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出發·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徐源徽:畫家的最后五分鐘
本期《青年文學》“現在出發·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寫作對于個體而言都是或大或小的精神事件。我們看到青年寫作者仍然相信著文學是精神世界的漫游和探險。徐源徽的《畫家的最后五分鐘》是一個近乎攝錄純意識世界的夢中說夢,一個人的靈魂增重和尊嚴折秤并行互見的故事,一個不同讀者可以轉譯自如的現實主義寓言。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瀕死”經驗與文學可能性
葉 子
【葉子,南京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副教授、碩士生導師。英美文學與文化期刊研究者,業余從事文學翻譯。】
《畫家的最后五分鐘》讓我想到弗蘭·奧布萊恩的《第三個警察》,敘述者伸手去地板下拿盒子,盒子從手中滑落,接下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敘述者身上或是房間里起了某種變化,微妙卻又至關重要的變化,難以形容。盒子里裝的是什么?是錢,是情人的來信,還是通往秘室的鑰匙,作家們擅長續寫大多數的可能性。奧布萊恩劍走偏峰,他在盒子里裝了炸藥。作家用一整部小說去處理瀕死的一瞬間,生動、簡潔,又徹底改造時空維度,源于暴力恐怖的靈魂出竅,卻站在了暴力恐怖的絕對反面,是舒爾茨式的怪誕與溫柔。我不知道源徽有沒有讀過奧布萊恩,她的寫作有相似的時間流速和視覺想象力,質地空靈,錯落有致,還有一種內在的清晰感。《畫家的最后五分鐘》是個“撞鬼”故事,不僅是死亡的幻覺,也是創作的幻覺。當她寫下“若不將主題思想和創新之處畫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就沒人能看見”,真叫人如坐針氈。
認識源徽的前半年一直叫她“源微”,后來終于被她糾正時我萬分抱歉。這錯誤似乎也情有可原,因為她總是微笑,很少有青年作者的愁眉苦臉或不屑一顧。她在課上聊到自己的母親,通常女兒說起母親是一肚子苦水,唯獨她神采飛揚。她推薦我看拉德威四十年前的文化批評《閱讀浪漫小說:女性,父權制和通俗文學》,但又絲毫不局限于當下熱議的女性話題,拉德威的視野和方法只占用源徽興趣光譜的小小一角。或許因為本科就讀于中山大學生命科學院,她對人種志有強烈興趣,寫人、動物、植物,甚至無生命的物體,又有博物志的回響。作為資深的游戲玩家,她還在線上平臺上寫兒童文學,也有過幾次英語小說的寫作試水。今年九月,她將去都柏林大學念計算機科學,成為喬伊斯和弗蘭·奧布萊恩的校友。
畫家的最后五分鐘
徐源徽
【作者簡介:徐源徽,南京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碩士研究生在讀。短篇小說見于《湖南文學》《青春》等刊。】
整體為黑色,不會反光的那種黑,右部偏絳紫,左上方則是熟褐與赭石的混合。如果再仔細些,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白色噪點,摻雜鮮黃色一號與吡咯紅,橙黃色光團時隱時現。色彩飽和度很高,調和起來并不復雜,只是該如何畫出那團似有若無的光呢?
畫家這樣想時,雙眼正被一塊黑布緊緊纏住,嘴里的毛巾一直堵到喉嚨眼,手腳也都被尼龍繩捆緊,耳邊有巨大的機器轟鳴聲。
他被綁架了,不知多長時間。一段沉重若死的昏厥,加上醒后彌漫在視野中各個角落的黑暗,使得他完全失去了對節律的感知。
畫家試著調動身體的其他感官,可完全沒有耐心包容它們的遲鈍。不是每個器官都擁有眼睛那樣至高無上的地位的。他過去因耳痛而難以專心觀察窗前的鳶尾花時,就恨不能像割掉闌尾一樣割掉這份累贅。眼睛的重要性超過一切,甚至連他本人都不過是按照眼睛指令行事的奴仆。
他的眼睛有著近乎神跡的發達,迅速解碼一切所見景物的顏色和配比還算不得厲害,從一朵幼弱的花苞中能看見喜馬拉雅山的雪崩,從尚未授粉的柱頭上能看見驚叫著闖過炮火的阿富汗婦人。多神奇啊,他只需年復一年地描摹窗前的鳶尾花,便能在畫布中裝下整個宇宙。
趕緊去看日落啊,從檸檬黃到青灰的過渡,不同色塊無比緊密地纏抱,暈染得多么自然。每當黃昏來臨,眼睛便命令畫家立刻停下所有事情,快速來到視野開闊的地方,認真觀察,像要把天空瞪穿那樣,不放過任何細節地觀察。觀察狀態下的畫家形如雕塑,不但身體靜止,連呼吸都幾乎暫停。因此,窗臺上歇腳的鳥雀根本覺察不到他在近旁觀看。
租住在這間單身公寓六年的時間里,畫家透過窗戶看到過的鳥類已有三十余種。一次興起,他去市圖書館翻了翻鳥類圖鑒,按圖索驥,知道了不少鳥的名字。走出圖書館,恰好碰到兩個在觀鳥的老頭,他們脖子上都掛著雙筒望遠鏡,為棲在杉樹上的一只鳥是鵲鴝還是白頭鵯而爭執不休。畫家在二人身后站定,往枝葉深處一望,肯定是白頭鵯啊,答案如此確鑿,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過了幾分鐘,那只讓三人癡站的鳥兒,終于飛出來,宣告畫家一瞥間的判斷準確無誤。兩個老頭交口稱贊,立刻邀請畫家加入本市的觀鳥俱樂部,俱樂部成員若參與組織對外的收費觀鳥活動,還能獲得可觀的報酬。畫家拒絕了,他對分辨鳥種沒有任何興趣,方才翻看了幾百頁圖鑒,只有少量名字里帶顏色的鳥給他留下了印象,譬如灰喜鵲、紫嘯鶇、白頭鵯,除此之外,他什么鳥也不在意。更重要的是,這時太陽已越發偏斜了,他需暫時關閉與外界交流的其他通道,立即遵守眼睛的指示開始觀察。
與他一同蜷縮在這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的,還有另外一個人。是通過從別處流淌而來的尿液,他知道了對方的存在。
對了,幾乎只靠視覺與外部世界聯結的畫家,蒙上眼睛后,意外地發覺自己還能用皮膚觀看。一股溫熱腥臊的細流,在粗糲的地面上爬行,一路攜帶塵埃,腳步愈發凝滯。此行的終點是純棉睡衣,在那里,它們先棲息,后飛行。
一如往常,畫家半夜驚醒,穿著睡衣下樓買飲料。他總是夢見自己觸犯戒律被處以極刑,或在中世紀支持日心說,或在科舉場上寫天子檄文,或振臂示威于獨裁者宅邸前,無論起因為何,刑罰永遠是剜去雙目。這樣的夢境每到終了,就切換成上帝視角,他在半空中俯身觀看利刃刺入眼球,一扎一拔,兩叢紅色藤蔓便自空洞中瘋長。滿目的紅,如同一頭栽進嫁衣的染缸,若不愿溺亡,便得手腳并用四處抓蹬,直到把自己從噩夢中撞醒。
畫家一面按摩眼睛,一面迷迷糊糊地朝街對面走去。在自動販售機旁,他的橙汁還沒來得及落下,他便忽然像一攤爛泥似的倒下。以為仍身處夢中,可無論怎么用力醒來,畫家都只能得出他被綁架的事實。
剛意識到這可怕的處境時,畫家全身的血液都冷了,整個人不住地發顫。被拋擲在這個也許是工廠倉庫的地方,五感微弱到連自己的存在都難以察覺。不僅與外界全然失聯,內里盛放的記憶不知怎么也清空了,他像個鬼似的飄蕩在人間。
那會兒,他只知道自己得觀察,使勁觀察,沒有勁便用氣,化成煙了也要細細分辨周遭的色彩。接著,他想起來自己是個畫家了,再后來,他想到那盆開敗幾輪的鳶尾花。順著擺放花盆的窗臺,他記起了自己二十平的單身公寓,然后是入戶處起翹的木地板,一只白額高腳蜘蛛曾在那縫隙里小住,后來它不幸葬身于此,因為畫家頭一次聽到野貓夜嚎時,頭腦昏沉,不明就里,踩著拖鞋便沖下樓去救貓咪,結果發現是兩只貓在交配,那優雅的八條腿就這樣慘遭不測。后來每次被凄厲的貓叫吵醒,畫家便會下意識往門邊起翹的地板投去一瞥,在夢與現實的縫隙中,絮絮叨叨地悼念著被壓扁的蜘蛛。
既然連野貓和蜘蛛都記得如此清楚,再想不起來親朋好友就顯得無情無義了。好吧,父母健在,十分恩愛,兩個姐姐,大姐做了醫藥代表,二姐嫁了醫藥代表——大姐給介紹的。幼兒園和小學同學,失聯多年,沒必要浪費精力回想。不過他知道小學畢業照第一排右三的同學名叫李偉,皮膚略黑,嘴唇常年干燥脫皮。六年來他從未跟李偉說過話,是初一暑假翻相冊時發覺自己才畢業一年便忘記了班上一個同學的名字,好在相片背面有名單,此后總是回想起這件事,反而對李偉印象最深。中學時代起他日漸內向,也成了別人故事里的李偉,倒不是難以適應住宿生活或者把工夫都花在了升學考試上,只是開始體會到眼睛的力量,有了畫畫的熱情。
他并非人們樂于談論的那類畫家。既不在酒精和性愛中尋找靈感,也無任何特殊身心疾病,既沒有過人的天分,也不曾刻苦到廢寢忘食,既不是等待后人來正名的時代先鋒,也不完全匯入當代潮流。縱觀他的整個家族史,不見誰跟藝術搭上過關系,家譜里最早有記載的祖先是清朝一個七品小官,卻是整本家譜里取得過最大名望的人。后來的子子孫孫,有販夫走卒,有文員技工,甚至還有好幾個紅綠色盲,就是不曾傳聞哪一個擁有畫家這般敏銳獨到的目力。
越來越多的現實細節涌入畫家的身體,他變得沉重了,終于不再飄蕩了。眼前濃郁的黑色有了瓦解的跡象,更豐富的色彩滲入其中,沖淡了眼前的陰郁詭譎。
總算是恢復過來了,畫家想,做鬼比撞鬼還要可怕。
視野中忽然出現一個光點,致使其余色塊都發生了變化。那應該是一盞瓦數很大的白熾燈。這時,畫家感覺有個扁平的硬物在他肚皮上蹭了兩下——是綁匪在自己身上擦鞋嗎?
沒過多久,光點又被一個黑影遮住。無數灰藍色的筆觸在順時針旋轉,畫家的視網膜如同凡·高的畫布,承載著從生命源頭產出的熱情。更用力地閉眼,顏色的明度和旋轉速度都降低,擰動成了古人衣物上的祥云紋,因年代久遠而讓人能不帶利害心地欣賞它的美。畫家自己好像也隨著充滿動勢的色彩旋轉起來,不像跳華爾茲那樣以腳尖為圓心,旋轉得優雅克制,而是把整個軀體拋到時鐘上,變成一根發瘋的秒針,以遠超尋常的速度一圈圈轉動。子夜之后,馬上便是正午,清晨剛醒,便看到滿天繁星,你來不及忘掉前世便匆匆在此生進入墳塋,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眨眼間就變成哇哇大哭的新生命。停!轉速太快了,他有點耳鳴,還有點反胃。
接著,似乎有人開口說話,那毫無起伏的男低音被有規律的嗡嗡聲切得稀碎,畫家使勁往音源處探頭,也聽得不大連貫。
“再給我一點時間!”左邊傳來一聲嘶吼。
他怎么這么厲害,竟然能把堵嘴布給弄出來。畫家曾多次試著把那玩意兒往外吐,結果只是引來一陣干嘔。
在心中略表佩服后,畫家開始細細玩味起這嘶吼來。多么用勁多么掙扎啊,像漂在茫茫海上的一個罹難者,露出半個腦袋,雙手死死摳住一截枯朽的浮木,呼吸與生命頭一次如此明晰地彼此感知。大海中央必須用上純度最高的鈷藍,駭浪的陰影是燈灰混合普魯士藍,再摻上一點,就一點點薰衣草紫;得從已經壓成片狀的鋁管最末端往前擠,使上全部力氣,總是能擠出來一點的。自從唯一的知己離開,畫家便賭氣再也不買這個色號的顏料,可每每畫到喜歡的作品,還是禁不住要往調好的陰影色中摻上少許。這是他唯一承認的怪癖。
腦海中的畫作尚未完成,那聲震撼的嘶吼卻已經消失,畫家不得不乞求自己的鼓膜重復剛才的振動。你們必須記得那聲波的形狀,如同我的眼睛能記得所有天空的漸變一樣。畫家同自己的耳朵對峙著。
機器的轟鳴。
微弱的人聲。
金屬制品相互撞擊。
電流聲。
再給我一點時間!
沒錯,就是這個聲音。當鼓膜在沒有外界刺激的情況下,能源源不斷重復著相同的振動時,畫家已經不在意先前那幅作品了。他從聲波中看到了許許多多新的場景,蒼蠅卷入電蚊拍中被燒焦的平衡棒,綠豆在水池瓷磚裂縫中擠出的兩片子葉,一只金龜子被頑童綁在細線上竭力扇動翅膀。
畫家的耳朵也有觀看的能力了,這聲波描繪出的圖景太新鮮。他激動不已,全然忘卻自己也同樣被綁架。
“好多話都沒交代,不能就這么死掉!”相似的嘶吼從同一個方向傳來。
畫家心里一驚。綁匪就打算這么撕票嗎?至少給出一個原因啊。今天是給花澆水的日子,被他撞見過交配的野貓過兩天就要產崽了。好多重要的事情在等他,他可不想死在這樁不明不白的綁架案中。
于是畫家憤怒了,身體使勁扭動,試圖磨斷束縛四肢的繩子。喉嚨里的小舌頭也暗暗發力,愚公移山般推動嘴里的布。
由于機器噪聲的緣故,周遭的聲音聽來都十分遙遠。畫家掙脫得累了,又聽不清另一個受害者與綁匪交涉的內容,除了詛咒別無他法。幸而畫家還有皮膚,用它感受到氣氛稍微緩和,好像綁匪同意再給五分鐘。
五分鐘,給我一個放人的理由。也許并非綁匪原話。
畫家頭一次如此有條理地思索自己生命不能就此消逝的原因。花和貓,只是一個浪漫而討巧的借口。至于親朋好友的心碎,他并不認為這會打動綁匪。說自己是個畫家,未來將會創造出舉世無雙的杰作,可這哪里是一個綁匪會在意的。畫家此時非常希望自己是那個能為暴君講述一千零一個故事的少女,可惜他從來不是一個擅長敘述的人。
“求求你了,我愿意拿出全部積蓄……”左邊那個人哀求起來。
他的聲音淹沒在冰冷的機器音中。綁匪并不回答。
畫家暗自嘲笑那人貧瘠的想象力。如果目標是錢,綁匪何必對自己這么個不得志的窮酸畫家下手。眼前這個綁匪,要么是命不久矣想拉人共赴黃泉,要么就是擁有殺生之癖好。無論從哪一種原因進行分析,都能看出他對自身力量的確信,以及嚴重的自戀傾向。
五分鐘并不算長,但已經體驗過之前那種時間流速的畫家,有充分的自信能將它當成五個小時來思考。畫家閉上眼睛,想到一樁有關布魯諾·舒爾茨的逸事,據說此人因畫作受到賞識而在蓋世太保手里多活了一陣子。他相信自己的畫并不比舒爾茨差,只是對綁匪的品位不大放心。畫家深深嘆了一口氣,他實在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向綁匪證明自己生命的價值。通過這番思索,畫家還認清了另一個現實,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沒有足夠發達的視覺,他若不將主題思想和創新之處畫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就沒人能看見。即便是昔日知己,怕是也看不出陰影處混入的一點點薰衣草紫,代表著和解的愿望。
畫家于是釋然了,他不再反復詰問自己為何總在各類藝術交流活動中陷入窘境。前不久那次水彩新人沙龍,他帶著自己畫的一百張鳶尾花到場,幾位有名的藝術評論家一致評價他的畫兒生機勃勃然而趣味狹窄。
“你沉醉在自己窗前的小天地里,不關心失語的邊緣群體,不關心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就算把鳶尾花畫得再像一朵花或者再不像一朵花,也無法取得很高的藝術成就。”坐在最中間的評論家神色最為嚴厲。
“追求唯美的路子也并非不可,只是你的畫作美得很俗套。”
“筆觸靈動,色彩優美,技法運用恰當,但遠未達到純熟的境界。”
畫家那時既著急又憤怒,他堅持認為自己的趣味廣泛得很,關于同一盆鳶尾花的一百張寫生,每一張都傳達出不同的思想情感。廣闊的世界、遠方的人群,他每一次落筆都在觀照,難道沒人看得見嗎?
沒人看得見。畫家睜開眼睛,視野中黑色依然濃郁,一枚細小的光斑迅速晃動著。他突然理解了好多事情,隨著頓悟產生的,還有從綁匪手中脫身的方法。對付這樣蠻橫又暴戾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歌頌他。他越是強大,就越需要一個弱者在旁襯托,若能顯出自覺匍匐于他腳底的虔誠,沒準就能保住小命。
我會用色彩記錄你帶給我的恐懼,讓你的陰影永遠留在世人中間,他們從而不敢浪費自己的生命,唯恐哪一天與你不期而遇。
畫家組織好語言,認為這必將打動綁匪。可是他的嘴還堵著,再動人的思想也難以傳達。畫家一面無聲地扭動身體,一面乞求有什么人能來解救自己。
倘若這次得救,他還要回去畫那盆花。只是這一回,他將把恐懼感注入其中,用皮膚上磕碰出的青紫,以及與肉眼捉迷藏的橙黃色光團,營造出瀕死的不安。希望到時他的花沒有枯萎,否則那在別人眼中將成為一幅庸俗的死亡寫生。
機器的轟鳴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清脆有力的“嘀嘀”聲。
“奇跡啊。”一個聲音貼著畫家的耳朵響起,他癢得哆嗦了一下。這么一哆嗦,竟然把尼龍繩都給弄脫了。
越來越多的聲音靠近畫家的耳朵。難道是警察叔叔來救自己了?綁匪呢,問問他干嗎要搞這么一出荒唐的綁架案。
“是啊,那么嚴重的車禍,真是奇跡。”
“他以后還有機會看見嗎?”
“再也看不見了,兩邊的視網膜都壞了。”
“可惜了,他是個畫家呢。”
“唉,人挺過來就好,不畫畫也能活。”
【責任編輯 耿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