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四川文學》2024年第5期 | 劉云芳:移山記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5期 | 劉云芳  2024年05月27日08:45

    機動三輪車“咚咚”狂響,眼看著那座大山愈來愈近,巨大的石塊和翠綠的灌木仿佛正迎面而來。我的大兒子一再催問,什么時候才能到姥姥家。我逗他,要是沒有眼前這座山,馬上就到了。兒子反問我,你們為什么不把這座山移走。

    ——題記

    1

    想起奶奶,我首先想到的是她那終生無法治愈的咳嗽,而“城市”這個詞匯便是她咳嗽的源頭。她幼年時,跟著一位長輩去城里,天微微亮出發,天黑了才回來,步行了一整天,回來就發了高燒,一病不起。等燒退了,這咳嗽卻成了她生命里永遠的標記。

    奶奶總說我們是幸運的。我們小的時候,已經有了機動三輪車,每逢山下有集市,一群人像插蘿卜一樣,擠滿車斗。等十幾歲的時候,母親才帶著我一起去。車里完全沒有我的位置,他們便把我打發到駕駛者的身后,坐在車斗最前邊高出來的橫梁上。我雙手緊緊握著那道橫梁,全身用力,生怕一不小心,閃了出去。來回的路上,風迎面吹著,把我的馬尾一直吹向后面。山里的風是清涼的,直往發絲里鉆,往鼻子尖上拍。山下的風略帶暖意,但空氣里有附近鋼廠的嗆人氣味。坐在那個位置上,車前的風景一覽無余,道路兩側的人用驚異的目光看著我,而他們瞬間便與兩側的樹木一道被甩在身后。這讓我感覺到了一種近似流浪般的詩意。

    我們因為出門太早,總是穿得很厚。到了集上,太陽已經升出去老高,好像跟山下的人總是差著一個季節。這種時差不只是衣著,包括我們的言語、眼神里閃出的光澤好像都有著某種時間差似的。我們中的很多孩子都是第一次下山,目光在各種東西上來回掃著,看啥都新鮮。集市上熱鬧得很,賣貨的小販一眼就能解讀出我們的出身,高興時,會問,從山里來的吧?若發生了爭執,嘴一撇,就丟一句:山毛!這是一個帶有鄙夷的詞匯。她提醒了我們與地理位置有關的出身。

    電視盛行時,全村人擠在一起看,對山外世界的向往大約是那時候開始的。我們像蝸牛一樣,一方面不得不委身于大山的厚殼里,一方面,我們又嫌棄它的笨重。一群小伙伴在一起閑聊,其中幾個總是在說自家山外的親戚,他們會騎自行車,會從城里帶來各種我們不曾見過的水果。他們說話的時候是輕聲細語的,有些字詞的發音簡直跟電視里一模一樣。我當時并沒有在城市里的親戚,不知是爭執了多少次之后,我才忽然脫口而出,我們家其實并不是這大山里的。他們看著我,一臉懷疑的神情。回家分別問自家大人,連他們都不信。但這是真的。

    每年的清明節,大爺爺總會重復說,我祖上很多代都是木匠。我們家族原本住在黃河岸邊,那是運城市永州縣的一個村莊,正是鸛雀樓附近。我們其實原本不姓劉,姓吳。我祖上的那位爺爺,他的父親有一位劉姓朋友,一生潦倒,最后也沒娶妻,更別提什么后代了。我們的吳姓祖爺爺便大手一揮,從自己的兒子里派出一位,過繼給對方。這位祖爺爺過繼時應該已經成年,他首先繼承了對方的潦倒,幸而,他有一身的木匠手藝,便與一個兄弟開始沿村走巷,做起了木工活兒。幾年之后,他來到我們這座深山,出現在我們的村莊里。那時,村里人少,眼見我這祖爺爺人厚道,便一心想留他住下。他們許諾給他挖窯洞,也許諾幫他娶妻。可是他本不想留下。那一家人原本是想做個木柜,當天夜里已經完工,第二天,便能如期交貨,辭別。沒想到,到了凌晨,屋子里卻著了火。他們逃了出來,那木柜已被燒毀。對方提出,你若留在這村里便一筆勾銷,若要走,就得照價賠償。那時,我老實的祖爺爺經過一陣思忖,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留下!在這大山里扎下根來。現在,到我這一輩應是第八代了。

    這位祖爺爺大概也沒想過,他的一次妥協,造就了后輩子孫的命運。使大山成為我們生命里獨有的密碼。每一年清明節,我們都要走很遠,在那一叢墳頭前,大爺爺命我們整個家族老少三代全部跪下。我們在敬自己的源頭,而每一次我都在想,這墳地里掩埋的人,他在哪里,他的骨骼是否還有黃河的濤聲。在這干旱之地,他的夢是否常常漫過一道水痕。

    小時候學《登鸛雀樓》,我逐字逐句念,竟多情地以為,這詩詞是否是揭開我們與故鄉之間暗藏的密碼。而“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訴說的是否是我們世代在黃河岸邊的祖先對這一流往山間的支流的眺望。這里的“目”到底是誰?一條寬闊的河流在我心里流淌著。書本里說黃河是母親河。我也多情地以為,那是對我們這個家族的提醒。可是大人們關注于眼前事,他們覺得這故事是玄乎的,而且是無用的。每次清明節,大爺爺的講述在我心里播下種子,他看我聽得認真,跪得虔誠,歸來的路上,一再夸贊,甚至從包里拿出按照風俗滾過好幾個墳頭的豆子饅頭送我。那個沾著墳頭土的饅頭,剝去上邊的一層皮,送往嘴里,豆沙的甜和白面的香氣似乎攜裹了祖先的某種祝福似的。每一次,我都要故意問母親,大爺爺為什么給我。母親每一次都會告訴我,吃了它,你會長得很高,會跑得很遠。

    即便在這樣的小山村里,我們的祖母們,近的來自鄰村,遠的來自山東、河南。許多個遙遠的陌生之地來的女人,與家族里男性的血脈相融,漫延而來的是后代與山里的生活……這一切都在消磨我們與故鄉之間的聯系。

    我看見過,在我們村生活了一兩代的外鄉人,自降兩輩,稱同齡人為爺爺,也是在長大之后,我才體會到人在異鄉,是如何渴望融入,如何渴望消除故鄉給予的記憶。我想,我的族人們是否有意忘了故鄉。

    經過這么多代,這個家族的人終于與我們生活的大山融為一體,而此刻,我們的心里升出無數個觸角,一遍遍想,假若能將這大山從生命中移除多好。我們自然不是愚公,也沒有愚公的耐性。所以,我們只能將自己移向遠方。

    我們中的大部分也早忘了黃河與我們之間的聯系,年輕一代在城里打工,歸來時匆匆忙忙,也已不再去遠處的祖墳了。那陣子,大爺爺老了,他連褲子都拎不利索,活得也不那么體面了。但我一回家,他還是會拉住我,講那些大約只有他知道的家族的故事。他迫切地要把這些事情傾倒給我。

    幾個月后,聽到大爺爺去世的消息,那些故事在千里之外的我的心底,猛然間發芽了。

    2

    大雪之后,大爺爺的土窯洞就像一只趴著貓冬的老獸,天還不很黑,昏黃的燈光便已經亮起,成了這只老獸的眼睛。窯洞里隱約傳出一陣二胡聲,吱吱呀呀,傳到村里的小路上,被風吹散,像是大山骨頭里發出的聲響。有時候會是笛子的聲音,寧靜,悠揚,讓村里那些在爐火旁閑談或者瞇眼打盹的人,忽然側起耳朵傾聽。那些安靜的時刻,大爺爺可能是在畫畫。他把原本用來糊墻的白報紙裁剪成8K大小,用麻繩裝訂了,當本子用。大爺爺推動毛筆,在上邊勾畫十二生肖,也勾畫蔬菜。仿佛大半生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最后都化成這些簡單的事物。

    有時,我們都看著窗外,在樹與樹的間隙里,遠處的山脈起伏出漂亮的弧度。

    大爺爺,你什么都會,怎么沒進城?我問。

    我們那時候不興進城,他說。

    有這場對話的時候,村子里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多是些老弱病殘。接著,他開始講他的爺爺是進過城的,那是新中國成立之前,臨汾戰役爆發,解放軍好幾次攻城失敗,需要大量的炸藥,他的父親就用驢子架了平車往臨汾城邊送草木灰,具體是什么草木,我已無法求證。父親說可能是燒的玉米稈,也有可能是木炭,這些東西都可做炸藥。后來在資料上看到“第八縱隊第23旅把兩條長110米的坑道塞滿了炸藥”時,我便想,那里邊或許就有太太爺爺運去的草木灰在發揮威力。在那個最為壯烈的年代里,我的祖上也是維護一方安寧的參與者。他們并沒有因為地處偏遠而裝聾作啞。他們冒著危險,往返于城鄉,聽到戰爭勝利的消息,在山窩里歡欣,接著,繼續過起隱居般的生活。

    多少年里,人們都不曾想過去遠方,這大山是安穩之地。他們自給自足,種植五谷與蔬菜,豐收與否全看老天爺的心情。饑餓是常有的事兒,幸而家家都如此,也并不覺得有多苦。

    只有那些在村里活不下去的人才會選擇走出大山。比如我那位叔叔。家里連續給幾個兒子娶了媳婦,已經到處是債。眼看他二十大幾歲,還一個人單著。我知道,叔叔的處境應該極度艱難。那時,在村里,一個人沒能正常結婚,不管因為什么狀況,在人們眼里都是怪物一般的存在。叔叔想了很久,才背起自己那卷鋪蓋,走出大山,幾年里,音信全無。大爺爺知道,爬上對面那道高大的山梁,在每天都會有佛音流淌的石頭廟頂上,就能看到山下的村莊和遠方的城市。但是他很少去。兩年后,叔叔歸來,同時帶回來一個衣著時髦的女人。是的,他在城里娶了妻子,開了一家小店。他回來的時候,西裝革履,皮鞋擦得很亮,鄉村里的塵土一遍遍往上落,他一遍遍用力擦拭。那些年里,因為他,我們家族上方的煙火是最亮最密集的,它足以吸引山梁兩側好幾個村莊的目光。這束光不僅是從我們家族大院里升起來的光芒,它更像外邊世界在村莊里鑿開的一扇天窗。讓那些羨慕的眼神掛上去,與星辰一道在天空閃爍良久。

    羨慕的目光不久就隨著炮屑落回地上。人們不再執著于莊稼,從地里轉移到山里,開始忙于挖礦。這期間,一戶姓田的人家走了,去城里賣油條,女兒在旁邊的學校里讀書。每日天不亮便在街角點起爐火,他們渴望這爐火照亮他們的生活,但幾年之后,女兒因為早戀退了學,一家人的進城夢就此塌陷。

    在山溝里,那些挖礦的人與在城市凌晨點燃火爐的田姓人家沒有區別,他們都是在挖掉生活的大山,期望看到未來的坦途。他們辛勞而執著,要把生活的大山瓦解,再建立起一座屬于自己的希望之山。

    田姓一家灰頭土臉地回來了。這場出行是失敗的。我看見他們把大鍋小灶搬進村子,鍋底和爐內已經被城市的夜色染得漆黑,桌椅板凳也堆砌在廁所旁的角落里,便加入了挖礦的隊伍。

    第二戶去城市討生活的是林家。在別人的傳言里,總是把他們說得異常幸運。說他們遇到了高人指點,甚至說可能是因為他媳婦長得漂亮……總之,他們剛到城市的那部分艱難境遇在人們的講述里自動抹去,換上去的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

    初中時,我總流鼻血,母親帶我去城里看完病,說要去醫院附近的林家叔叔那里看看,便帶我來到他們的店里。現在想來,這探望鄉親的去處也有點奇怪。玻璃門上貼著“花圈”“壽衣”的大字。里邊擺放著各種汽車、樓房、紙線……有紙做的俊男靚女,還有各種金銀首飾,我大開眼界,感嘆:簡直就是一個紙質的人間。那時,林家已經把兒女們都接到了城里居住,我原本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早已經長成了陌生面孔。他們是熱情的,跟我們說話時很親切,但店里一來客人,就換了腔調。我隱約察覺到他們身上有了我們鄉村人不具備的某種精明。

    林家叔叔一直忙著扎花圈,那簡直是細致得不得了的手工。旁邊散落著紙屑和鉗子、竹簽等工具,他穿著巨大的灰布圍裙。林家嬸嬸在里間的小屋忙著準備飯食,這里逼仄、局促。待了一會兒,我便催著母親想走。

    林家叔叔的店開得紅火。他們都說死人的錢比活人的錢好賺。他們和我的本家叔叔變成了村里的體面人。村莊里的種種集體的窘迫,他們都沒有趕上過。村里修建小學,他們的名字排在功德碑的最前邊。在好多年里,他們是小孩子們渴望活成的藍本。

    多年之后,我已經參加工作,在火車上忽然看到林家叔叔和他的大兒子,他們正在分食一個大橘子。看到我的時候,林家叔叔從塑料袋里掏出兩個遞給我。他們此行要去南方進貨。每隔幾個月他們就要外出一趟。我們在石家莊車站分別,當時正是傍晚,我看著林家叔叔的黑色呢子大衣走在烈焰般的晚霞里。他的兒子緊追其后。他們要去趕著換乘另一趟南下的火車。多年以后,我想到村莊里那些遠走他鄉的人,總會想到身著黑色呢子大衣的林家叔叔,他的背影在晚霞里故意挺得很直,而他身后那個努力追趕父親腳步的青年絲毫不敢放松。

    3

    那年,我從另一個城市歸來,在洪洞站下車。母親提前聯系好,讓本家叔叔接我,在他那里暫時歇腳。那正好是新年之后,街上行人少得可憐,到處是倒著張貼的福字。叔叔在前邊哈著氣走,先把我帶到了他的鞋店,那是商業一條街的一個小門臉。一開門,便是大大小小各色、號的皮鞋。很快,一個戴了帽子、捂了口罩的人推門而入,但轉了一圈便走了。叔叔似乎習慣了這樣的顧客,只顧忙著自己的事情。不一會兒,他托旁邊店里的人看店,說要帶我回家。

    我坐在那輛大自行車后座上,感覺像魚一般穿過諸多小巷。我抬頭看到許多粗壯的樹木,在藍色的天幕之下伸展著墨色的線條。路過一個園區,那里邊有幾棵蒼老的大槐樹。叔叔也把這棵樹介紹給我,說這里是許多人的故鄉,每年有諸多鳥類來集會,也有很多人從世界各地趕來祭祖。那一刻,我大腦里忽然翻涌起黃河的波濤。這些年,提到祖先的時候,我很想跟某位族人一起聊一下我們的過去,那些我們未出生之前的故事或蹤跡。但大爺爺已經逝去,當年他講述的故事未落進別人耳朵里。每當我講起每個細節,他們都表示出驚訝,令我懷疑,這是否源自我個人的杜撰。并且故鄉究竟是哪里已然不重要,在忙碌者的眼里,父母住在哪里,哪里便是故鄉。除此之外,其他的追尋多是無意義的。

    很快,我們就到了一片平房區。進了大門,叔叔把自行車停好。我看到院子里狹窄的天空。屋子里也黑壓壓的,里邊的擺設顯出一種凌亂來,這凌亂將我逼了出來。叔叔再次請我,我才進去。他把沙發上的東西往一旁推了推,讓我坐在那兒。叔叔家的女兒伸著懶腰,背著書包走了。叔叔跟嬸嬸交代半天之后,便起身趕著回鞋店了。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大人們的勸誡:你們好好學習,以后沒準就像你叔叔一樣能進城,你們的后輩也能變成城里人。我當時并不知道他們這話只是說給男孩子聽的,暗暗將它當成督促自己的動力。等我真的去往他鄉的時候,他們站起來阻攔我,我才知道,這完全是一場誤會。在異鄉的大平原上,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自己的方言拋在一旁。那些曾經看過的電視都在此時派上了用場,我模仿著電視劇里那些人物的語言。故鄉這座大山在生命的舞臺上暫時退后。我需要拆除更多山脈,才能重建自己的生活。

    在洪洞縣城的那個早晨,當我旁觀了本家叔叔與我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樣的忙碌狀態之后,心想,假若很多年前,我看到這個與電視劇里完全不一樣的早晨,是否還會對城市懷有那樣濃烈的向往之心?

    幾年之前,本家叔叔的親哥哥、我的一位伯伯投奔他來,也在這商業街上開了家鞋店。我記得有一年除夕,村里人不斷往返于村口與家門之間,盼著我伯伯一家從城里歸來,直到大雪紛飛。大家踩著厚雪,看見他們被一輛驢車拉上來。周圍全都是箱子。到了家里,人們并不急于去試鞋,而是坐下來,聽他們講城里的事情。大媽之前沒怎么出過門。各種事情在她看來,都是有趣的,我至今還記得她繪聲繪色描述一個人在街上挑滿了蟈蟈籠子賣,她說,那蟈蟈叫個不停,要不是睜著眼,我都以為回到咱們村了。貓狗用來賣錢也就算了,連個蟈蟈也賣錢。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伯伯忙給大家拆箱子拿鞋。當時,流行一種叫“巡洋艦”的皮鞋。人們又說又笑,臉上洋溢著幸福。那個春節,大人都穿著伯伯從城里帶回來的皮鞋,他們也像我那位叔叔一樣,時不時擦拭留在上邊的塵土。后來,我拎了拎父親的鞋子,一只足有好幾斤重,真看不出哪里舒服。

    本家伯伯在幾年之后,打道回府了。在生意不好做的時候,他見好就收。用賺的錢給堂哥娶了媳婦,然后回到村子里放羊。他們就此解脫了,在村里,空氣里都彌漫著自由之光。他們并不羨慕城里人的生活,也不想留在那里。這一點與我的本家叔叔完全不一樣。

    我忘不了剛參加工作的那幾年,每次回鄉,家里都圍滿了人。他們問我外省城市的天氣、人們的生活。他們渴望我能用語言描繪出城市的種種景象,例如高樓,例如無人收費的公交車……那幾天里,我會一直被圍觀。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好幾年。

    那股打工浪潮最終還是來了。先是紅柳一家子出去了,他們回來的時候,衣著變了,發型變了,說話的神態也變了,手里拿著爬上山梁才能打得通電話的手機。之前,人們對歸來者的變化都會表現出一種戒備心理,甚至是鄙夷,但現在,新世界的招引反而令人興奮。人們三三兩兩地下山,女人們有的去當了保姆,有的當了服務員。男人們要么當保安,要么去當工人。年輕的打工者都帶走了孩子,最終,學校也空了。一切都是為了孩子——沒有比這更有力量的進城理由了。直到假期回來,孩子們語言在普通話與家鄉話之間快速地、自由地轉換著。

    人們像候鳥一般,在城鄉之間輾轉。平時在各地打工,一開始村里有紅白喜事也都回來,等到農忙的時候,趕著來種地、收莊稼。城里的工作和山村里的生活都不敢丟下。漸漸地,他們歸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就像我們第一位在這山里定居的祖爺爺一樣,在他鄉為后世子孫打造著新的故鄉。

    有人說,我那位本家叔叔在城里蓋了一套二層樓的房子,終于翻身了。也有人說,他的房子不只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巨債。后來,我在別的親戚那里,也聽到過他欠債的消息。聽說他去上海看到一款能充電的鞋,覺得新鮮,當即就簽了協議、付了貨款。等回來以后,才發現這款鞋子價格高昂,在小縣城根本就無人問津。

    大爺爺去世之后,在城里的本家叔叔回來得少了,有一次,他騎著摩托車從門前路過,向我們招招手,便趕緊走了。他的孩子們基本沒有回來過,在他們的成長里,盡可能地斬斷了與山村的瓜葛。大家都說,叔叔生養了幾個城里人。在人們的目光里,他將故鄉的大山從后輩子孫那里成功地移除了。在那片被移除的空地上,新的希望與新的失望交織著、重疊著,是漫長時光里的另一種風景。

    4

    弟弟早早就輟了學,在同齡人還拿著玩具槍,嘴里喊著“突突突”的年紀,他便去工地干活了,父母將這視為一種懲罰,希望那些身體上的疲乏能把他趕回課堂。弟弟向高空拋磚、在地上和泥,推送沙子,哪一樣干得都不比大人差。他在工地尋找到了課本上沒有的樂趣。那一年,他十五歲,已經能開著三輪車滿世界跑,在工地上也算是老人了。每天晚上,帶著滿身泥點子的衣服回家。我站在院子邊上看向遠方,鄰居滿是白發的奶奶正坐在樹下摘花椒,她忽然抬起頭,與我閑聊。后來又說,帶你弟弟走吧,讓他去城里。在這山里,終究還是沒啥出息。

    那個初秋,我帶著弟弟去往石家莊。他第一次坐火車,一切都是新鮮的。火車不時鉆入一截又一截隧道,在巨大山體的腹內,我們從玻璃上看著自己的倒影。那時,我也還是個學生,我不知道,我能將弟弟引領到哪里。

    像他這么大的孩子只能算是童工,最終去了一家燒餅店當學徒工。白天,他們在門口的火爐里看火候,收拾桌椅、碗筷,晚上,桌子并到一起,變成一張床,鋪上一層報紙,再把鋪蓋放上去。老板走的時候,把卷閘門落下,他們像兩個藏身于洞穴的小鼠,嘰嘰喳喳講述故鄉的事情。老板總是凌晨三點多就來了。他們也急忙從桌子上爬起來。餐桌上的油膩味已經深入被子里的每一團棉花。他們生火,也幫著和面,老板和面的調料總是會背著他們,說是有什么神秘配方。他們也聽話,每到這個時候,便主動背過身去。

    弟弟在那里干了整整一年,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每個月350塊錢的工資,老板總是不及時給他們,到發工資的那天,老板娘總是拿著4張錢在他們面前晃一晃,說,這是你們的工資,我幫你們存著,等你們回家時再朝我要。弟弟在那兒待了一年多,后來終于無法忍受,要求換工作。他又去當過保安、配菜工、涼菜廚師。收入很少,平時什么都不敢買。那時我已經參加工作。他不想住在環境嘈雜的集體宿舍,跟我住在外邊的出租屋。每天晚上,我困得受不了了,他還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我看見一雙黑色的布鞋停泊在門口,這是一雙十塊錢的鞋子,看上去是千層底,穿幾次便露出原形,鞋底都是紙做的。通常,只有在周末,我不需要上班的早晨,才能看見他貓在沙發上睡覺,鼾聲在屋子里回蕩著。電視屏幕上唯一能收到的一個頻道閃現著層層的雪花。有一刻,我感覺我們像寄居于懸崖上的兩株小草。

    弟弟到了婚嫁年齡時,我母親已經患了重病。他在城鄉之間掙扎著,甚至想辭掉工作回家照顧母親。這狀況令母親萬分自責。為了能娶妻成家,弟弟必須留在城市。有一次,有個女孩相中了他,看到我們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山上的盤山道,便又退縮了。哪怕弟弟說明以后在城市居住,對方還是把彩禮一加再加。最后只得分手了。

    弟弟最終落腳在一座小城里,在飯店當廚師。村里有人會眼羨我們,認為我們成功把大山移到了生活之外,都在城里扎下了根。可是,弟妹和侄女們回娘家的日子,他會沿著馬路開車,一路向東,開上高速,下高速,從盤山道上去,燈光環著那彎彎曲曲的路一直向上,像一只夜游的爬行獸。它開進村子,徑直停在家門口。他叩門,在父母的驚訝里,披了一身夜光進來,身上還有城市后廚的油煙氣。父母瞇著眼睛看時間,已經過了子時,詢問他是否有事兒,幾次之后,才明白,他不過是回來睡個覺,第二天一早就又走了。有兩次,我正好在家。他歸來時,我已經熟睡。第二天清晨,走進父母的房間,看他蜷縮著身子,躺在炕頭,感覺自己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

    弟弟說,假如不是孩子要上學,他大約是不會待在城里的。他想跟著父親去砍柴,高興了,再往山里喊上一嗓子,聽那聲音在崖壁間東撞西撞,不斷回響。

    我想起,歸鄉的路總是像遠行的路一樣都是很艱難的。一般情況下,通往城里的一趟公共汽車路過山下,另一趟停在山的那一邊。每次回家都是父親開著機動三輪車去山下接我。有一年歸來時天降大雨,三輪車無法行駛,我只好在山下的親戚家避雨,同行的還有一個原本打算搭車的鄰居。我看到父親從大雨里走來。從包里拿了一把傘,一雙雨靴。我們沿著裕里河的河岸,一路北上,河谷里的水奔騰著、嗚咽著,那巨大的聲響令人恐懼。父親一再提醒我走山道的里側,提醒我盡可能抓住那些粗壯些的灌木的根部。鄰居的半個后背已經濕透。他開著玩笑說,下輩子,說啥也不能投胎到這山里。而這樣的場景,在我在外村上學的那五年里,再平常不過。后來參加工作,有一年春節下大雪,山路全部封死,我爬上山梁才向單位領導請了假,但她依舊無法理解大雪封山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

    現在,路況好了很多,歸鄉不再那么艱難。我確定,我們從生活里移除掉的那一座大山,已經根植在了每個人的生命里。我開始認知大山里孕育的草木和人,以及我本身。許多事物在我心底交錯著,它們的剪影漸漸凝結成我說話、思考和呼吸的一部分。大山,再也不會像兒時那樣,成為我自卑的一個原因。

    那些在城市待久的人,像弟弟一樣,只要走得不是很遠,都會經常回鄉。當我們真的將這座大山從生活里幾乎移除的時候,卻在通過各種形式重建它的形態。我看見那些原本在田間地頭勞作的人,企圖用語言和圖片勾勒出這座遮擋了他們祖輩目光的大山的時候,所謂鄉愁就有了另外一番意義。

    劉云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主要發表于《北京文學》《天涯》《青年文學》《散文》《散文選刊》等報刊。曾兩次獲得香港青年文學獎,并獲得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孫犁文學獎、河北文藝貢獻獎。已出版散文集《木頭的信仰》《給樹把脈的人》《陪你變成魚》,童話《奔跑的樹枝馬》《老樹洞婆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