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出發·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莫善卿:春樹暮云
本期《青年文學》“現在出發·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莫善卿的《春樹暮云》以孫輩、兒女、丈夫、好友不同視角的敘述和懷念來組成走失的老人菊蘭的一生。流速低緩的情節經過每一個敘事者的橫切面,兒女、姐弟、夫妻、摯友各類情感中的憂與愛剪輯連接成一體,組成了生活化的日常書寫,人生的灰暗參差被這些切片掩蓋,于是菊蘭走失的罪責沒有落在一個具體對象上,監控器里拍到的家以外的世界永遠是模糊的,沒有哪一個聲音可以解釋她的告別,或呼喚她的歸來,菊蘭的一生都交由他人來敘述,讀者沒有空間來跳離文本,只能浸沒其中、共情其中。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分裂與彌合分裂
樊迎春
【樊迎春,北京大學博雅博士后,現為北京大學文學講習所講師、中國現代文學館第十屆客座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作家作品批評。學術作品見于《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等,編著有《信與愛的烏托邦》《光影之外》。】
初讀莫善卿的《春樹暮云》,撲面而來的是與故事的類型、內容都不太搭的語言風格,行文里有一種作者刻意添加的矜持和修飾,仿佛是要描摹某種都市的、現代的細膩情思,然而,隨著小說逐步推進,展現在讀者眼前的,是一個略帶前現代色彩的家庭故事。這故事里不僅有相當俗套的女兒對父母持心不公的怨懟,有姐弟之間多年隔膜的嫌隙,還有在當下年輕寫作者筆下已經相當罕見的其他敘事視角的“插敘”。《春樹暮云》首先呈現敘事風格上的分裂。
細細讀來,小說逐漸透露出作者的巧思與抱負。在這個看似陳舊的嵌套故事里,作者埋伏了外在于敘事風格的時代歷史,“下崗潮”如一個幽靈在小說中穿行。或許是因為作者實在太過年輕,連作者的父母都沒有趕上這段歷史,這一外部設定多少顯露出僵硬的工具化色彩,小說也沒有將與這段歷史相關的復雜問題有機融合進敘事進程。然而,故事設定的細密和敘述節奏的緊湊,使得這段歷史也只適合這種若隱若現的存在方式,或者說,對作者來說,更重要的,是在這幽靈般的歷史之下,那些具體的人和他們那些具體的情感。歷史的車輪碾壓的,是菊蘭和盧大姐這樣的要強者、奉獻者,而恰恰也是在這被碾壓者之間生長出了生命力的別樣形態與不可言說的隱秘情感,所謂宏大歷史與卑微個體之間的齟齬這樣的嚴肅話題瞬間失色。《春樹暮云》由此展現出第二層意義上的分裂,引入歷史,也抵抗歷史。
父一輩的接連死亡,似乎在提醒子一輩“下課的鐘聲已經敲響”,小說最終落腳于一家人的風云流散,在“斷親”逐漸成為一種潮流的當下,作者終于不再隱藏他的年輕氣質。如果“斷裂”是一種和俄狄浦斯情結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大勢所趨,那么作者在這里是選擇了“從善如流”,擁抱這個普通家庭的普通未來,也由此回避這個特殊家庭的特殊往事。然而,在最后的最后,新生的小肉團子叫出了“奶奶”,是菊蘭回來了,還是另有故事?若是菊蘭,她的歸來可以挽救這份離散嗎?若不是菊蘭,又有什么可以使這些人物(包括作者),從這熱鬧又冷漠的生活中突圍?小說戛然而止,似乎是為了與前文多少攜帶的懸疑色彩相契合,然而,我更愿意將之理解為作者有意識或無意識中使用的制動,將小說收束,也在這收束中試圖彌合逐漸鋪陳的分裂,敘事的、歷史的,以及那些生者與死者都難以背負、無法宣之于口的疏離與愛。
春樹暮云
莫善卿
【作者簡介:莫善卿,生于二〇〇〇年,本科就讀于北京大學哲學系,碩士即將就讀于倫敦大學學院。】
春天的樹啊,秋天的云,揮一揮手啊,懷念遠方的朋友。
好大一陣雪。
益平和益波一前一后走,地面尚未結凍,走在上面只能聽到冰碴碎了的聲音,脆脆的。走進廠區大門,要先右轉,再右轉,再左轉,再右轉,再左轉,才能到達菊蘭和相民的家。好幾年沒下過這樣的雪,去年整個冬天也沒飄下一片雪,現在雪源源不斷地落在帽子上,浸濕帽檐。明明是上午,也沒碰見一個老鄰居。
益平先開了口:“還好今天把媽媽接來了,要是出門去買菜,走那么長的路,說不定又要像爸爸幾年前手跌骨折那樣,爸爸一向硬朗,你是知道的……”
沉默被攔腰撕開。話說說停停,怎么說也覺得說得不痛快,沉默也一張一合。
益平還是沒忍住。她扭過頭,也放緩一點腳步,說:“你真的不會良心不安嗎?就這么心安理得地把爸爸的錢全都拿走?”
益波只是抿緊嘴唇,半晌從齒縫中吐出:“先去接媽媽。家里的空調記得開起來。到家里了,接下來怎么住、怎么輪,一五一十跟媽媽交代清楚。”
總算到單元樓下。附一單元,“附”字有兩筆已經掉色了。益平邊登樓梯邊調整五官,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說:“今天是我們家的好日子。媽媽為我們家付出這么多年,從今往后也算能享享我們做兒女的福了。周末我約了人民醫院的伍醫生,感覺媽媽也還是之前的老毛病,就是人又老了幾歲,做個檢查,讓伍醫生開個方子,多吃點核桃、海藻油好好補補營養。”
門開了。
菊蘭穿著玫紅色羽絨背心,一看見兩人就綻出一朵笑,眼睛亮晶晶的:“冷不冷啊?我今天剛好買了一條大鱸魚,老孫幫我破了肚,抹了一層細鹽腌好,你看看多好,姜片蔥段也送了,等會兒上鍋蒸一下就能吃。”
菊蘭摸索著翻出遙控器,轉身把電視機打開。客廳迅速變得充實起來。電視先自顧自地演了一會兒,益平打開老衣柜的柜門,樟腦丸的氣味彌漫出來。
益平挑出幾件折好的衣物,放在旁邊的床上:“媽,給你買的胸罩怎么還是不穿?那可是我聽張阿姨說起這個,特意找師傅定做的。還是不舒服嗎?不穿的話更容易得病。今天不在這兒吃了,你把魚拿個塑料袋裝著,上我家吃,今天所有人一起吃飯。平時要穿的衣服也都帶上,之后就來我家住了。飯點快到了,小熊吃完還得趕著去上學,先動身,我們飯桌上再細講。”
菊蘭坐在沙發上,用左手摩挲益波的右手,聽完懵懵懂懂的,只溫順地說:“好,好。那益波呢?”說完,菊蘭站起身。
一支冷箭防不勝防地直射進客廳,益平說:“下輩子我也投個單傳兒子的胎,爸爸疼媽媽愛,女兒一嫁潑出去了,撿都撿不回來。”
益波的拳頭陡然收緊,掙開菊蘭溫暖的掌心:“你到底什么意思?”
益平身子半倚在床頭,背對著沙發,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嗖,又一箭,音調比上次更高了:“我什么意思,你還不清楚嗎?爸爸說那話也就算了,你坐在桌子邊一聲不吭,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相民和菊蘭的家慢慢變成一只大煮鍋,水溫漸漸升高,菊蘭是一只蒼老的小青蛙,還在其中不緊不慢地游著。她看著一團毛線滾到烤火爐邊,思緒不知道飛向哪里去了。益波站起身,拽著益平的胳膊就走,先是防盜門的鎖舌彈開,然后噔噔噔一陣腳步聲。附一單元后面是廢棄的紡織廠廠房,前坪空曠,單元樓里的動靜沒人聽得見。
菊蘭回過頭,屋子里已空無一人。電視劇也剛好進入廣告階段。隨著一腳凌空抽射,球進了。電視里進球的后生對菊蘭比出大拇指,后生長得像只猴兒,放的歌也太吵了。菊蘭把電視關掉,慢慢踱步向衣柜。
鉆進舊廠房的大門時,雪變得更大了,鵝毛一樣飄飄灑灑的。憤怒很快像一支新牙膏被擠出那樣,貼著廠房的墻壁不斷回旋,內容包含從益波出生到十分鐘前所有駁雜的傷痛的歷史,順序也不是順時的,一會兒向前跳躍,一會兒向后跳躍,形式則包括但不限于對吵、嘶吼、尖叫。中間出現十五秒的空白,益波和益平驚醒似的回過神,今天用于攻擊對方的證據,好像是他們在十五歲的某個晚上帶著甜蜜口吻說出的,那天有一只螢火蟲還落到益波的腳邊。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爭吵還是來到一個焦點。
“所以我到底算什么?這么多年,爸爸在部隊重新建檔和退休返聘、媽媽補工齡、你進銀行,你摸一下良心,哪個不是我托幾層關系求人辦的?最后,爸爸給小熊還留下三萬塊考大學,剩下的財產要么歸你,要么就給佳嘉了,那我呢?我就是一文不值,我欠你們的!我欠爸爸,我欠媽媽,欠你們所有人的!”益平說完這話,好像渾身力氣都抽干了,只能伸手去扶一根露出鋼筋的立柱。
益波止不住地顫抖,聲音也隨身子搖。“那我該怎么辦?那天是大辦,連裝菜的盤子都是紅的!我去和爸爸吵,像今天我和你在這里吵!你以為爸爸這輩子攢了多少錢?好像我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吵到這里,好像都已經吵盡了,像忘記關火,幾小時后才想起揭開蓋子去看的焦黑鍋底。兩人不約而同地搖一搖頭,沒意義,咬緊的牙齒、圓睜的眼都沒意義。走到門口對著天仰一仰頭,冷風一吹,臉也就不紅了。接媽媽去住,讓媽媽享孝順兒子和孝順女兒的福。只剩一些中年渾濁的眼淚滴到石地上,石地上全是灰。
又回到附一單元,門虛掩著,魚用袋子裝好了,放在進門換鞋的凳子上,衣服塞進佳嘉補習班送的大書包里,也放在旁邊,客廳沒人。
益平小聲拉長聲音喊:“媽!胡菊蘭!可以動身了!”
益平往廚房和廁所走,益波伸著脖子去陽臺了。半晌,兩人在走廊上對視。拖鞋來不及換,馬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出去。附一單元門口果然有小小一串腳印一直伸出去,兩個人跟著小腳印一路小跑一里路,等到第一個三岔路口,小腳印就掩埋在各種腳印里面,徹底分不清了,兩人又馬上折返回去。到家門口,益平掃了一眼,一邊喘著氣一邊用手指示意,菊蘭的花棉衣和羊毛帽子都記得穿戴了。
襪子濕透了,還好錢包沒掉在雪地里。
益平說:“先等等吧,媽媽看我們一會兒不回來,可能是去菜場想給佳嘉加個他喜歡的烤鴨。把火打開烤一烤,我們上次吃飯,佳嘉還說老師教的要滿二十四小時才能報警找人。實在不行,我明天再去找公安局老李,咱們都把事假給請了。”
益波點點頭。兩個人坐到電烤爐邊烘腳,心里都沒底,腳把爐子踩得左搖右晃,吱呀吱呀響。
“我給爸爸打個電話,就說媽媽被我接去山上普親住一陣,伍醫生說那里空氣好,山清水秀,多住他幾個月,我們又不是花不起這個錢。該找租客還是正常找,家里東西都清點好了,房子照租出去。”益平說。
烤鴨的香味和洪湖水的回聲
我的作文題目是:消逝的奶奶。
說起我最喜愛和尊敬的人,不得不提到我最溫柔的奶奶,她的名字叫胡菊蘭。雖然她消逝了,但是我仍然愛她。我覺得奶奶名如其人,她像蕭瑟的秋風里一朵金黃的菊花,總是以樂觀而堅強的態度,面對人生中的波瀾起伏,面對喜事不驕傲,面對困難也從不氣餒;她又像春日山谷里一朵幽幽綻放的蘭花,總是默默地溫暖著身邊的人,為他們奉獻出陣陣芬芳。要我說,奶奶笑起來的時候,比起蘭花和菊花,更像一朵朝霞般的桃花,她的眉毛彎彎的,眼睛炯炯有神,總是讓人覺得沁人心脾。奶奶愛笑,更愛對著我笑,她每次一見到我就忍不住笑了,還會用手捏一捏我的臉蛋,我的心里也感到暖洋洋的。
奶奶是一個任勞任怨的人,愿意為了家人付出一切。我小學三年級生病了,我的爸爸和媽媽也住院了,家里的三個人都由奶奶一個人來照顧。她每天都要很早起床,一直到天黑才自己回家,為了我們忙得團團轉,但是從不抱怨。有一天我發燒了,身上覺得很難受,拉著奶奶想讓她陪我唱歌。奶奶明明還要去照顧爸爸和媽媽,還是笑瞇瞇地答應了我。她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先聽我唱《如果云知道》,然后奶奶慢慢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奶奶告訴我,這首歌唱了她自己的故事,也唱了尊敬的革命先輩的故事。奶奶唱得像百靈一樣婉轉動聽,醫院陽臺上的人都來聽她的歌。我聽了奶奶的歌,心情變好了很多,病也很快好了。奶奶又繼續去照顧爸爸和媽媽。
奶奶是一個細心的、關愛他人的人。奶奶總是記得我和表哥最喜歡吃的菜,每次去她家里,她就樂呵呵地牽著我們去買。我愛吃的烤鴨和表哥愛吃的炸酥肉就在隔壁,每次聞著香味,我們就覺得已經吃到了。買到烤鴨,奶奶就摸著我的頭,從袋子里先拿出一小塊讓我嘗。親戚們過生日,她也記得很清楚,總是會打電話過去問候,再親手送上自己的禮物。
就在不久之前,奶奶消逝了。爸爸說,奶奶出門就是為了買我愛吃的烤鴨,然后迷路了。我吃到烤鴨的時候,烤鴨的香味總會讓我想起奶奶,想起她笑瞇瞇的臉龐,想起她美麗的歌聲,想起她從袋子里挑出一塊好吃的烤鴨,然后遞到我的嘴里。奶奶,我真的好想你。雖然你消逝了,爸爸告訴我,你有一天會回來的。到了那天,你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給我聽,好不好?
“謝謝郭佳嘉同學。相比于這節課分享的前兩篇范文,郭佳嘉同學的作文存在一些問題,比如‘消逝的’和‘奶奶’實際上搭配不當,作文也沒有緊緊扣住‘消逝’這一內容,字數上再縮短一些會更好,但老師認為,這篇作文能夠看出郭佳嘉同學對奶奶真摯的感情,寫得也很不錯。讓我們再次用掌聲鼓勵一下郭佳嘉同學。”
掌聲響起來。他的作文第一次被拿到全班同學面前朗讀,佳嘉在心里再次感謝了一下他最愛的奶奶。走下講臺的時候,佳嘉看到,有幾個同學趴在桌面上悄悄哭泣,佳嘉想告訴他們,他也想哭,好努力才忍住。
民警小朱一臉歉意地看著益波和益平,說道:“平姐,小波哥,你們二位的心情我特別能理解。監控損壞沒有及時檢查維修,這是我們特別大的失誤,我在這里向你們兩位道歉。李局長特別囑咐過我,要盡可能地幫助你們,但這個路口的監控錄像確實無法給你們調出。”
益平早變成一頭發怒的獅子:“那你還能幫什么?這么大的舊廠區一共就一個監控,誰走進走出都能錄得清清楚楚,說壞掉就壞掉了。人家商店門口的監控做個擺設,嚇唬嚇唬小偷也就算了。你們怎么也……”
門把手吱扭一轉,益平回頭怒視來人,火焰絲毫未弱:“老李來了也不好使!誰來了都不好使!我告訴你們,我媽媽找不到,你們都要負責!”
益波已經穿過一個又一個肩膀,擠到“老李”跟前:“李局長,現在路口的監控確實無法恢復,我們能不能看一下縣里其他路口的監控呢?如果任何一個監控都沒有我媽出現,那我媽還在廠區里面的可能性就會加大;如果有哪個監控拍到,那找起來也多一個線索。”
“別叫局長局長的,多見外啊,跟著你姐叫老李就行。”益波的肩膀被拍上一拍,“益平,你看看你弟弟,有格局,這樣我們的工作才更好開展嘛!這個工作我們已經拜托小黃去做了,路口太多,需要幾天時間,小黃這兩天飯都是送到房里去吃的,沒日沒夜地找著呢。如果你們不放心,想自己去看,我讓小黃把鑰匙交給你們,所有的權限我都放開,我也跟門口那邊交代一下,你們隨來隨走,但是盡量低調點兒。”
“肯定得我們來找!我媽一個小老太太,一晃眼就過去了,除了我們做兒女的能看見,誰還能看見?”益平沒好氣地推了一下,和益波一前一后往指揮中心去了。
三個人在房間里大部分時間像是三尊雕像。益平請了假,一上午還是要接五個六個電話,接電話要出去,一會兒又風風火火回來了。益波和小黃堅持得更久,除了打哈欠、伸懶腰,基本上一動不動;實在身上痛得不行,站起來在椅子后面一米范圍內踱步走。第二碗泡面剛端上來不久,小黃一聲大叫把調料包的氣味都沖散了,房里眾人都覺得肩頭擔子一松。益平感到驚喜,她請了一周的假,以為都會困在這里,每天比前一天的失望多一分,而現在是不是就快見到媽媽了?益平想,家里的一切不用再布置,只是買好的鮮花枯死了,要去重新訂一束。
大家圍到一方小的屏幕前。菊蘭在屏幕的左下角先露出一個黑點,接著整個身影清晰地移動到正中。眾人舒展的表情慢慢又重新收緊了。繡牡丹的厚棉襖,羊毛線圈的帽子,垂下來兩個小毛球都能看到。一條紅色的長圍巾,好像是被大風吹動了,紅圍巾和背后的紅燈籠相互映襯著。多么大的紅燈籠啊,在監控里跟菊蘭差不多大,可惜監控并沒有充分還原它灼人的紅光。紅燈籠是幸福家菜館的標志,本地最大的家常菜館,牌匾和裝飾都是巨大的,人也川流不息。媽媽怎么會去那里呢?它離菊蘭和相民的家太遠了,足足六公里,媽媽小小的腳要怎么抵達?舊廠區盤繞的街道讓出租車司機從不愿意開進廠區大門,要走到出租車經過的街道,可比走到菜場遠得多。而媽媽,媽媽從來沒有自己坐過出租車,她那么舍不得,除了花給小熊和佳嘉,什么都舍不得。好大一陣雪啊,媽媽就一個人來到這么遙遠的地方。
益平又想起來,她在火爐邊等媽媽買菜回家的時候,一直看著衣架子上被取走的帽子和棉襖來安慰自己,她也努力假裝看不到,衣架旁其實就擺著菊蘭荷葉邊的小錢包。媽媽出門并沒有帶錢啊!
菊蘭在鏡頭中左右張望著,在紅燈籠下顯得有一點茫然,也不知道在等待誰。幾分鐘后,那個讓她等待的人并沒有出現,她穿過幸福家菜館門口的大理石臺階,從監控的右側消失了。
小黃熟練地調取出以幸福家菜館為核心的各路口錄像,這樣觀看的順序被排列好。大家活動一下筋骨,又在椅子前坐下,都有一點兒心不在焉。辛辣的空氣里,莫名升起一股疑惑的煙。
道長選的真是好日子,天朗氣清,沒有一朵云。就是太曬太熱,站在陽光下幾分鐘就汗涔涔了,益波和益平只好分站兩側屋檐下遮陽。
益平至今不愿回想在指揮中心度過的日子,先是在錄像里找到媽媽,后來發現媽媽在一個沒有預料到她會出現的地方出現,到這里還只是有一點訝異;接下來幾天則更加詭譎,從媽媽出現的地方向外輻射的任何一個路段,監控里都沒有再出現媽媽,既無從得知她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她向哪里去,所有影像只有在幸福家菜館停留的數分鐘,像一個孤獨的天外來客。益平一開始還堅決不信,從頭開始又多看了一遍進行確認,還是徒勞無功。年假事假都已經請滿,警察那邊也漸漸沒了音訊,兒女只能先回到工作崗位,黑眼圈養了個把月才消掉。益平那段時間甚至常常做噩夢,雪地里突然飄出一條飛舞的紅圍巾,上面掛滿了冰晶,益平伸手去抓,好不容易撲上去要夠到,卻一下子就陷進又松又軟的雪堆里跌倒,爬起來哪里還有什么圍巾,恍惚之際又看見視線所及的末端有一道紅色殘影,驚醒過來枕頭都已經濕了。為菊蘭打掃出的房間益平不敢再進去,其他人也都心照不宣沒開門,估計灰已經積一層了。
菊蘭在雪中離去已有半年,這期間相民突發中風一次,雖然恢復良好,但還是不如以前,返聘不過四個月只好宣告二次退休。不過這也有點好處,一是,益波把相民接到自己家,相民和菊蘭的屋子還是順利租出去;二是,益波和益平分別以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為緣由,讓相民專心復健,不去想益平口中還在山上久住的菊蘭,還真奏效了,不過春去夏來,相民的擔心總會漸漸涌起。葬禮這天,已經瞞到不能再瞞,相民一下車就得全盤托出,爸媽感情又是眾人皆知的好,益波和益平都心里忐忑。
“待會兒,你跟爸爸說吧。”益平開口,這是差不多半年中他們說的第一句話。那篇在喜氣洋洋的酒桌上被念出的遺囑,已經成為橫亙在二人之間一道不可攀越的山巒。益波沒應聲,點了點頭,點燃一支香煙。
所有的親戚已經到了,相民和相民的弟弟相武一家一起坐的出租車也剛到了。大家聚攏在殯儀館門口,準備先看事態發展,然后扶住他、抱住他、擦拭他的眼淚、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圈在人群之中安慰他。
下車,益波先把相民攙到路邊一個干凈的長凳上,然后盡量冷靜地把菊蘭的事情從頭到尾都理理清楚,益平也站在一邊。兒子女兒第一次見爸爸的眼淚這么快奔涌而出,人也有點坐不穩了,不免都有些鼻酸。說了好多安慰的話,相民強打起精神,益波和益平一左一右支著他的手臂走進殯儀館,葬禮同時是一個社交場合,是展示家里待客之道的地方。
很快,有眼尖的人發現相民松弛的眼袋上沒有拭盡的淚痕,先發出嗚咽,像一位領唱,很快悲聲潮水一樣撲面而來。聚成圓圈的人群構成一個蟻堆,相民也被裹著移動到館里最長的沙發上,居于悲傷的中心。同輩的和數位后輩圍在他旁邊,有這些人照料他,其他人就能去準備葬禮的全套流程了。
益波和佳嘉跟著道長的指示在道場內不停地穿梭轉圈,跨過一個又一個香灰堆,重復道長口中的咒語。做完這個,只需要作為家族一脈長子的益波進行發言,接下來就可以開飯了。做好的墓碑被兩個工人抬上來,在殯儀館里游行一圈,供大家觀覽。眾人撫摸這塊精挑細選過的黑花崗石,無不嘖嘖稱贊,夸獎相民好福氣、益波會辦事。相民把他那只中風的手輕輕放到碑面上,這表示了父親對兒子最高的肯定。
工人把麥架支好。益波清一清喉嚨,整理好自己的領帶,準備走上臺去。眾人早已扭過頭,把目光轉向這邊。
一百擔水泥和一張獎狀
佳嘉,我看過你寫的作文,寫得真好,要再接再厲,努力學習,讓你爸你媽,爺爺奶奶都以你為榮。只是,你奶奶,我媽媽,可不只是又靜又美的一朵桃花啊。
我媽是什么樣子呢?
在我只做兒子的時候……胡菊蘭,我媽,也不是一個舊廠區一片小天地就是一切的媽媽。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她開始在供銷社做售貨員。售貨員不只是鐵飯碗,是閃閃發亮的金飯碗,要經歷重重選拔。只有供銷社的地面可以用水磨石來鋪,而她是售貨員里最出色的幾個之一。當時我媽有一頭烏黑的長發,態度和藹,聲音則像糖稀,柔軟甜蜜,一切都能融化在里面。上崗前,她讓我爸教她算術,練得算賬又快又準,對各種商品的介紹總是生動準確,遇到買賣糾紛也從來保持不卑不亢。最重要的是,她不像別人的媽媽一樣,下班總會順手帶一小包酥餅糖果回家。當時我總是很矛盾,課本上說,這叫無私奉獻,不拿集體的一針一線,所以我應該感到驕傲;但看到院里的孩子都能吃到新鮮貨,我又特別失望。她用一種超人的熱情工作了一年,評上廠里的“先進模范”;第二年,她還是保持同樣的工作態度和能力,還是像上一年一樣融不進同事的圈子,可以看出,我媽和我爸真像啊,都倔,只認死理,低頭默默干活兒,搞不來人情關系。但第二年,她沒有評上模范。那天回到家,她沒有去做飯,而是回到臥室把門一關,生悶氣去了。我媽只要一拉窗簾,就是生悶氣了。
那年春節一過,復工后她憋著一口氣似的,先是早起,一邊做早飯一邊把晚飯都準備好,我和我姐放學回來熱一下就能吃;接著下了班,她就直接奔向廠里的新廠房挑水泥去了。我經常去看她,一群男人里面,就她一個女人。通到新廠房工地的巷子太窄,只能人來挑。走到水泥堆邊,我媽很熟練地彎下腰,肩膀一沉,一擔子水泥就穩穩放在肩上了,再緊著肚子一起,就可以往工地去了。她腳步靈活,一邊前進,一邊左右換一下腳來保持平衡,像一尾游魚,兩個桶里的水泥總是穩穩的,哪個男人都勝不過她。等天一黑,男人們歇息一會兒準備下工了,她拿著自己帶來的毛巾揩一下汗,就走了。隊長要幫她計數,她笑著擺擺手就回家去了。這時候我也抄小道狂奔,要在她之前就回到家假裝寫作業去。她就這樣每晚干到披星戴月,直到廠房封頂了,一年也快過完了。年末評“先進”,學校剛好放假,我就坐在喇叭邊聽,越聽越困,模模糊糊聽到“支持廠區建設,任勞任怨,無怨無悔,一個星期挑的水泥擔子都達到一百擔之多”,我就醒了,知道我媽評上了。晚上她回來,做了一斤紅燒肉,油滋滋的。紅燒肉一出鍋,她把一張巴掌大的黑白相片就塞到書桌上的厚玻璃底下,我們都爭著吵著跑過去看,把一棟樓的小孩都引來,都來書桌前看我媽。她別著一朵大紅花,梳了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可真漂亮。她說:“發的獎狀都是燙金的呢!”那張獎狀不知道被她藏到哪兒了,我到現在也沒看過。
沒過幾年,廠子倒閉了。再往后,我媽越來越老,慢慢變成你奶奶。
一束白光射來,益波的眼睛被刺了一下,冒眼淚了,也就回神了。禮堂的射燈可不能這么擺著,不然多難受啊,得去跟殯儀館工作人員反映一下。他想。音樂響起來,益波走上臺,撥開麥克風的開關。在“喂、喂”試麥的時候,益波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按照事先準備的來。
“我最親愛的娘,我是從您肚子里掉出來的!您含辛茹苦撫養我們長大,您的恩情就像山那么高,海那么深!娘啊,你怎么就舍得離開我們家啊!”益波還在想下一句詞,臺下已哭號一片。
流水席要擺兩天兩夜。
兩天都有年輕后生和老漢醉得發酒瘋,家里人一邊賠笑一邊罵罵咧咧把人拎回去。兩天下來,幾乎桌桌空盤,勾芡的醬汁都被撥進塑料袋捎回家了。大多數不來幫忙的、普通的親戚同事還是會選擇第二天來。演出隊只在第二天請來,先是閻維文那首經典的《母親》和深情詩朗誦,兩個節目由一個大胖子獨立完成,接著就是雙簧、黃段子小品和鋼管舞。沒什么要緊事的客人總會在流動演出車前搬一把凳子,細細觀賞一番再心滿意足地離開。第二天下午,空的棺槨前早已空無一人,旁邊散落一地守夜嗑掉的瓜子殼,禮堂外表演則來到一個頂峰:表演鋼管舞的女演員小跳著上場了。她甩一甩頭發向臺下揮手致意,臺下甚至響起叫好聲。
一個老婦人靜靜出現在院口,蹣跚著向內走去。起初大家并沒有留意她,收廢品的人和員工家屬在院子里進進出出是正常不過的事,不是從車上下來的大概率不是客人。但一步一步,老人逐漸接近葬禮場地,開始放聲號啕。她的哭聲中氣十足,幾乎如一輛坦克在院中碾過,女演員的飛吻都被逼停在半空中。益波和益平趕快迎上去,親戚們也跟著,心里嘀咕是不是怠慢了哪位重要的客人。等真正走到跟前,眾人不約而同地停頓幾秒,接著交換眼神,神情越來越空白。
沒有人認識她,連模糊的印象都沒有。
益波先小心翼翼遞過一杯熱茶開口:“大姐,您節哀。我是胡菊蘭的兒子郭益波。”
老婦人的淚還是止不住地流:“冬月里,我還說要來蘭姐家拜年……”說完半句,一下子就哽咽失聲了。
幾雙耳朵一聽,至少是沒有走錯,提起的氣稍微懈下,扶著她往里走。老婦人花了幾分鐘調整呼吸,臺下觀眾已有一半分流至此,目光中半是擔憂半是好奇。禮堂中又有悲傷開始流動。
半晌,老婦人用手帕擦干臉,緩緩開口:“我姓盧,叫我盧大姐就好。蘭姐是我最好的朋友。”
益平益波陪在近旁,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是欣慰菊蘭有一位這樣的益友,還是慚愧不夠關心媽媽,連她的好友都從未聽說。盧大姐接過一杯新茶,遙遙和相民對視了一眼。
幸福家菜館和火燒云
我總是和蘭姐說,我們相遇得太晚。我和蘭姐遇見是在醫院,她和她先生來給孩子拿藥,我的三聯單弄丟了,醫生說要么回去重開,要么就不能報銷。藥是急用的藥,不能拖,我身上也沒帶夠錢。蘭姐過來,看我急得一頭汗,馬上過來拉著我的手,聽我把我的情況講完,再折回去和她先生溝通了一下,過一會兒事情就解決了。那一會兒,蘭姐就陪著我等,跟我說:“妹子,別怕。”
那天,我在診室外等了幾小時,以為今天就這么結束了。只有蘭姐一個人伸出援手。她是一個女俠啊,又善良,又寬厚,又正直。那天她不在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讓蘭姐留一個她的地址,改天帶著禮物去上門致謝,蘭姐拒絕了。我們拉扯半天,她笑著擺一擺手,和她先生一起走了。醫院人多,我面子也薄,就沒有追上去了。
過幾天我去理發,遠遠地一下子就看見她。這下她跑不掉了。她笑瞇瞇地遞給我一張紙條,說:“妹子,咱倆有緣,禮物就別帶了。”之后,我就常常找她。我沒有蘭姐命好,有一個好丈夫。我家那位愛喝酒,一喝酒就打人,第二天還耽誤工作,下崗潮一來,他飯碗就丟了,更愛喝酒。我受了委屈,下了班也不愿意回家,一下班先來找蘭姐。蘭姐下班早,家里孩子去上寄宿學校,她先生晚些下班,剛好可以出來陪我走一走。我和她剛認識時就快四十了,不是小姑娘,卻像小姑娘一樣去買一對冰棍吃、溜冰、跳舞,太害臊啦,也沒有和我們一般年紀的人。我們就去籃球場邊走一走,或者去小花園散步,也不耗時間,不耽誤回去各自做家務事。
籃球場那邊空曠,一抬頭就有好大一片天,走起路就習習一陣風。傍晚時候,天氣好,就能看到一團火一樣的火燒云。蘭姐說,這種云綺麗,我覺得是絢爛,鋪天蓋地的,好像把一切都燒掉了。就像和蘭姐一起,什么煩惱也忘了。走一小圈,我就出汗了,蘭姐就在一邊幫我把散掉的頭發別到耳后去。
遇見蘭姐,真的覺得一切慢慢好起來了。下雨的時候,我也去她家,她把收音機拿出來,我們一起聽一會兒;更多的時候是錄音機,她家里什么帶子也有,聽得最多的還是翻錄的《洪湖赤衛隊》,錄得顛三倒四,先是《看天下勞苦人民都解放》,再是《手拿疊兒敲起來》,再是《洪湖水浪打浪》。我們兩個就坐在凳子上跟著小聲哼,蘭姐哼得比我好聽得多。聽到這里我也該回去了,也真是奇怪,就這么一小會兒,我感到有好多力量,想著明天又有一團火紅的云,又有一首溫柔的歌,不怕了,時間也走得快了。離開的時候總是我先揮揮手對蘭姐說:“明天見。”蘭姐總是接著說:“明天的事,誰也說不準,還是說下次見吧。”
后來“大浪”一來,所有都沖散了。
鐵飯碗不是鐵飯碗,“先進”一下變成累贅,有的人下海,有的人進政府了,還有的人不知道去干什么,總之不見了。這么大一個廠子,能聯系到的忽然就一只手數得出了。我家那位連做苦力也接不到活兒,他原來在廠子里還是個技術骨干呢,有天他喝醉酒提著刀要殺我,我只能帶著孩子連夜躲去外市了。那天說的“明天見”,再見就過了好幾年。
之后我就帶著孩子重新回縣里了。安頓好住處,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蘭姐。幾年里我和蘭姐都是寫信,我家那位應該也不知道蘭姐,沒去找她麻煩。幸運啊,蘭姐沒有搬家,那幾年,失去聯系可太容易了。一見面我就看到蘭姐臉上一個燎泡,我心疼壞了,一邊哭一邊想把泡給挑了。蘭姐寫的信都是報平安的,沒想到這么好的蘭姐也下崗了,蘭姐告訴我,她是主動請辭的,當時廠里有五十多歲的大哥大姐,有一家四五口只靠一張嘴、大的也剛讀高中的,他們老實巴交一個崗位待了一輩子,偷奸耍滑是不會的,出了廠區大門怎么活,去哪里活?她實在不忍心和他們爭,自己也年輕一些,就先走了。蘭姐先生覺得自己再給安排一個崗位是謀私利,蘭姐也沒怨言,默默去賣爆米花。等幸福家菜館開起來以后,我們的基地就定在家菜館了,我們的生活也慢慢穩定下來,不用再去擺攤,一天守在外頭。到了店里,我們最愛點兩個辣口的菜,辣魚啊,辣土豆絲啊,再用吸管把小瓶的白酒分著喝完。把最后一點酒喝完,蘭姐的臉也變得紅撲撲了。她的臉紅起來可真好看,鼻子都顯得更挺了。吃完飯,我只能坐在她自行車的后座上,腦袋暈暈的,等她送我回家。我們下午三點從家里動身,從菜館出來正好五點,夕陽就像柿子一樣開始下垂,晚霞也紅彤彤燒起來了。有時我偏過頭,蘭姐的臉也像晚霞一樣,她就融化在這一片火燒云里面了。
后來我們更老了,還是去幸福家菜館,成了一種習慣。名字多好呀,吃了就幸福了。踩不動自行車,只好叫出租車過去,有時候坐著鄰居的小三輪慢慢晃過去。我也不能停車再去采花,退休了閑也是閑著,干脆多種幾種花,一棵桃樹苗還是我專門請人運來的,這么多年一年一年花開,也成老樹了。每次要去家菜館,我就提前把花剪下來,放到一只灑過水的竹籃里,這樣,一見到蘭姐,我就可以為她戴上了。人一老,反而很多事情看開了。我們就在菜館里咯咯笑,吃著飯也不把花取下來,你一朵,我一朵,老人精、老頑童,讓他們說去吧,我們真快樂呀。
回去的路上,車有頂篷,想看火燒云,只能把頭伸出車窗去看了,每次司機看我這樣都連連搖頭。后來,我只把手伸出去,就感到火燒云已經被我抓進了手掌心里,手心都熱熱的。再后來,車窗也不用搖下來,火燒云都在我們的心里,我們心里裝的是同一片云。
盧大姐放下手中的茶杯,聽的人還沉浸在故事里不能出神。有人還在回味,有人已經覺得故事不對勁,趕快把相民拉出去,叫益波先把相民送回家,請一個老親戚暫時陪著。相民神色已經不太對,手也顫得厲害,益波看著人上車還是不放心,讓益平留下照顧賓客,自己也回家去陪相民了。
盧大姐包了兩千的大紅包。她說菊蘭曾經告訴過她,自己看上一件春秋穿的長裙子,盧大姐年邁不能親自找店家去拿,拜托益波益平買來放在菊蘭的墓里。益波益平照做了,從墓地回來還去過盧大姐家里一次,出人意料的是這是相民提出的,說是專門來一趟的客人,要有回應才叫有禮數。益波益平一頭霧水,不想拂了老人的意思,還是帶了一籃水果去了。
盧大姐家就安在出縣城的省道邊上,來往運煤運沙的卡車早把路面軋爛了,益波益平車里一簸又一簸,在路邊把車停下了。一層的小平房,益平一進門,就看到一頂熟得不能再熟的黑色帽子,掛在進門架子上,是益平上一年母親節給媽媽買的。在客廳坐下,茶幾上擺的正是盧大姐和菊蘭合影,放在一個小木頭相框里,兩個人都笑得淡淡的。一種情緒從益平心底升起,像湖中涌起一個漩渦,益平心想,要是對其他第一次來這里的人說,菊蘭就一直住在這里,誰又會不信呢。三人也聊不出什么,盧大姐起身去櫥子里拿一點橘子花生,益平趁機站起身活動一下,忍不住左右打量。屋子整潔,卻總讓人覺得冷冷的,媽媽在這里的時候,多一個人多點兒人氣,是不是就暖和些了?臥室門開了一個小口,益平努力往里望去,仿佛這樣就能窺見媽媽的生活。再消磨一會兒時間,盧大姐存了益波益平電話,兩人起身準備走了。電視機下面柜子抽屜敞著,益平不經意一瞥,藍藍的以為是一盒眼藥水呢,結果是一盒指套。返程,車開到益平家門口,益平下了車突然想,盧大姐院子里真有一棵桃樹嗎?怎么這都忘了看?她努力回憶,一會兒覺得有一會兒覺得沒有,越想越覺得心里煩悶,索性不想了。
盧大姐后來還致電兩次,想去菊蘭墓前看看,順便拜訪一下相民。益波益平不知怎么解釋,只好以不方便、相民需靜養等理由婉言回絕。兩次電話后,盧大姐沒再打過,不知道是已經識趣知道了益波益平的謝客之意,還是自己也有事要忙。
老人的老去總有一種摧枯拉朽之勢,一旦天平某端失衡,剩下的就是無可挽回的加速傾斜。相民意氣風發作為專家被返聘,和小伙子們一起下車間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菊蘭葬禮不過兩年,相民也辭世了。從菊蘭葬禮上回來,相民就一直精神不濟,中風復健本來恢復七八成,這七八成沒有精氣神提著,也迅速流失。相民最后死于腎衰竭,益波是眼睜睜看著相民在透析中一點點枯下去,人生的最后幾天,甚至縮回益波六七歲時的身長,相民年輕時也將近一米八呀。益波只能走到車庫,再躲進車里偷偷哭出來。第二次葬禮,有了經驗的益波和益平要熟練得多,來看望過的人知道相民生前的狀態,覺得死也不失為一種解脫,悲傷沖淡了許多。佳嘉自從那一次作文之后,成績就突飛猛進,人也懂事許多,這次葬禮承擔不少工作,益波覺得日子有盼頭。
流水席撤桌,佳嘉告訴益波,爺爺去世前幾天,他曾拿著月考的成績單去給爺爺看,想讓爺爺開心點兒,有益于身體。那是爺爺第一次看完成績單沒有馬上夸他。爺爺緩慢向他伸手,佳嘉以為是要擁抱一下以示鼓勵,把身子貼過去。爺爺幾乎是一下子就倒在他的身上,但輕飄飄的,沒什么重量。爺爺貼著他的耳朵,用力地說了一句:“我想你奶奶了。”
佳嘉問益波:“爸爸,我覺得有點后悔,那天我做得不夠好,想了很久,還是不知道說什么安慰的話。我只能緊緊地環住爺爺,擁抱了好幾分鐘,希望讓他覺得暖和點兒。爸爸,我該說些什么呢?”
益波輕輕地說:“沒事的,孩子,你做得很好了。”
藍寶石婚和騎士公主的故事
相民辭世,請來的護工老沈最后一次做衛生,結完工錢準備走人。老沈在小木桌上發現幾張信紙,就壓在兩本舊雜志底下,把它交給益波。相民是腎衰過世,字跡也漸漸模糊,但仍可辨認,紙上內容如下:
益波我兒,我親眼望你成人,你為人沉穩善良,知禮節,懂分寸,也已成家,足以讓我滿意。唯事業成就不高,其中有我的過失。當年你畢業參軍,和九八年單位改制,我都可以出面為你解決,只是我在部隊單位都奉獻一生,從未向國家索取一絲一毫,不愿去做為己謀利之人,今我大限將至,希望你能理解。和媳芳共同操持好家庭,兢兢業業完成工作,是我最后對你的囑托。
益平我女,和婿平祥共同操持好家庭。我已見到外孫熊凱校考考取中央美院,甚滿意,無遺憾。
佳嘉我孫,孫輩中我最中意你,聰明有悟性,不張揚肯謙虛。只可惜爺爺不能親眼見證你成才成龍。做人要有擔當,有關懷,是爺爺最后對你一番苦心。
菊蘭我妻,即將和你見面,有期待有忐忑。佳嘉之前告訴我,我們結婚四十有七年,再差幾年便是金婚,現在只能叫藍寶石婚,藍色純潔、堅定,也甚好,只能等到我們復又得見,方能繼續金石為開了。回想我們初結合,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靈上并不親近。成家后,你勤勞溫柔、肯干肯學,讓我感到你是一位好妻子、好母親。“文革”十年慘痛,我們感情卻在此中升溫。人人自危時,你卻仍堅持內心標尺,仗義執言,為他人挺身而出,我深感欣賞和欽佩,也決定不再動搖,與你站在同一戰線。終于災難降臨,我坐三天的火車去見部隊老首長求保下你,其實心中已做好與你患難與共的準備。所幸真情不負,成功返程路上我從未覺得如此激動,路程如此漫長。到家后得知你主動與我劃清界限,我又吃驚又心疼。想來后怕,再差幾天我可能就失去你了,但風雨彩虹,我們得以繼續兩人的小日子。至于名利,只是虛浮,我有遺憾,但從不后悔。你求上進,“文革”前一度復學,修習外國文學,浩劫一晃十年,結束后,你視力受損,也無繼續打算。但記得一夜你告訴我,印象最深的一課你還沒忘,是講騎士和公主相愛,羅曼蒂克。你打趣我是騎士,你是公主,是我英雄救美。那天我駁斥你,哪有什么騎士公主,我們是同志,是夫妻。但其實我在想,人一生中轟轟烈烈浪漫一次也沒什么不好。我最親愛的妹,我的公主菊蘭,只求我們來世還做夫妻。
又過去幾年,菊蘭的妹妹美蘭也離世了。一大家子人復聚在一起,曾經的姐弟現在碰面都只能在葬禮上,不知道是該感到諷刺,還是惋惜。美蘭的去世,誰心里都門兒清,不好放在臺面上說,只能悶在肚子里。也就益平性子剛烈一點兒,大哭起來也不避著誰。
“姨媽命苦啊!”
沒有人來接話。只有美蘭的丈夫坐在遠處噙著淚,死死盯著眾人,這么多年了,大家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饑荒那年從河南逃過來入贅的女婿,喚他河南佬。被這道目光盯得心里毛毛的,眾人都往另一個房間去了。
美蘭安家安到另一個縣里,一行人只能吃完中飯,幫一幫忙,下午就返程了,不然天黑后國道上不好走。開回縣里正好是飯點兒,益波的小舅子說:“干脆吃個飯再散吧。”話落到地上,也不便再推辭。這兩年,縣里另一家菜館異軍突起,叫香格里拉土菜館,小舅子趕快打電話過去訂了一個包廂。
招牌菜端上來,土雞燉自磨豆腐,熱氣騰騰。雙層轉盤轉得人頭暈,也不知道益波還是益平先提出,這次見面就抵掉春節后的拜年了,親戚間走動不方便,心意到就夠了,另一個連忙應允。兩個人心里都清楚,之前沒再往來,但至少有些空間還存留著,現在話挑明了,有些東西就真的來到最后一章,該翻篇了。
飯吃完,小舅子又提出去益波家里看看,佳嘉馬上高考,相民和菊蘭的家離一中近,一家人高一就搬過來。高考結束,房子又可以騰給小舅子大女兒悅悅用。
小舅子抱著二胎來的,小小一只秋北瓜,肉團子一樣粉嘟嘟的,太適合炫耀了。在房子里走一圈,小舅子很滿意,一行人只打算在客廳坐下喝杯茶扯扯淡就離開。碧螺春一泡開香氣撲鼻,大家把茶碗端到嘴邊,一時間房間里寂靜下來。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篤篤兩聲,又兩聲。益波應了一聲,正準備起身去開門,小肉團子突然牙牙一聲:“奶奶——”
房里眾人皆是一愣,手里動作都變慢了。在飯桌上小舅子剛提過,小肉團子昨天學會第一個詞“媽媽”,教了“爸爸”念不出,總念成“哇哇”,今天正準備繼續教呢。小舅子這邊雙方父母也都過世了,“奶奶”這個詞像一顆懸空結出的果實。房間內的空氣變得虛幻,上一次益波和益平有同樣的感受,還是聽盧大姐握著一杯熱茶敘說的時候,那時他們覺得聽著故事的自己慢慢步入一個平行時空里,和自己熟悉的人間不再一樣,絕對純潔,又是哀艷的。現在這種幻境感重新籠罩在房間里,似一團透明的霧。窗外雷聲一震,一陣轟烈的夏雨似乎馬上抵達。而在這一瞬間,似乎所有人都相信門外的來客真的是菊蘭,她穿越數個年頭,終于跋涉到這里。
益波幾乎是奔向門口,在鞋柜邊重重摔倒。客廳里眾人被玄關的木門擋著,沒辦法直接望向門口,只聽到益波撞在柜腳一聲悶響,心惶惶的,只好都去看向窗外。窗外栽的明明是一棵無花果樹,房里的人卻好似都被迷了眼,看見一樹桃花開得繽紛爛漫,好像今年就要開盡了,花朵要綻出一團眼淚來,連小肉團子黑珍珠一樣的瞳仁里,也映入一抹粉紅。
鎖舌彈開的聲音回響在客廳里,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