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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鄒江睿:倒影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 | 鄒江睿  2024年05月27日08:20

    本期《青年文學》“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鄒江睿的《倒影》也有一副好腸胃,借玄武湖的水消化了酒、燒雞與尸骸,容納了謀殺與病痛,排出了愛、別離與放不下,這種包容的力量來源于寫作者內心的自足,目光懇切地投向實在的命運悲歡,才能舉重若輕地唱“生活是一場游戲/我們是一群倒影”,拋棄了任何虛弱內心選擇的聲嘶力竭的書寫方式,只寫命運小節(jié)點上的反思纏繞和大秩序上的順流而下,從而讓文本姿態(tài)和尋常人的生命流向保持了某種一致性。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湖邊的小說家

    朱 婧

    【朱婧,江蘇揚州人,文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著有小說集《譬若檐滴》《貓選中的人》等。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獎項。】

    理科生而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鄒江睿,熱忱與智性同在。自寫作初就明確初衷,目光投向無名的人群,如其自述:“有人被遺忘在花街子或十八梯的某棵黃桷樹下,成為歷史。這便是我寫作這篇小說的初衷?!保ā陡豁槹舭簟穭?chuàng)作談)“就像現(xiàn)在的我正熱忱地寫著一些被有意遮蔽或忘在角落里的人和事。這將是我一生的旅程?!保ā侗馄阶闩c木菠蘿枝》創(chuàng)作談)

    《倒影》一篇,場景是南京見慣世事滄桑的玄武湖。隱于日常,波瀾不驚。然而,水面之下,秘密沉于湖底。小說有足夠的耐心、征服技藝的決心和制造震驚幻術的野心。《倒影》的敘事由一個低抑的青年男性聲音承擔,他也處于關系的中心。隨著人物行動和時間發(fā)展緩慢成形,小說關涉的所有關系匯入這個不斷演化的故事線。過去的時間,年輕女性的赴死,父親的自絕,關系人于無知中聚合在湖邊。現(xiàn)在的時間,兩個年長的女性,一個避世,一個大隱隱于市;兩個年輕的女性,一個犯下謀殺罪,一個被疾病蠶食。命運如此纏繞,蘭因絮果,現(xiàn)業(yè)誰深?

    貌似無序的編織、復雜的結撰,暗示人物需要花費更久時間去領受命運,理解過去的事實。小說的枝枝蔓蔓,也許難以細考。然而,各條分支與伏筆,都是借助不同視角對主題的綴補。幾個關鍵詞,如“燒雞”,如“腎病”,如“跳湖”,輕輕拉拽,諸線間絮叨的雜亂無章便一下子清晰明了,一幅水中“倒影”便被析出。如果說“倒影”的意象是解開這團敘事之麻的提示,那么意象提示的謎底,恰恰就是“倒影”歌詞里用更加詩化的言語透出的機鋒。換句話講,作者給的謎底恰恰是答案的另一個謎面,兩個謎面之間又形成了抽象和具象的互文。

    站在岸邊凝視湖水,反射的倒影與若隱若現(xiàn)的水下,匯到一處。倒影一次次被擊碎,水下的秘密呼之欲出,它似乎在回應麥克白的經典獨白:“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庇谧髡叨裕坝涀〉姆绞绞菍懽?,唯有寫作”。為無名者,為軟弱者,以微弱的信念也可使破碎和損壞重聚,倒影再次成像,“身后尸橫遍野/身前 你能看得見光明”,如此“光推開黑暗”,如此像“回到二十年前的玄武湖畔,夕陽落入湖面,再柔和地撫向我和身邊的一切”。

    倒 影

    鄒江睿

    生于二〇〇一年,江蘇南京人。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青藍人才,第六屆雨花寫作營學員。有作品散見于《十月》《青春》《延河》《中國校園文學·青年號》等刊,并被《海外文摘》選載。曾獲《延河》雜志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全國打工文學大賽小說組金獎、野草文學獎等獎項。

    胡小菲給我發(fā)來消息,說有十萬火急之事找我,讓我務必今晚趕到,見面地點在玄武湖東南角太陽宮和情侶園之間的一條小道兒上。還附了一張照片,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手機震動的時候我已準備入睡,瞟了一眼,不打算理會,沒想到過一會兒又來一條,是個視頻,湖面波光粼粼,映出對岸高樓的霓虹和岸邊一整排樹,浪拍在堤上,拍上來一張模糊的臉,我認不出來,但聽聲音,是胡小菲無疑。她直呼我大名,說,李建,你來,不來的話,我就從這兒跳下去。說著還故意把手機往湖里一抖,幾粒水滴濺在鏡頭中央。

    算了算,自己和胡小菲分手這些年,見面次數(shù)不超過兩個巴掌。據(jù)我了解,她近來錢運欠佳,投資屢次失敗,干過餐飲、弄過旅游,沒幾年全黃了,現(xiàn)在又干上花店,邊賣花,邊搗鼓新媒體,每天在朋友圈,拎著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花,拍些光怪陸離的視頻,沒人看得明白。其間她找過我一回,拐彎抹角,不直說,把我拉到餐廳,點了一桌菜,我問她什么事,她就笑笑,說,吃,吃完再講。我忐忑下筷,小心咀嚼,一直不敢多言,她也不多說話,大口吞咽,吃到滿盤光,喊來服務員,說,結賬。說完盯著我看。我說,你看我干什么。她說,結賬啊。我說,我?她用力點點頭。我一時無語,腦袋上熱氣直冒,沖服務員尷尬笑笑,問道,碼在哪兒掃?付完錢,我扭頭就走,她就跟在后面幾米的地方,時隱時現(xiàn),像條蟲,甩不掉。到家樓下,我停下來,等她走到跟前,劈頭蓋臉問她,你要做什么?她說,借我點錢。我說,多少?她掌心向外,伸出五根手指。我說,讓我給你看相???她說,也可以,你幫我瞅瞅,我這只手,值五萬塊不?

    這次小菲約我去玄武湖邊,赴不赴約另論,這一提,倒讓我想起許多陳年往事。上學那會兒,學校離玄武湖只隔一條街,到傍晚,我們成群結隊往鎖金村方向前進,買塊燒餅,帶罐啤酒,以浩蕩之勢越過馬路,涌向湖畔,霸占岸邊一溜長凳。我和胡小菲第一次約會就在玄武湖邊。找了張凳,背靠大樹和城墻,面前湖景一覽無余,視野絕佳。我買了一只符離集燒雞,塞在包里,不好意思拿出來,但味道蓋不住,肉香彌漫,直沖腦門,小菲說,你包里是什么,瞅瞅。我乖乖拿出來,她瞄一眼,笑出聲來,說,約會就帶這個?我答不上來,一個勁撓頭。她一邊笑,一邊從背包里掏出兩罐雪花,撇開拉環(huán),啤酒云往外直冒。她遞我一罐,碰一下杯,一吞一大口,嘴里含著酒沫,說,下次約會,有酒有肉,切勿忘記。這件事我記到今天。所以我想她約我出來,存在重溫當年湖畔燒雞啤酒的可能,不過這件事鐵定落空,因為全南京再找不著一家符離集燒雞,這點我可以確定。

    當然,還有更瘆人的可能,她是真打算跳下去,但有心無膽,打算拉我墊背。這真不是我敏感多疑,黑燈瞎火的,又在湖邊,誰說得清。況且此前身邊確有墜湖事件發(fā)生,大約在我剛畢業(yè)時,為了修建隧道,政府堵上橋洞,推來數(shù)十輛抽水機,把東南湖抽得一干二凈。水位落下,石灘露出,靠岸的斜坡上,驚現(xiàn)一具尸體,水草纏住腳踝,軀體皺成海綿,死相極慘,不忍直視。死者是年輕女性,據(jù)說胸前有項鏈,手上還戴著戒指,警方一連調查幾日,確定死者是我們學校的一名青年教師。在她的宿舍搜出遺書一封,大致意思是,世界灰暗,人生無望,不如早日投胎,盡快轉世,下輩子再不做人。此案最終定性為自殺。死者父母拉著家里小妹來學校的時候,引起過圍觀,我和胡小菲都見過。三人跪在校門口,身上各貼一個大字“冤”,聲淚俱下,控訴學校害死女兒。小妹在一旁默默無聲,臉上像被炭灰抹過,瞧不見一點表情,這點我印象最深。那年代物質匱乏,沒人拍照,只是看,然后議論,頻率很高,音量很低,仿佛一群同頻共振的蚊蟲,幾乎形成鋪天蓋地之勢,令人口干舌燥,渾身上下爬滿雞皮疙瘩。過一會兒,警察來了,兩人一組,三組人連拖帶拽,把哭天喊地的兩人連同小妹一起帶離現(xiàn)場。人群里有人叫好,四周掌聲稀碎,我和胡小菲覺得無聊,掉頭就走,路上正聊天,一個不看路的迎頭撞上來,手里揣著的不知道是什么酒,味道很沖,灑了我倆一身,衣服褲子全濕了。那人撒腿就跑,我想追,小菲一把拉住我,說,有什么可去的。我反問道,為什么不追?她濕漉漉的身子彌漫酒味,靠在我的身上,說,去了,你能怎么樣,不去,他又怎么樣?

    收到信息之后好一會兒,我都躺在床上沒動,想了好一陣,得出結論。如果問我借錢,合理范圍,正當理由,可以談。當然這范圍不能太大,估計不再有一巴掌那么多。這幾年,我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遭受過一次裁員,費了好大勁也沒能再就業(yè)。想著干脆啥也不干,就寫小說,但文學這玩意兒真是和人一樣,一年比一年落寞。好在我家還有一小間店鋪,地方不大,位置還算不錯,我爸走了以后就一直空到現(xiàn)在。捯飭一下,把我那些舊書搬進來,再從二手市場弄來一些木質家具,頗有一種上世紀九十年代老城南舊書屋的風范。經營大半年下來,人流量竟越來越大,當然大多不是為書而來,單純?yōu)榱舜蚩ㄅ恼?,來去匆匆,不留一張鈔票。后來朋友實在看不下去,給我介紹了本地精釀啤酒廠的貨源,靠賣酒,能賺些錢,養(yǎng)活自己不成問題。不過,也遠沒到伸手就能掏錢的地步。

    當然,以我對胡小菲的了解,我有理由懷疑,她找我重溫舊事的目的,八成就是在岸邊推我下水。想到這兒,我打開手機,準備發(fā)信息給她,表示不去赴約,底下還附了一句話:有什么可去的,去了,我能怎么樣,不去,你又怎么樣?寫了一大段,想想,還是全刪了。懶得回,當沒看見,一切清凈,這種情況下,裝傻充愣才最聰明,這點我清楚得很。

    被胡小菲這事一折騰,第二天睡遲了,到大中午才晃悠悠起來。索性直接關了店,休息半天,去街上閑逛。工作日中午的街上人很少,飯店也很冷清,逛了一圈,肚子空空,路邊隨便找一家店坐下。老板四五十,頭發(fā)白了小半,皺紋從眼角爬到耳根。他見我進來,瘸著腿一點點挪,咬牙切齒,同時滿臉堆笑,兩種表情扭在臉上,構成一幅抽象畫。我說,沒來吃過,你家有什么推薦。他說,有、有,我們家菜不多,各個都好吃,你要說最受歡迎,還屬我們家的符離集燒雞。我心里一驚,說,這菜多少年沒在南京見到過了。他說,燒雞我賣了二十多年,九八年開始,推輛小車,在玄武湖鎖金村一帶游蕩。每天燒二十一只,賣剩一只就回家,倒頭睡五六小時,睡眼惺忪的時候再爬起來鹵炸,天天如此,風雨無阻。我說,二十一只,留一只干嗎。他說,我老婆,叫劉琴,在紡織廠上班,三班倒,黑夜當白天過。常人往往失眠頭痛,她倒沒這毛病,每天我去廠里,給她送一只燒雞,吃完精神抖擻,睡覺干活兒滿眼是光。我說,還有這功效。他說,那是自然。不是臟講,親自去安徽學的,味道絕擺,相當正宗。我說,你那小車,是不是半人多高,銀色鐵皮,三面玻璃環(huán)繞,正面貼七個紅字,陳記符離集燒雞,邊走邊吆喝,有人來買,第一句話是,阿要辣粉,剁不剁塊?他眼睛一瞪,皺紋瞬間繃緊,像滿弓的箭,說,老顧客?我說,難講,那年頭滿大街都賣燒雞,同姓也有可能。他說,也簡單,點一只,咬一口自然就知道了。我說,你敢保證二十年了我還沒忘?他笑出聲來,說,忘不了。你知道的,有些事是忘不了的。

    我翻翻菜單,沒點,讓老板看情況上,他拖著瘸腿,踱到后廚忙活,隔十分鐘,端上來幾樣菜。我嘗了,味道其實一般,該嫩的太老,該咸的過甜,明顯低于常規(guī)菜館的標準。燒雞也不夠香,皮炸過頭,微微發(fā)黑,肉有些柴,全沒有汁水充盈的感覺。不過我還是問老板要了兩只打包,他給我拿打包盒,我說不用,你幫我剁塊兒,多撒辣粉,丟在塑料袋里就行。臨走前我突然好奇,問他,后來怎么收攤不賣了。他說,○五年吧,忘了是夏天還是冬天了,修隧道,半個湖都被抽得干干凈凈。一連幾日,機器的轟鳴聲不斷,生意變差許多。見底那天,湖邊一下子涌來好多人,還拉警戒線,我不知道什么事,興高采烈裝著二十一只燒雞過去,一路賣得還剩兩只。到跟前,我問圍觀的人,吃燒雞不,最后一只,便宜賣你。那人扭頭瞥我一眼,望見盆里撒著辣粉的雞塊,眉頭緊皺,渾身一抖,俯身朝旁邊草叢里踉蹌兩步,嘔了一陣。我一頭霧水,端著盆擠到跟前一瞧,差點嚇出魂來,盆砸到地上,燒雞全滾進草叢里。岸邊吊著一具尸體,說句難聽的,皮幾乎像被鹵水泡過,皺得不成樣。邊上人說,是個女的,死了好幾天了,我顧不上想,拎著空盆,推上小車落荒而逃。行經學校附近的土坡,迎面來一個醉漢,滿身酒氣,上來劈頭蓋臉問我,燒雞還賣不賣。我說,生意好,賣光了,明天你早點來吧。醉漢說你少瞎掰,那不是還剩一只嘛,給我拿來。我說,那只不賣,自家留著吃的。他說,不做生意,天打雷劈,這句話聽過沒?我不理他,推上車就走。沒幾步路,背后猛地被推了一把,我一下沒站住,四仰八叉連人帶車從坡上滾下去。一直滾到坡腳,撞到一棵樹才停下來。奇怪的是身上不大疼,倒很通暢。扶著樹爬起來,走了兩步,歪歪扭扭,眼睛看得直,腿腳卻是斜的。強撐著,拖行十多米,實在頂不住了,往地上一倒,右腳像浸了水的棉花,使不上力,從此瘸了。我倒吸一口氣,說,這是故意傷害,可以報警。他撇嘴,說,小路,那年代沒監(jiān)控,警察來醫(yī)院問了幾次,做了筆錄,就再沒消息了。我說,那你是吃了啞巴虧。他說,最開始我也這么想,心里頭憋屈,不賣雞了,天天窩在家里哭。老婆最開始勸我,苦口婆心,說瘸了沒事,少干點活,家里也撐得住。我不聽,一個勁兒鬧,她倒三班,也沒空陪我,我每天縮在床上渾渾噩噩,晝夜顛倒,以至于后來噩夢不斷。夢里一片漆黑,只有湖面露一點光,我靠近岸邊,一只濕漉漉的手伸出來,緊緊鉗住我的腳。我不敢睜眼,一頓亂蹬,掙扎中不停下墜,抓不住任何稻草。這樣的夢我做了半年之久,直到某天,一夢醒來,渾身大汗,在床上一個人坐了許久,到點,老婆沒影。打電話到紡織廠,對方也說沒見到人,快一周沒到廠里來了。我正準備掛電話出去找,那頭說,你有空來廠里,替你老婆領朵花。我說什么,什么花?對方說,光榮下崗,提前退休,名單上的員工一人一朵花、一面獎狀,你來幫她領回去吧。

    故事聽到這兒,我一陣愕然,說,短短一段時間,摔了腿腳、噩夢頻發(fā)、丟了老婆,你這是水鬼纏身,遇見臟東西了。他說,我當時也這樣想,于是去廟里尋過高僧,人家一見到我,就直搖頭,意思是殺生太多,罪孽深重,佛救不了,只有自救。我問高僧怎么自救,他閉目,一手立于胸前,一手摩挲念珠,說,天機不可泄露。我說,什么?天、機、不、可、泄、露、也。他又重復一遍,一字一頓,咬字格外清晰,仿佛念誦經文,又似乎有什么從天而降之事正在發(fā)生。

    吃飽喝足,拎兩袋燒雞出門,直奔我媽那兒。有段時間沒回去了,老太太現(xiàn)在可不好約,不知受什么蠱惑,一過六十,被點了穴似的,突然脫胎換骨,精神抖擻,愛上出門玩了。我打聽過,貴倒不貴,都是些周邊特價一日游,價格不過兩百,不少和保險公司合作,海報上明確寫了一行字:購物游,介意勿擾。我給她打過預防針,說,這些團都是拉你去購物的,千萬別信。她白我一眼,不說話,估計懶得和我多費口舌。好在老太太精明得很,只見出去逛,從不見往家里拿東西,這讓我無可指摘。她這人吧,心眼其實不壞,但做事比較極端,具體說來,就是對自己喜歡的人相當熱情,對不喜歡的人呢,則無比冷漠。這導致多年以來她身邊來來往往,一直沒什么朋友。這點在搬離紡織廠大院以后,就更明顯,早幾年,她甚至可以半個月出一次門,買買必需品,除此之外每天窩在家里,也拒絕我們頻繁的探望,幾乎活成了一棵樹。當然,做樹沒什么不好,我挺羨慕樹的,不用社交,不必啰唆,丟掉很多無謂之事,自個兒只管活著。有的時候光是活著就不容易,這點我能理解。倒是疫情這幾年,她過得相當瀟灑,也不知是想通了還是怎么的,不僅不宅,還根本閑不住。后來我倒明白了,那些出行限制管得了人但管不了樹。

    我問我媽,最近去了哪里?邊問邊把燒雞拆了,掰成幾塊。她拽一根腿,咬了一口,說,揚州,早上七點集合,大巴一路直奔富春茶社,吃完早茶又拉到瘦西湖、大運河、東關街,回來時天都黑了。我說,好玩不?她說景色倒沒什么,不過路上和一個像尼姑的坐一塊兒,聊了聊,以前竟然也是紡織廠的,比我早幾年下崗,信了佛,隨身帶一本佛經,每個月出來玩一次,見見風景。我說,還有這么巧的事?她說,人長得眉清目秀,戴個帽子,好幾回摘了,我偷偷瞅了一眼,那底下一根頭發(fā)沒有,灰慘慘的,怪嚇人。我說,你也別這么說,人家可能有苦衷。她說,對,人都有苦衷,誰都一樣。

    燒雞吃完,剩一堆骨架。我收拾,她去客廳休息。桌上還有一袋子雞,她見到,就問我,多買一只,給誰帶去?我說沒誰,留給你的,明天吃。她說,是胡小菲吧,最近她怎么樣?。课沂缚诜裾J,不是她。我媽笑了,說,你來之前,胡小菲就給我打了電話,問我你人在哪兒,為什么不回消息,你這人怎么搞的,分手以后,成了鐵公雞了?我被堵了話,怒火中燒,沒好氣地回她,你不是煩她得很嗎,怎么還幫她說話?我媽說,得了,分都分了,光說她這人,還是挺好的,至少真誠,你說是吧?

    當年我和胡小菲分手,我媽特高興,但也特不上路子,這頭給我打個電話,說,晚上一起吃飯,聊聊。那頭把小菲也約出來。到地方,我們倆見著對方,面面相覷,一句話說不出來,我媽坐在座位上,面前一堆菜,滿面笑容,說,都別站著,快坐下來吃。過程中我和小菲都不說話,倒是我媽,話不停,大致意思是,兩人要吃一頓分手飯,吃之前是糾纏不斷的戀人,吃完飯就成了一拍兩散的朋友。那頓飯我印象深刻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那么多年來,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胡小菲流眼淚。我問她,之后打算怎么辦,還留在南京嗎?她沒說話,愣了一會兒,眼神發(fā)直,過幾秒,從頭到腳一抽,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她哭得很傷心,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媽本來還在說話,見這場景,也閉了嘴。我渾身難受,像是體內體外爬滿蟲子。我給她遞過去幾張餐巾紙,她沒要,落在桌上,過一會兒也濕了。后來我問她,怎么哭成那樣?她想了想,說,講不清楚,可能是因為你問我,以后還留南京嗎。我說,那有什么值得哭的?她想想,說,打過水漂不?我說,打過。她說,能漂幾次?我說,不知道,運氣好,飛十幾米,運氣不好的時候,扔到水里就沉下去。這和你哭有什么關系?她說,下次有空,我倆去玄武湖邊打一回水漂,你就明白了。慢慢揣摩去吧。

    等我媽進屋午睡了,我出門,打給胡小菲,上來就質問她,打給我媽干什么。她哼了一聲,說,怎么?你不理我,我跟阿姨聊聊天,不成嗎?我說,你腦子壞了,我們倆現(xiàn)在什么關系?她說,你要是這樣罵人,我們倆就沒什么談的了,還是得跟阿姨聊。我沒話講,只能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心平氣和告訴她,自己同意赴約。她說,行,今晚,湖邊老地方,不見不散。說完不等我回答,立即掛斷。

    胡小菲打電話給我媽,這一手我的確沒料到。分手到現(xiàn)在多少年了,她從來沒跟我提過她還留著我媽的聯(lián)系方式。相反,在我看來,她們倆理應老死不相往來。當年,正是在我媽的極力反對之下,我和小菲多年的戀情吹了。我媽的意思是,這女孩外地人,沒個穩(wěn)定工作,不靠譜,你們倆長不了。我說,不試試怎么知道?她說試個屁,感情是拿來試的嗎?我說,感情不是試出來,肯定也不是吹出來的。她說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回答她,沒什么意思,就是告訴你,在這方面,你沒啥資格來指手畫腳。這句話氣得我媽夠嗆,抄起拖鞋就要砸我。我說你砸吧,如果發(fā)脾氣有用的話,你盡管砸好了。

    這話我不是亂講的,我爸還在的時候,他們倆吵架就是常事。和許多夫妻不一樣,他們爭吵不為柴米油鹽,都是為大事。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我爸從紡織廠辭職,自掏腰包盤了一間店鋪,那陣子,家里三天兩頭就要鬧。我媽說,你腦子有病,非學別人下什么海呢?我爸說,廠里什么效益,你自己知道。說完不停咂嘴,推她到一邊,意思是,你不懂,我不跟你啰唆。我媽火了,從他手里把存折扯過來,說,你不跟我啰唆,可以,錢別從我這兒拿。我還念書,不明白,也從不發(fā)表意見,只知道躲。我爸的店我去過幾回,我問過他,這賺錢嗎?他嘿嘿直笑,摸后腦勺,不直接回答,一個勁拍我肩膀。我說這是啥意思?他說賺不賺錢不好說,反正吧,把你養(yǎng)大了,這點能看得見。

    這事后來談戀愛的時候,我跟胡小菲說過。她聽完想了想,表示錯在我媽,而非我爸。我說,你是怎么想的?她說沒什么特別的,我只是覺得,如果我是你爸,也會這樣。當時這話我沒在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倒是沒食言。畢業(yè)以后,據(jù)我所知,她確實沒走尋常路,跌跌撞撞,也這么過來了。相比之下,我自愧不如,對于處理復雜的生活,我并不擅長,甚至有些愚笨。我更傾向于一成不變的日子,像火車沿著一條筆直的軌道直通天際,但又做不到我媽那樣獨來獨往。胡小菲不一樣,她是把生活當積木玩的人,擺不好,可能塌了,但她不會輕易放棄。由此看來,我和她注定走不到一塊兒,是兩條路上的人。在這點上,我其實怪不了任何人。

    胡小菲見到我第一句話就問,昨晚不回信息,什么意思?我猜到她會在店門口逮我,但還是防不住,拐角處一轉彎,就撞見她蹲在店旁邊一棵梧桐樹底下嗑瓜子。瞧見我了,往地上啐兩口瓜子皮,眉頭緊鎖,起身朝我這兒踱來。我說,睡著了,沒看見。她說,你扯淡,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說,是又怎么樣?說完拿鑰匙開門,往店里走。胡小菲緊跟身后,從縫里貼進來,我很惱火,說,你在這兒,我怎么做生意?她說,牛吹到天上去了,你自己瞧瞧,你這兒有生意不?

    我打了兩杯精釀,故意選了最苦的一款,IBU指數(shù)超過八十,一般人受不住,胡小菲倒是面不改色,和我干杯,喝得爽快。邊喝我邊聽她吐槽,說昨晚在湖邊吹冷風,等了我一晚上,一直待到早上太陽初升,陽光把湖水照成魚鱗般的金色,我都沒來。我說,你到底什么事非得找我?她說,也沒什么,不過想到之后見面機會可能不多了,還是想來和你嘮嘮。我說,這語氣,怎么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她沒說話,伸手,兩根手指前端交叉,纏成箭狀,用力朝前發(fā)射,捅了捅我的腰。我沒明白她的意思,愣在那兒,腦袋里混沌一片,像身處冰面以下的湖里,胡亂撲棱,找不著出路。胡小菲不說話,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疊成巴掌大的紙,一層層展開,攤在桌上。上面符號數(shù)字、數(shù)字符號好幾排,我看不明白。字很密,下面有一行寫:診斷為慢性腎功能衰竭尿毒癥期伴隨腎性貧血,建議觀察并進一步檢查治療。我把那張紙拎起來,貼著眼睛,從頭到尾又讀一遍,感受每一個符號在我眼前展開,再疊起,再展開,再疊起,像搭積木。底下醫(yī)生簽了名,我望著那堆枯枝爛葉一樣的字,半晌沒出聲。我在等胡小菲說話。不過似乎被她看透了。胡小菲拿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悶掉一半,我伸手攔她,說,別喝了。她往后躲,邊躲邊咽下第二口。我?guī)е蟮恼Z調說,你別喝了,行嗎?她像是沒聽見,仰頭一飲而盡,喝完張大嘴巴,暢快地打了個嗝,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酒啊,苦得不像話。我立在那兒,像塊木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胡小菲從我這兒走后,我感到渾身疲憊,滿腦袋各種事,加之窗外陽光突然隱匿,陰云密布,空氣里彌漫開一種難以名狀的味道,壓得我喘不上氣。斷斷續(xù)續(xù)來了幾個客人,拍拍照,沒人消費。我索性關了店門,先趴在桌上寫了會兒小說,寫一大段,沒幾個字滿意的,全刪光了,合上電腦,窗簾一拉,心情特亂,啥也不想干,就想睡覺。剛一閉眼,夢就找來了。是個噩夢,氣氛詭異,還擱湖邊,還是那棵樹,小菲坐在長椅上,背對著我,面朝湖面,一身紅色,艷成一朵花。湖里映出太陽宮的倒影,像個剩菜罩,從岸上的角度看去,正好把小菲和我全罩在里面。我坐在她旁邊,兩人一同分食燒雞。不知怎的,第一口下去就覺著味道不對,有些酸。我問小菲話,她不理我,雙手并用,悶頭吃,吃相相當難看。吃完,第一句話就問我,酒呢?我搖頭表示沒帶。她很憂郁,沒說話,也沒多怪罪我,拉上我從湖邊往學校走。路過學校后面的一處上坡小路,坡底的樹下,歪著一個人。他渾身泥塵,臉上破了,血從綻開的肉里往外涌。小攤車里的調料呀燒雞呀骨架呀,全撒出來,破碎的玻璃一直延伸,從樹下到他身邊,再到我們腳底,踩上去嘎吱作響,像趾骨正一根根斷裂。他沒有看見我們,或者說,他誰也沒有看見。他掙扎著爬起來,踉蹌幾步,站不穩(wěn),也走不遠,沒兩下就摔回地上。我想上前扶他,胡小菲卻拉著我轉頭就走,一路上坡,到坡頂,那個行色匆匆、手拿酒瓶的男人與我們擦肩而過。這時我突然想起來,胡小菲那天明明和這人撞了滿懷,身上到處灑滿酒漬,濕了衣服,我想去追,她不讓,說了一通理兒。想到這兒,我立刻伸手,拽住我邊上這人的衣領,問她,你是誰?小菲人呢?她不說話,只是笑,臉上的五官都在獰笑。我嚇得當即丟下此人轉身而逃,一路逃到湖邊,經過一排垂柳,一群人圍在岸邊交頭接耳,音量不大。從人縫里,我看見一具濕漉漉的身體正在腫脹,她每寸皮膚都顯出紫紅色。當然,也不排除那件紫紅連衣裙因為泡水過久而掉色的可能。我扒開人群走到跟前,蹲下身子,天空此時落下雨點,打在湖面和我的身上。那具軀體臉朝下趴在地上,我用力翻動,翻不過來,焦頭爛額之際,軀體兩手一繃,骨筋凸起,渾身上下觸電般抖動,不等我反應,靠近我的一只手掌夾雜泥土,由下而上,向我襲來,速度極快,我毫無防備,胸前挨了一掌,腳下一絆,朝后翻入湖里。好在岸邊湖水不深,我手腳并用,狼狽不堪,掃開浮萍和水草,爬上湖岸,渾身濕透,幾乎成了一只落水的洋龜。上岸后我立刻沖向那具軀體,怒火中燒,問她,為什么推我下水?湖邊相當安靜,沒人回答,仿佛無事發(fā)生。遠處有鳥驚起,湖面上還漾著我落水時濺起的漣漪。它們蕩過來,再蕩回去,把倒影變成無法捉摸的異象。我望向湖面,卻沒有看見自己,只有一張滿是胡楂的面孔在隨波浮動,面目扭曲,五官分離,像是被浪拍成了碎片,又仿佛天生如此。

    醒來后我洗了把臉,給胡小菲打了個電話,問她,還記不記得玄武湖里撈出尸體那年,我們倆從湖邊回學校,路上你被一個提著酒瓶的男人撞了滿懷?她說,記得這事。是在學校邊一條小路上,他提著酒,低頭不看路,一頭撞到我胸上,酒灑出來大半,衣服一下就濕了,我一聞,酒氣熏天,你怒氣沖沖要追,我把你攔下來了。我說,你記得還算清楚。她說,那是。后來我們倆一路晃到學校,沒進去,繼續(xù)往前走,到鎖金村后街的一條小巷里,找了家賓館洗澡睡覺,醒來你突然問我,要不要吃燒雞。我說,有這事?真沒印象了。她說,你告訴我,第一次約會,你就買了那家的符離集燒雞,皮脆肉嫩,香得很,說得信誓旦旦,找了一圈,也沒見你買來,純粹騙我的。我說,哎,這話不能說得太早。我沒騙你,這家店我找著了,晚上,還去湖邊,你要不要嘗嘗?

    晚上我拎一袋燒雞在湖邊走了幾圈,又坐在長椅上等了一會兒,沒見著胡小菲。給她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接。倒是我媽先打進來,電話里語氣強硬,不容置疑,通知我明天中午十一點半到玄武飯店,給我安排了相親。我說,有事,不去行嗎?她說,不行,有事也得推了。我還想爭辯兩句,那頭沒理會,直接掛了。

    這些年母親給我介紹不少對象,也見了幾面,合適的也有,但雙方都沒有再進一步的意思。有一回母親興奮地告訴我,這次鐵定能成。我不屑,說,你憑啥幫別人答應了?她咧嘴說,你見了就知道了。見面第一句話我就開門見山,說,以前我談過個女朋友,上過床,感情深厚,藕斷絲連,你知道嗎?對面女人低頭喝咖啡,沒急著說話,奶花在她的嘴唇邊上留一圈白色,她用餐紙抹抹,回我,知道。我問她,你做什么的?她說,撰稿人。我說,那就是作家咯?她想想,說,也算不上。我這下算是明白母親信誓旦旦的原因。我又問她,你多大?她說,比你小十歲。我說,功課做得不錯,誰介紹來的?她說,你媽的老朋友。我笑了,說,我媽獨來獨往慣了,沒老朋友。她說,有,經常一塊兒跟團旅游的,大巴上座位挨著,分面包水果吃,這不算朋友?我想了想,大悟,說,是不是沒什么頭發(fā)?她說,放尊重點,那叫剃度,自愿為之,不是禿頂。我雙手合十表示歉意,隨即問她,你怎么會認識尼姑?她說,人家不是尼姑,是俗家子弟,時常去雞鳴寺燒香拜佛。我也常去,遇見幾回,一來二去,就熟了。我說,新社會,可不提倡這個。她撇撇嘴,說,你講錯了,哪個社會都不提倡這個,如果不是有苦衷,誰愿意這樣。我說,這點倒說得對,都有苦衷,誰都一樣。

    一頓飯下來,東西吃得不多,話聊了不少。女人問我要不要聽她講講新寫的小說。我說,看來你也不是誠心來相親。她說,別廢話,聽還是不聽?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她隨即用緩慢的語調講了一大段故事。

    故事分三個聲部,主人公呢,沒有名字,第一人稱敘事,以我代替。家里四口人,父母務農,姐姐從教,我還念書,和父母在老家,姐姐在南京的大學工作。十多年前吧,一天傍晚,有人打來電話,火急火燎,說我在大學工作的姐姐出事了。一家三口趕去,只見到尸體,父母哭得不像樣,站都站不起來。警察說是抽湖修路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人早沒了。姐姐在南京有個對象,做生意的,傍晚的時候跑來,一身酒氣。據(jù)說他生意不景氣,資金上有困難,快破產了,整個人瘦脫了相,加上這事,走路都沒力氣。警察把他逮過去,問了好久,沒什么結論,放了。父母拉著我,去學校又鬧了幾次,聲淚俱下,無果,學校賠了些錢,以自殺結案。那之后父母身體一直不好,幾年之內,沒撐住,相繼走了。我一個人在老家待了幾年,搗鼓文字,四處投稿,算是寫出點名堂來,收到幾家公司的邀約,最終下定決心到南京來,租個房子,工作生活。沒事的時候,常去玄武湖邊逛,有時帶幾束花去,擺在湖畔小道上。就是在那兒我重新遇到了姐姐的對象。他還做生意,相當興旺,人也胖了。他也拿幾束花,我們兩人坐下來聊了一會兒。他告訴我他常來祭奠我姐。我說,你還是重感情。他說,那是,這點我不否認。兩人晚上一起吃了頓飯,喝了點酒,酒桌上醉醺醺的,說了好多話,我都沒聽清,耳朵里像塞了棉花,唯獨一句,我記下來了,他是這樣說的:凡事都有定數(shù),一切皆有因果,該來的總會來,有的事它躲不過。

    到這兒,第一部分就算完了。故事第二段,是這個男人的視角,時間拉回十多年前,他那時在做通信生意,有一批貨出了問題,資金鏈斷了,欠了一屁股債,事業(yè)墜入低谷。好在感情還算順利,有個女朋友在大學工作,長得漂亮,人也善良,對他不錯。但越是對他不錯,他越是難受,覺得悶得慌,像是腦袋上被什么東西抵著。男人嘛,有時候就這么蠢。有一天晚上,心里堵得睡不著,喝了點酒,醉得東歪西倒的,眼前一片模糊,覺得自己生活無望,前途渺茫,活著再沒意義,于是跑去女友宿舍,大筆一揮,留下絕命書一張,意思是就此訣別,來世再見。寫完就跑到玄武湖邊上,來回踱步,也不敢跳,繞湖走了一圈,冷風一吹,腦袋更加迷糊,晃晃悠悠地找不著方向。也不知蕩了多久,暈乎乎的,蕩回家里,身子一癱,沾床就睡著了。第二天直睡到傍晚,醒來給女友打去電話,沒人接。之后一連幾天,他都去外地忙生意,出了幾批貨,心情不錯,回來的那天,特意買了瓶酒,準備找女友喝兩杯。電話還是沒人接,他尋思,可能是小靈通壞了,于是直接去學校找她。走到玄武湖附近的街上,見著好多人圍在湖邊,他沒靠近,遠遠看到有警戒線,幾個警察從湖里拖了個人上來,擺在地上,像塊腐木。他沒興趣圍觀,往女友宿舍去,一進門,屋里空空,小靈通擺在桌上,地上是一封信,他認出來,是自己那天喝醉寫下的遺書。問了周圍屋的幾個同事,都說這幾天沒見著她人影,估摸著是找對象去了。他拿著酒瓶,一路走一路琢磨,把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在腦海里放電影一樣過一遍,還是想不通。走到學校外頭一條小路上,周圍樹木茂密,有些陰冷,他瞇著眼睛,突然一愣,隨即呼吸加速,覺得心里難受,像是被鋼絲球扎了似的。他揉揉眼,是一段腐木。他看見眼前躺著一段腐木,沒有四肢,沒有面孔,卻似有濕漉漉的軀干和濕漉漉的頭顱。他伸出手去,仿佛近在眼前,卻又遠得沒法看清。他喘著氣,平復不了,轉身向湖邊跑去,邊跑邊在心里犯嘀咕,心臟怦怦跳,一路也不看道兒,低頭狂奔。半路還撞上兩個人影,酒沒拿穩(wěn),灑了對方一身,腳步沒停,也沒道歉,頭也不回地快速跑開了。這部分內容到這就斷了,沒交代后續(xù),戛然而止。

    小說的第三部分很短,以上帝視角展開,時空回到當下。電視新聞里播報:玄武湖東南側太陽宮改造工程中,意外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經警方勘驗,死者男,四十五歲,系本地商人C某,無子女、無配偶,其公司經營狀況良好,無明顯糾紛,社會關系相對簡單。死亡原因為水草纏住腳踝行動受限導致的溺亡,未發(fā)現(xiàn)其他外傷,死亡時間未知。在C某房屋書房抽屜內,警方發(fā)現(xiàn)遺書一封,字跡模糊,經修復檢驗后,系C某本人字跡。目前,案件仍在進一步調查處理中,本臺將持續(xù)跟進報道。

    故事到這兒就結束了。講完,她把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不再說話,意味深長地看我。我說,這故事,你自己編的?她說,這你管不著。我說,那我講實話,故事老套,情節(jié)狗血,不是個好小說。她一聽笑了,眼睛瞇著,幾乎成了縫。她說,你信不信,我也這么覺得。我說,我信。她說,其實你信或者不信,都不管用。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凡事都有定數(shù),一切皆有因果,該來的總會來,有的事它躲不過。就是這樣。

    后來母親還給我介紹過幾回對象,我都興趣不大,能推托的,全都躲開了。和胡小菲分手以后,我一直沒談,年齡越大,反而越不急,這么長時間,也就過來了。倒是胡小菲有過幾段。也不算談,按她自己的話說,頂多是玩玩,一拍即合,一刀兩斷,中間過程可以忽略不計。有一次我晚上下班,心血來潮,一個人跑到玄武湖畔散步。湖邊很多地方沒有燈,只有樹,遠處的樓房漏一點光,落在湖面上,像是一些細碎而隱秘的生物潛游在水里。走到一條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小路上,遠遠聽到湖邊更暗處有人說話,一男一女,音量不高,靠在樹下,四只腳在岸邊晃蕩。女的說,一般人我不帶他來這兒。男的問,為什么?女的說,跟你說過的吧,我有個初戀,我們讀書的時候,就經常往湖邊上跑,有時候來晃晃,有時候一坐一晚。男的笑,說,那年代沒娛樂,只能來這兒。女的說,也不是,怎么說呢,那是一種感覺,光靠語言,講不出來,說再多你也不明白。男的想了想,問,后來你倆到哪一步啦?女的說,黃啦,他說他媽看不上我,我覺得不像真的。男的說,對,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渣男總有個背鍋的媽,我覺得有道理。倆人聊完天,爬起來,我側身,躲進林里,讓出小路,他們緩緩從我身前一米處經過,一股啤酒味兒撲面而來。走到半道兒,那女的突然站住,一道月光正好穿過林葉落在她臉上,將她的面頰照成柔黃色。她說,你知道嗎,好多年前了,就在這片湖里,撈出來一具女尸,身著紅色連衣裙,腳上一雙高跟鞋,脖子纏著水草,懸在岸邊的斜坡上。撈上來時好多人圍觀,我和初戀男友在人群外頭瞄了一會兒,覺著無聊,就往回走,路上走霉運,撞到個酒鬼,衣服被潑濕了,渾身酒味。我倆狼狽不堪,最后找了家賓館,很小很破,燈光昏暗,墻像紙糊的。我在里頭洗澡,男友在外頭坐著,隔壁放了首歌,羅大佑的《倒影》,聲音不大,但房間不隔音,水聲嘩嘩,像是加了鼓點。那男的不說話,直勾勾盯著女人的臉。女人立在原地,眼睛瞇起來,看向遠處的湖面,哼起那段旋律。月光像是緩緩流動的時間,隨著她的歌聲,在臉上不停旋轉、不斷漫溢。

    是星星月亮是太陽

    或地球在運轉不休的天體

    是分分鐘那是歲月

    或日夜在寒來暑往的周期

    來吧來吧

    只因為習慣了自己

    總要繼續(xù)活下去

    走吧走吧

    只為了矛盾的自己

    難道要后悔莫及

    想到這兒,我也哼起歌,旋律有些忘了,但不礙事,一邊哼,一邊啃那袋燒雞,啃完,又給胡小菲打了個電話。這回她還是沒接,但轉頭發(fā)來張照片,背景一片雪白,她的臉伸在左邊,露出一半,面色蠟黃,嘴巴苦笑著。身上是病號服,床邊有機器,輸血管像纏繞的枝蔓一樣伸向空中,張牙舞爪,最后直抵瘀青的小臂。見這場景,原本想問她的問題一個都想不起來,倒是她先發(fā)來段話,說,這回我爽約了,算是你還我的。我不知道回她什么,選了個祈福的表情發(fā)過去。過一會兒,她回我一條,叫我去湖邊選塊扁平的石子,打水漂一樣扔出去,拍個視頻給她看。我照做了,石子扔得有些高,角度不對,在水面撲騰一下,飛出去一小截,還沒抬頭,就落下去,狠狠栽進水里。幾分鐘后,她發(fā)來一張圖,圖上她豎起大拇指,在病床上向我點贊,隨圖附一句話:我就是想看看,扔出去的石頭會落到哪兒去。沒有別的字。

    隔天早上,我沒去相親,跑到店里,又買了一只燒雞,這次沒打招呼,也沒去什么湖邊,直接沖到醫(yī)院。到門口,護士攔我,問,你也來做透析?我說,對,年輕時候熬夜,腎熬壞了,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護士盯著我,說,單子。我說,沒單子,想先來看看,疼還是不疼。她說,行,那你進來,胳膊露出來,我給你扎一針試試?

    在護士這兒吃了癟,我沒處可去,只能在病區(qū)門口找張椅子坐下來等。過一會兒,一個女人走過來,手里捧著一本書。其實在她開口說話以前,我不大能確定她的性別,主要因為她頭戴帽子,穿著樸素。細看她面容清秀,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往椅子另一端一坐,我頓感自己灰頭土臉,不修邊幅,比起來,我確實更似病人。女人問我,也來透析?我尷尬答道,沒,等個朋友。她說,看出來了,你不像病人。我說,這能看出來?她說,人有善惡,病有因果,凡事種種,皆在氣中。你氣質不像病人。我說,你講得云里霧里的,有點玄乎。她說,明了講吧,哪有腎有毛病的人抱盒燒雞坐在醫(yī)院的?我低頭一看,笑出聲來。她說,這事吧,也不算笑話??於昵鞍?,我還沒病的時候,我愛人做買賣,賣的就是燒雞。我說,該不會是符離集燒雞?她點頭,說,對,外皮酥脆,內里多汁,吃一口,沒人不愛的。我說,這點我相信,上學時恨不得每天一只,味道絕擺。她說,別講你了,連我都愛。那時候在紡織廠工作,三班倒,到上夜班的日子,該睡不能睡,那叫一個痛苦。想了好多法子,喝茶、洗臉、含冰塊,都頂不過困意,后來發(fā)現(xiàn),上工前啃一只燒雞,整夜精神抖擻,疲憊全無。別家的不行,得是我男人燒的。他每天做二十一只,多出一只就留給我。我稱贊道,是個好丈夫,現(xiàn)在這樣的可難找咯。她嘆口氣,撇嘴苦笑一聲。我說,怎么,離了?她說,也不算是。哪一年,我記不清了,他出去賣燒雞,從土坡上滾下來,把腿摔折了,醫(yī)生說一輩子治不好,跛了。我那時候吧,剛得到廠里改制的消息,焦頭爛額,又遇上這事,每天身子就像裹著濕棉絮,又酸又累,走路都得拖著。后來連吃飯都成問題,吃了吐,吐了吃。有天實在頂不住了,偷偷去醫(yī)院,做了好幾項檢查,最后給我張紙,上頭一大堆數(shù)字符號,我看不懂,拿去問醫(yī)生,說來說去,意思是我的右腎接近報廢,奄奄一息了。我當然不肯信,四處求醫(yī)問藥,廟里也去了,從雞鳴寺北面靠近城墻一側一處小門上山,找了位比丘尼叩問。她一手立于胸前,一手摩挲我的掌心手腕,眼睛微瞇,念念有詞,幾分鐘過去,告訴我二十個字:皆是先世因,所以致危命,若能誨今身,災邪悉流迸。到今天我都記得。我說,又是這些玄乎的東西,我聽不懂。她說,說明白了就沒勁了,你呀,慢慢琢磨去吧。這時廣播響:三號劉琴,請三號劉琴到五診室就診。她合起書,沖我一笑,起身往玻璃門方向走去。護士可能忙忘了,遲遲沒來開門,她立于玻璃前,緩緩抬手,摘下帽子,玻璃上映出她灰白暗淡的頭頂,寒光凜冽,無聲無息,我望向那兒,仿佛有一陣裹挾冰凌的北風吹來,又像是凍結的湖面上,升起一幅倒影。

    胡小菲出來的時候,我靠在椅子上快睡著了,她一屁股坐在我旁邊,我才猛一下醒過來。睜眼一看,她明顯瘦了,不是和二十年前比,光是和前兩天,就不是一個樣。也不是少了多少肉,五官在位,頭發(fā)茂密,眼圈也不深,頂多是小臂上多好幾處青紫,但整個人看上去就是蔫了。就像一塊多年不用的海綿,樣子沒錯,里頭硬得擰不動。我想起來剛剛劉琴說的,什么種種皆在氣中,一下就明白了。她說,你怎么來了?我說,來看看你。她伸手一指那盒燒雞,說,就帶這個來?我說,我知道你要講什么,肉管夠,酒沒有,這點沒得商量。說著撇一根腿下來,遞給她。她沒說話,咬了幾下,狼吞虎咽般消滅干凈。吃完,咂咂嘴,回我一句,這雞不香。我說,你現(xiàn)在嘴挑了。她直搖腦袋,又重復一遍,這雞不香。說完盯著我看。我不知道怎么回,只好笑笑,再扯一塊遞進她嘴里。她嚼了兩下,邊咽邊問,上次我倆一起吃這燒雞,是什么時候?我說,好像是哪年一起出去喝酒?她搖頭,說,不對。二○○六年一月二十九日晚上,我和你手提一只燒雞,從雞籠山腳下往我新開的小店走。走到一處沒人的街心公園,你停下來,拉住我的手,和我說,我們沒法再往下了。我說,前面不是還有路嗎?你頭低下去,悶了一會兒,然后直搖腦袋,鼻音很重,像在打鼓,聲音在口腔里打轉,就是發(fā)不出來。我把你拉到草叢旁邊,用力拍你的脖頸。我以為你會吐出什么,但流在地上的只有一圈唾液,你喘了好一會兒,抬起腦袋,滿面冷汗,第一句話就是,陪我去看看我爸吧。我們就是在那天晚上最后吃了一回燒雞。

    她說完,沒再講話,把那盒燒雞端到自己面前,埋頭吃。我愣了一會兒,呆坐在那兒,半天沒聲。眼前不斷有好幾道光橫空劈來,勢不可擋,我下意識伸出小臂,遮住眼睛,但那些光還是推開黑暗,向我排山倒海而來。胡小菲挪動身子,頭倚在我的胸前,雖然隔著衣服,但我還是聽見她的心跳,仿佛緊繃而戰(zhàn)栗的鼓聲,由內而外,喚醒一切。有那么一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回到二十年前的玄武湖畔,夕陽落入湖面,再柔和地撫向我和身邊的一切。這時我移走了眼前的手臂。白光掠面,讓我瞳孔緊縮,我側過身去,緩緩開口,向胡小菲說,有空,再陪我去看看我爸吧,好嗎?

    其實我說出來就后悔了,擱以前,胡小菲估計不會答應,而且還會罵我一頓。但我沒想到她很爽快地點了頭,并且當即決定,就是今晚。我一時愣住了。她說,你呀,別覺得我生了病,就把世界都看灰看扁了。這么說吧,我今天看到一句話,是這么講的,凡事都有定數(shù),一切皆有因果,該來的總會來,有的事它躲不過。我看很有道理,你覺得呢?

    有必要說一下我爸的事。我爸從紡織廠出來那年,我讀高中。他花掉大半積蓄,在珠江路附近的一條小巷盤下一間小店鋪,最開始賣光盤碟片CD機,后來生意不行,還總被查,干脆弄點小商品,頭飾呀發(fā)簪呀手鐲呀戒指呀,啥流行他就進啥貨,滿屋五顏六色,相當豐富。當然,地方選不對,賣什么也成不了,虧不虧我不知道,但一定不大景氣。隔一條街的地方,好幾幢門面房都拆了,立了高樓,他這兒不僅沒動靜,人流還越發(fā)少。為此我媽和他常常吵得不可開交,后來不約而同地,兩人都避開對方,不見面,沒沖突,同時在家的時間變得很少。這些事我當年其實都知道,但沒注意,更不會多想多問。它們不在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目力可見的范圍以內,或者說,我不知道做些什么,干脆什么也不做。

    事情發(fā)生在我大學畢業(yè)的第一年。從年初開始,廠里就到處傳言,說要并購改制,裁員減編。出事那天我和小菲在湖邊約會,先是撞見溺亡女人的尸體,又被人灑了一身酒。我們倆找間賓館,沖涼換洗,然后第一次上了床。天黑以后我回到家,我媽坐在門口,見到我,第一句話問,你爸人呢?我說沒見著。她說,那你去哪兒了?我支支吾吾,沒回答她。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天傍晚我爸把店打掃得一干二凈,關了門,蹬一輛自行車,沒回家,一路穿過鼓樓和下關,沿著大橋南路上了橋。騎到英雄雕像那兒,有點騎不動了,他把車靠在旁邊,問執(zhí)勤的要水喝,喝完繼續(xù)騎。氣喘吁吁地騎到橋中間,他停下車,走上人行道,在路人注視下,越過欄桿,從橋上跳了下去。他跳橋時幾乎一躍而下,沒有任何猶豫。剎車,撐腳撐,左腳支撐,右腳翻越圍欄,雙手緊繃,徑直下落,墜入水里。就是這樣。橋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處攝像頭模糊地記錄了這一切,我能看到的只有一處黑點,由下而上登橋,再由上而下墜落,在監(jiān)控畫面里,變成一顆扔出去的石頭。后來我好幾次夢見我爸,都像是夢見一顆粗糙、衰老的石頭。夢里我離他很近,咫尺距離,他立在橋邊欄桿旁,我想喊,卻發(fā)不出聲。我們身后不斷有車呼嘯駛過,橋下貨船緩行,燈光時明時滅,落入水中,照亮江面和一部分婆娑的倒影。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尖銳的鳴叫,像一把利刃,刺破黑暗,在我和父親之間留下一道縫隙。他就在這時翻越圍欄,一躍而下,我伸手去抓,握住的只有一團灰霧。接著我聽見落水的聲音,很脆很響,像是撇斷了幾根竹子,我望向江面,水花四處飛濺,暗流涌動,無數(shù)條水流分裂我和我的倒影,有什么正撲動四肢,向水面游來。我想那是我的父親,或者是那個溺亡的女老師,或者是很多人,我不認識,也分不清,他們咬牙切齒,拼命上游,江水洶涌地淹沒了他們的身體,撕碎了他們的一切,當然,也把我的影子卷成無數(shù)碎片。

    我和胡小菲坐在父親墳后的山坡上,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在上面擺上燒雞,大吃特吃。早些時候,我們去給我爸燒了紙,灑了些酒在地上,磕了幾個頭,小菲還帶了幾束她店里的花,品種我認不得,顏色倒很豐富,擺在墓碑前,更顯明艷,和這場景不大相配,但我也無所謂。墓園在城郊,周圍相當黑,遠處有零星幾點光,可能是燒紙留下的余燼,我弄不清。她現(xiàn)在正刷短視頻,音量不大,但相當惱人,尤其是配樂,簡直令人無法忍受。但我沒阻止她。一個渾厚的男聲正以播音腔宣讀一則新聞:警方近日破獲一起故意殺人案,經初步調查,嫌疑人因積怨,于×日晚將本地商人C某騙至玄武湖邊,將其推入湖中,導致C某溺亡。據(jù)悉嫌疑人女,為本市青年作家,有多篇作品發(fā)表,目前,警方已向檢察機關提請對嫌疑人批準逮捕。本欄目還將持續(xù)跟蹤報道。

    這段視頻一結束,胡小菲就把手機合上了,兩個人在黑夜里面面相覷,彼此看不見對方的眼睛。我問她,花店怎么樣了?她笑笑,說,轉出去了。我說,那你現(xiàn)在手頭寬裕了。她點點頭,望向遠處,仿佛一尊雕塑。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時刻,我突然渾身一顫,問她,到底從什么時候,我們開始越走越遠了?她說,你覺得呢?我說,應該是我工作以后,你開店,我上班,經常碰不到一起,見面時間變少,那時候也沒手機,交流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慢慢就走遠了。她說,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于我而言,不是。我說,那是什么時候?她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對我說,我最近讀了首詩,念給你聽聽,聽完你就明白了。我滿頭霧水,但沒等我準備好,那些字句和詩律就撲面而來,令我無法抗拒,淹沒其中。我感覺到,有一種亙古不變,同時無法挪移的事物正在向我襲來,向我們襲來。

    走吧,我說

    去遠方的水里航行

    船在乘風

    槳在破浪

    是誰伸出他緊繃的手臂

    走吧,我說

    不要再回頭

    左右泥濘滿地

    身后尸橫遍野

    身前 你能看得見光明

    走吧,我說

    上樹,上樹,再上樹

    只要高過塵暴的穹頂

    就能流下純凈的眼淚

    像一顆珍珠般的琉璃

    我說,走吧

    你就往前走吧

    生活是一場游戲

    我們是一群倒影

    生活是游戲一場啊

    我們是倒影一群

    【責任編輯 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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