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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2024年第5期|唐克揚:神射手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5期 | 唐克揚  2024年06月03日07:08

    唐克揚,建筑師、建筑寫作者,現供職于清華大學。著、譯有《長安的煙火》等多部著作。

    導 讀

    凌煙閣上畫圖如謎,密密麻麻遮沒將士臉龐的旗幡,漫山遍野四散就戮的獵物……廊上金碧山水兀自生輝,卻隱去了征戰背后的細節與殘酷。小說借神射手視角融入初唐歷史的煙塵,將歷史人物還原為常人,寫出了人物內心深處的掙扎與苦痛,在歷史碎片與罅隙處打撈隱秘的真實。

    神 射 手

    唐克揚

    “一尺繒,好童童;一升粟,飽蓬蓬。兄弟二人不相容!”

    ——《淮南子》高誘“敘”

    已經不知多少次在凌煙閣上值宿,將歇的地方就在畫廊西畔。可是,他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惶恐過,他在茵褥上又翻轉了片刻,汗水濡濕了緊貼肌膚的小衣和簞席。他側過臉去,想避開身旁那盞鬼火般的燭臺,朝外望見耿耿銀河。可是,今夜墨色如漆,他都看不見平素最亮的破、殺、狼,長壽、南門、蒼龍……夜暗如晦。他嘆了口氣,拾掇起幾案上的燈盞,赤著腳,朝著畫廊最深處行去。

    向來無人得允上到臺城以上。這里,畢竟是大皇帝昔時在藩的所在。那時他未做得萬人之上,就已經做主,把日后的開國功臣們,畫在了盤繞著凌煙閣畫廊一側的墻圬上,吸引了宮城內外好奇的目光。在那里,值宿的衛士若是俯瞰宮城,因了畫棟雕甍的阻隔,斷然看不見下面室內的情景。可是,人若是倒過來向上仰觀,畫廊中金碧的山水,由于日光的反射,卻隱隱約約散發出不一般的光彩,使得每一個從此走過的人嘖嘖歆羨,向天空發出情不自禁的提問:

    什么人有資格畫在上面?

    什么人要留影此處垂芳百世,或者被從此處請出遺臭萬年?

    夜晚,這一切都消失了。畫廊也就像宮城角樓上其他普通的建筑,消隱成影影綽綽的輪廓,暗淡為眾多的灰色顆粒中的一顆。除了畫過像的人自己,活著的或者死去的,凌煙閣畫廊中的人物是一個謎,大皇帝從來不曾告訴過人們他們是誰,也不允許人們談論此事,除非特許,少有人上到畫廊之中,觀摩畫工的工作。雖然畫工也不大知道他們所畫的人是誰,為了防止他們走漏消息,這些可憐人一旦完成工作,就會即刻配戍到安東、庭州這些地方,以免他們接近對此有興趣的權臣和大將。只一次在武德三年,大皇帝親口告訴過群臣,待他和畫廊中的眾人都死了,他的繼承者就會帶各位上到凌煙閣上,巡禮這些在前朝為帝國流血犧牲的人們。

    可是他算是一個例外。在三川原的大戰中,為了從千重萬圍中解救大皇帝,他的父親血流數斛,在沖出重圍后死在大皇帝的馬前。從此,大皇帝就視他如同己出,特許他和北衙親軍中的少數將領夜宿在臺城之中,凌煙閣畔。這些少年子弟,大都是晉陽出身的軍將后裔,在舉兵以來的戰事里大多成了孤兒——即使這樣,大皇帝也沒有告訴那些兒郎,他們的父輩是怎樣被畫在了凌煙閣的圖畫中,那圍護著整個臺城夾城的長廊,實在不只畫了一點東西,每一頂頭巾下面都實有其人,每一處景致都確有所指。可是,或者密密麻麻的旗幡遮沒了他們的臉龐,或者,畫面里的他們在追逐、征伐中,這些畫里的人物顧不上細摹儀容,弓弩留置在蘭锜之上,兵器大都隱去了鋒刃的細節。總之,大皇帝自己解釋:他有意讓畫工除去了這些身負殊勛的將士們具體的特征,不必畫他們真的在征戰之中的面貌,以免生人斤斤計較,也好讓那深重的光耀得以長遠,虛名與身俱滅。

    然而,他的父親又是一個例外。就在他十一歲生辰的時候,大皇帝送給他一張小弓,親自在他耳邊,告知了他的父親出現在畫廊上的位置。他都可以看得到皇帝眼中盈盈的淚水,那一瞬他遞過來少有的溫愛的眼神。大皇帝說,給他的兵器雖小,弓把和弓梢間的淵卻是李廣用過的有名樣式:“黃肩弩也,淵中黃朱之。”從此之后,他走過畫廊便感心慌,他忘了他的父親在哪里——但他是刻意忘了!他一旦看懂了,那密密麻麻的旗幡,黑色森林一般高舉的刀兵,連同真實的戟架上陳設的弓弩,便如同一堵大墻一般,朝他的視野壓將過來。原本金色燦爛的山水被映襯得暗淡無光——浩浩蕩蕩千軍萬馬,畫面中卻沒有一個敵人,也不見顯然的戰斗。大皇帝認為,敵人根本沒有資格進入凌煙閣,哪怕是以授首就俘的形式都不夠格,那漫山遍野忙亂跑著就戮的獵物,就是這些蕃賊、胡寇、逆首、偽王、突厥、西番……的化身。

    看見那只小麂沒有?

    射它,射它!

    想著想著,恍惚中,他好像聽到了這樣的呼喊,情不自禁地抬起頭,向他們瞧去。他看到一群人游獵于山野之間,在楓葉染紅的巒原上,輕騎絡繹不絕。沿著一葉很大的扇面,包圍圈慢慢縮小,最突前的幾騎馬在荒林之中追逐著,漸漸亂了隊形。馬隊中意的那只可憐的小動物,身形還算靈動,在溝壑里外上下躍動,顯得分外矯健,帶著眾人左奔右突。然而,它畢竟敵不過這多人的輪番追逐,已經慢慢地現出了疲態,跑不了多遠,就會在樹叢后面停下來喘息,待到追的人趨近了,又勉力跑動起來,直到越跑越慢。

    你的父親,可是我朝最有名的射手!大皇帝湊近他,無限愛憐,但又是無比鄭重,他低聲說:

    一發必中!

    然后就是“嗖、嗖”的兩聲。最前方那兩人,已經看得見麂子背上美麗的花紋。然而這必得的兩箭竟然射了個空——箭來自斜后方,并不是他射出的。小東西靈活地打了個滾,從荊棘叢下的空當穿過,橫著跑脫了。突前的獵馬,不敢踏入這片有刺的灌木,改從左側的坡上繞行,一眨眼的工夫,離得獵物反而遠了。他的馬不夠快,是從隊伍的側翼向斜刺里奔跑的,這下子歪打正著,麂子卻活生生地出現在離他最近的視野里。

    他的手里忽然多了什么東西,夢境不知怎么化為了現實。他頓時緊張了起來,渾身都在顫抖。不容多想,他哆哆嗦嗦地拉開角弓,兩指正在黃淵之間。聽到冷風里泠泠的碎裂之聲,他都沒來得及瞄準,箭就已經飛了出去,遠方那個躍動的活物登時倒了。

    他意識到,不管多么攝人心魄,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行圍的場面,其實不是真的,是浮現在眼前的畫面里,它是凌煙閣上的“功臣圖”的假托。可是,手里從兵蘭上取下來的小弓是確實的,類似的出獵也真的發生過。父親在他幼年時就戰歿了。憐他自小瘦弱,拉不開尋常的大弓,大皇帝特別為他制作了一張小的,還為他特別定做了配得上貴族子弟的玉韘,挽弓時戴在指上助力。或許沒有想到,他長得如此大了,竟然還會用這具弓出獵,或者,制韘的人也低估了他在瞬間迸發出來的力氣。那一次出獵,這一下子,扳指竟然裂了,從弓栝上滑落下來,飛到了他腳下的草叢之中。

    他勒馬呆立在那里。隨扈的軍士已經跟了上來,在亂草之間尋得碎成兩半的扳指,幫他放回箭囊之中。他們看到小主人髹飾華麗的櫜鞬,里面支支都是沉甸甸的金裝,他們不知他此刻的心事,只顧著嘖嘖贊嘆:

    好弓箭!好箭法!

    一行人策馬圍攏來。一只毛色斑斕的小豹,從馬鞍里騎士的后座上躍下,想要一口咬住麂子,卻被主人喝止了。從騎簇擁著他上前查看獵獲,他卻沒有太多興趣,身手從剛才的輕捷轉成了滯重。他呆呆地、無精打采地注視著地上還在輕微掙扎的麂子,就好像它的落網與他無關……他從回憶中醒轉,手持的燭臺在微微發顫,火焰映著畫面里扭曲的獵物,朱紅斑斑。他驚恐地向身后望去,發現自己看錯了方向,身后一時俱寂;轉過臉來,畫面里兇神惡煞的軍漢們,齊齊向他遞過恨恨的眼神。

    元集、元成,就是方才領頭圍獵的王子,像極了畫像中兩位有著眾多扈從的白馬騎士。元集、元成,正是自小駐蹕于腳下的宮城北隅,近年才在城中各有各的府邸。雖然從來熟悉,他卻從來不敢正視元集陰鷙的眼神,而元成總是帶著莫測高深的怪笑。曾經,這兩人也有機會,和他一起漫步在這畫廊中談論古今人物,兩人陰惻惻地,猜度他們究竟是誰。他知道元集企圖把自己招攬至幕下,全然不顧皇二子,也就是晉王士民和他更為交好。當他囁嚅著言他,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話頭,元集、元成拉下臉,悻悻走開了。據說,元成傳言左右:從今往后,他定是凌煙閣上一切新畫像的主人,勛臣故舊,都要看他的眼色,才好在那上面占有一個位置,不識好歹的就得如一塊破布。

    也對,他們才是帝國的主子,他只不過是他們的家奴,為他們射出準確的一箭而已。那一次——興許也是現在,他們正在眼前畫面中的某處,圍著中箭咽氣的獵物仔細查看。他從不敢正視鮮血淋漓的獵物,總是忍不住扭過頭去。元集卻跳落鞍橋,俯下身來,一把扯出傷口中的箭桿,掂量著那支帶血的箭,口中贊嘆有聲。

    果然,還是這種銅身鐵鋌的飛箭合用,勢大力沉,一箭必然斃命。鐵鏃兩鐮,縱然銳利,卻飛不穩。

    元成接話過去,話中有話:

    可是這種箭太沉了,也難以射遠,箭法雖好,用處有限。

    這話顯然是說給他聽的。他呆了一呆,竟然不知怎么回應,他的腦海里,全是剛才元集拉扯箭鏃鉤腸那一下,鏃翼下端的逆刺想必撕裂了傷口,定然血光迸射。若是人中這么一箭,再經拉扯,須得是送了性命。他想象著麂子皮肉拉開的慘狀,卻不忍去看,只是囁嚅著回道:

    ……是,須用強弩才好。

    這時,皇二子士民也從遠處跑馬過來了,聽到了他們這伙人的對話。不禁冷笑了一聲:

    莫小覷了人家!人家可是用的一石半的小弓。雖然是少年習用,準頭、力道卻不輸于你兩位。來日即用大弓或弩,威力不知還會怎樣。

    說罷,他在鞍橋上伸長手臂,將他和他胯下坐騎,一起往身邊拉攏了半步,顯得分外親熱的樣子。士民眄睨著元集、元成,斜伸出馬鞭,空指著獵物,意味深長地說:

    實戰而言,我軍須得以鐵鏃代替銅鏃,鐵鏃須得鋒利,找到適合鍛打能大量出產的鏃型。鋒利剛強,人不及我,方便鍛造,就能大量裝備軍中了——總好過咱們以前用的羊頭鏃,“掛羊頭賣狗肉”。銅頭鐵尾,前重后輕,既不可深,也不能遠。

    隨扈的軍士們,已經有些禁不住笑出聲了。元集、元成分明知道“羊頭鏃”的比喻是在說誰,氣得面色鐵青,雙腿一夾,策馬走了。只剩下他呆呆立馬在士民身邊,不知道是否應該追趕上去,敷衍兩句。

    士民輕蔑地一笑,在半空中舉起馬鞭:“別管他們!回城以后,今晚古寺曲頭上見吧!”

    古寺久已荒廢,古寺曲頭卻常有人跡和蹄痕。京師士女,都知道這是大皇帝常來憑吊的所在,越是垂老,他越是頻繁地親臨此地,每每淚眼婆娑——想要紀念那場血腥的戰爭。包括他的父親在內的莫合川勇士,跟隨先皇帝從河梁起兵,有數十人,都是在這一戰中肝腦涂地,沒有看到富貴顯耀的這一天。最后,全師僅以殘存的十一將慘勝而出。當今“大家”及其子弟,正是在這樣非凡的功業之中,三軍用命,從普通軍鎮崛起成了天下的柱梁。古寺既系憫忠而立,寺中四壁這俗名為“漁獵圖”的古怪圖畫,其實是他們那次血戰的寫照,在長安的佛寺中絕無僅有。只是事涉不祥,本朝定鼎以來,古寺的所在既不好輕易毀沒,也不能過于張揚,只有等著將來找個名目,重新修葺,另作打算。

    京師愛耍刀弄槍的兒郎們,夜禁以后,總是愿意在這里相會,無他,是因為先輩模糊的事跡,雖然不能親見,卻可以在此地找到斑斑血跡,這里有一種巫祀般的氛圍,將他們立時喚入失落久遠的世界里去。

    他在妍美的壁畫面前佇立長久。人們說,東壁上右起第二位騎士,就是他那從未有清晰記憶的父親,因為戰歿者不得其真容,凌煙閣上的功臣圖,大多也是從這幅畫面里摹寫到畫廊中去的。據說,也是因其不祥,畫師經人提醒后,小心地抹去了畫面里一切真人對戰的痕跡。畫中雖然沒有敵軍,但是劍戟如檣桅般立起,人物都須發戟張,圓睜了豹眼,張大了嘴巴,顯然正在遭遇巨大的危險,面臨不一般的挑戰,就連樹木,也都在向著同一個方向搖揚。

    ——因為畫中總不見征戰的殘酷,他只是從里面學了殺人的樣子,卻不知道真正的殺人總是有鮮血。自從第一次見到死人,就嚇得他魂飛魄散,致死的傷口讓人干嘔——哪怕是皮毛碎爛的獵物,也令他有同樣的恐懼。想起來,長輩第一次看到他害怕的樣子,顯然有些不高興:我家二郎怎么能夠如此羸弱?

    但是,他又奇怪地做到百發百中。銅鏃,鐵鏃,木桿,金身……這些其實都不要緊,羽箭飛行時反正要變形,箭桿離弦那一瞬間,弓體難免歪到一邊,所以瞄準往往徒勞,射箭最緊要的是要天分的。他在騎射之中,思想就會沉睡,身體卻下意識地興奮起來,只要張弓上弦,仿佛是冥冥中看不見的力量,令得他的爍爍眼光注于遙遠,教他的心手合一,他有弓箭在手,就好似換了一個人似的,只知道準確地把箭鏃投入遙遠目標的心臟,在這方面,他顯然傳繼了父親的稟賦。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注入了他的肉體,是祖先在草原上訓練出的動物性的本能——但是在寧和的長安,他又覺得,那不安分的致命的本能是危險的。騎射時,他的心在手上,眼睛已經不屬于自己,后者像沒有鞍韂的野馬,令他下意識地甩著手,似乎想要把這給他帶來麻煩的東西甩脫。

    我就知道你在這里!

    在綿長的思緒里面,他好像倏然夢覺。晉王士民一步踏進畫廊來……不,不是在這沉寂的鳳閣里,是去那古寺曲頭的荒寺……士民是高聲笑著,開心地走向東壁前沉思的他,張開雙臂,而他像是睡著了,一時無法醒轉,只是想要使勁睜開眼睛,卻手足無措。

    其實,他和元集、元成、士民兄弟幼時一皆交好,只是相比陰沉的元成,魯莽的元集,柔和的士民顯得更親切些罷了。等到他們都長大成人了,各自用命,自己身份已有不便,他不能再像兒時那樣,平等地交結這些王子。即使如此,元成、元集、士民都把他看成自己的兄弟,三人素來不睦,通過他這個中介,偶然還能坐到一席中。只是近來,京中皆傳大皇帝將立元成為儲君,這,讓他們三人的關系遽然間變得緊張了。元成、元集站在一邊,運籌帷幄,士民雖然最是寬厚賢能,這幾年,也變得憤憤不平起來了。

    吃食下人們都已備好。怎么,你還穿戴得如此拘謹,換身舒適的衣服吧。

    兩人都換了輕便的箭衣,在寺中廊子下漫步。士民像是興致很高,眼光不停地投向他短衣上那閃亮的金袖口:

    我知道,這就是凌煙閣里叔叔的打扮。

    回到東壁,他一眼看到了畫中人物的袖口,上面顏色暗淡,還有幼時他好奇摩挲的痕跡。那,確實就是自己所著小衣的特別式樣。士民如何知道這個秘密?這不是巧合,他的父親拼死救下大皇帝血染戰袍。如今,大皇帝就讓宮中織造模仿父親生前箭袖的樣式,專門用緙金絲的工藝,為他定做了這一件,而且,自小到大,他的箭衣件件如此。尋常箭袖只不過加厚了衣料,夾層里面襯墊粗革,減少皮肉磨損。他這一件卻是沉甸甸的,穿戴起來并不真的舒適,盡管如此,遇有正式的出獵、大圍,他還是穿著它,為的是讓大皇帝能夠遠遠看到。

    盡管如此,長久以來,他也一直有個解不開的謎團:如果畫中人真是父親,為何他張開的弓中緊捏的手里卻沒有箭矢呢?

    他自言自語著,聲音連自己也聽不大清。士民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的話卻是答非所問:

    叔叔和你都是我朝射藝第一,弓箭理應講究,不能像那些個沒見識的兒郎,民間私藏好弓箭罪加一等,王子們也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不服三軍號令。我軍武庫經我梳治,平、角、筋、膠、裝這制弓“六材”都取之不竭,更不要說,比如小鈚箭、方哨箭……各有用途;

    射獸都有射獅虎、射豕鹿、射禽鳥、射兔麂之別,射人嗎,當然也應該有些計較……

    他只是沒有聽到士民低聲這一下冷笑。他的心思,全在那他看了好多年、無數遍的壁畫上。畫面里,那個已經丟失了兜鍪,瞇縫著眼睛的男人,臉上雖然看不見血跡,也許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身上的盔甲半裂,手中的大弓揚向空中,內倒半角,外粘牛筋,他那夸張的姿態分外觸目——只是,正如他一次次詢問自己的那樣,畫中人雖然是做張弓的姿勢——而不是射畢,他緊扣弓弦的右手里卻沒有箭矢,就連腰間的箭囊中也是空空如也。

    他是在哪里,見過似曾相識的場面?是在凌煙閣上,還是在這殊死的戰場畫圖里?

    仿佛是為了方便繼續這個話題,在他的隨從捧著的圓筒狀的“櫝丸”中,士民取出一支金裝箭來,興致勃勃地品鑒著,金裝的三棱,大身大葉,有三條尾羽,和羽纏絲涂漆以與桿相固著。桿末的缺口叫作箭栝,是為了方便將來搭在弓弦之上準確發射。銅身、鐵鋌和尾的鑰帽是分制的,需要較大的力氣和準頭,但是飛得極遠。

    士民在手中反復掂量著這一支羽箭,低頭沉思,然后緩慢地抬起右手,讓隨扈的將士們走遠了。這年輕王子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抬起眼睛看著他:

    望日你隨我進宮去,就帶這種金裝重箭!

    他吃了一驚,因為害怕刺客,宮中嚴控帶甲武士的數目和武備,宮禁之中沒有弩手,那,只有負責大皇帝外圍扈衛的羽林才全部配備。除了神氣但無大用的銀裝胡祿、金錯儀刀,侍衛們手里都是近戰實用的兵器。因為小弓可以拉滿,也可以施用不同的力度,倉促之間會靈活得多,足以應對臨時出現的險情。為此,這種尺半的長箭,勢大力沉,是嚴禁在宮中出現的。不僅如此,除非戰急時,武士們大多弛弓解弦,或者將弦結在弓上,用時才從武庫中取出裝備。

    帶這種箭做什么?

    在士民的眼中,他看到了從未有過的莊重,又有一絲神秘和詭譎。

    我讓你射取一物!能射準不?

    在前所未遇的倉皇中,他突然從沉思中醒轉了。他回到了凌煙閣的畫廊中,半夜都未能入眠,他仿佛聽見士民招呼他說,湊近一點,我說與你聽,說與你聽……他依言靠近,士民在他的耳朵旁邊說了幾個字,他甫一聽到,就像耳朵上沾了毒藥,跳到一邊大叫起來。此刻,他眼睛失神,腦海里、口中也滿是這幾個字:

    射不準,射不準!

    畫壁上沒有一張活人的臉。他知道,和古寺中的漁獵圖中的人物一樣,他們都是在死前最后的吶喊,只不過他們的殘忍轉成了甜蜜的假笑。他掃視著畫中的人物,想要在其中找到他從小熟悉的晉王,他想起他張皇抗拒的那一刻,士民的表情露出了一絲陰郁,又像是有些意外的不能置信,殺機從他的眼里一掠而過,就像是看到了荊棘叢中的哪一只麂子。一時間,那個溫文爾雅的士民,看起來也與元集、元成渾無二致……讓他渾身顫抖。轉瞬間,晉王又平靜下來,語調柔和地向他懇求道:

    你不愿助我完成大業,難道你就忍心看著我被他們斬殺?!

    他看著士民的臉,無力地搖著頭,也說不出話。士民咬著牙:

    你可知人骨裝飾了你手中黃肩弓的兩簫頭,你試練的每一支舊箭都沾滿你父兄的鮮血?

    他久久無言。恍惚間,他的余光落在畫面中人物的臉上,他們的表情仿佛也像他自己一樣,喘不過氣來。他在想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瞪大了眼睛大張了口,他們這一箭,是射中了,還是已經錯過?

    前夜多霧晦暗,今日像是迎來了不祥的天氣,浮云蔽日,不雨不晴。大家各懷心事,在大道上不疾不徐,即使王子們,今日所著的也是尋常服色。他們的隨扈,卻都是銀色的頭盔。白色皮毛在朝陽中閃耀紛紛。馬上行人交換了眼神。

    他那一晚都沒有睡好。無論如何,他不想攪入士民的驚天謀劃中。獵取野獸勉強不算是殺伐,可是,士民要讓他做的事情,如果做成了,無疑會闖下彌天大禍。可是,回過頭來,他知道,就在不遠處的銀臺上,士民的隨從徹夜不眠,正在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射中目標,對他而言并不是一件難事,但是想要“射而不射”,這可是天大的難題了。他不關心這殺人的藝術,可是也聽說過,恐怕,只有過去傳說中的神箭手,比如靠著“不射之射”驚落了白猿的養由基,才能做得到有意讓自己“射不中”。怎么讓外人看來毫無破綻?

    二十箭,按士民堅持都藏在樹叢之中,即使比他平時練習的數目大有減扣,依然是太多了……他只要一箭,就可以射穿數百步內任何人的咽喉。可是這不重要,只要他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元成就有機會逃走,而他也沒有辜負士民的期待。按照士民的吩咐,他選擇了那一擊必死的拘腸箭,只要一箭,箭頭逆刺尤明顯,箭桿是楊木制成,黑雕翎的箭羽間髹著朱漆,桿首涂金,纏著紅色的絲線。他小心把盛矢器藏在華麗的馬鞍下面,剝去了僅具裝飾意義的獸皮,盛箭的箭箙。這樣,可以使隆起一側的馬鞍看起來正常一點。通過宮門口哨衛的時候,士民特意策馬和他并行,擋住他的馬鞍,羽林看到是士民,沒敢靠太近來檢索他們的馬具。其他人只挎儀刀和短兵,身上空負弓弩,并無攜帶櫜鞬——可是,只要羽林們稍稍留意,就可以看到他手指上沉甸甸的銅韘,只有為了使用重弩,才會用得著這種扳指。

    雖然少眠未食,他卻并不覺得如何饑餓,他滿心滿意想的,都是如何讓他的次序圓滿,功德無量——他忽然想到,將來,他會不會被士民畫到凌煙閣上,成為那面無表情的神祇中的一員?一念及此,他緊蹙了眉頭,捏緊了馬韁。

    忽然聽得一聲高喊:

    有人要害晉王!

    哨箭射出后,半空里是清亮的一聲,這一下,是士民這邊從遠處宮禁外放出的警示。所有人,聽到這一聲仿佛嗅到了死亡的訊息,好像原野上的獵馬散亂了隊形,他們四出奔散。所不同的,是正在奔向陷阱里的野獸不是一只,而是好多只,人們也不是溫順的麂子,而是狂暴的虎熊。

    士民的手下紛紛奔向空戟架上取下木棍,或是在路旁的叢林之中,掏出各自埋藏的長兵器,對手卻只有短刀,甚至還有人赤手空拳。幾個回合之間,元成、元集的侍衛落了下風,被打落、砍落馬下的占了多數。元集眼睛受了傷,痛苦地捂著臉面,想要駕馭住身下徘徊的坐騎,卻被士民的隨從一刀砍倒在塵埃中。

    只有機警的元成全身而退。元成顧不上回頭招呼元集,就在后者滿身泥污在地上翻滾時,元成離人群已經百十丈遠了。就算一時無人追來,他兀自瘋狂打馬,向不遠處的北門奔去,只要過了這一關,北衙的親軍就會上來接應他。他自是親軍的統領,他們的伍長都曾是他藩邸的衛兵。

    射他,射他!

    眾人齊聲呼叫,盡管他們手里都只有空弩。只有他……不需要面對元成、元集的侍衛,士民的幾個衛士護衛著他的馬,行在最外圍,去追趕逃走的元成。他抖抖索索,終于在馬上立起弓箭,得暇旁顧的所有人,這一刻都望著他,充滿期待。他一手扶著弓中央的弓把。

    他知道那是虛發一箭。在他發出之前,那支致命之箭應該已跌落在塵埃中了,被迅疾而過的馬蹄踩折了,踢踏到路旁的灌木叢中了——他甚至都聽得到弓弦極大的聲音,箭桿斷裂的脆響。這一下,給了元成調整他的坐騎的時間,剩下的箭雖然無一虛發,卻只會射中馬,射不中人——這本來就是士民給他的囑托,第一箭射人,第二箭射馬。

    不知為什么,他反而覺得如釋重負。

    弓弦響了,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大張了口。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變成了他凝視了許久的畫中人的表情,不知道該是慶幸,還是吃驚。

    他分明看到,一瞬間,元成在遠方的馬上僵直了身子,也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片刻,翻身下來——他應弦而落。

    就在一天終了,天晴了,在殘照里,凌煙閣上的圖畫就如血一般的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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