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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4年第2期|賈志紅:追水的人
    來源:《黃河》2024年第2期 | 賈志紅  2024年05月24日07:03

    賈志紅,女,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駐會作家,中國地質大學(北京)駐校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黃河》《中國校園文學》《散文》《人民日報海外版》《文藝報》等。作品集《人在非洲》阿拉伯文版入選“絲路書香工程”。

    順著通惠河的流向,往東望過去,夜色中河流寂靜,它細小的漣漪噙著城市的燈火,慵懶、悠然。護欄上燈光閃爍,呈現幾分流光溢彩的生動,幾盞孔明燈在半空飄著,如夜行的風箏。這個夏季,每天的同一個時間段,我恰好步行至此,在橋頭站一會兒,感受一座北方城市河流的氣息。它一點聲響都沒有,也沒有氣味。或許是有聲響的,只是城市的車水馬龍太喧囂,把它文弱的聲音覆蓋了,而水本該具有的“水氣”則更是被街面上麻辣火鍋或西部烤肉的強勢味道所吞噬。現如今流經城市的河流大多溫柔順從,它們受堤壩約束,又被燈火裝飾,早已成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有時候能看見一輪或是半輪月亮掛在河上空,有時候沒有月亮。沒有月亮的時候,我便想找一些星星,但是,城市的夜晚常常過于璀璨,星星是喜歡清靜的吧,它躲著城市的燈火,把自己藏起來。站在通惠河畔,望望天上的月亮和偶爾閃一下臉的星星,再看看地上的河,便不由地生發一些聯想,高高在上的月亮與這條河流有著親密的關系,把自己藏起來的星星也與這條河流有著親密的關系,它們共同紀念著一個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就是這么機緣巧合,看似毫無關聯的事物,天上的與地上的,遙不可及,隔著空間,也隔著時間,偏偏因為某個人或是某件事,就發生了聯系。

    說起通惠河,誰能繞過郭守敬呢?就像我沿著北京東三環輔路一路往南行走,總是繞不過通惠河一樣。通惠河并不闊大,在城市四通八達的道路與立體高架橋的夾縫間,它甚至能說是弱小的,不聲張、不激烈,更不霸道。不過,水就是這樣一種物質,它具有堅韌不拔的屬性,它能從古代流到現代,再流向未來,流得朝代次第更迭,流得城廓斷成殘垣,也流得高山成為峽谷,而它依然是水、依然是河。

    郭守敬奉命開挖通惠河的時候,通惠河當然還不是一條河,它不僅沒有名字,連河流的形態都不具備。可是,時代需要這里有一條河,這里便應該有一條河。郭守敬設計并主修,忽必烈命名。開挖通惠河那年,水利專家郭守敬六十一歲,已在河流之上勤勉治水幾十年。接此大任后,他認真考察、精心布局。忽必烈也極為重視,據說開工典禮那天,全體朝臣都參加了,不僅參加了,還親操畚鍤。想想元朝的官服雖是窄袖,卻依舊是長袍,而官員大多老邁年高,那親操畚鍤的場面一定有幾分混亂,有幾分跌跌撞撞,當然也一定很是壯觀。次年,通惠河全線竣工,郭守敬六十二歲。史書上說元朝官員的退休年齡是七十歲,可郭守敬并沒有在他七十歲時離開元朝的水利主管部門。他七十三歲時曾請求退休,但是朝廷不予批準。扶一扶頭上的鈸笠冠,又整理整理身上的窄袖長袍,郭守敬繼續為朝廷效力,直到八十六歲,在任上去世。他致力于治水,疏通舊河道,開挖新運河,蔓延的水澤在他的治理下,各歸其道、各司其職。提舉諸路河渠、副河渠使、河渠使、都水少監、都水監,是郭守敬歷任過的水利部門的官職。他一生都沒有離開過水。

    從此,大地上有了一條叫通惠河的河。自昌平縣白浮村神山泉經昆明湖至積水潭、中南海,自崇文門外向東至楊閘村再向東南,到達通州張家灣村,匯入北運河。這是它的軌跡,是它走過的路途。從開挖到竣工,不過才一年的工夫。什剎海的水、昆明湖的水、神仙泉的水、長河的水匯入通惠河,從元皇城的東墻外流過。有水才有萬物生,有水才有亭臺起,不過這一切都不如有糧,有糧才有江山穩嘛,因而,通惠河最重要的使命是連通北運河,完成元朝漕運的任務。通惠河上,二十四座水閘,閘閘設計巧妙,漕運直達元大都。忽必烈當然是如愿了,江南的糧船浩浩蕩蕩駛來,大都城的人們爭先觀看,熱烈歡呼,猶如過節。忽必烈在萬寧橋上望著這個浩大的場面,龍顏大悅,成就感大概不亞于他騎馬揚鞭在戰場上的呼風喚雨。天上的星月俯視著通惠河,星月見證千帆竟泊、熱鬧繁華。

    人和大自然的關系就是這么奇特,大自然經常把人打得大敗,人如草芥般脆弱、輕飄,比如地震、山崩、海嘯,地球不過是改變了一下呼吸的節律或者打了個噴嚏,渺小的人就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而另一些時候呢,人又能把大自然整治得順水順舟,人的智慧、力量如同珍寶,比如大運河的開挖、修建,不就是在中國大地上生生地建造了一條人工河流么?論氣勢,它貫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論長度,它奔流近兩千公里;論時間,它已穿越兩千五百年。這些數字令人感慨空間的寬闊、時間的無涯,而更令人感慨的是,它一度失去河流的面貌,歷經磨難后,又恢復了河流該有的模樣。

    那時候,月亮上的一座環形山還不知道它將與通惠河的建造者、偉大的水利專家郭守敬發生親密的關系。寂寞的月亮四十多億年來一直就那么靜靜地望著熱鬧非凡的地球,它默默接受人們寄托給它的想象與神話,也把世間的悲歡離合盡收眼底,又將人類賦予它的詩情畫意以柔美光芒的形式返還給大地。這個可愛的寂寞星球說,好吧,嫦娥,你來吧,吳剛,你也來吧,帶上小兔子,種一棵桂樹,這里是你們的避難所,這里是你們的歡樂園,只是,不要后悔哦,寂寞無邊,回頭無岸。

    其實,哪里沒有寂寞呢,人聲鼎沸的地球也有寂寞的領域,科學就是寂寞的。郭守敬在大元朝履行水利專家職責的同時也專注于改進簡儀、圭表等天文儀器,修訂《授時歷》。他不僅是水利專家,他還是天文學家,一生沒有離開過水,也一生沒有停止過凝望天空、凝望星月。只是他不知曉七百年后他的名字會與他仰望的天空發生關聯,他只安于內心的寂寞,埋頭修渠與仰頭望天構成他的日常,構成他的人生。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中國民間對這位偉大的天文學家、水利專家和數學家最恰當、最通俗的概括。在國際上,人們也沒有忘記他,1970年,郭守敬的名字登上月球,國際天文學會將月球上的一座環形山命名為“郭守敬環形山”。幾年后的1977年,一顆小行星再次被冠以郭守敬的名字。這顆叫作“郭守敬小行星”的星在茫茫太空中遠遠地注視著月球上的“郭守敬環形山”,同一個名字是不是使它們之間的遙望具有親人般的溫度?同年,中科院國家天文臺也將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LAMOST望遠鏡命名為“郭守敬天文望遠鏡”。至此,天空與大地結為親緣,星月與河流結為親緣。

    我猜測郭守敬是個浪漫的人,盡管他的畫像嚴謹、嚴肅、刻板,與我心目中的浪漫形象毫不沾邊,真實的他或許恰如畫像般不茍言笑、枯燥無趣,朝廷官員嘛,再加之科學家的身份,似乎能注定他與浪漫無緣,可是他干的事情實在是太浪漫了,以仰望星空為業、以追逐流水為業,又把名字寫上星月,古今有幾人呢?

    通惠河大概同意我的猜測,我站在橋上望向這條小小的河流時,它總是閃著碎碎的波光,如溫柔小美人的眼波。它正沉醉在星月的俯視中,忘記了曾經遭遇的不堪往事。

    都說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通惠河的漕運使命在清朝末年終止,這當然是近代以來鐵路、公路交通發展的必然結果,陸路運輸逐漸成為貨物流轉的首選方式。一條河流不再為航運而存在,河道失修便幾乎是它的命運,通惠河也是如此,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通惠河已經不能通航,主要用作北京市排水河道。排水、排水,這兩個字仿佛天然帶著令人生疑的況味,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排出的水的顏色和氣味。果然,通惠河的玉河段,在隱入地下成為暗溝后,水質變差,河水黑如墨汁,惡臭彌漫。誰能料想得到呢,當初的玉河是宛如小秦淮的啊,《燕京歲時記》中說“荷花最盛,六月間,仕女云集,凡花開時,北岸一帶,風景最佳,綠柳低垂,紅衣粉膩,花光人面,真不知人之為人,花之為花”。清朝詩人李靜山也為此寫出“十里藕香連不斷,晚風吹過步糧橋”的詩篇。

    只是遺憾那個時代,攝影還沒有普及,我們看不到那幅水天瀲滟、花紅柳綠人美的玉河風情畫。斗轉星移,時間來到現代,攝影帶來即時的圖片。我見過一張拍攝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一條河流,看不清楚水的顏色,也不知道是哪一條河,能看清楚的是河堤處分布著粗粗細細的排水管道,臨河的建筑物墻上寫有“向陽化工廠”幾個字。我在陡然間嗅到了這張照片的氣味,如同看到化工廠三個字就能嗅到刺鼻的氣味一樣。

    城市在發展,流入河道的生產和生活污水逐年增加。沿岸建起的化工廠、養殖場往往都有著光鮮的大門,也一定有一條或幾條通往河流的排污管道,工業污水和廢棄物無序地傾瀉于河中。通惠河如此,北運河呢?水與水相連、相通、相融,在相同的背景下,北運河怎么能逃過成為臭水溝的厄運?住在河畔的老人們說,坐公交車不用聽報站名,聞著味兒就知道到家了。依水而居、枕河而眠,曾經多么令人羨慕,在某個特殊的時期卻成為折磨、成為懲罰。河流豈能沒有怨言?熏天的臭氣便是它的抗議。

    時間一路往前,河水順流向東。大地上總在生發著新的事物,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圍繞通惠河、圍繞北運河、圍繞所有的河流,是不是必然要產生新的主題呢?我想,是的。

    沿通惠河而行,我去了通惠河與北運河相交的北京通州,見到了大運河上的一位治水人。我又一次使用了“治水”這個詞,像在敘述幾百年前的郭守敬。不過,此語境下的治水已經不是郭守敬時代的治水,它收納了新的含義,更側重于“水體”本身,而非僅僅是“水道”。時代常常擴大或縮小詞語的含義,或者完全顛覆它們。

    治水人辛浩遠身著工裝、戴著安全帽,正在建筑工地上與幾個人談著什么。能看出來他很忙碌,不停地有人喊他。沒有人喊他的名字辛浩遠,大家喊他辛總。

    這是一座正在進行全面改造的污水處理廠,大門外不遠處就是北運河。此時的河畔,春夏之交的槐樹、柳樹正從嫩綠走向深綠。風送來河流的氣息,淡淡的水腥味,淡淡的土腥味,夾雜著午后陽光把青草曬得暖暖的慵懶味。這已是江河自然的氣息,也是曠野的氣息。此時的北運河已走出往昔的泥淖,它掙脫了淤泥的糾纏,也擺脫了令人生厭的氣味,寬度和水量給了它承載大船的力氣和膽量。

    為什么要改造?為什么要把原來地面上的污水處理設施搬到地下?問完這兩個常規性的問題后,我忽然覺得有些多余,這兩個問題其實不用我來問,官方媒體早就采訪過辛浩遠。我看過央視上的公開報道,畫面展開,鏡頭拉近,辛浩遠嚴肅地說著很專業的話。記者是位漂亮的姑娘,辛浩遠有些緊張,鏡頭和姑娘都令他緊張,他嘴角的肌肉是緊繃的,有不易察覺的顫抖。“分布式城市柔性水環境綠碳系統”這句話像繞口令,他說得不夠利索,盡管采訪前已經排練過多次。倒是后來的解釋接了一點地氣,讓聽者明白了把原來露天的污水處理設施搬到地下,是為了把地上的空間用來打造生態公園,從而釋放土地面積,高效利用土地,改善生態環境,拉動城市周邊的商業開發和其他基礎設施的建設。采訪畫面快要結束時,被采訪人辛浩遠長長舒了一口氣,僵直的嘴角終于放下了,有了一點彎度。

    新聞報道總是高度概括,它太骨感,省略了令整個事件豐富飽滿的血肉。更多的話,更多的瑣碎、細節,只有在放松的時候,在不面對鏡頭和麥克風的時候才能更真切地顯現。

    其實,我不是在北京通州的大運河畔初次認識辛浩遠的,我在另一個地方結識他,那個地方河流密布,以至于我說不清楚到底是在哪一條河流之畔初次遇到他。是章江還是貢江?亦或是上猶江、梅江、琴江、綿江、湘江、濂江、平江、桃江?哎呀,我實在是說不清楚,這么多河流,穿梭其中,令人想到很有功夫的江湖大俠。其實,江河的名字已經暴露了我初識辛浩遠的地方,是的,沒錯,那是贛州,一座伴水而生、因水而興的古老城市。“山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郁孤臺下清江水”是宋代大文豪蘇軾、辛棄疾對贛州的贊譽。在蘇軾與辛棄疾離世八、九百年后,治污人辛浩遠也說了一句贊美贛州的話,他說,水是贛州的靈魂。我知道這句話的原創不是他,這是一個萬能句型,地名可以走馬燈似的更換,就像辛浩遠走馬燈似的在河流之畔穿行,一個又一個污水處理廠掛牌、開業。

    贛州境內大小河流一千兩百多條,河流密度每平方千米0.42千米。我是個對數據遲鈍的人,想象不出這兩個數字意味著什么,辛浩遠打了個比喻,他說,若是他在贛州的曠野有座大房子,那將是:南窗朝此河、北窗向彼河;朝沐章水、夜涉貢江。這個比喻足夠闊氣,也足夠唯美,令人懷疑他是一位被治污大業耽誤了的詩人。我是后來才知道他真的寫過詩,讀大學時,是學校文學社的活躍分子。后來,文學從他的生活中節節敗退,直到所剩無幾,直到什么也沒有剩下。或許還是有痕跡的,就像浸過水的土地與從未浸過水的土地,土壤的顆粒終究是不一樣的。

    北方人辛浩遠在贛州,算得上是背井離鄉,后來他被另一家污水治理公司高薪挖走。在他離開贛州的時候,一些數據參與了他的送別儀式,比如說,至那一年止,贛州全市新建改造污水管網一千多公里,建成并投入正式運行的二十余座城鎮生活污水處理廠全面完成提標改造。唉,怎么又是數據?枯燥乏味的數據,我哪里能記住呢?我只記得一個孩童在南國水鄉出生、成長,他天然帶著水的潤澤。孩子三歲那年,上猶江污水處理廠成立;孩子四歲時,龍南污水處理廠投入運營;而他五歲生日蛋糕上的燭光剛好映照了桃江污水處理廠營業牌照上閃亮的金字。孩子叫辛牧澤,是辛浩遠的兒子。名字中也有水,如他的父親。

    令我倍感枯燥的關于污水管網、處理率的正向數據還在繼續生長,這當然是辛浩遠最樂于看到的,這些數據與他的業績考核掛鉤,也當然與他的升職和收入掛鉤。其實話到這里,數據倒是使人親近了,不是嗎?它們不再抽象,具體如日日可見的柴米油鹽,像在萬家燈火中看到一扇窗,看到燈光下的餐桌,看到那個叫辛牧澤的孩童衣食無憂,茁壯成長。

    茁壯成長的還有贛江兩岸的香樟樹。

    在辛浩遠進入污水處理行業的第十個年頭,他被調往北京通州,參與另一個城市的另一些數據的生長或者消減。

    名字中有水的孩童辛牧澤已長成少年,跟隨他的父親奔跑在北方的河流之畔。

    北方的河流不似南方那么鋪張,通州的河流細細數來不過十九條。十九條,在普遍缺水的北方,這個數字很是可觀,盡管一些號稱“河流”的不過是南方人眼里的小溝渠,但通州依然被戴上了“北方水城”的桂冠。河流在這里已是末梢,通州便有了另一個稱謂:“九河末梢”之地。所謂“河流末梢”,即河流即將歸海,即將完成它們作為河流的使命。大海在召喚它們,大海是所有河流的心之向往。即將完成使命的河流在通州又將演繹怎樣的故事和傳說呢?治水人辛浩遠最知曉它們。

    與在贛州時相似,辛浩遠說出了一句話,他說,水是通州的靈魂。這句話果然就是個萬能句型啊,昨日贛州,今日通州,明日又會是哪里呢?說這句話時,他像在贛州時一樣,平靜、淡然。逐水而居成為他的日常,而平靜、淡然是日常的基本底色,也是堅持做好一件事的最好狀態。即使在難得的休假中,水,依然盤踞他的意識。他經常無法像游客那樣輕松單純地享受河流與湖泊的風光之美,就像偏執的醫生無法面對餐盤中以動物內臟為原料制作的美食。于醫生而言,盤中之物不是食物而是器官,他將以解剖學的眼光看待;于辛浩遠而言,河流、湖泊不是風光而是水體,他必以治水人的眼光盯著。沉水植物成為他的同謀,他像植物學者似的熟知苦草、金魚藻、狐尾藻、黑藻的脾性,若是發現水草瘋長,過高、過密,便會和當地的環保部門聯系。舉報電話打過去,有時候人家會懷疑他是瘋子。他不是一個好游客,一直都不是。

    水是通州的靈魂,說出這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萬能句型后,辛浩遠又補充了一句話,他說:在通州,每一滴水都是珍貴的。我想起通州的十九條河流,其面積和水量大概都不能與他見慣了的贛州的江河相比擬吧?又或許,十九這個數據不過是號稱,它具有一些蒙蔽性,通州終究還是缺水的,它屬于北方的水資源缺乏地區,河道、湖泊自然補水能力欠缺,就連居民飲用水尚需從南方調度,曾經有“每到夏天,六層樓以上住戶每天只有半夜才能等來水”的新聞報道。那么,北運河作為一條生態河的水源補充來自哪里呢?答案是:再生水。即工業廢水、生活污水、雨水經過污水處理廠處理,達到水質指標后再次排入河道,實現水生態良性循環的水。再生水及其原理這個話題,若是細講起來,辛浩遠有一籮筐的話想說。我不想深究了,再深究下去的話,他準會說起更專業也更枯燥的術語。其實,再生水,單看字面,就是個多么生動的詞語呀,那不是“水又活了一回”的意思嗎?而這水,還要活很多回,循環往復地活。

    穿過污水處理廠改造工地,出工地大門,我們往通惠河與北運河交匯處的河段走去,那里有風光旖旎的濱河帶狀公園,河流兩岸是運河商務核心區的現代都市風貌。水與水相遇,水與天相連。運河通州段四十公里航道已經實現了全線通航,古運河漕運的繁華場面在沉寂了近兩百年后又煥發了勃勃生機。水在重生,一次次地重生。這里是京杭大運河的終點,流淌了兩千五百年的大運河曾引來無數文人騷客留下詩篇和著作。現如今,兩岸芳草茵茵,碧波承載舟楫,舟楫播撒詩歌、播撒故事。

    又是幾輪斗轉星移,時間匆匆流過。人們形容時間或季節的變幻時,常常使用“斗轉星移”這個詞。北斗七星圍繞北極星自東向西轉行。斗柄指東,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在通惠河畔說起星斗,便又會聯想起郭守敬,他是永遠與天空相關聯的人。望著天上的星月,想著遙遠的古人,人生陡然遼闊而蒼茫。

    這個夏天的夜晚,我仍然習慣沿著北京東三環輔路一路往南行走,路過通惠河時,總要在橋上站那么一會兒,看看河流,也望望天上的星月。七月中旬的一天夜晚,平時寂寥的橋上突然出現許多人,十幾個單反照相機被它們的主人架在橋欄處,正瞪著獨眼窺探著天空。閑聽了幾句他們的聊天,我才知道,這個夜晚,天空將出現一輪“超級月亮”。超級大,超級亮,超級美。據說這種天象難得一遇,究竟有多難得,有說幾十年一遇的,有說上百年一遇的,眾說紛紜。月亮是不管人們說什么的,依然還是那個模樣,溫和凝望著大地,凝望著河流。

    我對一個等待拍攝“超級月亮”的小伙子說,你可真會找地方拍月亮啊。我本想賣弄我所知道的月亮、郭守敬與通惠河的故事,可是,我還沒有開口,小伙子就用清脆的笑聲打斷了我的話,他得意而喋喋不休,說今晚他將拍攝出“作品”級的照片,他將運用怎樣的光圈和怎樣的速度,讓“超級月亮”的影子映在河水中,該是多么壯觀又靜美。

    看來,小伙子并沒有理解我的意思,他心目中月亮與河水的關系是多么簡單,他不知道一些事情,他單純,也享受單純帶來的樂趣。

    我在橋上站了一會兒,終是忍受不了人聲嘈雜,便放棄了等待“超級月亮”的現身。重新走在夜晚安靜的人行道上,高樓以及樹木阻擋了我望向天空的視線,后來,我竟然忘記了“超級月亮”這件事,等我再次想起并特意望向天空時,它已經恢復了原貌,還是我天天看慣了的那個月亮,普通的月亮,溫和的月亮。輝煌散去之后,它還是它,沒有變化,熟悉如家人。我并不遺憾,我想我其實還是更喜歡看尋常的月亮,不論它圓還是缺。就像看人。若是把月亮比作人的話,偉大的科學家郭守敬就是一輪“超級月亮”吧,輝煌,令人敬仰,可望而不可即。偉大是個高冷的詞,意味著遙遠,意味著百年或者更久才能一遇。而辛浩遠大概就是尋常的月亮,天天見的月亮,尋常得幾乎能讓人忽視他的存在。有圓、有缺,也有暗影。如你,亦如我。

    我提筆寫下這些文字時,辛浩遠已經結束了在通州的工作,奔赴他的下一站:杭州。真是巧啊,那是京杭大運河的另一個點,一個重要的點。面對媒體的采訪,他準會說:水是杭州的靈魂。

    而那個少年,是不是又跟隨他的父親開啟了新的遷徙,奔跑在另一條河流的堤岸上?一定是的,誰讓他的名字中有水呢?如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