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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出發·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馬睿真真:考古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 | 馬睿真真  2024年05月30日08:06

    本期《青年文學》“現在出發·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那種奮不顧身確鑿不易的愛的信仰卻往往只能轉成冷淡克制的低語與懷疑,年輕的寫作者們在奉行“不相信”、保障“不受傷”的當代世界吸收不到浪漫熱力的質素,于是“小說里的愛情”走向疲憊和疏離的面相。馬睿真真的《考古》對于愛情的敘事游弋出了舊有的邏輯通道,對于現代情侶之間本質的陌生刻畫得細膩幽微。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如何完成一個故事?

    梁 鴻

    【梁鴻,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非虛構文學《梁莊十年》《出梁莊記》《中國在梁莊》,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新啟蒙話語建構》,學術隨筆集《歷史與我的瞬間》,小說集《神圣家族》,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等作品。曾獲“全國先進工作者”稱號,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人民文學獎、文津圖書獎等獎項。】

    一個故事究竟在何種意義上稱得上完成了敘事?

    也許,最重要的不是故事講得是否完整、是否曲折,而在于作家究竟想借助故事傳達給讀者什么樣的氣息。

    這一點,在馬睿真真的小說《考古》中非常明顯。作者以一種淡淡的、無可追尋的語氣講述相親,講述過去的戀愛,講述一次旅行。有對前男友的埋怨,有看到嶄新風景的好奇,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疏離。看似在講愛情,其實在講不夠愛,時空的距離其實是心靈的距離,各種事情的牽絆其實只是借口。即使是和認識多年的同鄉女友相約一起飛往意大利過圣誕節,也只是結伴而已,并無親密的情感,甚至連更親密的情緒都沒有產生。

    《考古》好像窺探到了某種人生的真相,或者某種人性的本質。尤其在小說的最后,主人公曾經以為在意大利見到的廢墟是龐貝古城的某一角落,但實際上,它就是城市非常普通的廢墟而已,沒有歷史,沒有記憶,沒有過去的美好或豐富,只是一片現實的、瑣碎的垃圾,就像現實的人生。

    但非常奇怪的是,在這樣的敘述下,小說意外地呈現出一種美,或者說一種美學意味,淡然的疏離感,好像一首散文詩。人孤獨地行走,偶爾的匯集和溫暖,如一杯奶茶,又分開各自前行,這是人的常態,是人類情感的常態,當然,也可能僅僅是青春淡淡的哀愁。但都沒有關系,它讓人懷著一種難以敘說的意味久久回想,從而達成了某種詩性。

    小說無定法。真真找到了自己擅長的并呈現出來,讓我們看到小說復雜的維度以及此維度下的美。當然,也還有些遺憾,《考古》中主人公和相親對象之間的關系或許可以更好地進入小說結構。但是,她還年輕,還有充分的時間可供探索,未來的路還很長。

    考 古

    馬睿真真

    【作者簡介:馬睿真真,一九九九年生,本科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大學芬蘭語專業,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碩士研究生在讀。作品及評論散見于《小說界》《山西文學》。】

    鈴聲一躍而起。

    麻雀慌張地從玻璃窗邊跳開,窗簾搖動起來,漏進一陣撲簌聲。車輪卷起的灰塵穿過樓棟,風穿過綠化帶,卷著毛毯翻身的聲音穿過墻板,世界逐漸醒來,只有冷空氣一動不動,灰蒙蒙地凍在臉上,將我往被窩更深處壓。我閉上眼,電子數字在視網膜里猶有殘影。手指按住手機側邊的靜音鍵,做好隨時關閉下一個鬧鐘的準備,我想寬限自己五分鐘的睡眠。如果放棄美瞳,放棄在眼球表面追逐滑動的硅膠片,那么可以再久一點。安吉還沒有見過我戴框架眼鏡的樣子,我們在公司很少見面。手機邊框烘得溫暖,硌在手掌邊緣,循環著我的體溫。十五分鐘吧,我慢慢地陷進枕頭般蓬松的睡意里,反正在公司之外也從未見過面。我聽到麻雀又飛回來,氣流撲棱棱地送進縫隙里,也可能是墻漆在鳥喙下剝落的聲音,被窩外面越冷,越令我覺得安心。

    樓房早已上了年頭,不是什么精致的裝修,物業幾乎沒有。讀書時我常常路過這樣的小區,越是歷史悠久的景點附近,越容易見到。磚紅墻面,土黃陽臺,七層封頂,不論在幾環都大體相似。在漫長的玩樂與歡聚后,在橘子水色的路燈下,它們看起來平穩而寧靜,像是本地人會住的房子。人行道邊緣封著色系相似的紅磚,書包和掛在上面的小玩偶在我背后甩來甩去。我玩跳格子,一邊等出租車來,遠遠地想象那些窗戶里的人都在做什么。他們會挑晴朗的時候買門票,會在景區拍很多照片,然后發到社交媒體上嗎?在隔壁街區長大的朋友會點贊嗎?會排隊去吃獲得五星推薦的熱門飯店嗎?他們大概正在做飯,窗簾上映出走來走去的側影。游客和居民眼中的城市不可能相同,游客沒有不在飯店用餐的特權。外地來的學生介于兩者之間,我對這種狀態感到滿意,相信自己終將去往更遙遠的地方。是向西還是向南,古城還是海岸,地名有多長,我沒有確切的設想,以后自然會知道吧。

    后來我知道,離地鐵站足夠近的范圍內,這類房子租金最低。距離不遠,我就能跑到地鐵站。公司有寬闊的健身房,可惜從沒去過,對跑步的抗拒比對美瞳更甚,自學生時代延續至今。兩居室或者三居室的布局比開間更宜于合租,掏得起四千塊的人比帶小孩的父母更適合住進主臥。我會和這個被中介稱作次臥的地方相處尚可,甚至有點依戀。霧白的呼吸在羽絨被和墻壁間回蕩,好像能夠看到熱量一點點地聚集。喉嚨被冷空氣劃破,鐵銹味燒燎著鼻腔,從前我無法承受這種狼狽,但現在我選擇再睡半小時。

    如果有人分擔,事情會好得多。本科一年級的秋天從聯誼晚會開始,那是我第一次摘掉框架眼鏡。為了將睫毛夾成向斜上方舒展的角度,必須將眼睛露出來,站到離鏡子很近的地方。唐嘉沒有去碰我顫抖的手臂。她將椅子轉向我,問:“敏敏,你要不要試試這個?”

    唐嘉和我認識許多年,我們報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專業,近視度數也接近。唐嘉座椅上的坐墊綴滿白色長絨毛,始終保持潔凈,就連護理液打翻在上面也是如此。我手忙腳亂去撿掉落的透明薄片,但每個看起來相似的東西,都只是燈光在地磚上反射的斑點。我快要哭了。唐嘉把我從地上撈起來。

    她說:“不要了敏敏,臟。我還有很多。”

    我們一只接一只地拆包裝袋,然而它總會從我搖晃不停的手中滑落。聽說人無法將自己掐死,那么同理,當一根指頭在視野中急速放大時,沒有誰能忍住合上眼簾的沖動。舍友接起電話,請司機師傅稍等。唐嘉捻著紙巾邊角,一點點從我眼尾的赭石色眼影粉末上吸走水珠,我沮喪地看著她。

    “好,就這樣。堅持一下。”唐嘉耐心地說,忽然用右手撐住我的眼皮,左手毫不猶豫地戳過來。

    她原本已經近在咫尺,一瞬間變得格外清晰,那是點擊屏幕以后聚焦的感覺。我從手指交叉的縫隙里再次找到唐嘉,吸頂燈在她身上灑滿毛茸茸的光暈。她抿嘴,端詳我的臉。基于足足九片日拋式隱形眼鏡的遺跡,我們終于完成這項“壯舉”,此時,盒子徹底空了。舍友提醒我們,再不出發,司機師傅恐怕要因違規停車被罰了。頂著間隔越來越近的電話鈴聲,唐嘉問我,真的沒關系嗎?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看清,真的沒關系嗎?要不要我幫你先摘掉?我說,不要。當時我看著唐嘉似遠似近的臉,感覺很奇妙。走廊呈現出細微的輪廓,人和衣服拖著流星的尾巴,像膠片重復曝光,前一秒和此刻都存在于眼前。如同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但還未醒來時的感覺……第二次響起的鬧鐘,不知道已經叫了多久。

    室友更加用力地翻身,被角似乎摔在了地板上。我按下靜音,靠著枕頭坐起來,這口氣一直憋到浴室,我在溫暖的水聲里大口喘息,鏡子里的自己看起來更加模糊。熬夜這件事情總是到處留下痕跡,遮也遮不住。按照記憶輪流使用粉色、黃色和紫色的遮瑕膏后,我戴上眼鏡,看到烏青從粉膏凝結的紋路下面透露出來,好像被熒光筆強調過一樣。水流個不停,我把臉洗回本來的顏色,希望這些黑眼圈們能夠放過我,去嚇唬安吉。

    安吉。唐嘉肯定會重復一遍這兩個字,尾音上揚,眉毛也是。

    那確實只是他在辦公軟件上使用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在勞動合同上簽署的落款是什么,我們還沒有那么親密。反過來想,這樣輕松些,越熟悉的同事相處起來越像在加班。只要他不令我聯想起工位深處機箱交互回響的嗡鳴,我倒還可以接受,哪怕這是相親。但不知道為什么,這種聲音總在我耳蝸里響個不停,又找不到來源。我被人迎腰攔住。

    安檢員拿探測器虛敲我的口袋:“女士,麻煩配合一下。”

    他在皺眉頭。

    “不好意思。”

    我打起精神,把手機和鑰匙掏給他看,一整串反射著細碎光芒的水晶和卡通塑料大頭叮叮當當地掉出來,先是甩在探測器上,然后打在我自己的腿上。旁邊的隊伍有人看我。

    “不好意思……”

    我在對方的眼神里連連低頭,小聲重復著,從機器旁離開。那是為數不多從以前保留下來的習慣。如果不是因為類似的鏈條會在玩手機時發出響聲,會隔著五個座位向領導匯報,剛才也許還會給人家添更大的麻煩。

    這團東西還在我手掌里嗡鳴。輕微的震顫從金屬背板傳導到鑰匙鏈上,一串接著一串。我站在墻角,點亮屏幕,想要和安吉解釋自己馬上就到,未讀消息已經爭先恐后跳出來。

    “我快到了。”

    “不好意思,路上堵車。”

    “要喝點什么?咖啡還是奶茶?”

    “你能喝冰嗎?”

    “我到了。你在哪兒?”

    北京常常堵車,可是他沒有車。或者可能是從八號線出站口到博物館的這一段路太堵,掃不到共享單車,這種情況倒是常常在公司樓下發生。我不知為何松了口氣。我打字回復道,剛過檢票口。然后謝謝他的好意,我說安檢可能不許帶飲料進來,要不要在護欄附近先碰個面。

    “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閃了一下,又一下。片刻之后,他說,沒事,已經丟掉了。

    然后他又問,你在哪里?

    我低頭打字,感覺屏幕上方淺淺落下陰影,男人站在幾步開外,風把圍巾吹向我這邊。我們互相點點頭,誰也沒有問對方等了多久。不斷有人繞過我們,他猶豫了一下,從報刊架上抽出兩本宣傳彩頁,分一張在我手里:“這個展覽最近在網上蠻火,聽說從意大利借來很多文物原件。”

    原來今天要看的展覽是以羅馬為主題啊。盡管我不想表現得像是年年都活在留學那一歲的人,但還是回應:“說起來,我以前去意大利旅游過。”

    我的聲調是否太過昂揚?我的表情有沒有流露出炫耀?安吉將視線從我臉上移開了。他的肩膀放松,羊毛大衣垮下來一點,在門廳與長階漸變的燈光間,看起來格外明顯。他輕松地接住這個話題。羅馬怎么樣?好玩嗎?好吃嗎?意大利和羅馬是兩件事情。我雖然想要糾正安吉措辭上的細微差別,但卻不好意思開口。他用更加隨意的語氣問,是報了旅行社嗎?跟團通常玩不痛快吧?原來是自由行。攻略做起來是不是很辛苦?

    “還好。”我說。關于要去意大利這件事,直到臨近放假才定下,差不多只買了機票就出發。幾乎沒什么計劃好的事情。

    安吉點頭:“太厲害了,想想就覺得精彩。旅伴是誰呢,前男友?”

    唐嘉的名字對他來說不可能具備意義。但我在這場約會之前夢到唐嘉,這有沒有意義?再猶豫下去會顯得失禮。

    我輕聲說:“是和朋友一起。好朋友。”

    但我的回答淹沒于跨過廊柱分界線的那個瞬間。橘黃色的室內燈終于沖破磚瓦,高高地升成了太陽,從大塊玻璃拼接制成的透明天花板上照射進來。陽光冰冷而開闊,落到白茫茫的大理石磚間,在大廳不斷地撞出回響,踢踢踏踏,有種鐘磬般恢宏的余韻。如同一縷光投進白晝里,人全都變得微小起來。玻璃大廳里到處都是小小的觀光者,連同我和他,芝麻碎似的撒在地板上。我的聲音消失在一陣嗡鳴深處。漸漸我意識到,是這么多人忽漲忽落的呼吸、這么一些似是而非的話題,逐行逐列,排成編鐘,被中央空調里送出的涼風吹動起來。

    離開意大利后,我確實再也沒有游覽過博物館。城堡、博物館和教堂,像打包盒般標準的歐洲城市三件套,曾經令我厭煩無比,直到我發現厭煩是另一種特權。只有住在第勒尼安海邊的人,才可以滿不在乎地說,海有什么好看的?其實就那樣。厭煩的感覺已經變得陌生,陌生的感覺令我回想從前。

    也許是怕我聽不清,安吉低下頭,呼吸有一瞬間靠得很近:“不想說就算了,當我沒問,別往心里去。你沒有生氣吧?”

    我不可能對見過兩面的人生氣。同樣,只是見過兩面,我們也不該如此接近。但我奉勸自己不要想下去,這樣的事遲早難免。難道領導笑著介紹他的學弟時,我不知道接下來要主動添加好友嗎?難道二十八歲的通信錄里多出一個異性名字時,我不知道接下來會聊什么話題嗎?二十八,我不得不在十八歲上添加十年,痛苦地清算自己的年齡。一半同齡人都在辦喜酒的年齡;隨時可能被公司優化的年齡;工資看上去像西瓜般飽滿,也像西瓜般充滿水分,還要不斷切出紅包的年齡;再不留在北京,就要灰溜溜回家的年齡。到了這樣的年齡,留在北京、保住工作、收回禮金,說到底是同一件事情。

    在這一點上,我羨慕唐嘉。不是因為她與男友維持著戀愛長跑,而是因為她不必面對新人帶來的新麻煩。是不是一起旅行過?這是他喜歡的館子嗎?當時的窗戶也是像這樣朝東開,對不對?只是想想,就感到鬧鈴穿破太陽穴般的痛苦,為什么十年前會將這些追問當作愛的證言?

    等到一塊空白的階梯慢慢浮現出來,我才靠近安吉身后,踏上扶梯。中央空調送來他身上九塊九的拿鐵氣息。至少半個辦公區的人都點這家咖啡,至少一半連鎖店都喜歡加這款糖漿。相差無幾。如果遲早要步入婚姻,那我選擇承擔坦誠的后果。

    “沒有不想回答。沒什么不能說的,前男友當時很忙。”我說。

    “所以你比較喜歡在戀愛中黏著對方?”安吉說。

    “沒有,那只是個事實,他確實比較忙。”我說。

    我們靜靜地從鋸齒形的平臺上跨過去,順著指示牌穿過走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玻璃穹頂已經消失了,色調均勻的混合光打在頭頂,過渡得很自然。

    我就是在這樣的燈光下選擇了意大利。

    那時,我還在英國讀研。宿舍樓下的超市和我資歷差不多深淺,一切都新鮮而空曠,燈管緩緩地散開潔凈的光。雖然價格比兩站開外的那家要貴,但我從不記賬,也就不知道究竟高出多少。我享受這種無知的慵懶,買很多巧克力薯片,還拿了廣告圖上肉最多的速凍比薩和最大桶的花生醬布朗尼冰激凌。起床的時候,我就決心要瘋狂地采購:一來,也該開始囤積圣誕節物資了;二來,甜食會讓人心情變好。

    男友一直忙著協調各種關系,和要他去當伴郎的大學舍友,和打算趁著短假旅游的父母,和在年終時不斷修改方案的甲方。在視頻電話里,他溫柔地嘆息,再等幾天好嗎?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在異鄉跨年。倫敦始終繃著陰沉沉的天。我蜷縮在宿舍里,分不清時間,但能看到手機對面的夜景日漸暗下去。直至日歷撕到即使開始遞簽也完全來不及的地步,耳機里傳來男友的聲音,仿佛貼著耳垂呢喃:“敏敏……等你回國,我們會有很多時間。等你回國,我們結婚,每天都去小區樓下散步,好嗎?”

    我氣沖沖地說隨便,掛斷電話,揣進兜里。才拿起一袋長得像餛飩的凍品,兜里又震,手機悶悶地響了兩聲。我不禁心有雀躍。也許男友之前故意瞞著想給我驚喜,此刻已經突然出現在機場了。但是不想顯得太過期待,我先裝模作樣打量幾眼包裝,才取出手機來看。

    唐嘉:“敏敏,圣誕節安排好沒有?”

    唐嘉:“要不要一起旅游?”

    很奇怪,世界上竟然會有奶酪餡的餛飩。布拉塔奶酪、檸檬、蝦,多么難以令人信服的組合啊。我的視線落在屏幕上,后知后覺地理解了剛才看到的文字。就算是來自意大利的餃子,聽起來也還是不好吃。手被冰得有些麻,我慢慢地打字:“你家那位不來看你嗎?”

    唐嘉說:“他忙得很,別管他!”她快速地敲了個感嘆號,“你家那位要來嗎?我打擾你們了嗎?”

    我突然發現,這件事變得比較容易說出口了。我沒有忘記強調一下男友的忙碌,然后立刻歡欣雀躍地遐想起來。太好了,我不再是被丟下的那個人。太好了,我的旅伴是唐嘉。

    “咱們去哪兒?過年要吃餃子。”

    “親愛的,你想不想去意大利?”

    假期將從都靈開始,沿路向東,穿過米蘭抵達威尼斯,再離開亞得里亞海南下,經行佛羅倫薩,最后在羅馬結束,從意大利最大的國際機場各奔東西,回到我們原本的學期里去。這是我想要待在唐嘉身邊的原因嗎?她擁有那樣一種語氣,能夠讓所有事情都變得簡單起來。根據手機所記載的電子日期來看,我們上次對話還停留在生日祝福,但是她可以跳過聊天框里窄窄的空白,直接發來邀請,唐嘉就是這樣的人。不用開場感言,不用詢問近況,只要拖著拉桿箱,跟在唐嘉后面,旅行就開始了。

    我和唐嘉的交情到底是不是以同樣的緣由建立起來,時至今日已經講不太清楚。相比而言,完全在成年后所結識的朋友們要更容易分類。院系同學、社團伙伴、實習搭檔、工作同事,認識的人、熟悉的人、下班后還會聊天的人,成年人的記憶力足以支撐友情里的各種來龍去脈。

    唐嘉是學校里和我結伴去洗手間的人,卻不是會和我手挽著手的人;她是和我一起看木偶劇的人,卻不是散場后還會發短信討論劇情的人。我們的關系一直介于這兩層無形的膜之間,像跳跳糖那樣來回跳躍。升入六年級之前,夏天格外悶熱,媽媽把我從唐嘉家里接回來,我們在夜色里興高采烈地道別,飛蟲嗡嗡地繞著路燈聚成圓圈,如同一個浮動的光環。唐嘉的媽媽說,要不就讓敏敏住一晚吧,孩子們這么好,難免舍不得。我媽有點為難,不是因為阿姨這樣講,而是因為我聽到阿姨的話以后,才意識到唐嘉真的要去北京讀書了,雖然想忍,卻沒有忍住,反倒因為將眼淚憋回去的努力而打了個噴嚏,抱著唐嘉哭起來。

    明明要離開的人是唐嘉,但那天是我坐在車上,一直遠去,一直回頭,一直沖路燈下顯得很朦朧的唐嘉揮手。那時候家里還沒換車,底盤很低,在小區的減速帶上震來震去,我被安全帶綁在座位中間,可是心里的“跳跳糖”高高地蹦起來,就快要沖破那無形的膜。等到唐嘉從倒車鏡里完全消失,我才將胳膊從車窗邊收回來,上面被蚊子叮了一排包,我也哭得更傷心了。唐嘉站在燈光正下方,一定被蚊子咬得特別兇。

    對于簡短得像是縮句練習的回答,安吉顯然在心里劃自己的重點。他說:“你的朋友也在北京?那太巧了,得認識一下。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安吉談論唐嘉的語氣,似乎我和安吉已經很熟。

    唐嘉應該還在北京吧?她結婚了嗎?我不知道。我們已經走到很深的地方,這里幾乎沒有信號。我要問問她嗎?如果我是唐嘉,我會直接問。唐嘉身上缺乏那種久別重逢的氣息。本科畢業后,我們沒再見過,但我當年還是一眼就可以在異國的街頭認出唐嘉。

    就是那年,我記得我們是分開起飛的,歐洲的冬天充滿雨水。即使是午后,機場仍然將地燈全都打開,跑道上水光粼粼,交錯著星星般的光影。也許是因為看到只有電影鏡頭里才會出現的場景,于是產生成為主人公的錯覺吧。當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的時候,我非常開心地舉起手機拍攝。城市在舷窗里流動,舷窗在相機里流動,經過兩層裝裱后,畫有黃色線條的機場地坪退到比想象中更遙遠的地方。好像不是現實中的飛機在上升,而是看著一部視角逐漸抬升的電影。旅途就這么開始了,明明是要去往隔著一片大陸的遙遠之地,卻只需要給自己打開飛行模式,坐好。簡單得不可思議,而我總是緊張是不是忘帶什么東西。

    我給男朋友發消息報平安。

    “我真的要起飛啦!”

    “要關網了。”

    “找不到我也別擔心,等我落地就和你講。”

    話雖然這么講,可我感到男友并未擔心。自從聽聞這趟旅行計劃后,他抱有和我相同的看法,似乎也非常期待。我得意揚揚地宣稱,會盡量不因為旅游而冷落他。但是男朋友并不為此感到困擾。他善解人意地說:“敏敏,放開去享受現實吧,不要局限在手機里,我真的沒有關系。”

    這樣的飛行一定用了很久。廉價航空在冷氣流里歪歪扭扭,廣播不情不愿地說,飛機已經到達高空,您可以打開小桌板了。我轉動旋鈕,把手機放在桌板上面,低頭更換電話卡。等網絡信號完全充滿時,我已經作為旅行者期待起來,對于出現和缺席的消息都頗具耐心。唐嘉發來的信息最多,先是貓咪哭泣的圖片,然后是一串感嘆號,遺憾地講:“敏敏,可能要你等等我了。”

    最后是一張機場電子屏的照片,上面有延誤標識,盡管并不顯眼。

    她說:“這里還在下雨。”

    “沒關系。那我先將東西放下,然后去接你。”

    我很高興,感覺自己終于成了照顧唐嘉的人。我不在意慢吞吞的行李傳送帶,不在意時常卡進石縫里的滾輪,不在意狹窄街道角落里朝向怪異的小樓。我在大廳寄存好行李,將酒店拍下來發給唐嘉,又轉發給男友。前臺的服務員坐在高腳椅上慢悠悠地翻書,沒有看我。我把這件事也講給男友聽,他讓我記得拿傘。

    站在路口等人的時候,我感覺好極了,我立刻就找到她。

    盡管唐嘉把頭發漂成紅茶色,從高馬尾換成法式卷,穿著灰撲撲的羽絨服、水洗牛仔褲和長筒靴,但這些改變沒有讓唐嘉變得陌生,只是更加顯眼了。市區里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過雨,如同海草般茂盛的圣誕彩燈交錯懸掛,水漬金燦燦地印在石頭縫里,像是魚鱗。風攜帶水汽,被公交車卷起的氣流斜向拉開,她推著行李箱朝我走來。

    總是這樣。不論唐嘉出現在哪里,都好像事情本應如此。我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是在高一開學那天,在滿屋嘰嘰喳喳、面色淡紅的新生里,我顯得目瞪口呆,應付似的回答了同桌幾句話,目光卻始終停留在門口。唐嘉撥了一下頭發,走過來,拉開我前面那張空著的椅子,抱著椅背,反方向坐下,說:“你在這兒啊。”

    因為戶籍限制,不得不回到家鄉參加中考,這就是唐嘉和我分離的四年。四年只有她一句話那么寬,我們甚至不用抬腿,就已經從上面邁過去,又開始一起走路了。去洗手間的路、去選修教室的路、去看籃球比賽的路、因為討論男孩子而充滿竊竊私語的路、參加會考和升學考試的路、逛街和享受假期的路,從少女變成大人的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我和唐嘉肩膀挨著肩膀走。那意味著你總能找到一個人,一個總是坐在你旁邊的人,一個能夠讓你坐在旁邊的人。

    幼兒園時我還沒有遇到唐嘉。美術老師讓大家畫蝴蝶,然后彼此交換。我看過關于蝴蝶的相冊。在那些略帶驚悚的記憶里,蝴蝶扇起灰黑色的翅膀,猶如無數雙眨動的眼睛。沒有小朋友愿意收下我的蝴蝶。一半人涂藍色,一半人涂粉色,我是唯一拿著黑蠟筆上色的人。不知從誰開始推搡,大家擠來擠去,尖叫、跺腳,把蝴蝶卡紙向對方身上扔,我像一顆紅小豆那樣從綠豆中被推了出來。“那個畫黑蝴蝶的人!”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向我轉動。睫毛撲閃著,他們都在看我,笑個不停。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愿意在喊數抱團的游戲里接納我了,我總是一個人站著。

    于是,我如此依戀唐嘉。不知道蝴蝶該涂什么顏色的時候,不知道班級捐款掏多少錢合適的時候,不知道該走特長保送還是高考的時候,不知道“課程論文三千字”是最多三千還是最少三千的時候,不知道該出國、考研還是找工作的時候,總能找到一個人,跟著她走就對了。

    即使懷有坦誠的決心,我也不知道如何和安吉談這些事情。還好他也并沒有在聽。他一邊翻找電子票,一邊若有所思地問:“都靈是不是離羅馬很近?——你有電子票根嗎?要不要提前準備好?”

    我說:“沒有信號。”

    他說:“沒事,我來開熱點。”他從我攤開的手掌里抽走機子,這次我們手指相碰。在一觸即發的剎那里,我感受到他的皮膚很燙。不知道為什么,這一點體溫黏著在我身上,拿回手機時總覺得別扭,好像坐在別人坐過的馬桶圈上。我更喜歡和肌膚泛涼的人牽手。以前的男友和安吉完全不同,但說回結婚這件事,好像又如出一轍。只要結婚,就算完成,至于完成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工作人員正在打呵欠。沒有看我特意調暗的屏幕,他擺擺手,讓我們都出示身份證。綠色的提示燈在陰影中嘀嘀響過,工作人員放開隔離帶,允許通行。

    安吉把屬于我的那張證件遞過來,不經意般掃了一眼:“你的本名倒是很好聽。”

    “謝謝,”我接得飛快,“你本名叫什么?也姓安嗎?”

    “你真想知道?”他反問。

    “不能說嗎?”我問。

    “安吉尼爾。” 安吉說。

    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他看起來很希望自己顯得嚴肅些,卻又仿佛生怕我捕捉不到這幽默得近乎廉價的諧音。他的手指還在空氣中揮動,表現出一副敲鍵盤的架勢,嘴角已經不由得咧開,露出黑隆隆的空洞來:“是不是特別符合我的工作?Engineer,一聽就知道我在哪個組,對吧?哈哈哈哈哈……”

    工作人員讓他小聲點。

    他大約是看到了我的表情,收住笑,指了指我握在手里的證件:“照片挺好看的。”

    我說:“讀書時拍的,該換了。”

    其實還有兩年零三個月,我記得清楚,因為害怕無法再拍出這樣的照片,所以祈禱更換證件的那一天能夠晚點到來。我再一次想起在鏡子里看到的那張臉。我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嗎?我放棄周末和懶覺,再次回到羅馬,就是為了和這樣的男人約會,趕在二十九歲前結婚嗎?在低亮度的環境光下,手機屏幕曖昧地倒映著我的影子。我們默然相對。

    安吉沒有再尋找新的話題,向我比了個“女士優先”的手勢,我和他一前一后穿過轉角,走進完全以灰黑主題色布置的展廳。

    不愧是能夠在社交媒體上引發熱議的展覽,處處都陳設得精心。迎接我們的是云朵形狀的看板,云與海洋交錯的花紋里,露出大屏幕,上面播放著黑白視頻。安吉側頭看了很久,久到沉默已經比我們的對話還長。

    “現實里的羅馬還是如此嗎?”安吉問。

    就像我所說過的那樣,旅行先從都靈開始。在那個時候,意大利真是理想的旅行地。我們誰也沒有來過這里,沒有居住、沒有求學、沒有歷史,懷揣同等分量的期待,在博物館和皇宮里慢吞吞地走路,彼此都不感到著急。留在相冊里的照片比想象中更多,我將手機遞給唐嘉,請求她幫我拍出電影女主角的感覺。抱著牛皮紙袋穿過卡斯特羅廣場,在弧形電線切分的天空下回頭,跟隨廣場上起落的鳥群奔跑,在都靈定居的主人公有朝一日感到疲憊,停留在灰鳥棲息的彩繪電線桿前,默默地祈禱安寧降臨。

    唐嘉說:“電影般的場景和畫面,果然還是要在羅馬才能看到。”

    高中班主任是一位擁有浪漫理想的中年女性,在考試結束后的晚自習上,總是默許我們用教室的投影儀放映電影。那時候電影品味還沒有變得私人化,比起用想看的電影填滿時間,大家更喜歡體驗浪費時間的感覺,只要不用學習,我們就對所有鏡頭都看得津津有味。就算是《羅馬假日》這么老的片子,心照不宣卻又裝作害羞的笑聲還是會從第一排傳到最后一排,人們捂住眼睛,躁動感像安妮公主的裙擺那樣旋轉起來,明明承載著滿屋子對于未來的想象,但卻依然如此輕盈。在黑白交替的光影下,我看不清自己的筆跡,龍飛鳳舞地寫:好想談戀愛啊!戀愛是女高中生胳膊上挽挎的最百搭的時尚單品。

    唐嘉沒有回復紙條,放學的路上,她說:“雖然我已經幫你扔掉了,但下次能不能別把用完的草稿紙丟給我?”

    那不是草稿紙,明明是羅馬。唐嘉聽到了我嘟囔的聲音,最后也頗為認可,羅馬畢竟是能夠用黑白兩色展露晴天的城市。想去羅馬的念頭不是從都靈才開始,而是從高中起延續至今。只不過等到我們坐上前往米蘭的火車時,這份心情像雨水一樣越積越多,在車窗里泛濫著。我們默默無言地分著薯條,土豆已經變皮了,鹽粒黏糊糊地攀在手上。我把手機倒扣在餐桌上。唐嘉用紙巾擦手,接起男朋友的電話,把一只耳機伸到車窗外,讓他聽七個時區以外的雨。

    雨季循環往復,薯條難吃極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原本想過帶著更友好的心情進入米蘭,因為這里有男朋友喜歡的球隊,要么是AC米蘭,要么是國際米蘭,總之必定屬于二者之一。積雨順著石板路兩側的溝槽排入地下,在磚面上拉出長長的水痕,聽說古羅馬的排水系統發達,至今仍在沿用,我不知道將我淋濕的雨是否正在流向過去,總之傳聞讓人提起了一些興趣,可以暫時忘記隨行李箱滾輪而不斷濺在腳后跟上的泥。

    陰雨天不適合觀景。到處都是蔫耷耷的時尚,紅綠相間的圣誕特賣宣傳紙被風卷起一角,搖擺不定地挽留行人。裝飾彩條被泡發了。像大部分不得不趕行程的游客那樣,我們直奔米蘭大教堂,哥特式的尖頂插進云深處,雨簾嘩啦啦地瀉下來。從里面看,天空似乎比外面高一點。方磚嚴密地摞起來,形成具有古典氣質的紋理,支撐起恢宏穹頂,四面玫瑰彩窗環繞著我和我在心里所許的愿望,一切都巨大到難以想象。

    面對著這樣巨大的世界許愿,可能要很大聲才能讓神明聽到。可是我變矮了,唐嘉也變矮了,我們說話的聲音已經矮得快要聽不見,但呼吸落在八瓣花鋪展的地磚上時,好像還是會滾出細微的動靜。

    唐嘉小聲地問:“敏敏,你想拍照嗎?你要再做一下那個動作嗎?”

    我雙手合十,仰望著繁復如玫瑰叢的彩繪玻璃。雨水靜靜地從外側落下,映射出繽紛變幻的光暈,如同天外回音。照片很好,一點都看不出來我的腳后跟落滿泥點,襪子濕透了。

    唐嘉在電話里和男朋友講述我們如何排著長隊爬上教堂屋頂,我趴在床上修飾照片。如果只看社交媒體上的發布記錄,那么圣誕節正在干燥、晴朗、熱鬧地向我們靠近著。高中時代的同學陸續留下評論。男友用很多愛心回復我的游記,發照片的時候,他會多說幾句。我不斷地修圖、發送,沉浸在旅行的興奮中,以至于早上醒來的時候,因為從窗簾頂端褶皺里流露出的顏色而沮喪,像是第一次發現天氣預報有下雨這回事。

    “只能這樣去佛羅倫薩了嗎?”

    “算了,沒關系,至少還有羅馬呢。”

    我們互相打氣,義無反顧地沖進佛羅倫薩的雨里。盡管每個冠以佛羅倫薩名義的旅游小鎮都讓人失望,但它本身卻在這些失望上還要多累加一筆。積雨云像是飽蘸墨水的筆,將所有東西都染得灰蒙蒙起來。粉綠相間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也好,以磚紅與米黃連綴的城市天際線也罷,最后都氤在雨里,從調色盤變成被黑色入侵的洗筆水,嘩啦啦往下水道里一倒,半點蹤影不留。

    這樣的天氣讓人無處可去。圣誕節也讓人無處可去。店鋪都已關門休假,我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給舊照片添加濾鏡,試圖讓背景看起來像是晴天,難以相信節日將要如此度過。從知名店鋪買來的帕爾瑪火腿攤在盒子里,雖然冠以如玫瑰般柔嫩的噱頭,但眼下卻慢慢地在旅館陳舊的木桌上枯萎。粉紅色的紋路不斷風干,像神經元一樣勒進肉里,讓人看了毫無食欲。我不知道唐嘉是否擁有同樣的感受,甚至也不知道她有沒有餓。她把聲音放得很輕,耐心地朝向耳機說話,語調猶如吟游詩人,改編講演著我們乏善可陳的暴雨之旅。從間隔的時長里,我知道對面那個人有很多問題、有很多好奇。

    我發消息給男友:“要不要打個電話呢?”

    男友和我之間有時差。經過衛星漫長的中轉,他跋山涉水地回復道:“前天不是打過了嗎?”

    “啊……那是因為想讓你聽圣誕市集上的音樂。”我說。

    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話變得難以吐露,似乎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已經打擾過男友。

    男友有些為難:“但是我在看比賽啊。”

    “沒關系,”我說,“可以接通電話,什么都不說,就讓我陪你一起看比賽吧。”

    男友果然什么都沒有說。唐嘉打電話的聲音像水一樣匯入房間的沉默里,男友的沉默也像水一樣匯入房間的沉默里。氣壓因為降雨而變低,緊緊地繃在頭頂,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公園里見到的水上游樂設施。孩子們被放進透明的氣囊球里,在湖上翻滾玩耍,從那時起我就在擔心,如果透明泡泡破了怎么辦?人會不會掉進水里?

    “啊……不知道。”

    聽到男友心不在焉的聲音,我意識到自己也正在走神,把腦海里的句子都說出來。唐嘉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露出微笑,似乎在為我的戀愛有所進展而高興。這是我七天來和男友講過的最長的句子。她知道,我也知道。從那個時刻起,我決定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佛羅倫薩很漂亮,圣馬可廣場上到處是人,大家都在逛圣誕集市。有適合送給小孩的糖皮蘋果,也有適合贈送長輩的裝飾品。這里有很多教堂,舉辦婚禮會很漂亮,不過似乎需要預約。在意大利長大的小孩,會不會從來沒有坐過透明氣囊球?

    唐嘉從她那張床上坐了起來,不安地看著我。

    我之所以想起兒童公園,不是因為我想坐那個球,而是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坐過。我害怕那個泡泡會破,所以只坐鴨子腳踏船,沒有人打理的楊柳從鴨子船篷頂敲過去時,聽起來就像下雨。

    我不知道唐嘉是否掛斷電話。在降噪耳機的保護下,我無法將她的口型和字義對應起來。我只能更加清晰地聽到進球時的歡呼聲、如同雕版一樣傾倒出來的不停歇的解說、手捶桌的巨響,以及帶著老家口音的臟話,混有男人在劇烈情緒波動下咳痰的聲音。

    “你去兒童公園玩過嗎?那里確實離你家很遠,好像快要拆遷了,回國以后我們……”我無法再說下去。但這些話還在自發地從喉嚨里往外冒,枝繁葉茂,四處生長,懷抱著填滿沉默的好意,但卻將透明的泡泡從邊緣戳破,雨水傾盆而至,將我從頭到腳淋得透濕,衣服貼在后背上。

    在火腿片被烘得甜膩的香氣里,我打了個寒戰,像懇求好心人收留的落湯雞那樣柔聲問道:“別看了,好不好?理理我。好不好?”

    我希望唐嘉已經掛斷她的那通電話,盡管我也不知道我這通電話是什么時候掛斷的。一種巨大的恥辱感將我擊倒,從鼻梁開始,沿著脊柱流到尾椎,我不停地發抖,感覺鼻頭紅彤彤地發亮。我又一次被從篩子中央遠遠地丟出去。我拼命想把自己從地上撿起來,先是穿上還未完全烘干的襪子,然后套上雪地靴,把羽絨服套在胳膊上,拉起箱子;懷疑世界還在下雨,洪水將電梯和門廳淹得像海,聲音隔著海水,光線經過折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溫柔。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買了去哪里的票,但是雨滴在窗戶玻璃上拉出的斜絲令我感到安慰,放逐已經開始,佛羅倫薩正在被我向身后拋去,曠野迎面呼嘯而過,只留下寂靜。

    下車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就是羅馬。站臺很小,設施很久,墻漆泛黃的感覺像家鄉最老的那座火車站,唐嘉去北京前,那座車站就已經停用了。我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到甩手就走的灑脫。我以為能夠把自己徹底打碎,鮮血在瓷片上染出玫瑰刺般的花紋,永遠扎在男友——前男友的心上。我以為能夠懲罰自己,然后懲罰他,懲罰唐嘉,懲罰每一個丟下我的人。但事實上,我只是像一卷摔散的衛生紙,不管看起來多么七零八落,但連得很緊實,而且到處都被泥水泡得臟兮兮的。卷發一綹綹地黏在我灰黑的額頭上,隱形眼鏡不知什么時候被我揉掉,靴子里的水叮咣作響,行李箱像槳那樣不斷把雨水又舀進去。兩個精瘦而靈活的黑發男人路過我,警惕地插住口袋。我不在乎了。在羅馬預訂的酒店還未到入住時間,何況我完全看不清路,更不認路。我一瘸一拐地走著,不斷擦去從額角流下的污水,痛恨雨不夠大,而且還愈發顯得淅瀝。

    我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但一定很遠。跟腱傳來撕裂般的痛楚,起碼有二十輛車按喇叭催我快過馬路。我挑選人少的路口轉彎,再轉彎,直至看到對面鋪開一片凹陷的裂痕,墻壁殘破地交錯著。是被拆掉的房子,還是原本就作為廣場修筑?一個死去的村莊?一個等待發掘的遺址?我不知道。太陽從未消散的云層邊溜出一線紫羅蘭光。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覺得那里荒蕪。滾輪在破舊的地板路上骨碌碌地轉動,我靠著破損的石塊慢慢坐下,慶幸這里一個人都沒有。沒有電話,沒有電話那頭的人,也沒有電話那頭的人的生活,什么生活都沒有。暮光細細地流淌下來,遠山無數。

    我對天地的靜默心懷感激,終于有了想要聽到一點兒聲音的力氣。手機早已經關機,我重新按下電源鍵,瞇起眼睛等待著。消息提示音果然接連不斷地響起。

    大部分是廣告和新聞推送,少部分來自家人和唐嘉,前男友的名字沒有出現在提示欄里。我把用于聊天的軟件一個個點開,看到更多的廣告、新聞、群聊消息和訂閱郵件,不耐煩地將它們刪除,然后又涌現許多條。我全都沒有點開看。

    “今天是好友唐嘉的生日,快來祝她生日快樂吧!”

    當信號恢復滿格的時候,手機震動幾下,彈出了最新收到的一條。

    那種聲響不只源于手機。地面仍有轆轆聲,從土地深處傳來原始的震動。沙粒在細細地嗡鳴,石板在低沉地共振,無數回音壁反復折射著,聲音奔騰起來,如同千萬只蝴蝶打開翅膀,翕動古老的嘆息。那是比我沉重千百倍,也寬容千百倍的嘆息,像雨水從土壤顆粒里一滴滴蒸騰而出的聲音。石子隨風滾到我的鞋邊。唐嘉推著箱子出現在我面前,手里提著一個牛皮紙袋。她蹲下來,遞給我一杯已經不算太熱的奶茶,右手緩緩地撫摸著我因為哭泣而戰栗不停的脊背,什么都沒有說。

    在她身后,是像迷宮般擴散的矮墻。有空蕩的門框,有垮塌的柱子,有露天的走道,但是沒有別人;風和雨水侵蝕的痕跡斑駁可見,深深鑿進石頭里。圣誕離我們很遠,羅馬很近,太陽緩緩地墜落下來,水波向上蕩漾,照亮金色的平安夜。

    這是我對羅馬唯一的印象。

    那種嗡鳴聲仍然環繞著我,同我們前后腳進來的游客已經走遠,不知何時入場的人們在展柜前分散,玻璃、地毯和噴繪展板將空間切分開,傳遞著無數竊竊私語。混合多次后,那聲音聽起來稠密、蒼老,仿佛祭祀儀式上的咒語,或是那些雕像從古老的過去帶來的一次呼吸。它們充斥了我的感官,以至于忘記我們的對話已經暫停太久。

    “現實里的羅馬還是如此嗎?”安吉用手指關節敲了敲電子相冊旁邊的展板,又問了一遍。

    我已經沒有什么耐心,看著安吉身后那塊小小的注釋板說:“大概是這樣吧。”

    他瞇起眼睛,看了一眼最上方的標題,說道:“你確定?這可是龐貝古城啊。”

    那是我慌不擇路時闖入的地方嗎?我難道曾經在如此巨大的悲劇下為了自己哭泣嗎?我真希望能給出確切的回答,好像只要抓住一個名字,就能覆蓋那趟旅行全部的細節。但我只能搖頭,而保安將我們分開,擋住安吉的手,讓他小聲。安吉意興闌珊地看著我,他對這次相親似乎也已經失去興趣。

    我們沉默地離開了在視頻中循環倒塌的古城,展柜林立,動線曲折,在黑暗的環境里,要走散很容易。等我一件件展品看過去的時候,發現安吉不見了,我找不到他,或許他已經離開,我松了口氣。

    站在出口邊緣,我閉了一會兒眼睛,等待身體慢慢適應明亮的光線。視野穩定下來后,我向地鐵站走去。垃圾桶還未被扔滿,里面堆滿衛生紙團、紙質票根和宣傳彩頁,沒有看到咖啡杯的痕跡,或許他丟到其他垃圾桶里,或許根本沒有買過那杯咖啡。手機上的地圖軟件正在為我導航,羅馬距離龐貝大約二百四十公里,那是不可能依靠人力走完的路程。我磕磕絆絆地讀著羅馬每條街道的名字,但怎么也找不到類似的地址。

    事實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我曾遇到一處廢墟,以為那就是龐貝古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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