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4期|震杳:坐在人間
無障礙
坐上輪椅后,我才知道
生活中有這么多坎坷
一個臺階便能將命運阻擋
為了繞過它,需花費大量時間
與氣力;坐上輪椅后
我希望世間處處都有斜坡
如盲人希望盲道永不斷絕
我給市長熱線打電話,希望在公園里
增加一道斜坡;母親甚至親自動手
為我在小區里修筑了一段斜坡
蕭瑟的深秋黃昏,她把半塊磚頭
嵌入眾多磚塊之間,風吹開她的白發
圖書館后門旁有一道隱蔽的斜坡
那是為我準備的
圖書館內安靜又平坦。現在該輪到我
為自己修筑斜坡,去通往生活
向別人解釋我的病
我患上一種變成蝸牛的病:
用去半小時把身體從地面挪到床上
假如一切還算順利
緩緩抬手,像柔軟的觸角在尋找時機
任何偏差都將引發失敗,與重來
但好過變成狼的病,或變成蛇的病
后來這病轉變成植物的病:
根須向黑暗扎去,尋找能汲取的一切
把自己釘牢在原地
抽枝發芽,無聲枯萎
草本的,無法長成高大的樹
陽光圍著我打轉,又離去
最終這病將發展成變作石頭的病
被埋入土里,又黑又寂
離春天的花朵有一人之高
泉 水
秋夜如傾斜的平面,幾顆星在深青色中
滑動。我想起有一年旅行
母親爬到山頂寺廟,花兩元錢買了瓶水
將水倒掉,灌回能治病的神奇泉水
昏暗旅館內,母親緩慢擰開瓶蓋,與我
小口吞咽著寒冽的清泉:
一種空山枯葉之味
像兩只囁嚅的動物。奇異而碎涼的感覺
如冰沫穿過喉嚨,在腹部盤結
室內闃寂,陽光插入陰影
像一只手揣在兜里
和人們一樣
早些年,我能行走,雖然緩慢,易摔倒
——如今整日陷于輪椅,如寄居蟹
藏于殼內,只露出手腳
我過去能站立,現在坐著也吃力
曾經在床上輾轉反側,將夜
弄得吱吱嘎嘎,而今我整夜翻不了身
只能轉動黑色的眼珠
我曾在紙上寫下許多隱秘的句子
如今墨水干枯在筆管內
我無法再為自己清洗身體
必須依靠母親,與羞恥
我將死去,在火焰中化為純白的灰燼
那個清晨,世界明亮如不曾悲傷
風追逐著新面孔
唯有這一點我和人們一樣,回到安靜的物
輪 椅
曾無數次在腦海中幻想與它的相見
但都不及此刻尷尬
它到來,闖入生活
我以為我還能行走,但沉重的摔倒
讓我無話可說
像一道來自上天的指令
它在房間里與我展開對峙
藍色的編織坐墊,仿皮扶手,發亮的輪轂……
它完備、簡潔,冰冷且堅定
人終將墜向痛苦
墜向他們逃避的事物,認清自己
我坐上它,一具量身打制的囚籠
在十八歲時將我捕捉。它載我在房間移動
一只平穩又緩慢的龜
我知道我不能沒有它了,像曾經的對手
忘記仇怨,緩慢且艱難地建立起信任
震杳,1982 年生,無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