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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出發·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祝源鐸:河流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 | 祝源鐸  2024年05月29日08:05

    本期《青年文學》“現在出發·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如果將祝源鐸的《河流》的敘事時間對應到寫作者本人的生命節點,二〇一二年往后十年似乎蒙著一層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類似題材小說的光暈。寫作即是寫“我”,也是寫“我和他們”。青年寫作者如何丈量自身與“底層世界”之間的距離?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壓 力

    ——評《河流》

    飛 氘

    【飛氘,科幻作家,文學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著有短篇小說集《中國科幻大片》《去死的漫漫旅途》等,作品被譯成英文、意大利文、日文等文字,曾獲“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中國科幻銀河獎”等獎項。出版學術專著《“現代”與“未知”——晚清科幻小說研究》,主編《想象科學——科幻文學經典擷英》《長生法——清華學生科幻創作選》等書。】

    在最新一屆“清華大學朱自清文學獎”的眾多來稿中,《河流》非常醒目:人物形象鮮活,敘事節奏張弛有度,懸念鋪展引人入勝,詞句既有彈性,又不過度賣弄,情感的強度也恰到好處。整體來說,小說在謀篇布局、遣詞造句和情緒抒發方面都找到了很合適的狀態,是一篇內容清新而手法老到的小說。唯一讓人不太滿足的,是結尾揭曉的這個謎底多少有點“意料之外套路之中”的感覺,不過作者大概本就想要寫這樣一個謎底,所以也是只得如此。

    清華大學的工科同學能寫出如此成熟的作品,令人喜悅,也讓人思考:每一代青年中,都不乏潛在的文學人才,重要的是如何發現這些充滿可能性的種子,并鼓勵他們在創作這條道路上繼續前進,創造出更多的驚喜。

    河 流

    祝源鐸

    【作者簡介:祝源鐸,二〇〇二年生于江蘇泰州,清華大學未央書院機械方向本科在讀。】

    車停在陵園邊,奶奶指著旁邊的紙錢店對我說,你到店里買四刀黃紙。馬上到英中家,門口應該是依依。你說聲節哀,先把兩刀紙給她,進了屋子之后磕頭,哦不對,你們是平輩,作個揖就行。然后你把另外兩刀紙捻開,放到旁邊的火盆里。你應該會捻紙吧?我說,奶,要不等會兒還是你去吧。她扭頭看了我一眼,又看回陵園,說,他算小輩,我做這些不合適。你也該懂這些事了。

    清晨英中嬸的電話打來時,我正在夢里研究一個鄉村教師的墓志銘,墓碑的最后兩個字卻始終看不真切。奶奶突然喊了一聲杜鑫,碑上應聲顯出了“杜鑫”兩個字。一瞬間,在夢里和夢外,我同時得知了杜鑫的死訊,這樣的巧合讓我直到此刻仍在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夢中。

    印象中回東河村的路難走。我那時坐在爺爺的電動車后座上,奶奶騎在一旁時不時喊一聲我的名字,怕我睡著了顛下去。而今每條路都修得筆直平整,我在每個路口等待奶奶直行或拐彎的命令,像是行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直到看到雕著兩個坐獅的善德橋時,我才恍然意識到已經到了村子口。橋那頭搭著靈棚,那里就是杜鑫家,在村子最西頭。我問奶奶,車停這兒直接去嗎?她說,是,這種事情我們不能先回家的。我不好再說什么,只得停車開門,等奶奶先走。我跟在她身后,心跳得厲害。越往杜鑫家走,我越覺得腳底打飄,胸里發悶,全身汩滔滔的血流聲轟隆隆沖擊著耳膜,一種惡心的感覺迅速從胃中涌起,灌進食道。我不止一次地想停住、轉身,奶奶握上我的手,輕輕說,別怕。走到橋頭,我終于抑制不住地撐著石獅子干嘔起來。

    那個暑假的下午,無風的天氣和此刻并無區別,只是在記憶里反復蒸煮過后變得更酷熱難熬一點。我遠遠地看見黑猴兒一般的杜鑫蹲在閃著白光的石獅子旁邊,仰頭和幾個要進村的陌生男人說話。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一場對話將會帶來怎樣一場變故,似乎大部分轟動歷史的事件追溯其起源都是一個極微小的擾動,就像南美洲蝴蝶的一次振翅會引發一場北美龍卷風,而杜鑫和陌生人的這一次對話最后導致了依依的爸爸開著豪車沖向古馬河中。我討厭這個故事,它像是一個松動的手雷,埋藏在我時常懷念的那個美麗夏天里。我甚至每次想起王峰叔的墜河,都會不由自主地開始干嘔,很快惡化成面對任何死亡,我都會生理性地抗拒。

    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有意識地練習遺忘這段往事,最初這像是在自欺欺人,我在無數夜晚毫無征兆地再次回到這個橋頭,看著杜鑫把秘密告訴那個陌生人。正當我近乎絕望時,這個故事在某個夢醒之后突然消失,就像是被曬干的水汽,在那個晴朗的清晨,它變成了夢的一部分被一同遺忘。甚至我聽聞杜鑫的死訊時,也不曾想起這個瞬間。直到我重新看到這座橋,當年的畫面從看似縫補牢靠的記憶縫隙中滲漏進來,隨著我的腳步逐漸沖垮堤壩,最終不可收拾地變成洪水奔涌咆哮,像是善德橋下猙獰的古馬河。

    奶奶小心地問,又想到王峰叔了?我點點頭。奶奶說,都過去了,都沒人再說當年的事兒了。王峰叔要是知道你還掛念他,心里也高興。我又點點頭。奶奶繼續說,過去的事先放一邊,現在先看眼前的事。當年你和杜鑫不也一起玩嘛,莫怕莫怕。堂堂大學生,別一副膿包樣。我說,好。

    奶奶輕撫我的背,我站起來和她說,沒事了,我吐出來就好了。我中午吃的食物早已消化完,強烈的干嘔后什么東西都沒吐出來,但奶奶明白我的意思,她重新握住我的手。我鄭重地走進故鄉,腳下的古馬河水粼粼泛光,我心中竟升起了一種隱秘的期待。

    靈棚口折紙銀的幾個嬸子先看到了我們。秀芹嬸連忙站起來拉住我,嘖嘖咂嘴,大著嗓門問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被她惹急了要薅她頭發的事兒。我有些尷尬,說了聲秀芹嬸好。她臉上立馬露出滿意的笑容,揉搓著我的右手,繼續回憶我小時候追著她要把她褲子脫下來云云。奶奶打斷了她的話頭,指了指靈棚里面,又指指我手中拎著的袋子。秀芹嬸挑起眉哦了一聲,放低聲音說,快去吧,不過依依那孩子還不知道在哪兒,你們進去了也別問。

    走進靈棚里,周圍猛地暗下去,眼睛一陣酸脹,只有前面擺的兩個白色花圈晃眼。耳邊含含混混的一個聲音說,上個月貴生死的時候,也沒見這么多小孩兒來。另一個稍微啞些的聲音說,正好放了暑假嘛,這是今年第幾個了?一個女人回答,第五個,看樣子今年還不止,紅蘭剛走,建祥也沒幾天活頭了。原來老的走,現在年輕的也走,不知道再過幾年這村子還剩幾戶人家。我留了只耳朵,但往里走,唱經念佛的聲音逐漸大起來,便什么也聽不清了。

    走到門口,我才看到英中嬸站在那邊。她整個身子幾乎都埋在花圈后面,看見我們走進來,她依次牽住我和奶奶的手,側著腿半蹲下來,嘴里含糊著說些什么,混在喪樂聲里聽不真切。我從袋子里拿出兩刀黃紙遞給她,說了句節哀,覺得不痛不癢,又加了一句嬸子你也自己保重。她從寬大的喪帽里抬起頭,一只眼睛火似的盯著我,眼淚順著另一只斜眼的方向淌下去。我連忙側過頭,不敢再看她。她接過黃紙,說,小豐也長這么高了,進去陪陪你哥吧。

    堂廳正墻上用白布蒙住了原先的掛畫,下面用木板搭了個簡易的窄床,杜鑫躺在上面。壽被在他的身上有些捉襟見肘,蒙住他的臉,小腿那邊就露出一截。壽鞋也小,只能勉強勾在腳尖上,露出肥大的半只腳。記憶里瘦小的杜鑫竟變得如此高大,隆起的肚子和粗壯的小腿無不體現出年輕人旺盛的精力。我不由得想到學校籃球隊里的最會身體對抗的那個東北大高個,甚至開始懷疑躺在這里的是他而非杜鑫。這種想法一出,我心里就開始默念起罪過罪過,卻抑制不住地強化著這個想象。我只想快些離開,草草對著杜鑫鞠了一躬,走到火盆旁邊,兩只手把黃紙捻成扇形往火里探。火苗舔到一點紙邊,迅速躥了上來,我一驚,黃紙從手中掉進火盆,撲熄了火,扇了一地的灰出來。

    我惶惶站起來,茫然地四處尋找笤帚。杜鑫的爸爸看見這里的情況,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我走來,我更慌了神,既不懂葬禮把火搞滅了有什么說法,又想不起他的名字,不知該怎么稱呼。我只記得全村人都叫他瘸子,他從廣西到我們這里打工,后來被招進了杜家。當時媒人和他說,他這腿屬于重度殘疾,往前走一步得左右晃兩步,英中嬸只是有點斜眼,能干活能持家,怎么算都是得他倒插門,即使這樣,十里八鄉也再找不到這種好事了。于是杜鑫他爸就帶著一包衣裳和聽不懂的方言進了我們村。

    我主動朝他迎上去,他雖然是個跛子,但腰桿筆直,再加上長得高大,我比他還矮半截。我喊了聲叔,他從上衣口袋抽出一根煙遞給我,我擺擺手說不會抽。他把煙收回去,說,我家鑫子就是死抽煙。我說,叔你給我個火機,我把火盆點起來。他不說話,彎下腰端詳起火盆里沒燒干凈的黃紙,從側面看過去,他的目光濕透一般凄然悲涼。他轉頭盯著我,眼神忽然變得凜冽,一言不發。我躲閃著他的眼睛,左膝竟開始隱隱作痛,想到村子里傳言跛子原來學過一點邪門的東西,心里大呼一聲不好,我怕不是中了巫術,下半輩子也要成跛子了。我脊背冒起了冷汗,更加動彈不得。

    當我開始在心里求佛庇佑的時候,一只溫暖粗糙的手握緊了我。奶奶的聲音從身旁傳過來,海強,這長明火熄了,看來鑫子是有話要和小豐說啊。海強叔直起身,說,年校長,我剛剛也想明白了,鑫子恐怕是在拜托小豐幫他做件事。我壓著發顫的嗓子問,什么事。他說,把依依勸回來。

    我第一次見到依依,是在十一年前的夏天。那個被瑪雅人所預言的地球最后一個夏天,于我而言如同一段悠長的午眠,在蒸騰的蟬鳴里,做了上百個夢,一些夢朦朧、一些夢絢麗。而今回憶,我仍舊無法確定那些事情是否真實發生過,可能只是我寡淡歲月里潛滋暗長出的想象,被播種在了那個再不會有的夏天里。

    二○一二年夏天,父母在鄰省工作沒有回來。我背著一書包的《過好暑假》和四張獎狀跟著爺奶回到鄉下的房子。他們覺得在城里開空調電費太貴,鄉下屋子大,坐在后門口,穿堂風足夠幫我們挨過酷暑。村里的人不多,留在鄉下的孩子兩只手就能數過來,他們每日聚在一起瘋玩。我雖然不認識他們,但回來待了三天,我就摸清了他們的活動規律:下午一點,他們叫嚷著從我家門前飛奔而過,去五子婆婆家打《賽爾號》。下午兩點,奶奶會帶著錢包和水杯出門玩麻將,也是到五子婆婆家里。爺爺出門的時間不固定,去的地方也不固定,大多時候是到鎮子上玩牌。

    我沒去過五子婆婆家里,但只從門口路過就能想象出那大銅門里面有多氣派,兩個碩大的燈籠高懸在門兩邊,一到晚上就開始一邊旋轉一邊閃光。奶奶每次打完麻將回來,都會帶根棒冰給我,一摸她的手,涼颼颼的。我問,五子婆婆家里是不是開了空調。奶奶說,這牌桌費也得多給五塊錢哩。第二天吃完午飯,我便再也沒法睡著了,手邊的書也不好看,后門的風也不涼快,《過好暑假》更是令人憎惡,我在紙上畫賽爾號精靈的樣子,但那只最帥的哈莫雷特卻怎么也畫不像,腦子里一直想象著那群孩子在空調房里玩電腦的樣子。我把草稿本子摔到地上,決心提前在門口等著他們從我家經過,然后順勢加入他們。我站在門后的陰涼地,耳朵貼在門上仔細地分辨遠方的聲音。我先是聽見連綿的知了聲,然后聽見隔壁秀芹嬸正在洗碗刷鍋,接著又聽見風從村子最西頭卷著浮灰吹到最東頭,我還聽見太陽曬干了樹葉,河流滋長著孑孓。只通過耳朵感知世界的時候,時間像被無限拉長了,我最后甚至能分辨出螞蟻搬家發出的指令聲,但他們還是沒來。我不敢跑回屋子看時間,生怕一來一回就錯過了他們,干脆在心里背詩來打發時間,從“巴山夜雨漲秋池”背到了“最是橙黃橘綠時”,沒想起下一首該背什么,竟昏昏睡去了。

    我從床上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金橘樹已被夕陽點燃,宣告著長日將盡。我有些迷糊,昏昏沉沉覺得還沒睡夠。此時,一個濕漉漉的女孩聲音從房門響起,校長婆婆,小豐醒了!我像喝了一罐冰可樂般霎時清醒過來,奶奶在客廳喊道,依依,你去把那個瞌睡蟲喊過來,還沒見過誰家小孩能在大門口睡著的呢!那個柔柔的聲音就朝我傳過來,小豐,你快過來,過會兒就該吃晚飯咯!我的耳朵突然燙得厲害,迅速扭頭朝門口偷瞥了一眼,沒看見人影,趕忙掀開被子穿好衣褲,轉身走向房門口。女孩又站回了紗門外面,她比我高些,應該上了初中,穿著一身棕色的裙子,像是英國人打扮。我低著頭不敢看她的臉,但余光中她齊耳的短發無比閃耀,緞子一樣烏黑發亮,我從未見過那樣濃密柔順的烏發,散發著健康蓬勃的美麗,我一時出了神,只覺得她是從電視里走出來的。她說,我叫王依依,我爸爸是王峰。她的聲音變得脆脆的,“依依”兩個字念得像是咬了兩口甜蘋果。我埋著頭嗯了一聲,說,我知道。她問,你怎么知道?我說,我猜到的。她撲哧笑了起來,說,快出來!我打開紗門,說,我叫蔣明豐,蔣介石的蔣,光明的明,張三豐的豐。她說,我也猜到了。

    之后的許多夜晚,我反復地在入睡前回憶起和王依依的第一次見面,痛罵自己一年的詩都白背了,竟然冒出了個蔣介石出來。有一次奶奶看我在被窩里不老實,手伸過來摸了一下額頭,立馬坐起來問我是不是發燒了。我說,不是。她不信,逼著我喝了一碗熱水,給我又加了一條蓋被。我被捂在兩層被子里,出了半夜的汗,后半夜踢開被子著了涼,清晨起來真發起了低燒。之后一周,我的早餐里多了一碗蒲公英茶,奶奶說是清熱敗火的,但我只要一想到蔣介石,體溫似乎都會上升一點。

    我走出杜鑫家,秀芹嬸喊住我,問,你不在這里吃晚飯啊?你們小伙子身強體壯的,要留在這兒守夜的!我說,得看英中嬸怎么安排了,我出來透口氣。秀芹嬸搶過話頭,那晚上你到我家吃!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有一次餓了,跑到我家來讓我給你煎蛋吃,還說要溏心的,我們鄉下人哪里懂什么溏心哦!秀芹嬸越說聲音越慷慨,恨不得當場就給我炒盤雞蛋出來,直到旁邊人拉了拉她,說了句,瘸子來了。秀芹嬸這才坐下來,沖我使了個無奈的眼色。我說,秀芹嬸你客氣了,我先回村子里轉轉。秀芹嬸又嘖嘖地說,小豐這孩子重感情又懂事,打小就看出來了,那個依依,就是不講一個情字,男人死了,她卻不知道哪兒去了,十里八鄉都沒有這事啊。我向東邊走去,不再接她的話茬。

    傍晚的余熱壓著村子,殘陽照在戶戶閉鎖的大門上,竟顯出了比杜鑫家更深重的死氣來。走過無人的小半個村子,在拆掉的土地廟對面,一個老人枯枝般搭在門口,腳邊放著粥碗,正盯著門口的樹發呆。我走近才勉強認出他是建祥公公,杜鑫的干爹,沒想到竟老成了這個樣子。剛剛在靈棚里聽到的死了的紅蘭正是他老婆,看上去他也的確像他們所說的那樣,不剩多少時日了。

    我心里暗暗嘆口氣,正走過建祥公公家門口時,他喊住了我,叫我小豐。我有些詫異他還認得我,走上前去,看見他碗里的半碗粥上已經凝了一層皮,或許是中午剩下的。我說,建祥公公,在等粥涼哪。他不應我的話,繼續說,小豐啊,鑫子是不是沒了?連你這城里人都跑回來了。我覺得奇怪,竟然沒人告訴建祥公公杜鑫的死訊,恐怕是村里人怕他挺不過連續幾個打擊,就瞞住了。于是我說,我就回來轉轉,鑫子沒事啊,前兩天還聽我奶說他被提拔了。他猛地盯住我,渾濁的目光瞬間變得犀利,如一只干瘦陰鷙的隼。我背后一冷,知道自己的信口胡謅被看穿了,剛想改口,他閉上眼睛,說,去忙吧,陪我這老頭子也沒意思。我剛起身,他又問,有煙嗎?我說,我出來散步沒帶身上,我回去給你拿一包。他說,不用麻煩了。

    建祥公公躺到門口的躺椅上,很快便像是睡著了,他的臉被夕陽割成兩半,半黃半灰。我走回家,奶奶比我提前回來,正在院子里拔蒜。我問,家里有煙嗎?建祥公公問我討煙抽。奶奶說,廂屋柜子上有包中華,你過會兒吃完飯帶給他。我腦子里還盤桓著海強叔給我的任務,不無焦慮地問,我十多年沒見到依依了,咋把依依勸回來。她把一把蒜遞給我擇,說,我剛剛打了電話給五子婆婆,依依昨天晚上在醫院守到杜鑫沒了之后,自己就開車先回來了。今天去了廠里上班,等她下了班,你去她家和她聊聊。這姑娘命苦,肯定現在心里也不好受,你們小時候一起玩,應該能說上幾句話。我嗯了一聲,心里卻不由煩躁起來。我無意識地揉搓著手里的蒜葉,直到它散發出辛辣的味道,才發現蒜葉已成了綠色的爛糊黏在指尖。奶奶說,建祥沒吃飯吧?他現在腦子不太好了,這兩天恐怕也沒人顧得上他。你馬上再送點飯給他吃。我說,恐怕是沒吃,他那兒有半碗粥,還不知道是啥時候的。奶奶端了個小板凳坐到對面和我一起擇菜,不無感慨地說,看樣子建祥是活不久了,這個村子也快空了。我不知如何接話,奶奶繼續講起了建祥的事兒。

    紅蘭一個月前咳血,杜鑫帶著去城里醫院檢查,發現是肺癌晚期。紅蘭執意不住院,結果,半個月前在家里喝農藥自殺了,還是隔壁欒峰的外地老婆過來串門的時候發現的。發現的時候,桌上兩個碗,一個空了,另一個盛著半碗農藥,說明她本來想帶建祥一起走,只是最后還是沒忍心,恐怕她覺得沒生出孩子虧欠了建祥。村里人向來都夸建祥大度,寧可無兒無女,也沒休了紅蘭再找個女的生孩子,紅蘭到頭來應該也是這么想的。建祥一輩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在沒了紅蘭也沒多少光景能活了。紅蘭沒帶建祥走,大概是指望著杜鑫這個干兒子能給他送終,誰能想到杜鑫倒走在前面了。

    奶奶平靜的講述像一場暴雨,把杜鑫這個名字泡成一床潮濕厚重的褥子,猛然地壓在我身上,我來不及站起,死亡之沉重讓我又開始干嘔起來。喉嚨深處嘔出的巨響似乎能夠讓我短暫地忘記死亡這個概念,病態地沉浸在生理上的痛苦中。等我平復些,奶奶端來一碗水,說,喝點水吧,這毛病都多少年了。我艱難地咽下一口水,忍不住又嘔進了田里。奶奶拿走碗,遲疑了一會兒,問,你一會兒還去依依那里嗎?我知道奶奶的顧慮,說,得去,杜鑫他爸讓我去的,不管怎樣都得找一下依依,不然交代不過去。奶奶憐惜地說,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有一次問我怕不怕死。我點點頭。從村子回城市后的第一個晚上,我睡不著,總想著死后的世界,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就趴在窗臺邊上數路上經過的車子,數到第十一輛的時候,我忍不住吐了出來。她繼續說,我當時說我不怕死。現在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七十多歲了,你別哭。我說,我沒哭。她說,沒哭就好,我就算現在,半只腳踏進棺材里了,也還是要告訴你,活著的時候,死就不算件大事。我相信你能明白這些事。我看著奶奶,覺得有些局促,感覺自己無法再以孩子的身份站在她面前。我說,好好的你怎么要和我說這些。她說,因為我是你的奶奶。她用手背幫我擦去了眼淚。

    我說,你要不再給我講講王峰叔的事情吧,免得我一會兒見依依的時候沒話說。奶奶說,來廚房,我邊做飯邊說。

    王峰的墜河是二○一二年夏天村莊里發生過最大的事情,但我鮮少想到這件事,甚至很少回憶起王峰叔。好像王依依就那么自然地憑空出現在我的房門喊我起床,最后又突然深沉地談論死亡。一整個夏天的故事因為王峰的缺席變得邏輯混亂、晦暗不明。但我并不在意,我喜歡那個夏天,是因為那些與依依有關的繁復細節。——例如依依在某個即將道別的傍晚,湊到我耳邊問我有沒有坐過地鐵,我說沒有。依依說,地鐵就是地下的海浪,站在地鐵的兩節車廂中間,那種感覺就和在海上沖浪一模一樣。我問,沖浪是什么感覺。依依說,就是站在地鐵中間的感覺。多有趣的回答啊!我來到北京之后,坐地鐵成了常事,我總會站在車廂的連接板上,一腳前一腳后,閉上眼睛感受撲面的風。我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反芻這個和更多美好的瞬間,它后來甚至變成了一種有意的練習,用這些細節綴連成完整的一塊白布,蒙蓋住了王峰叔的死亡。

    王峰是我爺爺的遠房外甥。他小時候機靈,但不安分,沒到二十歲,就因為聚眾打架鬧事進了幾次局子。他爸就是和王峰吵架之后犯腦梗走的,王峰自此才徹底和他的那些酒肉朋友斷了聯系。但王峰那時既沒本事又沒門路,也過不慣緊日子,就靠些見不得光的方法搞點錢勉強度日。他媽,就是五子婆婆,實在沒了辦法,拉著王峰上門拜托爺爺給他找個正經工作,爺爺到城里給他找了個在機關看門的差事,薪水不高,但勝在穩定。王峰出發去城里的那天,奶奶從學校食堂弄了塊多肥少瘦的五花肉回來,做成紅燒肉讓他帶著出村。奶奶曾不止一次地和我提起過那碗紅燒肉,用光了剩下的小半罐細白糖,原先倒下去的半鍋水熬到最后只剩下鍋底的一點黏汁。端出來塊塊肥肉晶亮晶亮,就像剝了皮的荔枝,她只舔了一口鍋鏟,嘴里兩天都是那甜味。

    而王峰離開之后的事兒,別說爺爺奶奶,連五子婆婆都不曉得。只過了一年,王峰就開始往家里寄錢,信里說他城里找到做生意的門路,能掙些錢,沒說具體做什么營生。五子婆婆心里不踏實,讓爺爺帶著她去城里的機關看看。結果機關的人說他早就去了南京,據說是做家具生意。

    東河村從沒人去過南京,去過大城市的也只有爺爺,他曾坐輪渡轉火車去過北京。但在我印象里他從沒主動講過這件事,只有別人問到時,他點點頭,卻不再往下說了。奶奶不知道爺爺有沒有和五子婆婆講講大城市的模樣,但五子婆婆回家后便一個人悶在家里,不再出門。村里沒有不透風的墻,大家那天晚上就聚到了她家,夸她兒子有出息。她喪著臉說,兒子什么德行做娘的最清楚,就怕他去了那里有命掙錢沒命花。“南京”兩個字成了五子婆婆的禁忌,提起來就掉眼淚。五子婆婆越是難過,大家就越要聚到五子婆婆家安慰她,每晚都得把王峰寄回來的幾封信逐字逐句分析出平安發財的道理來。但沒過多久,隔壁村子的李家媳婦和老公公爬灰成了村里人的新談資,相比之下,五子婆婆顛來倒去總是那幾句話,便沒人再到五子婆婆家里去了。但誰都沒想到,五子婆婆卻自己走出了家門,時不時到人群邊上,主動說些南京的事兒,等到別人搭腔,又喪著臉開始嘆氣。日久村里人便生出厭煩,也傳出了許多王峰的消息,有說他混黑社會的,也有說他去賣小孩的,還有說他已經死了,寄了一筆撫恤金回來,真真假假,不一而足。直到北京奧運會的前一年春節,所有的揣測因為王峰的突然回鄉而瞬間消失。一輛奧迪車停在五子婆婆家門口,下車的除了戴著墨鏡的王峰,還有一個城里女人和滿車的新奇玩意兒。那年正月初一去五子婆婆家拜年,每個小孩都能拿一個比臉還大的彩虹棒棒糖,上面還印著福娃,我的那個至今還在家里放著。春節過完,所有人都夸王峰有本事、不忘本。而王峰就像是一陣風,把村子里人們的心吹得飄飄的,一夜之間,出了村子的人不再是鬼混墮落,留在村子里也不再意味著本分可靠。奶奶說,看不見人心,但能看見人為。從那年春天開始,原本在家里做工的年輕人幾乎都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村子,留下了各種從前未聽聞過的城市名字在村中飄蕩。

    年后王峰開始著手改造老宅,幾乎半個月就會回來一次,家里的平房幾個月就成了三層別墅。爺爺說他每次回來,就沒人去建祥家的小賣部買煙了,都等著王峰發南京的高級煙。但爺爺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樣圍到王峰身邊問候幾句,然后討根煙抽。因為每次臨走前,王峰都會帶點禮親自上門給我爺奶問好,我也因此吃了不少高級玩意兒。我雖然印象中幾乎從未見過王峰,卻打心眼里喜歡和佩服這個叔叔,王峰叔三個字,在我心里就代表著頂頂厲害的人。那時候若是奶奶送我到校門時,說一句“王峰叔今天回鄉下了,我們也得回去一趟”,我一天的課都聽不進去,猜想著爺爺奶奶會和王峰叔說些什么,期待著他們在王峰叔面前多夸我兩句。

    我第一次正式見到王峰叔,正是我初見依依的那天。依依帶著我走出房門之后,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客廳里正對著我笑。和我想象中的大老板完全不同,他留著短發、皮膚略黑、身材頎長,渾身散發著活力,尤其那雙漆黑的眼睛,閃著年輕而健康的光,陽光從西邊的窗戶打在他的臉上,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就是我的父親啊!奶奶說,這是你王峰叔,這兩年可給你帶了筆好吃的。剛剛你睡在門口,還是他把你抱到房間里的嘞。我聽到這話,幸福得有些發暈,顫顫地說,謝謝王峰叔。他說,聽你爺爺奶奶說,你成績特別好?我感激地看向爺爺,覺得學校發的四張獎狀也遠不及王峰叔這句話的分量。雖然感覺心里像流著汩汩的甘蔗水般甜蜜,但我嘴上還是故作謙虛地說,還行,不足掛齒。他哈哈笑了起來,說,局長和校長培養出來的孩子果然是人才!他招呼依依過去,對我說,這是我丫頭依依,比你大些,但她這是第一次回鄉,你得做她的老師,多帶她了解了解咱東河村。我忙不迭對王峰叔敬了個禮,說,保證完成任務!奶奶說,小豐你要說向姐姐學習。我于是又向王依依敬了個禮,說,向姐姐學習!這一次,我真正看清了她的臉,圓臉,薄唇,濃眉,肉鼻,最像王峰叔的是那雙水靈靈的杏眼,眼波柔軟得像曬過的蠶絲被子,讓人躺進去就不想起來。依依說,你也在城里上學?我說,是。她笑起來說,我當時看見你在門口睡著了,還以為這里的孩子都在門口睡覺哩。她笑的時候眼睛就會瞇起來,彎成兩道細月牙。我看著她,自己也不禁笑起來,說,當時在門口背詩,沒想到背著背著就犯了困。她說,還真是個奇事,從今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她伸出手,我也伸出手,在王峰叔的掌聲下,兩只手煞有介事地握在了一起。

    后來警察到我家做筆錄的時候,奶奶對那天王峰和依依的做客補充了一個細節:王峰說這些年總想著當年奶奶送他出村時的那一碗紅燒肉,特地要求她做一次。她照著當年的做法重燒了一遍,一碗亮汪汪的肥肉,除了王峰幾乎沒人動筷子。王峰吃到第二塊時,咬了一口放到了碗里,說,姨的手藝還是這么好,就是自己嘗不出當年的滋味了。奶奶問,是不是在外面遇上困難了。王峰說,沒啥,就是和小李最近鬧了點小矛盾。小李是王峰在南京找的外地老婆,奶奶便以為是年輕夫妻慪氣,沒往心里去。奶奶和警察說,我現在回想起來,王峰大概是在外面捅了婁子,回來就是求死的。

    王峰墜河的消息和兇猛的雨聲一齊傳到村子里。據說那天凌晨,雨剛剛開始下,王峰開著奧迪車,加速沖進了村子邊上的古馬河里。后來警察通過監控確認了消息屬實,但暴雨極大阻礙了警方的打撈工作,抗洪成了眼下更加緊迫的任務。這場暴雨連下了四天四夜,直到遲到的報紙在雨停后一股腦送來時,人們才知道這是蘇北十年來遭遇的最大暴雨。

    奶奶比其他人更早地開始抵御這場暴雨,當古馬河的水淹出來時,她已經把毛巾和舊衣撕成小條,塞進了窗戶的縫隙;用塑料布蓋住貴重的電器,讓爺爺搬離地面。最麻煩的是冰箱,她掏空里面的凍魚凍肉凍饅頭,把冰箱橫倒在米缸上,而后趁著柴火沒有被水泡爛,生起兩鍋火,一鍋煮魚,一鍋煮肉。在彌漫的肉香中,雨越下越兇,水順著窗縫的布條滴在盆中,啪嗒啪嗒,整個屋子像一個泄水的山谷,四周淌水,中間團著潮氣。村子里很多戶人家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孩子,爺奶想著他們未必來得及抵御暴雨,就把煮好的肉分給這些人家。爺爺出發時水才沒腳踝,等到他走了一圈回來時,水已經到了小腿中間。爺爺說,王峰家情況最好,地勢高,屋子里干干凈凈的。奶奶問,王峰撈出來了嗎?爺爺說,不知道,反正沒抬回家里,家里也沒有掛孝。奶奶問,五子和丫頭狀態咋樣。爺爺說,沒看見五子,丫頭來拿的菜,說了聲謝謝,就回去了,沒看出什么太大的情緒。奶奶嘆了口氣,說,這雨,怕是有冤哦。我聽到奶奶的感慨,心里想著,這雨并不是冤情,而是王峰叔計劃的一部分,但我要替依依保守這個秘密。

    在王峰叔墜河的那天,雨勢剛起,路上也還未積起水洼,村子里的人幾乎都打著傘去河邊看警察撈車,我不敢去,留在了家里,未曾想到依依竟然冒雨到了我家。她一見我,就開門見山地告訴了我這一切的真相。——她爸爸并沒有死,掉進河里的是一輛空車,他只是躲起來了。我那時正處在王峰叔墜河這一消息帶來的震驚和悲痛中,依依的話如同平地驚雷,我愣了半天才明白這是王峰叔使的計謀。強忍住內心翻涌的激動和狂喜,問道,叔為啥這么干?她說,最近有幾個無賴追著我爸討債,他得避避風頭,等到開學大概他就能回來接我回南京了。她見我一臉驚異,緩聲說,你是城里孩子,肯定能懂這些事。要是有外人來問我或者我爸的事兒,你就說我爸死了。依依以為我還在理解她說的話,想再解釋一遍,我搖搖手。此時,我已經冷靜下來,腦中回憶著的,是杜鑫在村頭的橋邊和幾個陌生男人說話的畫面。我小心翼翼地問她,討債的人找到叔叔了?她說,我不確定,但前天爸爸出去了半天,回來就急匆匆開始收拾東西,我剛剛說的那些話都是昨天我爸告訴我的,我猜前天我爸就是去見那伙人的。我心里暗暗算了一下時間,恰好能對上。我背后倏地冒起冷汗,依依的聲音越來越低,越發不可分辨。我后來大概又問了她一些疑問,但都已記不真切,如今的記憶里只清晰地留下孤零零一個“王峰叔沒死”的真相,奇怪的是,這個真相沒有讓我長久欣喜,相反,每次回想起來,總會沒有來由地感到一點慌亂與恐懼。也許,不被證實的真相比言之鑿鑿的謊言更令人懷疑。

    我問奶奶,最后撈出來那輛車了嗎?奶奶用鏟子從鍋里鏟出一塊排骨給我,說,那場雨之后就沒聽到啥消息了,五子家連葬禮都沒辦。來嘗嘗咸淡。我說,淡了一點。奶奶說,淡點好,你在外面上學,吃那些東西吃得嘴都浮了。說著把排骨舀了出來,剩了一點肉湯在鍋里,奶奶說,你去燒點火,我再炒個青菜。我坐到灶口面前,往灶中扔了根銀杏樹枝,火懶懶地舔上去,像是一只橘紅色的老貓。奶奶走過來,彎腰往灶里看了一眼,說,在想啥?我搖搖頭,奶奶說,還說沒想啥,我剛剛讓你塞把秸稈進去,那樣火大,你都沒聽見。我恍然回過神,轉身拿草。秸稈伸進去,立刻點燃了黑暗的爐灶,火焰躥上來,猛烈地撞著鍋底。我看得頭暈,火勢越大卻越覺得身子濕冷,原來柴火爆裂的聲音和雨聲一模一樣。奶奶說,你一會兒去依依那里也別提太多王峰的事兒,主要是得把她勸回去。我問,奶奶,你說有沒有可能王峰叔還沒死?

    雨在第五天清晨停下,出了太陽,地上的水就轟轟地被蒸走了。五子婆婆沒有舉行任何葬禮儀式,只是在雨停的那天下午打開門,把王峰叔的遺照擺在院子中間,正對著門口馬路。照片選的是一張商務半身照,雙臂交叉放在胸前,斜身對著鏡頭,自信地笑對每一個路過的人。大家覺得瘆人,不敢去詳細問五子婆婆王峰的情況,怕惹上不干凈的東西,只說,王峰的白事老天給他做了。五子婆婆在那個夏天似乎再沒有出現在眾人面前,只有王峰叔遺照面前未曾斷過的三炷香和兩根燭證明著她仍生活在村子里,但無人知曉她何時囤積了那么多香燭,燃盡了整個夏天。

    依依和五子婆婆截然相反,她很快融入了鄉村的生活。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正領著一群孩子從村子西頭往我這邊走,她比其他孩子都高些,時不時側過身把隊伍調直,指揮著隊伍前進。我看著逆光之下依依和這群小孩略有些滑稽的剪影,莫名想到了在集市上見到的訓猴人,他會在每年清明的集市出現,穿著污臟的燕尾服,戴著梆硬的高禮帽,腳邊放著另一個高禮帽,用來收錢。有人往帽子里扔錢,幾個打著小領結的猴子就從籠子里被放出來,順著訓猴人的手勢翻跟頭鉆鐵圈。我把爸爸給我的兩塊錢扔進了高禮帽,一只黑毛猴子立刻撲向我,對著我磕頭作揖,我嚇得朝后跌坐在一個看熱鬧的女人腳上。之后的很多個夜里,這個場景時常出現,猝然撲斷我的夢,讓我在黑暗中驚醒。

    全體都有!立正!依依走到我家門口,喊停了孩子。她笑著對我打趣說,你又在背詩呢?我說,看你練兵呢。她順勢扭動雙腳,做了一個漂亮的向后轉,朝著那群孩子說,這是蔣明豐,也在城里上學,學富五車。現在任命為我們游擊隊的副隊長,兼任軍師!緊接著又轉身過來對我說,這是我們東河游擊隊的首批隊員,現在你需要和我們一起巡邏!我看著這個七倒八歪的隊伍,竟是當時每天跑到五子婆婆家打《賽爾號》的人組成的,現在五子婆婆家進不去,他們就被收編到了她孫女的麾下。秀芹嬸家的小豆子也在里面,穿著到膝蓋的灰背心,在隊伍最后面努力地挺胸抬頭,鼻子里淌出一長一短兩條綠水也不管不顧。我看著一下子笑了出來。依依臉色一沉,說,蔣明豐,你現在已經是游擊隊的一員了,要遵守紀律!緊接著她湊到我耳邊說,小豐,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我立刻心領神會,做了個立正,大喊一聲,收到!站到了隊伍的前頭。

    游擊隊的任務是時刻提防著村子里有沒有可疑的人出現,依依相當于收編了一隊的眼線,以輔助王峰叔金蟬脫殼的計劃。她借用二○一二世界末日的預言,把這項活動粉飾成了與外星人開展的村莊保衛戰。依依當游擊隊隊長可以說是如魚得水,為了提高隊伍凝聚力,她常常在土地廟前和我們講各種紅軍故事。她本是學校戲劇社的骨干,經常演些小紅軍舍生救國的舞臺劇。因此每當她講起游擊戰“敵進我退,敵退我追”的戰略戰術,都會恰如其分地舉出毛主席領導的某場傳奇勝仗。我坐在土地廟前的板凳上聽依依給我們繪聲繪色地講紅軍如何四渡赤水,再把國民黨耍得團團轉,心里默默感慨依依不僅美得出眾,還頗有巾幗英雄的風范。講罷,依依竟忽然問我,小豐,我沒記錯吧?我還沉浸在依依描繪的波譎云詭的戰爭之中,被她這么一問,立刻愣住了,但很快我便故作了解地點點頭,說,是這樣的。我當時不知道依依說這一句是特意給我長面子的,但也并沒有因為自己的不誠實和愛虛榮而感到愧疚,而是無比享受這樣的時刻,因為這句話無疑再一次說明我和游擊隊的其他隊員不同:他們是依依召集過來觀察村子里有沒有出現可疑人員的“眼線”,而我是她在這里唯一思想相通的朋友。

    游擊隊每天開講座坐的凳子在夜晚屬于村子里的女人們,白天卻空閑著,這才留給了我們。游擊隊的欒小榮住在小賣部旁邊,知道原委,告訴我們,最初這里白天也圍坐著一群人,但沒扯幾天閑話,就被對面小賣部里看店的紅蘭轟走了,據他奶奶說,那個女的左手拿著個盆,右手咚咚咚捶著盆趕人走,瘋子一樣,一點沒做生意的樣子。被趕走的幾個人聊的閑話沒一句和她家有關系,她們思來想去,最后明白了紅蘭趕人的原因:紅蘭沒生過孩子,習慣清靜就看不得熱鬧。后來她們只能等到晚上建祥看店的時候重新坐回來,建祥巴不得和她們說幾句話,店里沒人,就拿盤瓜子坐到女人堆里去,和她們一起胡侃。欒小榮突然低下聲去,故作神秘地說,瓜子可不是白吃的,建祥的手啊嘴啊都不干凈。欒小榮說著,手作勢就要往依依身上伸。依依瞬間紅了臉,立馬從湊在一起的腦袋中抽身,后退了幾步,咬著嘴唇什么也說不出。我立馬呵斥道,小榮你不要胡說八道,游擊隊里不許說這些怪話!不然把你清理出隊伍!欒小榮自然沒有被我唬住,做了個鬼臉,說,不許說怪話,只許討老婆!欒小榮雖沒有指名道姓,但顯然說的是我和依依。依依捂著耳朵飛快地往家里跑,我追上去,那群小孩在我身后拍起手,越來越大聲地喊起來。我的腳步慢慢停下來,不敢再往前追。依依在前面轉了個彎消失了,我從村子外走了一大圈,繞開那群人回了家。

    游擊隊由此一鬧就徹底分崩離析了。雖然欒小榮的舉止直接導致了游擊隊的破裂,但我覺得本質上是因為依依語焉不詳地讓大家留意可疑人物這件事,本就讓人摸不著頭腦;大家興奮勁一過,當然會掉頭找新的活動消磨悠長的暑假。然而,去年小豆子也來北京上大學,約我出來吃飯,聊起當年的游擊隊時,這個故事展露出它的另外一面:游擊隊里的其他人后來并不只是厭倦了這個游戲而離開了這個組織,更是因為總覺得被我們兩個城里來的孩子壓了一頭,再加上家里人都說依依死了爹還像個沒事人一樣,不讓和她過多來往,這才最終使得游擊隊計劃破產。最后即使沒有欒小榮,游擊隊也不會長久。我很驚訝,轉而感到了無比的羞愧,我自以為是個謙卑的人,原來只是在不動聲色地享用著城里人身份帶來的榮耀。豆子看出來了我的難堪,立馬補充道,都這么多年了,當個笑話聽就行,當年哪個小孩見著人不都得說自己爸媽在城里上班,這樣腰桿子才直。我就因為我爸媽在村里種田,覺得他們沒能耐,慪了好幾年氣,后來自己出來上學,才明白自己的不懂事。再退一萬步講,那王依依出生在南京,之后不還是沒出過那個東河村?

    面對王峰叔仍然活著的猜測,奶奶提高了嗓門說,王峰沒死?王峰要是還活著,王依依還能一直待在村子里?哪個有本事的爹娘能讓孩子過這種日子?我愣住,看著突然激動的奶奶,不知道她說的“這種日子”是哪種日子,奶奶繼續說,說句不好聽的,杜鑫死了,王依依日子更不好過。奶奶把一籃子菜倒進鍋里,瞬間發出了熱烈的畢剝聲。

    我說不出我對杜鑫是一種怎樣的情感,但如果有人在那個夏天問我,最不想遇見的人是誰,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他的名字。印象中他像一個黑色的幽靈,在每個清晨和黃昏獨自游蕩在村子里。準確來說,他并不是游蕩,路過他的身邊時,你可以聽見他一直在嘟囔著什么,再湊近一點,就能勉強聽清他是在背誦東西,有時是英語,有時是古文,還有一次我聽到了一些三角形相關的數學定理。他在記誦的時候,總是翻著白眼,似乎是靠著直覺繞村子走一圈再回家,他瘦黑扁平的方臉上,兩條狹長的眼縫如同劃開皮肉后露出的白骨,煞是瘆人。因此他走在村子里,不僅樣貌可怖,而且極有可能撞到其他人身上。一旦相撞,杜鑫的黑眼珠子立刻翻下來,沖那人狠狠瞪一眼,嘴里喊叫一句聽不懂的話(后來我回憶起來,可能是西班牙語或者意大利語),緊接著繼續一邊背課文一邊朝前走,背著背著那眼球又翻了回去。而我之所以如此清楚,正是因為我剛回家的第一天傍晚便撞上了他,從此心有余悸,每次出門總要避開他出門的時間。村子里的人也都對他有所忌憚,他們倒不是害怕這個小孩,而是害怕他的瘸子爹,據說瘸子會一些歪門邪道,加上杜鑫不正常的反應,都令人懷疑是瘸子給他兒子下了什么蠱,天天在路上念咒。于是大家都盡量避開了他出門的兩個固定時間,害怕沾上不干凈的東西。雖然這些都未被證實,更何況我知道杜鑫背的是些課本知識而絕非巫術,但從結果來看,杜鑫每次出門的時候,都變成了村子最安靜的時候,這無疑再一次驗證了他身上的可怖氣質。

    再次見到杜鑫是在游擊隊解散后的第一天。我一覺醒來,從小孩頭頭變回了暫居村子的旁觀客,那天感覺像是發了一場低燒,渾身失了氣力。但我知道有一個人比我更加沮喪,依依。欒小榮氣走了依依,我雖然當時沒追上她,但晚上又重新去了她家。見到依依時,她的眼眶正紅著,看起來是剛擦了眼淚。我對她說,那些人都是沒教養的鄉下人,你別放心上,王峰叔的任務,靠我們倆就可以完成。我的語氣故意放得輕快,但依依等我說完,便要轉身準備關門送客。我連忙叫住她,說,我們倆是朋友!她停住,隔著門縫問我,你說我爸會不會是在騙我呢?她問完便關上了門,沒有等待我的回答。我在門外想起她灰燼般的眼神,忽然有一種預感,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見面,她會和她的奶奶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

    那天,我估計著欒小榮那群人出門的時間,打算在門口守著他們,想著說點好話跟他們和個好,說不定能再拉著依依一起玩,這是我想到能讓依依不再亂想的最好方法。如果行不通,那我再去找依依,多安慰她幾句。沒想到我剛走出家門,就看到杜鑫站在不遠的皂莢樹下面,面朝著我家。我心里暗罵了一句晦氣,決定不等欒小榮他們,直接去找依依。正當我低著頭向東拐時,杜鑫喊住了我。那是我第一次聽清他說話,他的聲音嘶啞殘破,比一般變聲期男生的鴨子嗓更多了一點聽感上的痛苦,聽到他叫我,就像是被索命鬼用鉤子扯住了魂。我想起村里的那些流言,雖不知道他找我所為何事,但明白自己恐怕是難逃一劫。我木然地看著他走過來,只感覺背后一陣酥麻。

    王峰是不是沒死?他走到我面前,毫不含糊地問出這個問題,目光直愣愣地杵在我身上。我瞬間松了一口氣,眼神旁移避開他的視線,知道自己暫無性命之虞,也猜到了杜鑫來找我的原委,他上周告訴了那幾個人王峰叔的住址,現在自然想到這件事和王叔峰的死有關,那么整件事也就和自己脫不了干系。他心里打鼓,就來找我求證王峰之死。我轉動腳尖活動著剛才由于緊張而繃緊發麻的雙腿,不緊不慢地回答,王峰叔開車掉河里去了,警察都登記了,怎么會還活著?他說,依依已經告訴我了。我脫口而出,不可能!

    果然沒死。杜鑫說完轉身便走。他朝東走,并不是回家的方向,他肯定是要去找依依。在短暫的呆滯后,我恍然意識到,他剛剛是在使詐,而我已經出賣了依依。情緒本就低落的依依倘若知道了我的背叛,得怎樣恨我啊!一股熱血涌上腦袋,我毫不猶豫地向杜鑫狂沖過去,把他撲倒在花生地里,沖著他的腦袋砸下去,拳頭砸偏到石頭上破開了,鮮血滴進他的耳朵,疼痛隨即蔓延。他迅速翻過身,和我在花生地里扭打起來。泥土濕潤柔軟,帶著獨特的腥味,包裹住拳肘和鮮血,讓這場打斗變得沉悶而拖沓,剝奪了攻擊本身釋放憤怒、滿足自尊的功能,我們只能用越來越重的拳頭表現越積越深的仇恨。當爺爺出門喝止住我們的時候,兩個人都從對方紅色的眼睛里見到了最原始的恨意。

    那是我唯一一次動拳頭的經歷,我曾在幾次半醉的燒烤局上添油加醋作為談資以饗酒友。但爺爺說,他從來沒見過我和杜鑫打架。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提起過這場纏斗,我的手上沒有留下傷疤,本該是狼藉戰場的花生地卻長勢喜人;這是一場無人見證的決斗,只在我的世界里真真切切地發生過。所以故事可能有個更可信的版本:我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著杜鑫幽靈一般飄向依依家,所謂打斗只是脫胎于某個夢中,被我信以為真,并在一次次反芻中加重著我的不甘與怨恨。隨著時間流逝,我愈發篤定地相信我真的打了這一架,雖然對那個夏天來說,這件決斗是否發生對后面的故事發展毫無影響。

    我在第二天再次遇到了杜鑫,依依帶著他來找我。我無比驚訝地看著依依煞有介事地將我和杜鑫介紹給彼此,她說,現在我們三個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了,是最好的朋友。已經準備好被興師問罪的我雖然滿肚子疑惑,但還是立馬連聲應好。我問依依,杜鑫是否知道了王峰叔的事。依依說,他知道了,要不鑫子你來說?杜鑫搖搖頭,避開我緊張的目光,坐到了旁邊的石墩子上。依依興奮地湊近我,近乎發顫地說,鑫子見到我爸了!就在下暴雨的時候,鑫子在村口看見他了!我問,你爸有留下什么話或者什么東西嗎?她說,沒,我爸朝鑫子揮了揮手就走了,鑫子沿著村口那條路走了一圈,沒找到什么。杜鑫站起來說,那天雨大,說不定留了些什么被沖走了,但王叔肯定有自己的安排,咱們別擔心。我再看眼前黑瘦的杜鑫,身上已沒了鬼氣,反而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用鎮定可靠的話語巧妙平穩地結束了這個話題。我和杜鑫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及昨天我們兩人的見面,雖然我不理解他為何要對依依說謊,但我從那時知道他絕不是一個可怖的幽靈,只是他所思考的東西似乎超出了那個年齡段的孩子所關心的東西。而不管杜鑫出于何目的,正是他的這個謊言,把依依從絕望的懷疑中撈了出來。因此也是從那時起,我打消了對杜鑫的嫌隙,正如依依所希望的那樣,我們三個成了朋友。

    杜鑫不再和從前一樣每日定時在村中游蕩,而是終日和我們廝混在一起。我們雖然是因為共享王峰叔的秘密而成了朋友,但誰都沒有再提及父親這個話題。我們打發時間的方式很特別,我們會以冒險的形式向某個方向一直走,我們會在路途中聊天,探討一個話題,然后聊自己的想法和經歷。最后我們通常會因為談論的內容變得過于宏大或者抽象而變得嚴肅甚至感傷,這時候大概也到了傍晚的尾巴,太陽變成一個巨大的咸蛋黃從遠處的屋脊上緩慢滾進金綠色的田野,我們便會停住討論,不再談論剛才的話題,開始鬧哄哄地追逐著比賽誰先回家,最后壓著夕陽的余暉回到家中吃飯。我忘記了是誰一開始提出的這個點子,一個對孩子來說太過于無聊的活動,大概是杜鑫。但我們三個看似完全不同的孩子,卻同時被這個活動中一種無法說清的氣質所吸引,下意識地在那樣的氛圍里產生了表達的欲望。而今看來,我們并非毫不相同,而是有著相似的敏感、孤獨和早熟,因而能在那些暑氣漸消的傍晚更早地感知到思考和討論的快樂。

    最初,杜鑫只是在一旁聽著我和依依夸夸其談,幾乎一言不發。直到一次我們提起了朋友這個話題,杜鑫才開始正式加入我們的討論。這個話題從依依講述自己上學時和同學嬉鬧的趣事引出,依依在南京有很多朋友,為了方便我們記憶,她給他們取了小紅小藍小綠等化名,說到后面顏色不夠用了,就直接用數字做起了編號。當依依講完最后一組人物關系,杜鑫突然問,你覺得朋友是什么?依依脫口而出,一起玩的就是朋友啊。過了一會兒她似乎覺得不妥,又補充道,還要互相幫助,互相喜歡。杜鑫嗯了一句,不再說話,眉頭緊鎖著,似乎不滿意依依的回答。我們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這個問題倒不古怪,但杜鑫的反應讓這個問題的答案變得深奧起來。我從地上拔下一根狗尾巴草,插到杜鑫耳朵上,問他,你覺得我們是朋友嗎?他說,我希望是。他撥弄起那根草,又不再言語。我繼續問,你和村里其他人是朋友嗎?他搖搖頭,說,你們和他們不一樣。依依問,有啥不一樣?杜鑫說,說不出來,可能你們從城里來的,見的世面大。依依說,人都是一樣的,你對別人好,別人就對你好,就成朋友了。杜鑫搖搖頭,正當我們以為他要反駁時,他忽然沖我們擠出個笑容,大聲喊道,我們現在開始比賽,看誰先跑回到村口的土地廟!隨即,他第一個轉身沖了出去,我和依依立刻放棄了繼續思考,一邊大喊著耍賴,一邊沖杜鑫追去。

    后來,杜鑫的話漸漸多了起來,我們開始聊歷史、世界、宇宙各種話題,有時甚至變成了杜鑫的課堂,我和依依一句話也插不上。我們不得不承認,他所見過的世面比我和依依大多了。我們問他從哪兒知道的,他說,書上和收音機。不過,杜鑫告訴我們的那些奇妙知識,而今的我已經印象寥寥,但我依舊清晰地記得那一次關于夢想的討論,它像一聲短促的吶喊,在后來的歲月中反復回響。

    依依說她想當個演員。當她說起那些愛情電影里明星的名字時,她猛地張開雙臂趴在田野上,就像是抱住她的戀人。她那雙明澈的眼睛含著笑,在夕陽底下閃著琥珀般的靈光。我情不自禁地又一次為她著了迷,如同初見她一般;在我的生命里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個女孩,美麗,生動,純凈,有一點憂愁,有一點期待,如同霧靄山林里的一樹紅楓,迷迷茫茫地燃燒著。我那時便明白,她是天生的演員。演員的美是一種天賦,它不在平凡日常里,而在那幾個特殊的瞬間,美得奇異、深邃、無法持久、無法復刻,才成為獨一無二的藝術,因此才需要巧妙的鏡頭記錄下來。直到今天,那天的依依仍是我見過最像演員的演員,我用眼睛記錄下的那個畫面,放眼整個電影史,再沒有哪個鏡頭可以比擬。

    依依問我想做什么,我說老師。我未必想成為一個老師,答案也可以是宇航員、廚師、消防員等。我知道我沒有什么天賦,而夢想是要和天賦掛鉤的,平凡如我,從那時起就卸下了對夢想的執念。杜鑫說,你肯定會成為老師的。我問為什么,他說,我會算命。我看到他臉上的笑,知道他在開玩笑,于是回答道,那杜大師算出來自己要做什么了嗎?他說,我要做個警察。我問,為啥?他說,因為大家都怕警察。我并沒有聽出他語氣已經認真起來,面對如此奇怪的理由,以為他還是在隨口說笑,便打趣說,那大家都怕算命先生,你咋不當個算命先生?

    我爸不就是這樣干的?都是假的。杜鑫冷不丁提起了他的父親,只這一句,那天的對話就這樣戛然而止了。

    海強叔是做豆腐的。他晚上做,英中嬸白天騎車帶到鎮上去賣,賣不掉的中午帶回來,海強叔炸了做成油豆腐,再被英中嬸拿出去賣。村子里的人從不買他家的豆腐,他家的豆腐也從不在村子里賣。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了王海強本來的營生,只記得他的一些邪門本事。這些故事都發生在他入贅之前,跟著他一起進了東河村。里面有一個故事流傳得最廣:他家祖上就在兩廣一帶做風水先生,一直傳到王海強這里。除了卜卦看宅這些尋常本事,王家有一個最毒的本事,就是算死期,算出來的大限,來去不過兩天。還有一個更蹊蹺的本事,是借命,顧名思義就是把一個人的陽壽轉到另一個人身上。王家人鮮少給人算死期,借命的次數更是一只手能數過來。王海強第一次獨自給一戶人家看新宅,就直言那家體弱的孩子不剩兩周光景可活。那家人知道王家活閻王的本事,只能再從屋里拿錢請他看一個下葬的日子。王海強離開時,孩子突然從屋里跑出來,拖住他的腿邊哭邊喊,爸爸淌著眼淚把孩子的手掰開,說著先生慢走。結果王海強一轉身,說要給孩子借命。他讓孩子一個人跟著他走,沒留下其他話。一周之后,孩子自己回來了,面色紅潤,聲音脆亮,毫無體弱之態。家人問他去了哪里做了何事,孩子含含糊糊說不清楚,只講做了好幾個夢。又過兩天,一個中年男人在田埂上休息的時候忽然中暑倒了過去,被發現時已經斷了氣,據說正是這男人小時候把王海強推進一個土坑里,害他成了跛子。眾人見了尸體一下子明白,王海強這是用借命的本事來給自己報仇了。

    王海強入贅到杜家之后,因為聽不懂方言,鮮少和人交流,也再沒給人看過風水。英中嬸說,因為各個地方陰陽之氣不同,南方的先生算不出北方的風水。村里人自然開始懷疑這些故事的真假,但因為這種事情太過于玄乎,也不敢冒冒失失惹了瘸子,所以大多維持著表面的恭敬,背地里只當他是個瘟神,杜鑫也就理所當然成了小瘟神,村里的孩子從不被允許和他一起玩耍。直到這次杜鑫因為喝酒過多而腦出血猝死,村里人才徹底肯定了這風水先生的名號只是個狐假虎威的噱頭,連自己兒子的命數都算不出來,更何況所謂借命。不過而今大家只忙著憐憫,沒有了打假的必要。杜鑫的遺體送回來后,英中嬸上門給家家戶戶送了一塊豆腐,請大家來吊唁,送杜鑫一程;全村人也在海強入贅之后,第一次走進了杜家家門。這個村子和杜家,最終以一種無聲的方式彼此接納。

    長久的沉默后,奶奶說,不用燒火了,洗洗手準備盛菜吃飯吧。我的回憶停在那場和杜鑫與依依猝然結束的對話,而那之后隨著開學將近,我回到城里,我們的聯系也就中斷了。我問奶奶,杜鑫和依依啥時候結婚的?奶奶說,五子婆婆本來已經和你爺爺商量好了,開學了也轉到城里讀,王峰叔留了一筆錢給她們,經濟上沒困難,來城里我們也能照應著點。結果依依不肯走,非得留鄉下。這姑娘犟得很,想來她是要和杜鑫做同學。杜鑫和依依本來成績都還不錯,結果因為早戀,都沒考上高中,杜鑫在職高混了兩年,依依干脆就沒讀完初中。之后依依進了服裝廠剪線頭,杜鑫在派出所旁邊的酒店當服務員。然后就是結婚拿酒,還特地請了你,不過你那時在北京,就沒告訴你。他倆今年本來準備生個孩子的,結果杜鑫喝了大酒,酒桌上就倒了,送到醫院是腦出血,沒搶救過來。村里原來都說杜鑫不像人,像鬼,沒想到他結了婚,反倒對依依是好得不得了,還是好人不長命啊。

    我仿佛在聽兩個陌生人的俗套故事,心里卻無端覺得堵悶。面前的菜嘗著無味,等到奶奶講完,我一口也吃不下了。我問奶奶依依幾點下班,奶奶說,應該快了,你要不要洗把臉收拾一下自己。我說,不用了,我先拿包煙去給建祥公公。奶奶說,放松一點,沒啥大不了的。我點點頭,便揣上煙出發了。

    當我走到建祥公公門前時,他在門口睡著了。他蜷在躺椅上,像一個風化的塑料袋,破破爛爛地半埋在黑夜里。我走上前,把煙放在他腳邊,又把奶奶做的兩個韭菜燒餅放在了他的粥碗旁。

    謝謝哦。建祥公公說。原來他沒睡著,正躺著看天,只是因為他的眼睛渾濁,失了光,在夜里我沒看得真切,以為是在閉目養神。我抽出一根煙給他點上,他捏著煙狠吸一口,過了良久,迅疾地從鼻子里噴出一股濃郁的煙氣。他問,你幾時回城?我說,過兩天才回去,這次回來正好看看鑫子和依依,好久沒見了。建祥公公嘴邊的火光猛然一亮,又立刻被他用手指捻滅,他把剩下的半根煙塞回煙盒,說,你們三個關系是好,小時候鑫子一直沒朋友,只有那天晚上他帶著你倆來我店里拿吃的,說是他的朋友,我高興了一宿,你記得那天吧?我點點頭,還未說話,建祥公公就擺擺手讓我走,他說,你去忙吧。這包煙現在是我的念想咯,我得省著點抽,謝謝哦。我若是能有算命的本事,能算出他會在兩天后離世,也許我此刻應該更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只是當他倦了,揮揮手就把他永遠留在了那里。

    建祥家原先開了家小賣部,賣煙酒和日用品。他白天去廠子里上班,他老婆紅蘭看店;到了晚上,就換成他,他坐在店門口,吃花生下酒,一直坐到九點。紅蘭不愛說話,賬卻算得精細,賒幾毛錢的賬,下一次都會提醒著補回來;建祥截然相反,兩杯酒下肚,就開始變得油嘴滑舌,大大咧咧。村里人過來和建祥閑扯上幾句,拿包煙拿瓶醬油再帶兩個火機,問建祥一共多少錢,建祥只瞄一眼,隨口報個十塊錢八塊錢,就任他拿走了。于是,村里人要來小賣部買東西,就都得等到晚上。不買東西的時候,幾家幾戶也會約著一起來嘮嗑,這里自然成了每晚最熱鬧的地方。

    杜鑫、依依和我晚上總會繞著這一塊走,免得變成他們的談資。直到一天村里有戶人家結婚,在城里擺酒席,用大巴車掏空了大半個村子,夜晚的小賣部才難得清閑下來。杜鑫找到我和依依,神神秘秘地說,建祥家的糖不要錢。見我們不信,他就要把我們帶到小賣部去。我本是不愿去的,但在依依的勸說下,我還是同意了。

    其實當那一次聊完夢想之后,我們三人的關系就開始發生一些細微的變化,我感知到杜鑫和依依之間的關系正在因為被回避的“父親”而逐漸緊密。這個發現像一把鈍刀,隨著他們倆人越走越近,慢慢地讓我感到難以承受卻又無法言說的痛苦。我們的討論也逐漸從交流變成了辯論:常常出現我和杜鑫各執一詞,需要依依來最終裁決的情況,但依依總會贊同杜鑫。于是我更加頻繁地與杜鑫唱反調,卻反而讓依依愈發徹底地偏袒杜鑫。盡管如此,依依仍然用她的熱情維持著我們友情表面的穩定,溫柔地剝奪了我主動和他們斷交的勇氣。我只能一面盤算著回城的時間,一面無法自控地陷入對杜鑫的妒忌之中。

    我們走到小賣部時,建祥正一個人喝悶酒。他一瞧見杜鑫,迷糊的眼神一下子精神起來,他放下酒瓶,笑瞇瞇地摸起杜鑫的大腦袋,問,鑫子最近學習怎么樣?好久沒來干爹這兒了。杜鑫說,最近放暑假了,這是我倆朋友,依依和小豐,我們今天晚上準備去探險嘞。建祥說,喲,這倆孩子看著就一表人才,來來,你們拿些吃的,可得好好待我們家鑫子。見我們倆不動,杜鑫從糖罐子里抓了把口香糖,又走進店里,一手拿了一袋可比克,沖我們一揮胳膊肘,大喊一聲,出發!建祥也跟著大笑一聲,好!你們出發!

    在建祥公公面前,杜鑫第一次表現得像一個孩子,活潑得有些令人詫異。我嚼著口香糖問,那人五十多了,咋就成你干爹了?杜鑫說,沒啥原因。我停下來,說,怎么會沒有原因,我叫建祥都得叫爺爺,那我們豈不是得叫你叔叔?我變得咄咄逼人起來。我本來只想個開玩笑,但在依依面前,我對杜鑫的語氣不受控制地兇惡起來。杜鑫說,咱們各論各的,依依,你下午說的那個游戲咋玩的,再講一下規則唄。我截下杜鑫拋給依依的話頭,側身站到杜鑫面前,說,你先說干爹的事兒再談游戲。杜鑫扔下薯片,盯住我,整張臉卻因強忍著憤怒而緊繃著,只有眼淚直愣愣地往下淌。當我慌亂地意識到事態開始失控時,他一個拳頭已經沖向我的左肩。我一個趔趄跌坐到地上,眩暈中聽見杜鑫吼道,因為建祥他老婆生不出孩子!因為我爸是個瘸子!看不起我就直說,沒必要拐彎抹角!隨即是粗重的腳步聲,他跑遠了。

    我心里忽然涌起無窮委屈,忍著疼和依依解釋我本意只是想開個玩笑。她肉肉的鼻頭迅速地翕動著,眼神一直看向遠去的杜鑫。直到杜鑫徹底消失了,她對我說,沒事,你先回去吧,把薯片拿上。我說,我送你回家,說不定那些討債鬼現在就在附近,你一個人太危險了。她說,不會有人來了。她扭頭看向我,血紅的眼睛鬼魂一般,目光渙散視我為無物。她又說一遍,不會有人來了,你回去吧。我問,你怎么知道?她說,你不懂。我說,你告訴我,我肯定懂。她說,你懂死亡?

    她轉過頭,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緩慢地朝著杜鑫離開的方向走去。

    那個夏天,在王依依用柔柔的聲音說出“死亡”的那刻,被猝然射殺。我蹲坐在地上看著依依的背影,不解、悲傷,最后變成了憤怒,我沖依依喊道,當初就是杜鑫在河邊把討債的引來的!你現在去找杜鑫,你還對得起你爸嗎?

    依依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停留。慢步挪進了黑暗里。

    我再一次走在夜晚的這條路上,原以為通過練習遺忘掉的這個結尾,此刻每一個細節卻都異常清晰,讓我感到左肩的隱痛持續至今仍未緩和。從這條路盡頭左拐,我就到了五子婆婆家。

    五子婆婆家的門開著,我毫無防備地看見院子里的依依,她呈大字形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手旁邊亮著個手機屏幕,大聲播放著短視頻電影解說。恐懼使我的心臟不可抑制地猛烈跳動起來,我明白自己還沒有做好見到依依的準備。但客廳里的五子婆婆看到了我,她比了個手勢讓我在門口等一下,她繞過依依走到我面前,問,是小豐嗎?我點點頭,她把我往外領了幾步,低著聲音說,你奶奶已經和我講過那邊的情況了,我也希望你能勸勸依依,你們小時候就玩得來。她爸走了之后的幾年,她出了點問題。婆婆邊說邊指了指腦袋,繼續說,精神不穩定,一會兒生氣一會兒難受,因為這個初中都沒讀完。還好鑫子一直陪著她,給她吃藥,她才慢慢走出來了。所以鑫子突然走了,我心里不光是難受,我更是害怕,我怕依依挺不過來啊!婆婆的情緒激動起來,強忍住的微弱啜泣聲如同一根細針,一點點扎破我的皮膚,穿過我的肌肉,停住我的血液,刺向我的心臟。她傴腰提起圍裙角擦完眼淚,繼續說,依依昨天半夜從醫院一個人回來,今天一早就去上班了。我以為她要去尋死,就跟著她。沒想到她真去了廠里,像個沒事人一樣,路上遇到同事還會打招呼。我怕她快瘋了,但我也沒辦法啊,瘋了總比死了好。她今天晚上回了家,就躺在院子里刷手機。我問她要不要吃啥,她說不餓,就是累。我只能指望你開導開導她了,先別說去瘸子家那事,聊點開心的。小豐你知道嗎,我只能指望你了啊!算婆婆欠你條命啊!五子婆婆雙手緊抓著我的小臂,不住地顫抖著。她的最后一句話徹底堵死了我推托的理由,我只能擦了擦眼淚,硬著頭皮安慰道,我一定盡力,依依會沒事的。

    我獨自轉身回到了五子婆婆家里,依依或許是聽見了門外的動靜,已經站了起來,面對門口,像是在等待我的到來。我叫她,依依姐。她問,你是誰?我說,蔣明豐,小時候咱們一起玩的。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抬眸看我,似乎在等我先開口。短暫的沉默后,我說,要不我們先進屋,外面蚊子多。她又點點頭,領我進了客廳。我坐到她對面,她正好坐在燈光底下。我這才看清她的容貌,她化了妝,但過重的妝粉沒遮住她的疲憊,反而讓瘦削的臉龐更顯老態。我的確很難把眼前的女人和我記憶中的依依聯系起來,但她最大的變化不在五官,而是頭發。她原先烏黑發亮的頭發現在如枯草般干癟,雜亂著散下,每一根發絲都像是一曲淚盡的哀歌,訴說著命運的不公與苦澀。

    依依問,你最近怎么樣?我說,挺好的。她說,聽說你去北京上學了。我說,是。她突然一笑,說,說起北京,你記不記得,我當年說過自己要當演員。我點點頭,她繼續說,你當時夸我是天生的演員,我還真做了好幾個晚上的夢,夢到自己去了北影上學,你去過這個學校嗎?我說,我特地在校門口待過倆小時,就為了看看拍電影的人長得有多好看。她湊過來,問,有多好看?我看著她好奇的笑臉,半真心半玩笑地說,我還是覺得你才是天生的演員。這句話似乎讓她很受用,她拍著桌子大笑起來。她此刻開心的狀態絕無半點虛假,我雖然詫異,但緊繃的神經下意識放松下來,我不禁想起奶奶對她的評價,“命硬”,聯系秀芹嬸說的那句“無情”,看來依依遠比我想的要堅強。

    依依笑得累了,迅速扭頭往外看了一眼,確定五子婆婆沒有進來,低聲和我說,小豐,我要去北京。我說,好啊,我來當導游。她說,我不是去旅游,我想去北京闖一闖。你在北京有啥門路嗎?她直接半個身子探了過來,直勾勾看著我。我忽然從她身上嗅到了一絲杜鑫原來特有的鬼氣,瞬間感到背后一陣發麻。我歪過頭去,說,我也就個普通學生,能有啥門路。她繼續問,那你那里有住處嗎?我搖搖頭。那吃飯的地方?她整個身子近乎都趴在了桌上,我連忙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說,你啥時候來北京,你到了北京我再給你想辦法。她說,明天!我說,明天的票來不及訂了。她說,不能拖了,你要是明天離了村子,我找不到你了,還怎么走!對!我現在得跟著你走!她講話如連珠炮,語氣越來越激動,伴隨急促的跺腳聲,快速向我沖來。我連忙說,我這段時間放假,一直都待在村子里,去北京的事可以慢慢商量。她問,真的?我說,真的。她看起來相信了我的話,逐漸平靜下來。我意識到,我再待在這里,或許對兩個人都有些危險。于是說,不早了,我明天再來和你商量吧。她點點頭,安靜地把我送到了門口。

    等等,是我公公讓你來勸我回去的吧?依依忽然喊住我,語氣已經恢復了正常。我心想,既然依依主動提出這件事,那我也沒有再刻意隱瞞的必要。為了增加我作為說客的合理性,我把緣由也和盤托出。我說,是,我給鑫子燒紙的時候,一不小心把盆里的火撲滅了。海強叔說,這說明鑫子還有事情要囑咐我,思來想去,就是他想讓我勸你回去,陪完鑫子最后一程。

    我在醫院已經陪完他最后一程了。也許,鑫子想說的不是這件事呢?

    我頭上霎時冒出了冷汗,雖然依依有些精神失常,但我卻有預感,她即將說出的是一件關于我的大事。

    什么事?我問。

    他想告訴你,在河邊遇到討債鬼的人,是你不是他;告訴他們我爸就在村子里的人,也是你,不是他。你不該誣陷他的。

    我忽然覺得天旋地轉。

    關于那個夏天的所有記憶好像一瞬間就碎了,像是無數玻璃般的夢境碰撞在一起,化成粉末匯成一條洪流,沖走了真實的與虛構的、自私的與偉大的、青澀的與腐爛的,只留下一個孩子,興奮地向全世界介紹最最厲害的王峰叔。這個孩子潛伏在我的胃囊、我的食道、我的口腔,讓我在每一次見到死亡時,都要嘔出最深的恐懼。

    我竟然真的幾乎就要騙過我自己了。

    我就隨便說說,我會回去的。依依說。

    第二天清晨,杜鑫出殯。我恍惚看見依依跳入河中,烏黑油亮的頭發飛揚起來,如那個夏天又一個新鮮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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