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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出發·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黃昶:小中醫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 | 黃 昶  2024年05月23日08:11

    本期《青年文學》“現在出發·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黃昶的《小中醫》講述了一個無法確證“中醫”資格身份的小中醫的小事情。小中醫個體化的情與思借由飛揚、沉落、漫卷、隕滅,仍然依歸于時代、社會、文化以及生命存在的困惑與憂思。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以自己為方法

    郁旭映

    【郁旭映,香港都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人文、語言與翻譯系主任、副教授。研究領域為科幻文學、華文文學、中國現代思想史。】

    來自項飆老師的這一社會學概念看上去與黃昶并不搭。他的小說似乎并沒有建構體系的野心。但它們卻總是以第一人稱為敘事視角,冷靜而又并非疏離地、節制而又介入地,為變動而又感傷的鄉土素描。以“我”為方法,起到了雙重作用:一邊如攝影機鏡頭,記錄下鄉土的平常人事;一邊則呈現了自我探尋的過程。因而,人物的困惑也是自我的困惑,他者在世界的位置也丈量著自己的位置,與周圍人事的反復確認正是與自己的反復確認。這種敘事者“我”與人物之間的鏡像關系在《小中醫》中顯得尤為突出。

    敘事者“我”與小中醫因死亡而相遇。堅守豆腐店的“我”的父親和中醫鋪的小中醫爺爺的逝去,意味著傳統的消亡,由此引出關于變與守、有用和無用的討論。一般而言,中醫形象的設定總是會讓討論更為尖銳。但巧妙的是,在小說中,不同代際、歸鄉者和留守者相對照卻非相對立。他們甚至有點殊途同歸。小中醫既沒有被刻畫成世外高人,也并非魯迅所批判的“有意無意”的對象,他甚至醫術不精,笨拙,做任何事都容易失敗。這使得他的堅守少了浪漫的詩意,而更顯現實的無奈。而同樣地,“我”辭職回鄉,遲遲找不到工作,面臨的也是現實的困局。

    有用,還是無用,還是堅持下去終歸有點兒用?用什么去證明有用?是否“硬頸”就等于意義?小說給的答案既是又非。就像“我”理解小中醫,又認同他的不被認同。這不是哲學思辨游戲,而是生活給上的結實一課。

    小說道出了屬于普通人,尤其是普通青年在此時代的困惑。我們大多數人,既沒有過人的本領,沒有高潔的意志與智慧,也抓不住成為弄潮兒的機遇,那我們的困惑是否值得一提?我們并不堅定的堅持是否也會在某些時刻熠熠生輝?

    不僅小說中的敘事者“我”在反復追問,小說的作者也通過寫作在反復追問,謙卑的姿勢反射著游魚的鱗光。

    小中醫

    黃 昶

    【作者簡介:黃昶,二〇〇〇年生,香港都會大學中國文學碩士研究生在讀。有短篇小說、詩歌發表于《青春》《飛霞》等刊。曾獲“真金·青年文學寫作選拔”總冠軍、野草文學獎等獎項。】

    我第一次見小中醫是在南門街25號,他爺爺的鋪子里。最后一次是南門大道尾。中間不過兩年光景,要跨過一條河和半座山。

    認識他的前一天我辭了工作,搭車回到老家的小鎮子上。小鎮四面環山,座座高聳入云,唯獨南部那座,側邊攔腰折斷,開出一個小口來,鎮上人從中穿過,所謂南門。大巴車穿過南門山往鎮上開,走完南門橋就是南門街。我到了家中,還未把凳子坐熱,母親就遣我去老中醫的鋪頭撿藥。藥是我爸慣喝的那一例,他咳嗽已有段時間,除了他自己,全家人都知道是癌。

    一進門就看到小中醫了,他站在朝街心開放的柜臺前,吃力地舂打著擂缽,使的是一把拳頭大的銅臼杵。身后掛一扇壘到天花板的柜墻,其中填滿寫有藥材名字的抽屜,有幾個拉開了忘記推回,迎上窗欞折下的一束光,可洞見塵粉整團整團地往下落。他見客來也不抬頭,仍是搗藥。

    我走至離柜臺兩步遠處,問他老中醫的去向。他抬頭看我一眼,說幾日前過了,現在是他來當掌柜。我又問知不知道老中醫仍在時給我爸開些什么藥,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我爸是萬福路上賣水泡豆腐的,豆腐李。

    小中醫聽罷,先不點頭,彎下腰去從賬桌下拾出一大把單子,扶正眼鏡來一張張地看,翻找了十來張后才“唔”地應了一聲,問我爸得的是不是鼻咽炎。

    我想了一會兒,告訴他,是也不是。他沒有理會我的啞謎,轉身到后面柜墻中抓出幾把藥材來,嘴里不住念叨:生地四錢、牡丹皮三錢、天花粉三錢、知母兩錢……麥冬、女貞子、旱蓮草、石斛、蟬蛻、薄荷、桑葉、綠萼梅、甘草……

    抓到一半,似乎忘記后面是哪一味,又將藥方從頭到尾背過,背到一半時,竟連藥方也忘了:旱蓮草、石斛、蟬蛻、薄荷……薄荷……

    后面是桑葉。我瞟了一眼桌上的單子。

    是……是,桑葉、綠萼梅、甘草……他嘴里將藥方續上,兩手在數個抽屜柜中間騰挪推拉了好一會兒,總歸是撿齊了。

    他將藥材平鋪到桌面上,用手撫了一陣,捋不平的挑出來用藥鍘切碎,小塊的則直接丟到缽里舂,規整后用油紙包好,向我遞來。

    我伸手接過,詢完價錢之后取出手機來想要付款,四處都不見收款的二維碼。他向我指明柜臺上用透明膠布貼好的字條:只收現金。

    這讓我犯難,渾身上下翻找,死活掏不出一張紙幣來。他見我難堪,開口說,老頭的規矩,沒辦法……藥你先拿回去吧,之后過路順便給上就行。

    我向他道過謝,說我回家把藥煎上就來還錢,別記豆腐李的賬。

    我爸天天賣那幾件豆腐,每每想的就是一個清白,我不了解究竟哪一聲咳嗽會要他的命,要是他到了下面,跟閻王爺對賬的時候,發現自己多出了一行沒還上的,指定要記恨我。我聽說有些人混得不好,就是因為沒能和下面的先祖搞好關系,想到我辭了工作回家照料父親,是不是也要擔上提前向死人夤緣的諂媚名聲,一時覺得無奈又好笑。

    回到家里,煎上藥時我爸已經睡下了,我媽陪著我在廚房里看火。我想到藥店里發生的事,與她提起一些。

    她說,老中醫的身體是出了名的好,也不知道為什么說走就走。依稀記得小中醫的名字是抱樸,比你要小一歲,出世那天是寒露,很冷,算命的說這是轉涼的天兆,對家里不好的。抱樸爸媽還在醫院給周圍報喜,而他那個阿爺急得只穿了一件汗衫就到我們家里來,買了幾十斤豆腐,說是做豆腐宴給小孩洗清白晦氣,你爸跟我說,那老中醫凍得嘴皮子比家里的豆腐還白呢。

    那后來呢?我問她。

    后來,后來他家道果真直落,小中醫的媽媽跟大老板跑了,他爸聽了人說,在城里見過他倆,就到城里去找,這一找就是十幾年沒有聲氣……只剩這一老一小在鎮上,好不容易。我媽走到爐子前將火熄小了些。還好,老的有個鋪子撐著,才算是把小孩讀書這段大開支的生活熬過來了。其實那個鋪子地段很旺,現在賣中藥哪里賺錢,租出去肯定還要更值錢一些……我去開藥的時候跟他提過兩次,到了這歲數的老頭都牛精,犟勁,聽完把胡子給我像這樣一撇就不說話了,還怪好笑的。

    我向她又打聽了一些小中醫的事。她說,這小孩懂事是懂事,可惜沒有靈氣,想來是出生那天凍壞了。小中醫讀書賣力,但就是讀不好,老中醫想要他學醫,他就報了個醫科大學,讀西醫,讀了兩年實在讀不下去了,就回家跟老中醫溫習他祖上的老本行,據說也一直沒學明白,中間換過兩次工作,都是半桶水。

    回憶起他抓藥時的窘態,似乎和我媽說的不差,只是看他舂藥,又有著幾分認真的熱誠在里面,這二者一交錯,就勾勒出小中醫的痛來了。我替他可惜,再想到自己,恐怕還更要不如的:他好歹正在繼承家業,我爸的豆腐攤只怕他自己要帶到地下去了。印象里我爸跟我提過兩次豆腐的事,聽來和說來都像是玩笑。他說,等我這代完了,咱家這手藝肯定就要失傳了,附近起碼三個鎮里里外外再吃不到用石膏點鹵的老豆腐了。有一次又說,兒子,我辛辛苦苦一輩子供你讀大學,就別想著我這豆腐攤了,沒勁,既然去了外面,總得給我混出個像樣點的名堂來才好。

    這件事越想就越是頭痛,正好火芽連著抖了三下,我媽掀開蓋子,說藥已經煎好了。

    自我爸得病以來,我媽細心了不少,就說煎藥這塊,怕嗆到我爸,總是放個半涼,先要嘗過溫度以后再遞到他的床邊。無論哪一份藥,沒有不先過她的嘴的,這次也是,她舉碗到嘴邊呷了一小口,說味道有些不對。

    我問她哪里不對,她說較老中醫開的更酸一些,說完就遞過來要我嘗嘗。我哪里嘗得出來,只得用嘴唇稍稍碰一下了事。她追問,我便說反正只是一些利咽的藥,真要不同也不會有大問題。她想了想,將碗取過,拿到洗碗池處倒掉了。我不知是白跑一趟有怨,還是替小中醫不平,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一會兒,她說以后得換一家中醫鋪頭撿藥。

    我取了錢出門時已近夜晚,不知道中藥鋪還開不開。

    雖說這樣想,但還是走出去,開了就還上,不開當散步,怎樣都不吃虧。走到鋪頭前,真是不開,卷閘門拉到一半,推推便哐當地響。

    想著他應該是去吃晚飯,就打算在門口坐著等他,坐了幾分鐘,被蚊子叮了幾處,紅腫成一片。取出一支煙來,想要熏熏蚊子,不料又有風,擦了許多下火石仍是點不著。忽地伸出一雙手來替我擋風,我將煙點上了再抬頭道謝,正是小中醫。火光在他的眼核里映著,風擋掉一半,其余的斷續吹過來,顯得有點雀躍。

    我取出煙盒來要給他分煙,他擺擺手說不會抽,只是又直直盯著我擒到身側的香煙看。我有些不解,又難以開口問他,好在是他先說話。

    你那個煙灰能給我不。

    什么?

    煙灰,我取一些來做藥。

    煙灰也能做藥?

    能的,煙灰也是草木灰……他一邊提起卷閘門,一邊朝我的方向看,似乎怕我將煙灰抖落了。我試過許多次,效果似乎還更好些。

    我對他點點頭,他便取來一個小木匣,將里面原本的草木灰顛掉,伸到我面前。我將煙灰彈進去,又深吸了一口,吐出濃重的煙霧來。等到一根煙抽完,我看那煙灰只夠填上那只木匣的一個角,便想要再取出一支煙來。他將我的手按下,說已經夠用,抽太多對身體不好。

    我夸他很有創新精神。他說不算創造,什么破爛都可以往肚子里面放,這是我們最為偉大的包容精神。說完又背了一段晦澀的古文: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

    問他這是誰說的,他說忘記了,以前記得的。又問是什么意思,他告訴我,無論什么東西,總歸有點用,到了有用的地方,就該有用,這是中醫里的學問。

    我覺得有點繞,而且半數都是廢話,便不再接他的話,從口袋里掏出藥錢來遞給他。他接過去,也不用手去辨真偽,只說好久沒收過這么大的面額了,有些欣喜。

    說罷便走進柜臺里,抓出一大把紙幣來給我找錢。等了半分鐘,他將藥錢遞還給我,說找不開。我想了想,說先放你那吧,反正以后也要來抓藥,就當預付。他臉上顯出興奮,但仍要將錢還我。

    那就更不能要了。

    為什么?我不懂。

    其實來找我開過藥的人,很少有再來的。他伸手撓撓頭發,我怕叔叔哪天覺得藥不管用了,錢壓在這里,你們不好意思要回去。

    我不敢跟他說他的藥甚至沒能到病人嘴里,只得哄騙他,說我爸喝了,說喉嚨舒服多了,讓我多給他抓一些回去。

    他臉上又顯現出新一層的喜色來,將之前的蓋過了,說下一劑要給叔叔用些好的藥材,白天的那份用的都是劣質舊貨,沒想到還能這么有效。他手邊不閑著,急急忙忙往后面抽屜里取藥,接著說,很多人都覺得中醫無用,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下去。

    我對他多了些理解,又認同他的不被認同,問他,那你自己覺得有用嗎?

    他的手僵了一會兒,似乎在認真思考,最后竟停下來,將手扶在頭上沉思。

    等哪天我想好了再告訴你……但我覺得……總歸有點用。

    我聽他說完,便拿了藥,向他揮揮手,出門去了。

    后面我又在他那撿過好幾次藥,都是我喝的,和他的關系也近了不少。

    我本來打算在鎮子上隨便找份工作做兩年,好看著家里的情況做定奪。沒想到自己的專業在小鎮上完全派不上用場,又沒有別的技能,只好在家待業。當時我爸迷上用手機打“鋤大地”,三塊錢能買一千代幣,總是輸,花完了就再買,好像不怎么心疼,和我說話也少。有一次他打到困了,把手機扔給我,讓我替他打兩局,我打了一下午,贏回來幾十萬代幣。他睡醒接手,調到倍數更高的場子,沒幾下輸完了,又買上三塊錢,換回低倍數的繼續打。我說,爸,沒必要玩這么大,不是心疼這幾塊錢,是怕你輸多了泄氣。隨便玩玩得了,總歸是個消遣,玩大了沒意義。我爸說,兒子,你爸這輩子沒上過賭桌,就是覺得沒意義,揮一揮手房子車子出去了,逞啥英雄啊。這段時間有點別的想法,脖子梗著,上不來氣兒,有時仰著腦袋能順下來一口,有時候不行。我覺得人啊,一旦這氣兒上來了,什么都是意義。你說是嗎?我聽完不知道怎么回答,琢磨起來,時間就變得慢了,早就到黃昏,太陽卻始終落不下來,連著后面好幾天都這樣。

    在家的時間不好消遣,也就經常到小中醫的鋪子里面閑坐。看得多了,才知道中醫里面的確有諸多門道。大到望聞問切、辨證論治不消說,小到往擂缽里舂藥也有數種手法,對小中醫也生出幾分敬佩來。小中醫也算爭氣,將店門每天十數小時地開著,慢慢爭取來了好幾個常客,算得上欣欣向榮。

    中間還有一件事,征地拆遷的人來過,說是南門街快要改造成旅游商業一條街,老中醫的店鋪很大,能補償到一筆巨款。小中醫聽完,只是低著頭看賬,一言不發。征地的誤以為他只是打雜的,說等到能做主的人在的時候再來。

    那行人剛出門,我便笑話他說,小中醫,你要發財啦。

    小中醫苦笑道,這個財我可不敢發,老頭要我把這個店守一輩子的。

    我本想說,那你等拆遷重建完可以再將這個店買回來,到時候做燒烤夜粥啥的也不比中醫差,更何況老頭都去了,哪里管得著你。想到我爸也是江河日下,便不敢說出口。說出口的是,那要是他們要來強拆你的,你也沒個辦法。

    小中醫搖搖頭,說現在早不用這一套了,我人在這里,他們能怎么辦,要是他們真有辦法,那能開一天就算一天吧。

    我知道他的脾氣多少遺傳了老頭,也就真把店一直開著,拆遷的事情再也沒提過。

    有一天我到店,發現卷閘門是閉著的,小中醫坐在門邊。我走近了,發現他腿上晾著原本掛在門上的牌匾,已經斷成兩半了。

    我問是什么情況,他不回答,只是問我要一支煙。我掏出煙盒來給他,他問我里頭怎么是五顏六色不同的煙嘴。我說,最近失業在家,這么大歲數的人,不好意思問家里要錢買煙。三不五時和朋友出去聚會的時候,就把他們給我派的煙都收在自己的煙盒里不抽,等話頭密了,再從他們的煙盒里拿煙抽,沒人發現。

    他問,那我該抽哪支?我挑出一支最好的給他,替他點上。

    見他深吸了一口,過了一會兒就全嗆出來,再咳一陣,竟咳得眼淚一把一把地落在牌匾上。我說,剛開始,先小口抽。

    他說,早上有一個人來看病,看了病回去,中午又來,說自己吃了藥之后上吐下瀉,說我是黃綠醫生,要我賠錢。我說不應該啊,給你開的藥都是涼熱平衡的,我再給你開點止瀉的藥,你回去吃吃看。

    他將左手懸到空氣中,端作一個藥缽,右手虛做舂打的動作,真就似拿著那把銅臼杵一般。我一邊給他配藥,他一邊罵我……過了一會兒走進來好幾個人……好幾個人一起罵我,說要拆了我的招牌……過了一會兒就拆了,還讓我別開店了。

    他一遍遍地說著,手中的動作也從未停歇,開始顯然帶著憤恨,將衣袖扯出陣陣風聲,做到最后,竟如深閨繡花般地輕軟無力。

    我聽得氣惱,見他落淚,又替他傷心,取過牌匾來,看看是否還能連成一塊。上手只覺得虛輕、不合重量,再看中間,知道是掛了太久,本就已被白蟻蛀空了。

    他知道無法修補,反倒來安慰我,說這招牌有沒有都一樣,反正也沒什么人來的。

    我陪他坐到太陽落山,中間點了許多支煙,問他,你的店明天還要開嗎?他眼中的淚花都沒落完,說開啊,老頭要我開一輩子的,我能開一天當然要開一天。

    從鋪頭出來,我去找了俊哥,他坐在燒烤爐子旁邊,比從前要胖一點。

    我初中時在三中上學,這邊有流傳一句唱詞:一中學,二中混,三中人人揸鋼棍。當時我長得矮小,自行車車胎就老跑氣兒。當時讓自行車不爆胎不跑氣兒有兩種方法,一種是交錢,一種是辦事。我那時候每周五十塊錢零花錢,早餐吃三個肉包子,攏共六塊錢,看著臉上有點油光,其實是錢也沒有,事也辦不成的。我不僅自行車愛壞,還挨過兩腳踢,那次放學回家我就給我哥打電話,我說,活不了了,哥。我哥說,弟弟,你先活著,這周天我帶你去見我以前的馬仔,有料。后面就帶我去拜了何俊杰的山頭,我哥當時在六高,除了職高以外,六高最能打。

    我說,俊哥,畢業之后沒見過哈。俊哥說,混得好的不用見,我們是什么貨色自己都清楚,不太拎得出手,時不時心里想想就行了,混得不好的,往我這一坐,都是兄弟。我說,那是,肯定是兄弟。俊哥說,我記得你之前不在這兒,出去了。我說,出了,出去讀大學嘛,讀完就在外面,剛回來不久。俊哥說,遇到事了?剛回來就……我說,俊哥,我沒啥事,一個朋友,你幫不幫?俊哥說,多熟?我想了一下,告訴他是在我爸生死簿那個縫上面認識的,應該算是過命的交情。俊哥說,好了,給你兩個電話,都是以前的兄弟,話不多,動起手來狠,你說是我讓你找的就行。我說,以前的兄弟,我認識不?俊哥忙著給爐子扇火,停頓了一下說,應該不認識,電話給你,打就是了。

    俊哥給我上了一串雞心,四五串掌中寶,兩根紅柳大串。我說,俊哥,別烤了,坐下來吃點,我就吃兩口。俊哥用肩膀上搭的毛巾抹了一下耳朵,仿佛擦拭儀器。我說,來一起吃點,我吃不完。俊哥說,你先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了算我的。我把啤酒起開,篤的一聲,泡沫涌出來,在手背上變成甜膩的水。我遙遙向俊哥敬了一杯,到前臺去結賬,順路從后門走了。

    出了桐林巷口,我拿著俊哥給的收據單子,對著上面的號碼撥電話。俊哥字跡潦草,“1”和“7”極其難辨,偏偏兩個號碼中這兩個數字出現好幾次,撥了八九次才撥對。問得是要找的人,我草草說明了來意,約了在南門街見,對方果真話不多,說過會兒就到。

    我先到,等了一小陣,兩人分別過來,都不壯碩,也沒有染發和文身。不過熱天穿長袖,估計有疤,看得出手黑。前面來的人也算客氣,叼著煙過來的,見我在等,扔地上踩滅了,走到我身邊遞過來一根,再給自己點上。這人我認識,初中時被他踹過兩腳。我說,李哥,抽我的吧。說完也遞過去一根。李哥說,你認識我?我說,俊哥提了一嘴。李哥說,哦,俊哥的兄弟,就是好兄弟,有什么幫得上的,開了這個口,拼了命也要辦到的。后面來的那人話更少,李哥向我介紹了一下,說這是關哥,祖上是關二爺,能使大刀,揮起來有風。我說,關哥,刀沒帶出來?關哥說,十九歲使猛了,砍傷了人。我說,落那里面了?李哥說,憨鳩,帶著那把刀進去,現在能在這兒?早扔外面了。

    我和李關二人簡單說明了情況,說有人會來砸場子,我們得在這看著這個店。李哥說,為什么不進里面坐?我說,里面那個我朋友,硬頸,不要別人幫的。李哥說,那我回去睡會兒,前段時間剛盤了間花店,也住人,就在南門街,有情況你再給我打電話。我說,行,關哥要不也先回去,要是有人來我給你打電話。關哥說,不用,這家店的老頭我認識,頸確實硬。

    連著幾天,我和關哥都蹲伏在巷尾,清早就到,晚上小中醫卷閉閘門才走,中間半句話也不說,煙和水無論買多少,一日內總能清空。到第四天中午,我說,關哥,要不你先回去吧,一直在這耗著,耽誤你做事。關哥又點上一支煙,說,最近沒事,而且快了。我說,什么快了。關哥說,人快來了。我說,哥,你通神了不成,怎么能知道的?關哥用拿煙的手向街頭指指,說,瞧見沒,平常惡死睖瞪那幾檔,都不開門了。

    到下午,轉了南風,但是陽光不錯。小中醫將一個個抽屜搬出來晾曬,我知道這是他回南天的必要程序,不然藥材就要盡數發霉。小中醫搬到半數,周圍已經聚了三四個人,此時他也知道又要鬧事,就停下手來,問他們有什么事。應該是今天的第一句話,嗓子還沒開,聽起來有些嘶啞。來人說,就這些爛藥,還要曬呢?小中醫說,這些不是爛藥,爛的還在里面。周圍幾個人笑起來,一時也不知道怎么辦。為首的說,你這店別開了,開了幾十年,壞了不知道多少人,不開就算積德了。說完把腳捅進寫著蟬蛻的屜子里,攪動兩下,踢飛了。后面的人也跟著,毀了好些藥材。小中醫進屋里拿了掃帚,作勢要打,可是沒人怕他,只見他雙手舉著,立在原地好一陣。

    我看了,正要沖上前去,關哥一只手將我攬回來。我說,開沖了。關哥說,幾個人?我說,六個人。關哥說,我們幾個人?我看了看小中醫,說,兩個人。關哥說,那不行,你去叫李子來,說對面有六個人,這里我護著,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說罷便走到前面去了,我往另一頭沖了出去。

    我和李哥到的時候,關哥正拿拳頭往鬧事的頭頭臉上招呼,關哥不壯,但是高,扯著衣領將那人提得離地,一拳一拳地揮去,我微微瞇一下眼,真像看到關二爺醒轉。其他人拿著椅子腿、木棒一類的直往他身上打,連小中醫拿著的掃帚也被搶過來對著關哥猛揮。我還想招呼李哥一齊上場,不料他老遠見了,就沖到人群中,毆成一團。別說小中醫,我都沒怎么見過這場面,猶豫了一陣后也加入其中。激戰正酣,其實很難分敵我,我對著背向我的李哥奮力踢了兩腳,李哥像吃了鞭子的驢,更賣力了些,截了一根棍子過來,揮得呼呼響。

    我當時腦袋上挨了一捶,看東西左搖右晃的,并且耳鳴嚴重,忽然聽見一聲,我操,別打了!

    眾人都頓了一下,可是辨認不出是哪方發出來的,況且斗到此時,新仇舊恨皆有,哪里肯停手?于是又聽到一聲:非他媽要打出人命為止?

    只見小中醫站高了,在檔鋪前面,那塊被砸得零碎的牌匾下面,指著我們,又大喊了幾聲,都是一樣的內容。我突然覺得恍惚,感覺這場架打得沒有意義,又想起我爸那句,什么都是意義,一時間不知道做什么。旁邊有人不知道是脫力還是被擊暈,仰頭倒了下去。

    戰局平定,但是在場的都亂了方寸,還是小中醫站在上頭指揮:能走道的起來收拾一下,弄得這地都沒法坐,能說話的打個電話叫白車,把這幾個傷員送到醫院去。

    帶頭的說,這里幾個都還有案子在身上,不能去醫院,人齊就回去了。小中醫說,回雞毛,你看看這幾個,還有多少命在身上?

    我回身看那幾個人,先前還能站的,現在松懈下來,也躺到地上,頭仰得高,胸前起起伏伏,一個勁喘大氣。我們這方還好,內傷不知有無,外傷是看不出,關哥手里還攥著一只胳膊不肯松開。我說,小中醫,要不你給他們看看?

    小中醫搖了搖頭,把頭抬起來,又再低下去,說,我不行的,我開開藥還好,這些需要正骨扎針的,我通通沒學到家。

    帶頭的聽了,眼珠子猛轉,要將他那些伙計盡數拉起來走人,可是他剛下手牽引,他握住的手臂就整只地揚起來,顯然脫了臼。我對小中醫說,要不就試試,他們都這樣了,死馬當活馬醫吧。地上的幾個人瞪了我一眼,但沒有說話。

    只見小中醫嘆了幾口氣,腳步踏得生響,走到內室里取出一個紫色木盒子,放到地上,手上多出一炷香,用打火機點著,咚地撲倒在地。他舉著香行了幾次躬禮,把木盒撐開,里面奉著數十支金針,頭尾幾乎一般粗細,長近一寸,陽光照進來,熠熠反光。看他嘴巴動個不停,微微傳出一些聲響來,好似又在背書,念了幾段,聽得聲音越來越大,仿佛再走近一步就能明晰,忽地又截止。我以為結束,想要去拉他一把,怎知他把頭磕到地面上,快如閃電,想必是痛到極點。

    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他的聲音總算大至明晰。

    我只將音聽齊了,還在想他念的是哪幾個字,他又將頭磕下去,轟然似奔雷,我感覺心臟也隨之顫了一下。

    子孫不孝,研習二十載,仍不出師。

    我算得他還要磕一下,他果真再磕一頭,這次不比前兩次,不快不響,似乎定了神。當他將頭抬起,我只覺渾身悸顫,地面劇烈地抖動起來。緩了緩,以為是腦袋上挨的那下方才起效,回頭一望,眾人皆是兩手扶地,東倒西歪。

    今日仗膽,借先輩之光耀,渡我一劫。

    說罷,他正了正衫領,整個人似乎拔高幾分,取過金針,在火上炙了,回過頭看我們。我剛要開口,帶頭的就攙了個人進來,看著不像有事,褲腿往上一卷,原來血流如注。

    小中醫左手持針,右手到他大腿根前按壓幾下,摸清了穴位,接著將左手的金針接過,輕輕轉入。我們從小中醫的手上自然看不出門道,只好從那人臉上尋覓,見他面目猙獰,先似牛頭,再如馬面,個個嚇得不敢喘氣。

    只見小中醫又取來幾根針炙過,分別旋入他另外幾個穴道,他的表情方緩,往正常臉色回復。圍觀幾個的氣才順下來,再看那人的腿,已經不流血了。

    接著小中醫分別推、拉、按、接,正好了幾個人的筋骨,只他一扽,就可以下地活動了。帶頭的臨走向他道了幾句謝,但說以后仍會來砸場,一公一私,分得很開。小中醫擺擺手,沒有說話。

    我說,有這一手,之前干嗎藏著。他說,哪一手。說完把他的手向我伸出來,顫抖不停,不知是喜是驚。

    往后一陣,搗亂的果真照舊來,但似乎客氣了一些。鋪頭的生意越來越差,有時要幾天才能候到一個客人。

    我爸在這期間去世了,沒發訃告,來參加葬禮的人也有二十余個。我在隊伍的末端見到小中醫,本想喊他,但他低著頭,走完一圈就離開了。我知道他誤認為是自己的藥沒有作用,于是自責,本想找個日子去和他解釋清楚,但葬禮后的事務依然繁雜,便擱置了。

    直到南門大道正式開工修建的那一天,我才想起小中醫來。新聞上說那里將會全部拆除,依他的性子,一定要開到最后一刻的。

    我沖到街口,發現已經拆到中醫鋪跟前的一家了,而中醫鋪卷上了閘門。看著應是沒人了,但我心中隱約有不好的預感,湊到門邊去聽,果然聽到一陣一陣舂藥的聲音。這聲音時緊時疏,又似乎有著節奏,旁邊挖掘機的轟鳴聲隆隆地響了,正是朝這邊開過來。

    我顧不得理智,拍門大罵:你瘋了嗎,你難道真要死在里面嗎,他們真會拆的。

    拍了一陣,不見有人應,我更是著急,用踢用撞想要破開老舊的閘門。踢到后來,我見門底的螺母松了一些,想要施加最后一腳,卻看到小中醫就在我身側,端著他那個擂缽,一下一下地舂藥。

    我問他,你在哪兒搗藥。

    他回答,就在后門那里,聽到有人踢門,就來看看。

    我又問,你搗鼓這一缽是要給誰喝。

    他不答,帶我順著南門街一直走,過了橋,走到南門山的側方,一個小坡上。坐下來看,以往的矮房騎樓都不見了,挖掘機立在最后一座樓房的屋頂上,斜頂就成了平地。河水將南門街切成兩塊,都是生機,一塊是春意盎然,一塊是萬象初新。

    他又問我拿了一根煙,點燃,我突然發現小中醫抽煙的方式很優雅,那團霧氣只裹到脖子上部,看起來就像同一尾游魚在喉嚨前后打了兩次滾,之后側側腦袋抿著嘴吐出來,這讓我想到一朵烏云,已經為人間帶來半場雨。

    他將煙灰抖到缽中,又用力擊打了幾下,方才的烏云在他的手臂側方被肆意地擺弄,像羊又像狗,爆發出陣陣雷鳴來。他站起身來,帶我走到河水的邊上,這條河算得上是鎮子的母親河,整個鎮的人都從這里取水。

    小中醫把配好的藥粉倒進河水,似乎是那團烏云又重新變成游魚,尾巴輕柔地擺動,行跡清晰可見。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小中醫。

    后來我雖又在聚會上見過幾次抱樸,但都是淺淺交談了幾句就作罷。我聽我媽說,抱樸拿了一大筆拆遷款,投資了好幾次,都虧本了。眾人酒酣耳熱時,抱樸往自己的煙盒里塞了十二支煙。

    小中醫在最后跟我說,他相信有些事物總歸會被淘汰掉,包括中醫,包括傳統,甚至包括人類本身。但是淘汰掉的東西不一定就沒有用,所有的東西都會是有用的,總會找到那個需要它的地方發揮出作用來。

    所以呢?我問小中醫。

    小中醫往河水流動的方向指,那時夕陽剛好降下來,那尾游魚的前端是澄紅的,尾部亮閃閃地泛出金黃,它往前游,游到前方,光澤淡了一些,卻抖抖身子,幻化出兩段同構而各異的身姿來,此后二生三,再往后看,整片河面浮滿了這樣的魚類。它們踴躍蕩出水面,在天空中甩出一道道深色的弧線來。小中醫說,等到今晚,它們會游到需要自己的地方,游到不斷更新卻依然不斷承受苦痛的人們身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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