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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4年第3期|葉彌:隱居桃花源(節選)
    來源:《江南》2024年第3期 | 葉彌  2024年05月28日08:17

    推薦語

    夢境是現實的延續和映照,現實是夢境的土壤和終結。天賦異稟的青年畫家在世俗的規訓和逼仄的現實壓榨下,左奔右突,無從紓解,心底的恐懼、憤懣和孤獨,時常變幻為沒有條理毫無邏輯的夢中鏡像。而一場原本以為無效的逃避,卻收獲了意外的恩典……小說在精微之處蘊含了巨大的表達空間,充滿了種種隱喻。給予人們精神宣泄之出口和救贖之力量的,大約正是那些無條件的愛和包容以及熨帖的理解,那才是隱藏在精神世界里的真正的桃花源。

    隱居桃花源

    葉彌

    戒毒成功者從醫院回到家里的第一夜輾轉反側,第二夜還是輾轉反側。第三夜不刮風了,下起了雨。溫柔動聽的雨聲安定了他的神志,他安安靜靜地睜著眼睛聽,沒有輾轉反側。但還是沒睡著。夜里十二點多,他的爸爸在隔壁房里有氣無力地咳了一聲,說:“兒子啊,我看你幾夜下來比我還要難過呢。”

    這家有三口人,每人一個房間,夜里都開著門睡。這是他爸爸的意思。他爸爸說,開了房門睡,可以串夢。他媽媽白天看守兒子,他就在夜里看守兒子。兒子如果在夢里犯錯,他馬上就能趕到他夢里去阻止。從他十歲起就這樣了,他沒有反對過。

    他答非所問:“唉,沒有意義。”

    他爸爸口氣里透出一股欣喜,悠悠地說:“回來三天,你終于開口說話了。”但他隨即又說,“不要說生活沒有意義。被人聽去了會說你的壞話。”

    他媽在另一個房間里說:“你難受就去找王麗麗說說話吧。她比你大了八歲,我們現在想開了,只要她肯跟你……聽說喜歡王麗麗的人很多,你要搞清楚她是不是也喜歡你。不要一廂情愿呀。一廂情愿,雞飛蛋打。”

    他反駁了一句:“你懂什么?”他從來沒有反駁過父母,舌頭打結。他媽說:“你這句話說得沒道理,即使我不懂,你也不要說出來。”

    他穿好衣服開了門走到外面,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句:“你們懂什么?”他打了一輛車,來到一處畫館。畫館里燈火通明,飯局正酣,一幫朋友都在,還在喝酒聊天。見到他走進來,畫館的主人老戴就叫自己的老婆:

    “王麗麗,張耀奇回來了。去添個酒杯來。”

    王麗麗在給瓶里的臘梅修剪造型,她的身上沾滿花香。見到張耀奇,她露出明朗的笑容,去廚房里拿來一只杯腳上印了“耀奇”二字的酒杯,拍拍張耀奇的肩膀,又顧自去修剪臘梅。

    張耀奇喝了兩杯紅酒,睡意上來,就去角落里的沙發上躺下。在這些交際場合里,他從來都是最沉默的那個人。

    他一覺睡到中午醒,身邊的小桌上放著一瓶修剪得姿態萬千的臘梅花,花瓶下壓一張紙條,紙條邊上扔著一把鑰匙。

    他拿起紙條,上面寫著:耀奇,我和老戴到夏威夷避寒一個月。今早開始刮大風了,吳郭城明天就要下雪,有嚴重冰凍。你要多保重哦。門鑰匙給你,畫館你盡管用。廚房的冰箱里有生鮮,你自己燒。鴨蛋也給你買好放在廚房里,我記得你天冷時畫畫要用燒熟的鴨蛋捂手。鴨蛋用完吃掉。幫不了你多少,愿老天保佑你一切順利。2023年12月15日。王麗麗。

    和王麗麗在一起,也是她不停地說。他唯一不反感的語言流,就是從王麗麗的嘴里淌出來的。但她好像并沒有和他有過真正的心靈交匯,更別說身體了,他們一直以來都是以握手或擁抱為界的。

    臘梅花香一陣一陣襲過來又飛快遠去。

    王麗麗和老戴的畫館里有五棵種成一排的臘梅,它們還年輕,二三十歲的樣子。它們枝葉凌亂無序,沒有任何可看之處。春夏秋三季,它們顯得很平庸。但到了冬天,每當臘梅花開香飄滿院時,它們就意義非凡。

    他知道它們此刻意義非凡,就像知道自己的生活缺少意義。

    外面開始狂風大作。

    他煮了五只鴨蛋放在手邊,時不時拿起一只鴨蛋捂捂手。煮好的鴨蛋半個小時后還是溫暖的,就像王麗麗身上散發的熱情。他關掉手機在畫館里畫了三天三夜,煮了無數的鴨蛋,吃了一地的鴨蛋殼。他不喜歡吃鴨蛋,可王麗麗這么吩咐了,他就一切照辦。外面的天空熱鬧得很,今天下雨,明天下雪。一會兒狂風大作,一會兒小風低吟。他在雨雪交加中畫出四十張寫意山水,張張畫里有臘梅。12月18日上午八點,雪花零星飄落時,他開館迎客。這個畫展他起名叫“臘梅局”。“臘梅局”一開張就人氣旺盛,他的畫被一搶而空,下午四點不到就全部賣光了。他給朋友一個個都發了短信,說,感謝朋友們今天冒雪來捧場,讓他覺得生活又有了意義。他訂了明天晚上某某酒家的包廂,請朋友來聚聚,他在酒店里恭候。但他的朋友們都不約而同地回復他無法赴宴,用了五花八門種種理由。他很生氣,就打越洋電話給老戴,結結巴巴地訴說這件事。剛說了兩句,語言就卡住。老戴等了片刻沒聽到他說話,就說:“我正要下海去游泳。你打電話給老大哥吧,聽聽他怎么說。他能代表我們大家的意見。聽說你們那里的雪停了?”

    “是的,下午兩點多就停了。”

    老大哥是他們里面年紀最大的一位。姓冒。

    冒老大哥對他說:“張耀奇,為什么大家都來捧你的場,買你的畫,又不肯吃你的飯?你要想想理由,不要總是怪別人。這世上有因必有果,這道理你要懂。”

    他自覺氣短,說不出話。

    冒老大哥說:“你既然找我說,那我要和你說點真話。對于我們來說,吃不吃飯是無所謂的,只要你以后能忍住,不要再犯錯,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回報。當然我們也能原諒你,你是第一次碰毒品,又是自愿去醫院戒斷了。你才二十五歲,做人做事要節制一點,這樣才能前途無量。”

    他眼睛里涌上滾燙的淚水,說不出話,猶如困獸。把手機換了左手拿著,騰出右手抽了自己兩記耳光。

    冒老大哥說:“我聽到什么聲音?你在干什么?”

    他說:“我,我……”還是說不出話。

    冒老大哥說:“我們都知道你天賦異稟,十歲不到,畫的水墨就超過了你爸,你爸沒教過你的繪畫理念和技巧,你無師自通。問你,你說是在夢里跟著一位白胡子仙翁學會的。那位仙翁有一陣子每晚都進入你的夢里給你上課,課程由淺入深,循序漸進。你比我們都幸運,也比我們有才,所以你要好好愛惜自己,干得好,有名有利還有地位。你喜歡名利地位嗎?”

    他想了一想,在手機邊上點點頭。

    他想那位仙翁只是教他如何用筆用墨,可沒有教他怎樣愛惜自己。他十歲生日那天,一時高興,把仙翁在夢里教他畫畫的事告訴了父母。他父母如臨大敵,整整一個星期,每天晚上都要重復問他一遍仙翁的意圖,他們不相信仙翁只是來夢里教教孩子筆墨游戲。審了一個星期,找來各路神仙的圖樣讓張耀奇辨認,圖樣包括而不限于天上的玉皇大帝、南極仙翁、太上老君、太白金星、赤腳大仙、四大天王、十八羅漢,到地上的土地神、屋檐神、財神、灶神、門神、床神、井神、廁神……但一個也不是。他們又把父系母系的祖宗圖像讓張耀奇看,也都不是。其實張耀奇覺得太白金星有點像,南極仙翁有點像,但他不敢說像,怕說錯了話。最后他昏倒在地,口吐白沫。

    折騰了一番沒有結果,他爸就讓妻子和兒子夜里打開門睡覺。奇怪的是,那位仙翁從此就再也不走進張耀奇的夢里了,反倒是他爸時不時地來到他夢里,冷著臉,苦大仇深的樣子,不停地說著什么話,把他的夢搞得非常沉重。

    他不恨他爸。

    仙翁是神仙,神仙應該比凡人更有悲憫之心,可他說不來就不來了。仙翁在夢里總是不停地說,就像他們的班主任一樣。不同的是一個在夜里說,一個在白天說。仙翁讓他這樣畫那樣畫,讓他不要這樣畫不要那樣畫。仙翁精力充沛,完全不顧一個凡人小孩子的感受。他不再出現在他夢里,他感到輕松多了。

    老大哥說:“不說了,我還有事。你爸身體不好,你還是趕快回家去陪陪你爸。人無孝心,豬狗不如。我最后和你說一句,臘梅樹不屬于你,你就只能聞聞香,不要有非分之想。能聞到香,就是天大的造化。你個性強,講究自我,別人的意見你都聽不進去,我懇求你今天聽老大哥一句勸。”

    他終于說出話:“我聽勸……”

    老大哥說:“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沒說錯吧?”

    “沒有。”他說。

    老大哥說:“那好。你知道桃花源嗎?就是我在桃花巷里開的民宿。你去挑個臨水的好房間,住宿費記在我賬上。你住上個把月,在里面反省一下自己。”

    他說:“好的,”突然又問了一句,“我反省什么?”

    “啊,你還不知道反省什么?你這個人好逗,全世界都知道你要反省什么,就是你自己不知道。”

    “不是……我缺點太多了,不知道先反省哪個。”

    “首先要確立人生正確的追求,不要陷進什么臘梅局,臘梅前面有紅梅、白梅,然后有桃花,一片春光在人間,希望你朝前看。”

    “前面有啥?”他試探著問。

    “什么都有。你先要打磨掉身上跟社會不協調的尖刺。從自我到無我,把人生提高到哲學境界。”

    “我身上根本沒啥刺……我以后怎么生活?”他說。

    “當然用你的畫養活自己。你現在的狀態,不要想一步登天。你來給我打打下手吧,我畫室里缺人,活接得多,來不及做。”

    張耀奇知道這“打打下手”是什么意思,無非是替老大哥做些不能署張耀奇名字的活,說來說去,最后的話總是落實到最無趣的地方。他想,對人對事他總是后退,后退的結果往往就是這樣一無所獲。他掛了手機,心中失望,臉色鐵青,自言自語道:“里面外面一個樣。”

    “空幻”,他想到這個詞,他也一如既往地接受這個詞。

    他退了酒席,左思右想,決意去冒老大哥的民宿“桃花源”。塵世中的語言全都讓他感到害怕,那就去隱居一陣子吧。他到網上查找了一下,“桃花源”民宿在桃花里8號。桃花里8號?他突然想起他的外公就住在桃花里8號的大院子里。他小時候去過兩次,一次是去拿媽媽用過的一本書,他爸帶著他過去,站在巷口,讓他進去拿。另一次是外公去世,他們一家三口過去吊唁,在靈位前磕了三個頭就走了。他外公是小學校長,因為不同意女兒嫁給一位羸弱的畫家,所以在女兒女婿結婚后就斷了往來。他長大成人以后,隱隱地有點崇拜他外公。外公快意人生,不接受的事就不接受。當時親朋好友受了張耀奇的爸爸委托,川流不息地上門說情。外公對各種勸告的、引導的、威逼的、利誘的、蠱惑的語言有天生的免疫力,自始至終不為所動。

    張耀奇心里高興起來,他爸害怕外公,必定不敢到桃花源8號來尋他的夢。

    他隨后又想到一個事:他還有夢嗎?他的夢被一層層堆積如山的語言掩埋了。

    他已經兩天沒睡覺了,眼圈發黑。他預感到睡下去就會夢到十分可怕的事,他不敢睡。

    回了家。他媽看見他,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眼淚掉了下來。他也不說話,馬上走進他爸的屋子。他爸臉頰深凹,嘴唇灰白,閉著眼睛。他心里又是憐惜,又是憤恨。問:“你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呢?”

    他媽回答:“他說你要拋棄我們了。你出去三天,又不接我們電話,所以他就不吃飯了。”

    他說:“不吃飯,那也肯定是吃過別的東西的。不然的話早就餓死了。”一家三口陷入沉默。樓下有一群孩子在興奮地找雪。一個男孩喊道:“冬青樹下面還有一攤雪白雪白的雪,和我夢里的一模一樣。”

    這才是他想聽到的語言。

    聲音清脆純真,喊話的孩子真可愛。

    他想到王麗麗,王麗麗的性格也和這孩子一樣率真可愛,她的話再多也是可愛的。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不可愛的,逃避、被動、神經質,他的爸媽性格也是不可愛的,他們總是處在莫名的擔憂和恐懼中。他熟悉的那些親朋好友,性格都不大可愛,他們緊張、焦慮、防備。所以他們都不停地說話,當一個人說著話的時候,他至少覺得環境是安全的。

    他十歲過后話就越來越少,他日常使用的詞匯不會超過十個。他淹沒在別人的語言和詞匯里,就如浸泡在海洋里。他為什么話少?這個問題他問過他的媽媽,他媽媽說,因為他生來就是聽話的人。聽話這兩個字含有兩層意思。第一他從不反抗,老實;第二他需要接受別人的語言。

    他后來漸漸明白一個道理,他不喜歡說話,主要是厭倦別人的說話方式。所有人的話,都是結論,都是中止,都是終點,不管哪種形態的語言,它們都力爭正確和光明。直到遇見王麗麗,他才一下子愛上了許多詞匯,覺得聽王麗麗使用那些正確光明的詞匯也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但現在他的心里充滿恐懼,他感到王麗麗漸行漸遠。

    他發了個短信給王麗麗:我的生活不能沒有你,你就是我的語言。

    這樣一句話,對他來說,已把積攢了若干年的力量都用上了。這是他的語言。

    王麗麗在大洋彼岸馬上給他回了信:你不要瞎想。我有老戴。拒絕張耀奇,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張耀奇心里一陣自卑,他拿什么和老戴比?除了有一些繪畫天賦。他雖然比老戴年輕,比老戴長得高,可他站在老戴面前總是不自覺地彎下身子。

    他沒有怪王麗麗。畢竟王麗麗從來沒有對他許諾過什么。王麗麗和老戴是一對恩愛夫妻,這是有目共睹的。

    他等著王麗麗再給他發來一句安慰的話,這句話對他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他會把這句話珍藏一生。但他等了半天也沒有。他嘆了一口氣,他不怪她。他從來都是仰望著她。

    他心里空落落的,想不起任何可以說的話,平時使用的那幾個詞匯,一時間逃遁得無影無蹤。

    沉默,室內沒有鐘,卻聽到秒針在“嗒嗒”地響。

    他突然說出來:“我要住出去了。我要隱居到一個地方。”

    他媽說:“你不要這樣嘛,你住出去你爸會死的。你前腳走他后腳就會斷氣。我們就你一個孩子,千辛萬苦把你養大,期望你回報家庭,也期望你有能力的話回報社會……我說錯了嗎?”他媽急切地看著他。

    “你說得對。”他回答。

    他爸把眼睛睜開,努著嘴,眼珠子急得亂轉。他媽趕緊把耳朵湊過去,聽了片刻,翻譯給張耀奇聽:“你爸說他不想讓你住出去,但是你實在要一個人清靜,只好聽你的。他想你的時候,會托夢給你。所以你住到什么地方要告訴我們,不告訴你住的地方,他是沒辦法把夢接到你身上的。”

    他說:“不要找我,我沒有夢了。”

    他爸突然說了一句話,輕而有力:“沒事,你隱居到天邊,我的夢也找得到你。”他爸的瘦臉上一臉自信。

    他說:“爸,媽,你們放過我吧。”

    他默默地收拾好東西,一臺手提電腦、一沓宣紙、毛筆、常用的一方硯臺、一塊墨條,裝滿一個背包。在門口打了車,坐在車上,他在手機上轉了三萬塊錢給他媽,今天的畫賣了四萬多。轉完這筆錢,他好像聽到他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也跟著嘆了一口氣。這是一個嘆氣的年代嗎?

    路上空蕩蕩的,找雪的孩子都回了家。孩子溫暖美好的語言還留在這里沒有散去,在靜謐而冷峭的傍晚泛起漣漪,仿佛春水被微風拂過。

    桃花里是個旅游景點,地處城郊,所以巷子里顯得有點冷清。一走進巷子,迎面就見前方五十多米的地方挑著一排大紅燈籠,每只燈籠上都寫著:桃花源客棧。燈籠下面放著一排防腐木花箱,種滿桃花。不過是假的,桃花燦爛,一年四季都開得如火如荼。這排場如此張揚,弄得他心頭一驚。走進旅館,打出冒老大哥的名號,和總臺上說明緣由。女服務員給什么人打了一個電話,就把他帶進了一間最偏僻的房間,里面燈光暗暗的,空氣里有點潮濕。他顧不得許多,放下東西,拿出筆墨就寫了個大大的“隱”字,貼在門上。

    然后他一頭倒在床上,幾乎頃刻之間就滑入了夢鄉,和以前一樣,他一個人踽踽獨行。他的爸爸哭喪著臉遠遠地站著,站在他夢中的邊緣地帶,無比擔憂地看著他,眼看著就要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他嚇得大叫一聲醒過來,自言自語:“爸呀,這里你也敢來?”

    到底是夢,沒有邏輯,沒有條理,只映照出他心底里的恐懼和孤單。這種夢中映像,已經讓他無法承受。但現實中的疲倦,讓他一瞬間放下所有的情緒,又睡了過去。這次他的夢里出現了一大團棉絮,這團棉絮遮天蔽日,鋪天蓋地壓過來。他在棉絮里看到了無數張臉,每張臉上都有七八張嘴,這些嘴全都興奮地對著他說個不停,說著他聽了無數遍的老生常談。每張嘴在片刻停頓前都會問他:“我說錯了嗎?”問題是每張嘴停頓的時間不一樣,造成一片“嗡嗡”的問話聲:“我說錯了嗎我說錯了嗎……”他的腦袋開始發漲,漲得越來越大,快趕上那團無邊的棉絮了。突然驚天動地一聲響,他的腦袋炸開,里面飛濺出無數揉成一團的廢紙。一個聲音說:“廢物……廢紙……”

    他再一次從夢中驚醒。想想夢里的情景,不寒而栗。

    他爬起來跑到外面的街上,跑得跌跌撞撞。剛才兩次入夢也不過睡了七八分鐘,倒睡出一股怨氣,還不如不睡。

    他身邊是一家蜜餞鋪子,鋪子里有兩位一瘦一胖的老太太在招呼客人。他走進去低頭看了幾眼蜜餞,突然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幸虧一把抓住了那位瘦老太。那瘦削的老太太扶住他說:“我的娘呀,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要吃我豆腐呢。”

    胖老太對瘦老太說:“大潘啊,不要開人家玩笑。扶他到柜臺里坐一坐。”

    胖老太的話里透著一股威嚴。于是叫大潘的瘦老太就把張耀奇扶到柜臺里坐下。胖老太太給他端來一小盅熱茶放在他面前,對他說:“你慢慢坐,沒關系的。這是普洱熟茶,香不香?”

    他今天有點鼻塞,沒聞到茶香,可他還是順從地說:“香。”

    茶水金黃透亮,在寒冷的夜里飄散著裊裊熱氣。

    張耀奇接過陶瓷小茶盅一飲而盡。他有吃喝上的潔癖,從不吃陌生人給的茶或食物,今天破例了。值得一提的是,他對陌生人的食物防備重重,卻在一年前的某一天,在脆弱攻陷他的時刻,放下戒備,接過了陌生人遞給他的大麻,換來短暫松弛。他至今還記得那個陌生人冷峻的面孔。

    對陌生人的防備,其實是不堪一擊的防線。但他記得有一年畫家們雅集,大家說起他的潔癖,一陣開玩笑過后,冒老大哥批評他的潔癖不近人情,猶如一只刺猬一樣對世界展示尖刺。

    尖刺?在哪里呢?我們許多愛與不愛的東西都是語言創造的,通過語言得到種子,離開語言,在現實空間里生長和繁衍。

    柜臺里寬敞而整潔,不像一般店家那么狹小逼仄。東墻邊放著一張小矮桌,邊上一只小小的封著火的煤爐。靠南窗放了一張大八仙桌,坐在桌子邊上可以一邊喝茶一邊欣賞窗下的河流和對岸的燈光。桌子中間放著一只陶爐,陶爐上放著一把精致的提梁紫銅壺,張耀奇喝的茶就是在這把銅壺里熬煮出來的。陶爐邊上擺著一對紫砂柿子茶寵,表達事事如意。還有一堆小物件兒:茶罐、瓷盤、小茶盅、水晶鎮紙、墨水瓶、幾張A4尺寸的練書法白紙、銀筆筒。竹制的小筆架上掛著兩支毛筆。一堆物件,放得整齊有序,一點不亂。張耀奇拿起竹架上的毛筆在一張A4白紙上寫下一個“隱”,他覺得這個隱字寫得不錯,寫出了他逃離、無奈、迷茫、期待的復雜感情,等會兒他要把這個隱字貼到他住的房間里。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三期)

    葉彌,本名周潔,1964年6月出生。江蘇蘇州人,祖籍無錫前洲。1994年開始小說創作。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九屆、第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風流圖卷》《美哉少年》《不老》。中短篇小說集《成長如蛻》《桃花渡》《親人》《香爐山》《對岸》《市民們》《天鵝絨》《混沌年代》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江蘇省委省政府第四屆“紫金文化獎章”等多種文化藝術獎項。現居蘇州太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