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需要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縣城文學”
縣城,比鄉村大,比城市小。
近來在社交媒體上走紅的“縣城文學”風格,常因往往描述陳舊、灰暗的場景而引起爭議:反對者稱這是對縣城的刻板印象和濫俗表現,支持者認為表象的背后代表了縣城的某種普遍性和共通性。
而在現當代文學作品中,縣城的形象隨著時代的不同也變化明顯。一度作為向往之地的縣城,一時成了想要逃離之地,又一時成了遠離冷酷無情大城市的溫暖家鄉。縣城被揚與棄的反轉間,或許是這幾十年時代變化的一個縮影。
壹
南京師范大學從事鄉村社會研究的鄒農儉教授,關于縣城曾有如下闡述:“中國的縣在中國歷史上特別有意義,它是中國行政建制資格最老的,從秦始皇郡縣制開始,很多建制府州地區早已消失,唯獨縣歷時兩千多年至今仍是非常重要的一級建制。文學家洞察到了歷史的深邃,于是有了很多文學作品,只是在現代化城市化的大潮中,縣慢慢不吃香了,開始衰落了。”
相比通常研究當下和熱點的社會學家,文學家可能對縣城的前世今生有更多的關注。文學評論家何平在《關于縣城和文學的十二個片段》中提到,“特別是那些寫鄉村的作家,描寫鄉村一定有縣城。”
作家路遙
路遙是寫中國鄉村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的成名作《人生》于1982年發表,很快引起轟動。沒有考上大學的農村高中生高加林先是從縣城回到農村,繼而又到縣城后再回到農村。縣城對于高加林而言,“他沒有走過更大的城市,縣城在他的眼里就是大城市,就是別一番天地。”
1984年上映的電影《人生》中的陜北縣城場景
而在《平凡的世界》里,同樣來自鄉村的孫少平在原西縣城上過高中之后,就再也無法回到位于石圪節公社雙水村的窯洞里務農,即便家里反對,他也堅決選擇去比原西縣更大的黃原城打零工。
如果孫少平不去黃原,他就遇不到在那里讀大學的高中同學田曉霞,更無緣成為她后來的男友。但其實微妙的是,田曉霞的父親田福軍在黃原地委任職時,她在黃原城讀師專;當田福軍去省委工作,田曉霞也在省城當了記者——生長于原西縣的她,已經沒有半分可能再回到原西縣生活。縣城是一些人的目的地,也是一些人的中轉站。
路遙筆下上世紀80年代的縣城場景因拍攝影視劇而復原
路遙筆下的縣城,已經具備了雙重涵義:相對鄉村是城市、相對城市是鄉村;一些人拼命想來,一些人走了就不會回來。進入上世紀90年代之后,隨著王朔、賈平凹和劉震云的小說以城市為背景,縣城的受關注度已然大減。
文學題材上縣城的漸隱,映射的是現實中城市化進程的興起和加速。當更加耀眼的城市出現、當鄉村生活不再像之前引起讀者共鳴,小縣城當然要讓位于大都市。
貳
縣城女性櫻桃,連續出現在并非歌手的小說家張楚2004年的短篇《櫻桃記》、2008年的中篇《剎那記》里。到了今年的長篇《云落圖》里,櫻桃換名“萬櫻”依然存在。
1974年生的張楚,一向以擅長用中短篇小說編織縣城故事聞名,但在《云落圖》里,櫻桃在縣城的命運走線變得更加復雜,關聯的人物也更多。同年出生的已故小說家黃孝陽,2013年發表短篇小說《錢秀麗》,寫的同樣是縣城女性:作為曾經的縣城一枝花、高中時代的夢中女神,錢秀麗最終在縣城守著一個雜貨鋪維生。
小說的最后寫到:“她嗯了一聲,掉身往回走,越走越快。身體里傳出令人心碎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把她從街道上擦掉了。”
在《人間值得》中,黃孝陽寫下了一個縣城惡棍的簡史
縣城的容量有限。生于1976年的作家阿乙,2002年時辭掉公職鐵飯碗,離開了自己的縣城去了河南然后是北京。當時經濟快速增長,去珠三角長三角淘金的比比皆是,而懷揣文學夢的阿乙不能忍受的是:在縣城唯二的買書渠道報刊亭和新華書店,都買不到他要的文學書。
多年后面對許知遠,阿乙說:“中國有很多很好的知識分子,寫了很好的文章,辦了很好的雜志,寫了很好的書,但他們的東西進不了縣城。這種情況下,其實只有離開。后來到北京,才能接觸到這些多元化的東西。要是在縣城,你的精神生活不得不被鳳凰傳奇、汪峰所決定。”這是互聯網興起也難以彌補的差距,和縣城氣質格格不入的文藝青年,除了離開別無他途。
作家阿乙
但近年來也有人會回去。1983年生的作家孫頻,“從大城市回歸故里”是其寫作主題之一。從小生長于縣城的她,小時候經常路過一條老街,當時每次都恨不得盡快逃離這些破敗的建筑。等她真正知道那些建筑都是明清甚至唐朝時留下來的時候,重返縣城看到更加破敗了的建筑,才知道這背后的文化厚重幾何。
《以鳥獸之名》中,離開冷漠的城市回歸自然是主題
1984年生于成都郫縣(今郫都區)的作家顏歌,有類似的體驗,在2015年出版的《平樂鎮傷心故事集》序言中她說:
“世上的故事總是諷刺。小時候我走在灰漆漆的郫縣街上,總是想著要趕緊長大離開這里……現在我也不想走了,長大了也不著急了,可能是臉皮厚了的緣故,有時候回郫縣看我爸,走在街上,猛然一個大廣告,說有個火腿腸要‘走出中國,走向世界’——這對火腿腸或許是好事,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
1987年生的作家王基勝(遠子),在北京當了十年北漂、出了三本書之后,于2019年回到故鄉湖北紅安,在廉租房里繼續寫作。生長于福建漳州云霄縣的90后女孩方愛瓊(大愛),在廈門市生活十余年后,回到漳州為縣城青年做起了雜志《城關阿志》,建起屬于縣城青年的“小空間”。
大愛在閩南常見的祠堂前讀《城關阿志》
這些書寫縣城文學的作家們,幾乎無一例外來自于縣城。如果說對于大城市的原住民而言,縣城只是旅游和觀光的地方,是被偶爾窺視的“他者”;而對于張楚、孫頻以及大愛們,縣城則是他們曾經由“一草一木、每條街道、每條河流”構建的全部的生命體驗,是踏過“千層山,萬重浪”之后,也依然血脈相連的故鄉。
因此,當大城市的青年們以一種符號化的表達去構建他們對縣城的想象時,這些真正經由縣城人書寫出的縣城敘事,或許才是更應該被關注,更寶貴的“縣城文學”。
叁
還鄉時的蕭條破敗、物是人非,向來是作家的常見體驗。1919年12月,魯迅從北京回鄉搬家,兩年后寫了《故鄉》:“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
如果當時有社交媒體,也肯定會有人不同意魯迅而開懟,一如當下關于“縣城文學”是否能代表你我他各自的縣城一樣爭論不休。
但就算同樣是縣城,差別之大也可能超出了許多人的想象。
長三角珠三角的全國百強縣,與中西部剛剛脫貧的縣,同為縣城但天差地遠;在同一個縣城的新區舊區,可能是高樓大廈與老破小的強烈反差;住在同一個縣城里的居民的生活,既有歲月靜好,也有慘淡度日……中國的縣城實在太多、差異也太大,一定要給“縣城文學”下一個簡單粗暴的、符合自己認知和體驗的定義,結果只能是盲人摸象各執一詞,吵到世界末日也無真相可言。
而且縣城本身也在經歷巨大變化。負載兒時記憶的幼兒園、小學、中學、住處可能消失得一干二凈,只留給回鄉懷舊的游子一片空白。是的,總會有人生發出回歸縣城的念想——而一旦真的回鄉,能否適應縣城特有的生活方式、容忍小地方的某些痼疾,又成為了新的問題。
人生有時如林中路,無論選擇哪一條,都會后悔沒有選擇另一條。
近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縣城在城市化中的巨變,無疑是宏大的時代主題之一。北上廣深大概只占中國全國面積的0.33%,加上新一線城市這個比例也只到3%。在剩下的97%的土地上,有著333個地級行政區、2843個縣級行政區、約40000個鄉鎮和66萬個村莊。全國約84%的人在這里生長。
當縣城出身的作家們經歷過現代城市生活之后,反差帶來的沖擊會成為他們取之不盡的寫作泉源。但缺乏真正融入、誠實而長久的深刻感受,必定止于隨意貼標簽式的誤導和武斷。當作品擯除那些想當然的刻板、無病呻吟的濫情、故作悲憫的優越感和出于臆想的偽魔幻后,真正有價值的縣城文學或許才能浮現。
而我們永遠需要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縣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