀再也忍不住了,忍不住要把那個鄉野怪談說出來:“西北牧場,牧馬者數次見到一群身長尺許的小人,紅柳吐花時,它們折下柳條編成圈兒戴在頭上,列隊而舞,其聲呦呦。曾有人在帳中捉到一只偷食物的小人,它跪在地上哀號求去。此好事者欲將小人馴為玩物,捆綁喂養、教習人言,小人竟絕食而死。自此,更無人知曉它們的巢穴居所。”紀昀還說:“小人非木魅亦非山獸,蓋《山海經》中菌人。”嬉笑著在人叢中走過的靈物,無所顧忌,一去杳然,它們并不想變成所謂的人。當然,即使幾百年后的你我讓先知先見的眼珠子變成一個明晃晃的月亮掛在明朝那個可能存在的夜晚,我們也無法確認楊生和蒲松齡、紀曉嵐見到的是同一種小人,只能確證,菌人真的存在。
算了,無論如何,或實或虛,楊父和楊生,他們聽到了紅帽美人奇異的歌聲。當楊父的喉結像一攤水那樣流走了、干了,楊生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像蜘蛛一樣從喉嚨里爬出來,尖細的螯肢,斑彩的身體,毛癢而窒塞。他知道,他們都變成了女人或者說是雌性。楊生和老父不約而同的哭嘆在紅衣美人的樂舞聲中顯得異常突兀,樂叢中有人出來相慰:“凡入我族者,無分男女,生亦大樂,日歌夜舞。”楊父不為所動,泫然流涕,將縱情歡娛說與行將就木的村叟。
菌國中也有知人情的,用話勾他:“老丈可知,人為何不能長生不老?”楊父不理,哭號如前,漸漸身畔嘈雜聲消散,撞擊彈跳折返到耳中的都是自己的哭聲。他像是身處于一個巨大金屬容器的底部,這只罍、卣或者盉,被擺放在一千多年前秦國咸陽宮的幾案上。在幻境中的幻境,楊父只能是一只無端出現的飛蟲,溺斃在酒液中,在臨死的時候,它聽懂了青銅壁外的大殿中幾不可聞的人言。那是方士盧生的聲音:“微臣遍尋菌芝仙草常常一無所獲,它們像是通了人性,預知到有惡物要傷害它們,就躲得遠遠的。”
秦始皇說:“不死之藥終不易得。”盧生未置可否,只說:“仙方有術,君主應時時隱匿行跡,躲避惡鬼,惡鬼退散,就能與仙人為伍了。希望您的宮室勿讓人知曉,起居坐臥永遠像菌芝一樣變化無常,長生的仙藥大概就能找到了。”
年近五旬的秦始皇對菌芝和仙人歆羨不已,下令在咸陽附近用木石、絹綢和酒肉搭造幽林,山川云雨,四時五行,陰陽晝夜。秦王身為一個生命個體或是無數種生命形態,在深宮暗綠的地面上生長,在驪黑的瓦宇下飄散,化身成菌芝,像菌芝一樣活著。
幻境在暗夜濕冷的空氣中沉沒,謊言像森白的凸月一樣上升。可是后來的一切,葬身在酒器里的飛蟲又怎么會知道它已經在剛才徹底斷氣了。它帶著臨死前對虛幻世界的微弱記憶回到現在,對菌芝、人,還有長生不老的謊言深信不疑。他聽到有人叫他父親,他迷惑,也懷疑,懷疑過往種種世俗親緣關系的真實性,他寧愿相信,無分男女,生亦大樂。或許這也是他最后一次聽到有人喚他父親,他從人間的胎盤里被剝離出來。他是一朵新生的菌,菌柄上粘連的紅泥是陳舊的血污,從此,子子孫孫,自繁自交,長樂未央,長生無極。每歲出土,與日月星辰相見而孕育,隔年霖雨出世,平生至幸至喜,世人摘而食之。
我入其腹,其繁我種,其魂是我,我是其魂,幻則是真,真則是幻。楊生一家,不對,應該是三五個剛剛睜開眼睛的紅衣人,與菌眾狂歌痛飲,酣歌恒舞。只有一瞬間,它們好像在同伴的臉上看到微小的破口,肉色漸漸變深,靛青的筋紋慢慢浮在臉皮上,像根須,更像閃電。它預示著天邊暗隱的雷聲。巨響驟至,生死輪回,所有菌人蹤跡全無,只留下幾人蒙然不知,歡跳如前。
起碼,我們還沒有欺騙自己。低頭發現衣衫上多了一條帶子,拉開,衣衫敞開,我們把自己剝出來,把衣服扔在地上,那是完完整整的一張皮,薄薄的、白白的、軟軟的,還微微透明,不!應該說是菌衣。再低頭,衣襟上還有,一模一樣的衣帶。
而楊生一家,當然不會無休無止地在原地跳舞。應該是第二天,鄰人在楊家發現挺尸在床的五人,雙目圓睜而四肢綿軟。鄰人急尋醫者施救,幾人療養三日始愈。轉醒后,楊生惘然若失,楊父涕淚橫流。
奇遇種種,所有人都閉口不提,尤其是楊生,哪怕承認自己中毒,也不肯承認幻境是一面透骨透肉的鏡子,它把內心隱微的一切赤裸裸地映照在了鏡面上。
如果你讓我袒露心思,我寧愿緊閉雙眼走進另一個騙局,比如中毒。
農歷七月半前菌子極多。那天下午,辦公室同事嚷著他可能中毒了,因為午飯的菌子沒炒透。我問:“頭昏還是想吐?”心想這個人平時毒性不小,足夠以毒攻毒了。他屈著眼睛看向電腦屏幕,說:“文檔里的字有注音,漢語拼音,每一個都有。”
說實話,說我不幸災樂禍是假的,平時只有他躥跳在領導面前給同事“下毒”,今天也難得他中一回菌毒。我安慰他:“沒事沒事,征戰四方,輕微擦傷,先菌子后小人,你離中毒還差一頓‘見手青’呢。”后貌似關心地重復著一句話,“要不去看看?要不去看看?”他擺手道:“不用不用。”有人進來閑聊,我故意扯了幾句。前幾天剛買了一本舊書,里面有個故事就是講菌子中毒的,叫《菌人》。我心懷感激,我興致盎然地在網上搜索《大理古軼書鈔》的蛛絲馬跡,畢竟它間接幫我出了一口氣。
有痕跡,很少,名叫《〈大理古軼書鈔〉偽書辯》,當頭就引用了梁啟超辨識偽書的十二條公例:“其書前代從未著錄或絕無人征引而忽然出現者,十有九皆偽。”
是啊,故事忽然出現,毫無征兆,就像雨后山上冒出來的一窩菌子,幼嫩,奇麗,危險。
你看,從第一個字開始,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局,你到現在還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經中毒了嗎?菌人。
楊亦頔,女。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大理州作家協會第六屆理事會理事。在《湖南文學》《紅豆》《美文》《大觀·東京文學》《鹿鳴》《椰城》《南葉》等刊發表散文、小說二十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