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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現在出發·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朱霄:鼠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 | 朱霄  2024年06月03日07:03

    本期《青年文學》“現在出發·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朱霄的《鼠》像一個尚存熱力的肉身。對于微細卑瑣的生命還抱有真誠的興趣,大概是〇〇后寫作者內里能量充沛的優勢。小說選擇了清淡的敘寫方式來進入往往被視為污穢而被嫌憎譏諷的鼠類世界,采用一種一滴水落到另一滴水中般的寫法,寫妥雪蓮的無奈而不做道德指摘,寫“我”對妥雪蓮的同情但不做無用的勸阻,寫尹晟和妥雪蓮的靠近取暖而無意將其視為真正的愛情。有著人的體溫的寫作,或許是甘愿在不知道屬于哪一部分的時候便站在無名者的一側,悲憫的抒情本身也是一種對抗堅硬世界的力量。寫作對于個體而言都是或大或小的精神事件。我們看到青年寫作者仍然相信著文學是精神世界的漫游和探險。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新敘事模式下的人物書寫實驗

    朱國華

    【朱國華,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國際漢語文化學院聯聘教授。】

    小說《鼠》打破了傳統的敘事套路,讓十年前與十年后雙線并行,描繪了兩個底層女性的人生故事。作者刻意將現實的生活與十年前的故事相互呼應,在文中埋下時間差異的線索,最后于末尾收束,制造了一定的戲劇效果。其中,第一人稱的“我”正是連接前后的關鍵要素。“我”既仿佛是十年前與尹晟婚外戀的服務員,又是當下勸說妥雪蓮的領班。從一個經歷者,最終成為他人苦難的見證者。小說中暗含人物變化,但略去了人物成長空白的十年,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間。

    事件發生的場域集中在酒店,轉移了婚外情、家庭矛盾的地點。文題為“鼠”,將酒店地下從業人員以鼠作喻,勾勒了酒店從業人員的具體事務、生活狀態,同樣也肯定了小人物努力尋找安身之處的精神。小說的情節并不新鮮,但能夠在此基礎上挖掘新的敘事模式尚屬可貴。除此以外,瑣碎的細節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觀感,難以抓住主要情節,存在進步空間。縱觀整篇作品,作者想要表達的內容由淺入深,雖筆力仍屬稚嫩,但也能看出其創造故事的能力,可存未來期待。

    朱 霄

    【朱霄,〇〇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在讀。曾在《中國校園文學》《作品》《香港文學》《廣州文藝》《特區文學》《文藝報》等報刊上發表小說、散文、評論等作品若干篇,并有作品被《小說月報》轉載。曾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感受嶺南”粵港澳大灣區高校征文比賽特等獎等獎項。】

    酒店里多了新鮮面孔,像水滴落進來,悄沒聲兒又消失。

    這座建筑很高,除了一二層連通所建的大廳,沒有一絲天然光亮。進門處的昏黃日光折斷在了外側的幾根承重柱上,呈不規則形狀鋪開,停止前進。巨大的水晶吊燈成為人造的太陽,樓內確然顯得金碧輝煌。臺階前的熒幕上滾動著殷紅的“今日滿房”,嶄新的商店馬上要在功能區開放,離去不久的客人已經預訂好下月入住的房間。前臺小姐不小心撒了一沓晚安卡片,被客人不輕不重的敲桌聲震了一下,顧不上收拾,轉而先為貴賓辦理登記入住。

    半吊子陽光、地板上某處頑固的污漬,以及郭主管繃開一顆扣子的外套、報欄里擱了三四天的舊報紙,都顯示今天這里和過去的每一天都一樣。

    畢竟她走了,我們還在這里。

    昨晚十一點左右,尹晟才匆忙趕到酒店。這次培訓,單位在市里最好的酒店訂了統一的商務標間。這地方建成不久,環境好,服務員也專業。房間號6410,進門是兩張單人床。斷定第二天還會有人來,尹晟心里就有些不大舒坦。當夜,收拾好躺下已經將近十二點,他早晨在床上磨蹭,拿起手機才看到臨時通知:這回他中了頭彩,獨享一間房。

    尹晟有輕微的潔癖。上次開會,和辦公室的小沈拼住幾天,光是對著外賣垃圾就發了兩通火。這在新員工中很受歡迎。他雖然也還算是年輕,但總在飲食起居上端著個傳統的派頭,不大看得上這些東西。頭一回嫌人家沒有及時扔,第二回又說桌子上灑了湯汁。小沈剛入職,不敢吱聲,許是怕他回來給下絆子,后面都夾著尾巴做人。直到最近幾天他幫忙跑了趟政府辦公室,搞定了個蓋章文件,辦事挺利索,尹晟這口氣才算順下來。

    他不愛去辦公室簽章,一般都差人去。單位之間距離不遠,但想過去得經過辦事大廳,總能見著幾個柜員。尹晟結婚前交往過一個女友,過去就在這里工作,現在已經從柜員晉升,有了單獨的辦公室,但偶爾還能遇到。因為彩禮的事情,他們當年分得并不愉快。訂婚前商量好了八萬,臨婚期改口成了十萬,雙方父母險些鬧到法院。這三兩下錯過了時候,后來相了幾年親才結婚。總之,他們之間見到了打招呼尷尬,不打也并不好看,倒顯得他小氣。干脆就避開,估計那前女友心里也這么想,照過一次面后再也沒見著。

    妻子在他出門前灌好了保溫杯,里面的水已經喝盡。杯子用了兩年,上面還粘著女兒買的貼紙。有一張脫落了半截,留了個難看的膠疤,閑時摳也摳不掉。房間里有速溶咖啡、綠茶紅茶包,就是沒有熱水。尹晟擰開兩瓶礦泉水,倒進壺里燒,又尋思開水一時不能入口,打算叫服務員再送幾瓶上來,摻成溫水解解渴。

    尹晟家就在市里,離辦公的地方不遠。但單位訂了酒店,他自然要來。這城市近兩年在發展旅游業,酒店多了,各方面水平也在提高。他以前愛回家,現在反而喜歡住酒店。去年有一次提前回家,想著能給家人驚喜,結果不單是電飯鍋里少了他的一碗飯,女兒見了他也沒什么好氣。過了幾天才說,媽媽本來答應她第二天去游樂園,他一來,就沒能成行。尹晟才知道,妻子平時做兩個菜,但如果家里只有她和女兒,她更多的是帶著孩子出門吃飯。女兒當然更喜歡下館子,下意識不怎么待見他。一時間,尹晟忽然覺得沒什么意思,不如在酒店里等著服務員送晚飯來。

    他已經三十五歲,在單位是個職級不高不低的主任。學歷所限,沒什么晉升空間,尹晟安心在這職位上躺了四五年。考進來的研究生巴著他喊領導,但心里都明鏡似的。那時候尹晟羞于擺譜,琢磨出人家其實不怎么看得起他,就失了剛開始拿捏的機會,再沒能有個小領導的樣。眼見著這兩年的科員一個一個調崗升職,他心里有些羨慕,但更多的是憊懶。干脆兩耳不聞窗外事,眼不見為凈。

    這回在職培訓,內容輕松,上頭還來了兩三個科長。剛好最近辦公室沒什么事,尹晟也被列入了培訓名單。他們這次來都住悅海酒店的南樓,在A、B兩個區混住。估摸著隔壁都有同事,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就懶得去打招呼。

    手機顯示有新消息。

    “小尹,上回叫你拿去蓋章后送交的文件還記得嗎?李科長看了最終版,細節好像有點問題,得和你這邊再核對一下。”是宋副科長發來的。

    按照流程,上次的文件發過來的時候,得打印出來拿到市政府辦公室簽章提交。他想到這東西提交路上可能經歷的曲折,心里就頗有些煩躁。所以叫同事王娟打印好,沒怎么細看就給了小沈。

    消息來得突然,尹晟后背冒出點虛汗來。

    客房部的郭主管打電話過來,叫我給南樓A區四層的客人送幾瓶水。今天樓層的兩個服務員忙得腳不沾地,也不能怪她找上我。在系統里查了一下房號,是昨晚入住的6410,政府單位的熟客。趁客運電梯沒人,我從樓棟的地下室上來,轉了兩趟,到得比平時還快些。

    事實上,悅海酒店不允許服務員出現在客運電梯里。對這些人來說,樓內貼著墻根走,大廳里繞著周長走已經成為常態。生活習性類鼠,盡量在地下活動,只等著客人打來電話,竭力維持某種微妙的平衡。我倒也不是故意破壞規矩。這座城市適合旅游,客人也多,悅海經營十年,已經成了市里的老酒店。有些東西不比以前看得重,這是默認的事情。員工用梯壞了十天沒人來修。大前天經理突擊檢查,胳膊夾在電梯里頭拖不出來。沒受什么傷,但人受了驚嚇,當天下午就休假沒來。前天我有意無意繞過去三四次,仍然不見維修工上來,就甩手不管,今天員工們只能試圖把自己隱入客運電梯,但清掃員顯然未曾想到,自己的清掃車笨重到了難以忽視的地步。

    房間正對著電梯口,垃圾桶上的煙灰缸今天還沒清理。婷婷恐怕巡完樓就忙著照應三層的幾個VIP。我右手有點舊傷,使不上勁,四瓶水不大好拿,于是把它們兜在原本的塑封里提著。現在就擱到地上,彎腰對煙灰缸吹氣。白沙和煙灰吹起來一點,但沙子裹著的痰液紋絲不動。此刻手里沒有硬卡片,我琢磨等會兒過來或者在群里通知婷婷收拾。

    酒店內廊鋪著厚厚的地毯,放水、吹灰的動靜并沒有很大。但客人估計是算過時間,背后的門忽然響動起來。我不得不提上水,回頭去看。

    一個長相斯文的男子站在門口,身量中等,松松垮垮地穿著酒店的浴衣,腰上的系帶正匆忙地下滑。他的頭發還沒干,順著發縫往下滴水,眼睛都有些霧蒙蒙的。這男人怕是戴慣了眼鏡,長著一張短寬的闊面臉,鬢邊的頭發不自然地折進去窄窄一條,像是被鏡腿長期勒著,仔細瞧鼻梁和太陽穴還有隱約的膚色分層。

    這裝扮其實很眼熟。我尋思。

    他伸了兩只濕淋淋的手出來,我把水一瓶一瓶地拆出來遞過去。男人大抵沒想到竟拿來四瓶,頓了一下,把先到手的兩瓶往懷里攏了攏。

    “原來還能一次送四瓶,上次來怎么只有兩瓶?”

    這回是四層的標間。但前兩次他住在五層大床房,我在某處長門前立崗時見過。

    “您單位訂房次數多,這回是酒店贈送的。”

    他笑起來,說了聲“謝謝”。門合上時,我險些磕到腦門。

    制服系到了最上面的紐扣,胸口有點勒,我解開一顆透氣。這種熟客的工作最不好做,得隨時準備好口頭應付的那一套。另外幾個領班對常來的單位如數家珍,我晉升晚,只有個模糊印象。這時候才想起來早上原本是要去北樓檢查衛生。悅海的客房部分了南北兩邊。南樓主要接待來開會的機關單位,北樓則是平時的散客,兩棟樓的三四五層連通,方便走動。散客大多數是來旅游的,比這邊的常客好應付得多,但得在衛生上下點功夫。悅海長期缺人,這段時間里,實習生妥雪蓮負責一整棟北樓的對客服務,衛生上就難免出紕漏。

    從四樓南北互通的走廊過去,走廊清掃員留下的碎屑尚未清理,客人丟到門口的外賣包裝盒也沒有及時提走。上周有人結婚撒了一地的亮片,今天的走廊還有角落在閃閃發光。四月是旅游高峰季,北樓三百多間客房住了三分之二,甚至有大床房強行住五個人的情況。各種標配用具不夠,妥雪蓮就得在七層樓間飛跑,來回添床送東西。這事情說難也不難,但也算不上容易。添床得看力氣,送東西得看眼色,現在都講究培訓夠時長才能上崗,這點大不如從前。

    走到C區,6478的門大敞著,我停下來探頭去看。

    “領班!”妥雪蓮迅速從行李置放架上起身,著急地拍了拍工服上的褶皺,聲音有些沙啞。洗手間就在房間門的右首邊,隱約能看到維修師傅的背影。我裝作沒看見她的動作,指了指外面的走廊。不等我說出什么,她就胡亂地點頭。

    “等這邊維修結束了,我就去做常規衛生。”妥雪蓮小聲說。她很瘦小,臉上冒著幾顆痘,眼睛看起來有些羞怯。

    這話堵回我習慣脫口而出的說辭,點了點頭就打算離開,臨走又瞟了一眼行李架。這東西在房間近門位置,設計成方凳樣子,上面繃了層厚海綿墊。服務員如果在監工,坐房內椅子得罰錢。但死規矩鎖不住活人,大家就坐到行李架上。這導致從去年起,做監工時坐行李架也扣兩百。

    “徐姐等一下!”我不追究她,她倒是朝我追過來。

    師傅大概在修洗手臺,突然有丁零哐啷的敲擊聲。我轉過身來看她。

    “姐,最近能給我安排一天休息嗎?有點事想回家一趟。”妥雪蓮緊張地掃了我一眼,眼睛又垂下去,十足的小服務員味道。她一米五左右,我得稍微低點頭看她,然后就注意到她的右手連同袖口沾了幾道墻灰,她蜷著指尖,似乎正忍住不用左手去蹭。

    她是隔壁城市一所學校送進來的一批實習生。讀書晚,今年才滿二十。生物制藥專業的職校學生,進不了什么藥廠,統一都成了服務業的預備役。閑聊了幾次,清掃員們都知道了她的來歷。同期悅海收了兩個人,一個已經退學離開,只剩下她還得干半年。職校和悅海之間有些合作關系,每年都送人進來。況且實習生工資低,更沒什么福利,酒店也樂得收。

    我思忖,妥雪蓮是替了今天段大姐的早班,大概率能把后日的中班換給大姐。調休倒也不是什么難事。但最近她顯然有點心神不寧,排班已經改了好幾次。勁頭足的時候能給別人代班,有時又忽然有急事,取消個一兩次。就像今天代班,明明是早晨,她從行李架上跳下來時,臉色卻有些灰敗。

    沒空多想。電話又在響,我不松口只吊著她,故而擺了擺手,邁開了步子。

    培訓四天還算順利,和相鄰單位的同事們吃了幾頓飯,關系處得挺好。但尹晟不如別人輕松,這幾日還心有余悸。頭一天的時候,他接到宋副科長的消息,險些以為自己闖了大禍。文件沒過目就拿去蓋章簽字,等著挨頓批都是輕的。要是誤了公事,他都沒地方賠罪去。工作這么長時間,雖然沒什么功勞,但尹晟一般都謹小慎微,沒犯過這么明顯的錯。事后不禁又在心里給前女友記了一筆。

    這文件本來是蓋章后要交給李科長的。人家拿到后,一眼就看到幾個錯別字,動了點氣。檢查錯別字這活兒就該在尹晟這一關解決掉,結果他以為跟平時工作差不多,沒動什么腦子就遞了出去。辦公室里的起草人年齡大了有點老花,尹晟竟也把這茬忘了個干凈。好在李科長是體面人,聽說他在培訓,就自己修改好,發了最新版本過來。尹晟沒挨著罵,心里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把電子版發給王娟,叫她重新走一遍流程給送過去。

    事情到今天已經處理妥當,但早在辦公室里傳開了。每年新人入職的時候,他胡蘿卜加大棒地警告工作要領,苦口婆心地叫他們認真看每一份文件,到頭來自己翻了車,指不定這些人在背后怎么笑他。尹晟想起來就心煩意亂,簡直希望這培訓越久越好。

    今天開完會略早,比平時早一個小時結束。悅海的規模很大,客房樓旁邊就是悅海會議中心大樓。尹晟從會議中心出來,婉拒了同事去人工湖邊散步遛彎的提議,直接回房間休息。

    南樓在大廳靠右,A區又在四樓靠左。除了大廳是锃亮的白色暗紋地板,酒店內部走廊地毯都是規律的菱格,看多了叫人頭暈。兩邊都是房間,屋內既已有小陽臺和落地窗,走廊就毫無自然光可言。悅海酒店客房樓內的燈因此長期亮著,但選擇的是偏黃的色調,且平日不舍得全部打開,故走廊內頗有些昏暗。

    電梯口是建筑“凸”出去的一塊褶皺,對面是他的房間,側面緊鄰著一堵墻,通往下一條走廊。從結構上說,這樣才能“凹”回去,延伸出新的走廊。但這墻不能太突兀,所以放了個棗紅色的置物桌。上面的文件籃里擺著今天的報紙,還有本地當月的文學刊物。尹晟從電梯晃悠出來,正無事可做,忽然產生了點興趣,就拿出一本倚著墻翻看。

    “打過電話已經十幾分鐘了,現在才來開門!明明說得很清楚,會議馬上要開,有很要緊的文件要進去拿,你們這是什么工作態度?”一個音調很高的男聲突然在走廊里炸開,聽起來怒氣不小。

    “耽誤您的時間不好意思……”一個慌張的年輕女聲,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就你這個能力,怪不得只能在這兒當個服務員!你懂什么叫重要文件嗎?”說話者手里似乎拿著提包,還有悶重的拍打聲響起來。

    尹晟一開始單是吃驚,這會兒就多少有點看熱鬧的心思。他把雜志合上,稍微從墻角側過來一些,看到墻后的走廊不遠處立著一男一女一高一低兩個身影。低些的女子穿著米色的服務員工服,在一串房卡中翻找,終于確定一張,上前一步刷卡,“嘀”了一聲,高點的男子馬上進去摔上了門。

    悅海酒店的服務員很少出現在人前。尹晟在這里前后住過三四次,偶爾才會見到她們走在角落,看過去,馬上能收獲一句應時問候。這些人的步伐總是很輕快,臉上也都帶著微笑。平時如果忘帶房卡,只需給客房中心打個電話,大概兩三分鐘就能見到上門的人來。無一例外,她們都是從某個角落忽然冒出來,解決掉問題,走兩步就消失不見。

    過去,尹晟訝于服務員的上班模式,更猜不透這棟樓里究竟有多少個人隱在暗處,時刻等待召喚,細想甚至覺得害怕。這是他頭一回親眼看到開門服務,卻是差點發生沖突的情況。客人進門后,那服務員也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門口木愣愣地站了幾秒。尹晟見了方才的熱鬧,這時候陪她一起呆怔著,似有些沒看夠。愣罷,她往尹晟的方向走過來。這個服務員個子算是比較小,也看不出頭發有多長,包裹在深藍色的發網里面,和其他面容模糊的服務員沒什么兩樣。幾張串在一起的總房卡連同鏈條在手里叮當作響,并著年輕女孩手腕上的一串彩珠晃人眼。走近了,尹晟才發覺她的眼圈泛紅。

    他忽然就起了點惻隱之心。

    那女子正要經過,尹晟橫過來,沖她揮了揮手。原本想安慰兩句,但興起突然,還沒想出用什么詞來講。服務員站住,有點呆滯地轉過來,一時沒什么反應。

    尹晟有點尷尬。他示意對方等一下,馬上掏出自己的房卡刷卡進門。四下找了找,看到靠門桌上有昨天同事給的倆橙子,也不管合不合理,就拿出來送給人家。他緊接著憋了一句“別在意這回事兒”,被自己的沙啞聲音暗驚了一下,又欲蓋彌彰地咳了幾聲。

    服務員抿了抿嘴唇,捏緊了橙子,低頭道了聲謝。

    妥雪蓮昨天下午兩點上班,晚上十一點下班。當天的晚安水果是橙子和香蕉,有兩間房臨時退掉就沒送。但多出來的水果沒在工作間里,來上夜班的段大姐就疑心她偷拿,仿佛自己吃了虧,專程下客房中心一趟來告狀。

    妥雪蓮剛從中心離開,段大姐后腳就跟了進來。我正忙著接前臺打來的電話。晚上有幾個房間要退,明天九點還會有新客人進來,所以得盡快清掃。我邊聽邊在記錄本上寫下房號,眼睛還不由自主地看著段大姐在辦公室里轉悠。

    七八年前,悅海的客房中心還設在旁邊的綜合服務樓里,位置挺寬敞,視野也不錯。幾個經理開會討論,認為服務員回客房中心辦事太不方便,不如直接改到客房樓。雖說如此,我們心里都門兒清。那里后來被改成了領導辦公室,客房中心挪到了客房樓的地下一層。這酒店建得早,停車場設在外面廣場。地下的房間之前是布草換洗倉庫,如今在角落里收拾了一間出來,安置成了客房部文員和服務員的總部。

    搬過去的時候東西不多。幾個文員抬了一臺電腦,一臺微波爐,又請維修工幫忙扛了冰箱和桌子過去。弄好以后倒叫人驚覺,原來四百多間房的大酒店,客房服務竟能由這么小的一間屋子撐起來,但倒確實是方便了工作。上班時間,服務員都蟄伏在地下的洞穴里,時刻準備著被傳喚出去。悅海像個巨大的鼠窩,能隨時傾巢而出,也能迅速減員淘汰,完善它的服務體系。故而,身邊的同事越來越少,我也終于從服務員干到文員,甚至混到了如今領班的年紀。

    地下室里陰冷。辦公室門口還能看到粗大水管轉彎的凸起。快到秋季,段大姐還穿著夏季的米色工服,這會兒自己搓起手來,瞇眼看向小桌子上的簽到表。三年前酒店就啟用了企業微信定位簽到,在此之前,整個服務系統的員工都得準時來中心簽到簽退。因為習慣,這個傳統就一直延續了下來。我放下電話,轉向段大姐。她見我閑下來,抖擻精神,先在褲子上抹把手,在靠邊的凳子上落了座。

    不出意料,她給這事情添油加醋,甚至上升到酒店運營的高度。我早就發覺,只要回到地下室,這些服務員都靈動了許多,一改機械的微笑,更像是平時生活里能見到的人。實際上,基本每天酒店采購的水果都會多一些,在送完當日的份額后,品相好點的就會退還到中心辦公室,第二天繼續裝盤。更多時候,送上樓的水果就別想再看到,服務員肯定會瓜分。前幾年,還會有維修工每天下班前先去服務員休息室,趁人不在拿剩余水果,一提就是一小包。被拿了水果的服務員也不敢吭聲,畢竟是自己克扣下來的,只會在下次加倍小心藏匿。今天段大姐這么著急,顯然是沒在休息室看到剩余的份,認為妥雪蓮全給拿走了,心里不舒服。

    我委婉地告訴她,妥雪蓮下班的時候把兩碟水果拿到了辦公室,放進了冰箱。我又建議她拿一些回去,找補說妥雪蓮也拿了倆橙子,剩下的放到明天的話,品相也不夠新鮮。

    段大姐的兒媳婦最近懷孕挑嘴,水果在外面買起來又太貴。她知道我給她留臉,忙不迭地起身,不好意思再講什么話,但也沒忘拿個袋子裝走那兩盤橙子和香蕉。出去時不小心在門框上蹭了一下肩膀,斜斜沾了點灰。她伸手拍了兩下,沒拍掉,干脆扭身走了。

    我瞧著,忽然想起上次在客房前見到的妥雪蓮,她那時手里也沾了些墻灰。酒店房間里都貼著素色的壓花墻紙,罕能見到這些東西。但修理盥洗池的維修師傅往往會要求服務員帶著掃帚,及時把修理時的土灰清理掉。明天也有兩三處要修,但妥雪蓮的排班時間已經修改,正巧到了她休息的時候。方才下班前,我試探問她具體的理由,卻見她神色恍惚,口中單說是要回家一趟,沒有說是什么事情。當時的我來不及琢磨她反常的表現,前臺的電話已經重新響起來,倒錯過了詢問的最佳時機。

    可能因為突然留了心,尹晟后來又見到那個服務員好幾次。過去負責南樓的是個面善的大姐,他已經認識。現在的這個服務員倒是新鮮。大概是干得沒多久,見到客人也不敢打招呼。路上遇到,就停在原地,目送客人離開。

    那天,服務員收了他的橙子,倒也和他說了兩句話。原來她負責北樓的樓層服務,但南樓的人有點急事走不開,她就從北樓匆匆趕過來,導致誤了人家的時間。這女子家是本省鄰市的,才來兩個月,也確實沒什么經驗。一時半會兒被人為難,沒法有個資深服務員式的反應,實屬正常。

    來往間他們熟悉起來。她二十來歲,限于學歷,只能從服務員做起。這是大酒店,經理都碩士起步,部門再往上還有更高的董事。服務員接觸不到這么多,只知道自己上頭是領班,還有個胖胖的主管,偶爾客房部的經理還會來巡查。他們也并不能每次都聊很多,尹晟多數時候要靠自己的常識補足一些細節。她總是進門沒多久就被領班叫走,去給其他客人送生活用具,忙得腳不沾地。有的房間里多住一個人,就要加張小床,得從倉庫申領折疊床,再拖到房間里,展開鋪好,非常費勁。客人多的時候,她一天得加三四次,累得話也不想說,來送飯就默默給他把筷子放好,叮囑他吃完了打電話給客房中心,中心就會通知她來收。一來二去,尹晟嫌麻煩,干脆保存了她的電話號碼,不再通過酒店服務中心中轉。

    培訓最后一天的晚上,他們其實已經處在半放假的狀態。辦公室群里也開始活躍,尹晟難得高興。他給妻子女兒打去電話,問她們的晚飯吃了什么,妻子用視頻拍過來家里的飯桌,尹晟甚至感到幾分陌生。女兒明年準備上小學一年級,妻子已經在謀劃給孩子報名口才班和書法班。她同他講,她單位老張家的女兒去年上了央視的兒童節目,一點兒也沒露怯,孩子必須得從小抓起。

    尹晟聽得腦殼發昏,一邊搪塞她,一邊隔著屏幕逗弄孩子。但女兒逐漸對手機失去興趣,扭頭去看電視。妻子也像是有些疲累,早早掛了電話。

    今晚送餐來的還是那個服務員。這次來得很快,大概是剛好有空檔。尹晟之前看她端不住大碗的湯面,后來就專挑米飯來點,私心以為灑了也比較好收拾。結果,在七月的天氣里反而看到她的手凍得通紅,一碗蓋澆飯也端得膽戰心驚。

    尹晟趕忙從床上下來,接過晚飯。他很有些震驚地問服務員,大夏天的怎么凍成這樣。她囁嚅了半天,說是剛才給客人帶去冷風機,又用了太多的冰塊,一時半會兒暖不過來。三言兩語中,尹晟才慢慢弄明白。有人嫌房間里的空調制冷不夠,找酒店提供冷風機。冷風機運作前要先加冰塊。她沒什么工具,中心提供了一大袋子冰塊,就只能用手一把一把地放進去。凍得受不住,骨頭痛得沒辦法,得兩只手輪著來,導致現在都不怎么靈活。

    他從行李箱里拿出一條新毛巾。妻子在他出門前給他裝好,說酒店的毛巾都不怎么干凈。但他其實也沒用過幾次自帶的。尹晟叫服務員等一下,自己用熱水淘洗了毛巾,從洗手間出來遞給她。

    女子慌亂地縮手回去,口里說不用,等會兒就下班了,回宿舍就能暖和,何況夏天氣溫高,過陣子就好。尹晟好歹當了幾年辦公室主任,盡管沒什么威嚴,但平時習慣了勸新職員注意身體,不由分說地把毛巾覆在了人家手上。

    服務員年輕,臉上還有幾顆痘痘,細看原來長得也不錯。從尹晟的角度,單能看到一點翹起來的鼻尖和飽滿的額頭。她忽然安靜,垂著眼簾,這時候才讓人注意到她睫毛根處影影綽綽的一個黑點,隨著眼睛的睜閉忽閃。

    房間里的燈光很暗,他想起那個最后沒能結婚的前女友來。

    妥雪蓮簡直是十年前我的翻版。

    我二十一歲進來,是當年酒店落成后的第一批員工。那時候的悅海賓館以市里最高接待水平自居,打著高層入編的旗號招入了相當數量的人。報名考核,再活動活動關系,甚至連進來的普通文員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小領導親戚。本來是五星的豪華酒店,后來因為常常承包政府開會的住宿,慢慢降了等級,風言風語才散了些。

    在關系戶的名額之外,還有幾個服務崗的活動空間。二○一三年,文化水平還沒能卷到現在的水平,面試成了選美大會。我雖然個子不高,但長得不錯,盡管只讀到高中畢業,也就這么混進了悅海酒店。當時將全副身家挪來這座城市,就算后來和家里斷了聯系,還是能一直混到現在。同一批的人走了不少,我也沒什么更好的去處,就留下來。十年日子熬出了點名堂,二○一幾年的時候,我也還坐在行李架上看師傅修洗手臺,幾年后卻已經能吆喝服務員起身了。

    這周郭主管休年假,幾個文員輪番休息,導致我連軸轉,一直沒什么時間去問問妥雪蓮的事情。她休假回來那兩天有些頹靡,后面倒是恢復過來,上下樓步子都輕快了許多。我支使她一天內在樓層和地下室之間來回跑了十幾趟,擱在婷婷或者大姐身上肯定要拉臉,她也沒多說一句。頭發似乎比平時扎得高了點,正面還能看到發網上的藍色蝴蝶結,顯得頗為俏麗。我琢磨不出什么緣由,意欲在吃飯換班時探她一探。

    到了時間,她按點下樓。褪去臉上公式化的笑,妥雪蓮也像是回到了一個安全的窩點。她從桌前繞到我身邊,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像過去無數個等待換班的時刻。我沒預兆地開口問她,自己卻先緊張起來,不自覺地注意到小房間里剛切過水果,有股黏膩膩的果香。這味道和地下室本身的潮氣混雜在一起,我猜過幾天就會在墻上生出新的霉點。

    “家里有點事,”妥雪蓮輕描淡寫,“但已經結束了。”

    我把筆擱在桌上。椅子的扶手掉了點皮,我揪了一下,竟扯出更大一塊破口。她語氣里有幾分郁郁,也并不像是愿意填補細節,讓我有種不上不下的尷尬。

    妥雪蓮坐在轉椅上,轉了方向,這時候靠我更近一些。她看出了我眼里的窘迫,張了張口,貌似不在意地說:“我媽媽結婚了,我還是得回去一趟。”

    我吃了一驚,覺出自己詢問的不妥,卻不知說什么好。如若是在樓上面對客人,我近兩年還從未有過如此無言以對的情況。但偏偏是此刻在地下室,情緒更敏感,嘴卻笨了些。一時間,我便只是直愣地去看妥雪蓮,試圖在那張臉上找出其他的表情。

    她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很快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轉移了話題。我沒什么演技,何況正陷在方才的信息里,難能做出回應。她自己去摸桌子上的幾個小番茄,遞給我一個,自己卻并不吃,捏在手里摩挲。好在門口忽然有了些窸窣聲音,聽起來像有老鼠在竄。妥雪蓮方才如釋重負,告訴我,可以換班吃飯了。

    尹晟把手機擱在床頭,沉默了半晌。

    “先休息吧。”他沒清嗓,這話聽起來有種黏稠的質地。

    屆時,服務員的手里已經攥滿了汗。她有點不敢直視男人的面孔,移開目光,看向床頭規律地噴著水汽的加濕器,電視節目正演到了要緊處,靠近玄關的燒水壺響起了沸騰之聲。

    悅海酒店自開業以來,號稱滿足所有客人需求。南北樓的四個區中,每層的盡頭都有兩間套房。房型價格偏高,淡季也在千元以上,平時主要提供給有結婚、接待需求的客人。套房內,客廳、臥室、兩衛加陽臺,基礎設備一應俱全。每天還會有服務員“開午休”“開夜床”,也就是在午休和夜晚提前準備好適宜休息的環境,換新布草,方便客人回房入睡。

    尹晟不止一次聽那個服務員講起套房的規矩。在她的口中,這類房間的對客工作格外多,但畢竟人家有錢,客房中心至少有四成的時間忙著處理這些VIP客戶的需求。平常的服務也罷,還有更為奇葩的事情層出不窮。拿前段時間來說,有位套房客人嫌冰箱不夠大,中心叫服務員去庫房給換一個新的大冰箱來。當時那人住在五層,她求爺告奶地找了三四個清掃員一起去抬,還有個半路閃了腰,過后兩天都沒來上班。

    尹晟過去覺得悅海住著舒服,哪聽說過這種事情。他隱約覺得不對,卻又陪著服務員一起譴責那些過分的客人。他們在一起的狀態從拘謹轉向熟稔,甚至日益如膠似漆。那段培訓結束已經有三四個月,尹晟基本享有了她為數不多的休息日。酒店是調休,并不受制于周末。他得以在某些工作日里重回悅海,甚至次數愈加頻繁。服務員過的日子逐漸在他面前清晰起來,她在他面前也愈加自然放松。

    一段時間里,酒店昏黃的走廊燈光,晚上準時敲響的門鈴,她不允許開燈的嬌嗔,甚至脊背汗濕后的觸感,混雜成了迷蒙的記憶。他不樂意她在過短的時間里反復談那些慣于支使人的客人,懲罰似的掐她的胳膊,服務員就笑叫著鬧。她的聲音有點沙啞,竟叫人更生出更進一步的想法。他們在長時間里嘗試聊天,卻又不得不對視就發笑。尹晟難以在這種場面中想起家里溫和的妻子,以及孩子明年要上的什么興趣班。

    他們這次在套房里見面。她照例敲了三下門,禮貌問詢房內是否有人。半天沒有回應,就直接刷卡進門。服務員先把手里的酸奶水果整齊放在客廳,動作有點緩慢,但也還算利索;再打開近門洗浴間的射燈和鏡燈,接好凈水,開啟燒水壺;進一步打開廊燈、客廳的房燈,以及吧臺上的加濕器。拉好客廳兩層厚重的窗簾后,她朝臥室走。里面大概開了床頭的閱讀燈,影影綽綽地投了點光在門口,卻見尹晟斜靠在床頭瞧過來。

    服務員疲憊的臉上現出好笑的震驚來,旋即變成意料之中的欣喜。她自然地坐到床的另一側來,慢慢仰躺下去,側頭去看尹晟。他湊過來想摸她的手,卻聽她吃痛地叫了一聲。

    尹晟支起上身看她。服務員的胳膊肘支在床上,右臂明顯有些肉感,不自然地彎曲著,在空中晃悠。兩個人相對無言。過了會兒,她先開口。

    今天有客人想要硬一點的床,中心的文員叫她去倉庫找了床板,預備安置在客房的床墊上。兩個二十幾歲的服務員一起抬,都沒什么力氣。進門是側身進的,她落在后面,沒看到前面的路,一扭一磕,手當即就腫了。郭主管給了她一包冰塊,敷了一會兒,消了些腫,不那么嚇人了,但仍是疼。但今天酒店滿客,主管叫她繼續值班,忙不過再叫她來幫忙。大概休息了兩三個小時,她晚上就被派來給尹晟這間套房“開夜床”。

    那雙和前女友像極的眼睛里流出點眼淚來,很快就干在面頰上。已經是秋天,房間里沒開空調,不熱,但有點悶。說出的話也像是忽然砸到了地上,接不住,也沒什么辦法不叫它落地。

    妥雪蓮最近在琢磨辭職。

    最初發覺她這個想法的是婷婷。她們兩個平時在樓層工作,偶爾也能遇見聊兩句。這話轉頭就傳到了我的耳朵里。十個服務員八個想辭職,何況她只是實習生。這情況我見過很多,去年旺季的一個月里走了四個,進進出出,最短的干了一天。這城市不大,酒店工資也低。一個月兩千五,月休四天,還得日行兩萬步,自然沒什么人能堅持。

    我沒有提前給她準備辭職的審批單。妥雪蓮現在干了快半年,在這個時長走的倒少些。大多數人一時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大概還會拖一陣,或許想通了壓根不走也未可知。

    悅海客多。昨天中午經歷了一家能源公司的會議客戶退房,空了幾十間,晚上又住得滿當當。我休息了一天,今日上班就面臨著一堆細瑣的雜事,不勝其煩。

    “6219換個服務員來!空調還是不制熱!”

    電話接起來,對面口氣很沖,是剛才接過的電話。這半邊樓都是散客,大多是來旅游,住不長久,維修工也都疲于應付。6219住了一家人,據前臺說是來度蜜月的,還給送了蜜月套餐。就是不清楚怎么帶著孩子來度蜜月,我們在背后也不便議論。當時叫了妥雪蓮去處理,現在又來電話,估計難纏。我匆忙把工作交給另一個領班,又給工程部的王師傅去了個電話,自己從員工電梯走捷徑趕上去處理。

    還有幾步,就聽到什么東西砸到地毯上的悶響,似乎還夾雜著細碎的哭聲。門虛掩著,我敲門進去,先瞧見了妥雪蓮細瘦的后背。她在玄關口站著,后腦勺一縷頭發落到脖頸。燈幾乎全都開了,影子縮成一團被妥雪蓮踩在腳下。我一邊分神想她今天束發不合格,一邊越過她轉看向屋內。

    6219是大床房,看架勢是住了一對夫婦和一個孩子。床單很亂,被子團起來丟在一邊,是已經住了一晚。這會兒女人坐在床沿,男人在靠窗的椅子上坐著,他懷里還有個正哭的小嬰兒。地毯上滾著個塑料玩具,看不出是什么東西。我估摸是逗孩子用的,局面大抵還不算太糟。

    三十幾歲的女人,穿了條深藍色的絲絨長裙,化著有些濃的妝,一看就不好惹。但我瞧著她似乎并不生氣,倒像是強撐著的氣勢,臉上尷尬勝過了其他情緒。

    “空調不制熱,噪聲還很大,怎么派個不頂事兒的來?”女人說。

    聽語氣,不知道妥雪蓮又怎么惹了她,我忙賠上笑臉道歉。墻上安置著中央空調單個房間的開關界面,設置看起來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房間確實并不暖和。已經到了深秋,基本每個客人進門第一件事就是開空調制熱。我細聽也能聽到些噪聲。

    “我剛才已經通知了空調師傅,馬上來給您修。您看現在方便嗎?”我刻意揚了揚語調,轉頭示意妥雪蓮出去。但她目光有些呆滯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向男人懷里的小孩,聽了話也沒什么反應,我暗暗咬了咬牙。

    “你們這服務員來這兒多久了?”女人沒回應空調的事,冷不丁地轉了話題。

    我以為她嫌妥雪蓮辦事不熟練,趕忙找補:“您別生氣。這是我們這兒的實習生,不太熟悉流程,下回您這房間有什么需求,我們給您派其他服務員來,或者……”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那嬰兒大聲哭鬧起來。妥雪蓮仿佛突然被驚醒,慌亂中朝里走了兩步。但旁人自然快不過母親,女人趕忙奔向孩子,從男人手中接過,抱在自己懷里晃起來,口中不斷念叨著。那張上著濃妝的臉忽然慈祥起來,顯不出一點方才的刻薄。我目睹了這過程,下意識覺得妥雪蓮反常,轉身推了她一把,卻發現這女孩忽然站得極穩,壓根沒有出去的意思。

    男人的脾氣似乎要比妻子好些,目光卻來回在妥雪蓮和我身上拉扯。我下意識覺得不舒服,但也只能站著等他反應。那小孩哭聲慢慢小下來,女人見我們也做不了什么,都得干等維修工,就主動示意我出去。轉向妥雪蓮,女人頓了一下,卻叫出了她的名字來。我聽得真切,確然是有雪蓮二字,大意是叫她留下。

    她沒聽清楚,但大概覺得自己非得做點什么,有點恍惚地走到玄關處,出手關了壁燈和頂燈。

    窗簾沒拉開,房間瞬間暗下來。那女人愣了一下,我閉了閉眼。

    妥雪蓮才反應過來,急忙又開燈道歉。這時候像是重新活了一遭,嘴巴笨拙地囁嚅著。我還在猜測她們之間的關系,以為要繼續一起忍受客人的怒火,結果這女人專注于懷里的孩子,氣性也不如方才大。她抬頭深深地看了妥雪蓮一眼,說等維修師傅來了再通知她開門。屋里的男人保持沉默,往窗外出神地望。

    今天的妥雪蓮太過蹊蹺,我動了點氣。原本是很簡單的事情,不知道她怎么鬧到這個局面,甚至要找我上來幫她善后。

    出了門,妥雪蓮走在前面,步子有些急,腳上略大的膠底黑布鞋發出夸張的聲響。我追上她,從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本來醞釀著問她怎么回事,卻瞧見她轉過頭來,眼眶不知什么時候紅透了,有些駭人。

    她知道我要問什么,先開了口,說,那女人是她媽媽。

    尹晟已經有兩周沒見到服務員。

    他沒有明確地提辭職的事情,但他知道她能理解。萬事需得磨過心里那關,尹晟這段時間沒去悅海,打算晾她一陣子想清楚。但他自己也沒能弄明白這段關系的走向,甚至就算對方辭了職,他也不知自己這邊又該如何收場。快到十一月份,單位事情一大堆,尹晟腦子里來不及琢磨,干脆擱在一邊,心里不忘但也不念。

    不去悅海,下班就得回歸往日的生活。但最近的菜要么少鹽要么多醋,米時多時少。他要是提出來,妻子就回他不如自己做飯,堵得人沒話講。她心里裝著什么事情,尹晟也看在眼里。家里孩子沒什么問題,估摸著是和工作有關。他覺著有點厭煩,硬生生挨著等她開口,一直撐到周四晚上。

    六點下班,半小時到家。屋里沒開燈,尹晟進門險些被絆一跤。初冬,天黑得已經很早。玄關鞋柜處的幾雙鞋比往日還亂些,最近妻子常穿的一雙高跟鞋還有一只脫在遠處。尹晟心里隱約有些不安。他摸索著置物架旁邊的開關,燈亮了。一抬眼就看到妻子坐在側面的沙發上,直直地看過來。

    尹晟駭了一跳,心里有些發虛。“你怎么不開燈?嚇死我了。”他把手里的提包丟到長沙發上,脫了外套,問她:“小欣呢?”

    妻子動了動,從身下取出手機。“送去她外婆家了。”聲音沙沙的,像是好久沒說話。然后又補上一句:“我有話跟你說。”

    尹晟覺察不對,轉過來仔細瞧她。

    妻子和他結婚六年。比他小一歲,面上看起來和二十七八的女性差不了多少。當年他也是相親遇到她,接觸幾天后,覺得她性格文靜,處著感覺不錯,也就一路走過來。妻子家庭條件不差,沒要彩禮。他們家好容易遇到這么個媳婦,急赤白臉地把人娶過來,第二年就生了小欣。

    她的腳很小,冬天供暖,這會兒就沒穿襪子,蹭在沙發上。她的眼睛還在往他臉上看,像是藏了許多情緒在里頭,半晌沒有繼續說話。

    回顧最近半年的事情,尹晟漸漸有點心虛。短暫地考慮了一下被妻子戳穿的結果,忽然就被逼至此處。他給自己壯了口氣,強行道:“我也有事跟你說。”

    走過來,尹晟蓄力坐下,探手去摸那雙細白的腳。妻子顫了顫,往回縮了一下,他尷尬,就把手收回來,壓在屁股下面一坐。

    “我失業了。”幽幽地傳來一句話,帶著些細微的哭腔。

    尹晟心里正在打鼓,聽到這聲音,猛地抬頭去看妻子。還沒太反應過來,心卻已經重重地落下來。

    原來是失業,不是其他。

    大概是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妻子的眼眶瞬時紅了個透。“這幾天在裁員……我找了經理好幾天,他都……他都避著不見我……”她嘴癟著哽咽,泣聲欲大,話也續不下去。他湊過去攬住妻子的肩膀,出聲安慰她。妻子轉過來,把頭埋在他懷里,尹晟清晰地感受到毛衣一熱,大概有淚水沾上來。

    妻子一貫冷靜,平時說話做事都干脆利索。這時候卻像是憋得久了,眼淚止也止不住。手中握著她似乎清瘦了許多的肩膀,尹晟有些惶然。

    她跟他的這六年,家里一直在還房貸,開頭又急著生了小孩。他的工資占大頭,但妻子的工資還主要應付著平時買菜等花銷,兩廂平衡著。現在還有不到三個月過年,并不是公司招人的時段,考編制的年齡限制也馬上只剩下一年;小欣明年上幼兒園大班,馬上要進學前班,周圍的小孩兒都報了興趣班,女兒不能輸在起跑線上;房貸剛還清,但車貸還得兩年;今年的年貨得從獎金里摳出來,還不知夠不夠,甚至還有過年走親戚的禮錢……

    他有些后悔擺闊去住那次套房。

    “你要說,什么事?”她眼睛明顯腫著,還連著打哭嗝。這時候緩過來點,還惦記著他剛才的話。

    “沒什么,就是辦公室里的事兒。”尹晟僵硬了一瞬,打著哈哈。看她不信,又補一句:“人家王娟找著對象了,條件好得很,怪不得當時沒看上你表弟……”

    妻子擦了擦臉,勉強露了點笑。尹晟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望見客廳空地上的一個塑料魚塘。今天孩子不在,里面沒灌水。他想起剛買來的時候,他一腳踩進去,出溜好遠,把小欣氣得直哭。

    “別想了。趕明兒把孩子接回來,晚上咱出去吃飯。”尹晟說。

    妥雪蓮和她的母親摔摔打打糾纏了十多年,前段時間終于斷了聯系。6219的兩個人結婚幾個月,孩子卻已經一歲多。我不置一詞,妥雪蓮卻主動提及,對方非要等孩子出生才答應結婚,這時候養了幾個月就來度蜜月。我猜測大概是因為得了男孩,她冷笑了一下,算是默認。

    妥雪蓮在奶奶家里長大。母親沒結婚,二十歲不到就生了她,丟給那男人的媽,自己就一直在別處工作。去年大概是準備安定下來,生了孩子,快四十歲終于嫁進了別人家的門。我聽這故事,回憶起之前短暫的一面,倒覺得她母親比那丈夫看起來厲害許多。妥雪蓮看出我的心思,說,單是做給外人看罷了。在婆婆面前,這女人喘不出一口大氣。她做服務員半年來一貫溫和,這會兒的語氣卻又冷又尖。我訝然。

    因著母親結婚,她得回去料看。但人家嫌妥雪蓮的身份尷尬,自然不怎么待見她。眼見當年差點成了兒媳的女人結婚,老婆子怨不得自家兒子,轉來把氣出在孫女身上。她未曾想過這般兩頭受氣,倒成了真正的多余人。讀書不怎么出息,現下更沒什么錢。親戚們看她在家里大概是出不了頭,連應付的話都懶得來幾句。

    隔日,我看出妥雪蓮有話要說。我就主動掃了辦公室的地,耽擱到最后,和她一同去客房部開例會。一路上卻相對無言。她是實習生,來了其實也只是坐在后面湊數。而我,還得匯報最近的工作情況,挑幾個不痛不癢的錯處。我琢磨了一路告誰的狀,沒再分神想她的事。快走到會議室時,她才扯住我,小聲說她過兩天要辦離職,越快越好。實屬意料之中。

    主位上的經理嘴巴張張合合,側面坐著的郭主管衣服撐開了一個紐扣。我摳了摳桌子上的某處污漬,覺出是什么貼紙留下的印痕,放棄擺弄。這十年來,我從最末位慢慢坐到主管的另一側,前面的這幾個人卻似乎分毫未變。下面的服務員來了又走,走了也可能復返。往后面望過去,幾個服務員看起來都有些木然。妥雪蓮低著頭玩手機,瞧不出什么情緒。

    悅海酒店給員工分配宿舍。從客房樓走出來,沿著內湖轉個大半圈就能到宿舍樓。算是很方便,但一般來說干兩年結婚以后就會搬出去住,而沒有這個念想的人也就一直住著。可以說,這棟建筑破壞了客房樓與地下室之間二選一的必然聯系,讓大多數“鼠類”有了自己的生存空間。服務員們在宿舍里時刻等待著重新前往地下室,某種隱秘的期待橫亙在不到半里的路上。我和妥雪蓮宿舍離得近,離職前一晚,她來找我聊天,我干脆留了她同睡。

    妥雪蓮的睡衣印著淺色的碎花。我看她躺下,被子拉上去蓋了半張臉。

    母親結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在奶奶處也失了居所。據她所說,那傳聞中的生父并不靠譜,已經有幾年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來。這次實習結束回去,拖著讀了幾年的書也得畢業了。

    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妥雪蓮有些茫然,但聲音還算平靜,似乎還沒能接受人生忽然走向徹底的自由。

    我動了動,掀開一點被子,屋里沒有其他的響動,卻驚了妥雪蓮一下。她睜圓了眼睛去瞧上下鋪之間的隔斷板。頓了頓,我問她辭職后的打算。

    妥雪蓮的思緒并沒有跟著我的話頭走,轉而談起自己這段時間在酒店有了一個交往對象。

    人家有個好工作,年齡比她大了點。她說他長得挺規整,有點胖,是家里媽媽都會說有福氣的長相。最重要的是對她好。相處時間很短,但感覺兩個人的性格很合得來。那人能記住她愛吃的水果,能記住她力氣不大,偶爾還能幫忙拿東西。每回見到他,都能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更重要的是,她被客人為難,他甚至還能出面解圍。半年來,兩個人關系愈加如膠似漆,近些日子更是有更進一步的可能,大概過不久就會結婚。她或許會跟著對方做點生意,也可能不做,在家里做全職主婦。這話聽來極為刺耳。我忍不住打斷她,試圖叫她想想自己當下的境況,未果。

    說著話,妥雪蓮的目光漸漸有些渙散。對方家庭條件不錯,雖然還沒有見過他家人,但料想家教和本人同源,都是溫和的調性。他平時出手大方,她有什么開銷都是他來付錢。如此種種,聽起來確是良人。

    我轉過身背對著她,有些壓不住的記憶上涌,一時難以對她說出點道理。在我看來,妥雪蓮實在應該繼續留在酒店。這里長期缺人,雖然待遇并不夠好,但至少能當個落腳之處。在悅海酒店,待得越久,大抵越難離開。不光是經理和主管,我亦對此深有體會。

    年輕的時候容易上頭。十年前,我進酒店不滿一年,甚至因為一個男人同家里決裂,當下仍然張不開口去挖這愈合多年的疤。這時候只能不痛不癢地說幾句廢話,不曉得她有沒有聽進去。干躺了半天,妥雪蓮卻從背后覆過來抱住我。她的身體很柔軟,但又隱隱有些力量。

    我猜她懂。男女間的關系不定,過段時間被拋棄了也未可知。

    十一

    妻子好勝,這段時間忙著求職。即將到來的年關對職場影響頗大,似乎沒有什么空缺,反倒是服務業的需求一如既往。她在家里坐了幾天,狠了狠心,先去了一家飯店咨詢,后來托人打聽了一個距家稍遠酒店的餐飲部,決定年前去做兩個月前臺。工資比之前低了一千,但短期性價比相當高。搭上這段時間,能勻出口氣,給明年的去處留點思考的空間。

    她忙,尹晟亦忙。過去妻子比尹晟下班早一個小時,但現在反倒是晚了更多,引得小欣也發覺了異常。剛開始的時候,他連續去接小欣放學,但孩子撐不到他下班,老待在保安室里也不安全。兩個人一合計,換了孩子姥姥去接,也順便帶回姥姥家吃飯。后來,孩子不得不暫時交由岳母教養,兩口子才真正得了一點空。

    家里落了清靜,但同樣也陷入可怕的沉默。下班再沒有什么熱菜端上桌,尹晟回來還得先給自己糊弄晚飯。冷鍋冷灶,好似這屋里從未開過伙一般。妻子在餐飲部有員工餐,還要分一半時間值夜班,顧不了他。尹晟自己又嫌每天折騰麻煩,經常隨意搞點掛面速食之類。偶爾早晨起來,身側的床甚至連一絲熱乎氣兒都沒有,叫人恍惚。不到一個月,他忽地消瘦下來,竟也沒有人注意到。

    妻子越來越辛苦,他是下了決心要收斂的。但家中人氣慢慢消了,下定的決心悄沒聲兒地散了。不只悅海,這座城市里太多隱秘之所,讓他同那服務員私下的見面食髓知味,愈發頻繁。

    服務員年輕,也很少同尹晟講起自己家里的事情。大概家人亦并不知道他們二人的關系。尹晟偶爾會小心繞開敏感處問她,反倒是她避之不提。對于和尹晟之后的事情,她面上表現得不急,只是心里終究按捺不住。情到濃時,女子攀他的肩,磨著他問詢接下來的打算,得了個含糊不清的吻。辨不出尹晟的想法,反而被帶跑了思路。

    隆冬季節,他們急著鉆進各種各樣的房間里避寒。一件羽絨服不夠熱,兩件總能暖起來。小至標間、大床房,大至經濟型酒店和舒適型酒店,都在實踐中了解個透徹。在其他方面,尹晟牽著她,但在挑選酒店上,她比他熟練。一時間,尹晟仿佛也成了這座城市的鼠類,不愿走在大路中央,避著光朝著各種洞穴去。

    對于這段關系結束的時間,尹晟態度曖昧。服務員咂摸出味兒來,猜到了他不欲繼續下去,但這話又不能他來提,非要千轉百回地落在她頭上才算體面。

    想明白以后又難過自己這一關。她過去是循規蹈矩的姑娘,盡管不愛讀書,但還沒有預見到走上這條道路。剛開始認識尹晟時,她羞得沒法同客人打招呼,現在卻能擰住他的耳朵嬌嗔。為了之后的事情,他們熱熱鬧鬧地吵過幾次,最后又冷冷清清地收場。兩個人心中互相怨恨著彼此,認為全是對方拖著自己下到這地獄里來。但又因為對方的存在,這秘密才得以同人共享。像是在地窖里鉆著的鼠類,非得在冬日囤下足夠的籌碼,又在現實中握住更大的主動權。

    兩個月的時間,足以讓尹晟在一段關系里饜足,也確實打破了服務員的平靜生活。他沒有再去問她辭職的事情,自然也不知她在這段時間里又發生了什么。妻子失業的事情已經讓尹晟有些羞赧,既然自己沒法給對方一處避風的地方,那更沒什么資格指手畫腳。實際上,他也沒什么本事,還總在學歷上吃虧,連建議都難能提出幾個。

    悅海的工資不高,但另覓他處顯見也并不是必然的選擇。她有些難處,但終究是成了迷障。

    十二

    妥雪蓮辦離職手續的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她的媽媽和那個男人還住在6219,妥雪蓮已經急匆匆地離開了悅海。我體諒這種關系,提前去幫她給實習證明蓋章。幾個領班還沒能得空討論,郭主管就拿著客房部的印章進門,一錘定了音。

    印章磨損嚴重,但她的手很穩。壓了大約五秒,移開以后,悅海酒店幾個字清晰浮現。我把這單薄的紙折好放進文件袋,打電話叫妥雪蓮下樓來取。捏著這張單薄的紙,我頗有感慨。曾經有多想給自己蓋上那個離職章,現下就多想留住她。郭主管話少,看我做罷這些,才提醒我收回酒店發給妥雪蓮的膠底鞋和頭花。

    6219比預料中住得更久。這周頻繁叫過客房服務,我原本猜想這女人大概是覺得自己虧欠大女兒,變著法子想見面溝通。但后來值班去過兩趟,才知道原是那男人主動叫的服務員。連續兩次都半裸著上身來開門,女人總恰好不在。孩子在屋里睡覺,男人看到我就忽然松弛下來,又帶點失望。我覺出些不舒服,沒法不去慶幸妥雪蓮的離開。

    隨著深冬來臨,這座北方城市再次進入旅游旺季,酒店里的工作也就愈發忙碌。高層終于把智能酒店的規劃提上了日程,打算在年后引進智能設備。以后客人能直接通過AI喚醒窗簾、燈光等等設施。服務員歡呼未來少了“開夜床”和“開午休”的活兒,卻并沒有預料到明年緊隨其后的裁員和降薪。我憐愛眼前這些姑娘的天真,又礙于自己的職位不能明說,心里左右為難。但好在餐廳的規模擴大,大概率會把她們調到餐廳那邊繼續做服務員,只是待遇不如當下,也難保障工作時長。

    畢竟日子總得過下去,悅海也總有余地飼養這地下的“鼠群”。

    除夕夜滿房。

    我拆了一盤裝好的水果。一如往年,橙子有些泛酸,但還算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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