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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4年第3期 | 劉建東:逐漸干枯的聲音(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3期 | 劉建東  2024年05月29日08:02

    劉建東,男,1967年生,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1989年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全家福》、小說集《黑眼睛》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孫犁文學獎等。

    逐漸干枯的聲音

    劉建東

    在生命最后的半個月里,尹西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對著床頭柜上的三洋牌錄音機,給每一個人錄了一盤磁帶。以后若干年里,他渾厚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如水,像是在和他們聊天,而不是在向親人交代后事。他認真地在每盒磁帶上都寫了名字,工工整整。他并沒有告訴他們,而是讓他們在他死后自然而然地發現。因為,那四盤磁帶,被他悄悄地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整整齊齊碼在一起,只要他們整理他的房間,收拾他的遺物,就會找到。

    當尹西山終于安心地閉上眼睛那天,他的妻子還不到四十歲,而三個孩子,男孩尹伊澤十五歲,尹伊春十歲,女孩尹伊麗只有六歲。最早找到磁帶的是最小的女孩尹伊麗。在父親生病的日子里,每一天,她都懷揣著一個期待,她覺得那是一個令人有些憂傷而又快樂的游戲,是她和父親之間默契的游戲。當傍晚來臨,她都會興沖沖地跑進父親有些陰暗的屋子里。她永遠記得,夕陽的余暉虛弱地落在床頭柜的桌面上,如同父親即將走向盡頭的生命,桌面褐色的油漆已經出現了夸張而走樣的裂紋,略顯猙獰。父親尹西山臉上的表情幾乎隱匿在時間的褶皺里。她拉開床頭柜的抽屜,里面總有一個小小的禮物在等待著她,通常是兩三塊大白兔奶糖,或者是餅干、發卡、玩具、頭繩、漂亮的手絹……仿佛,那小小的抽屜就是一個聚寶盆,應有盡有,她想什么就能有什么。所以,在最后的痛苦到來之前,尹伊麗還體會不到父親的病給這個家帶來的壓抑與悲傷。因此,父親去世后的很多年里,她都覺得那只是一場夢,屬于她和父親游戲中的一部分,父親會隨著抽屜的打開,重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沒有聽過父親給其他人的錄音。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把那盤錄音磁帶珍貴地保存起來。尹伊麗想,母親和她的兩個哥哥,一定也像她一樣,在無人之時靜靜地傾聽和回憶,然后讓淚水爬滿臉龐。父親留給她的錄音其實很普通,只是一段父親極其平淡的朗誦,內容是高爾基的《海燕》,沒有激揚頓挫,沒有聲情并茂。多年之后,當她在課堂上聽到語文老師讀這篇課文時,語文老師情緒飽滿的朗讀讓她異常震驚,她怎么也想不到,早就刻在她靈魂深處的《海燕》還能有不同的讀法。最初的幾年,她并沒有覺得父親的聲音有什么不同,那聲音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但是到了后來,她就能慢慢地從父親聲音的背景中分辨出一些雜質,父親的喘息、咽口水、咳嗽的聲音,聽到他在錄制時無力的停頓,雖然那只是很輕微的雜音。她不知道父親給別人留下了什么話,這對她是一個謎,是一個想要去探詢的未知世界,她渴望他們也能和她分享一下。可是沒有人愿意這么做。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告訴她說,找不到了,那盤磁帶已經找不到了。她不相信,根本不相信。

    一年之后,母親開始與軍分區的一個軍官約會,軍官姓徐,出入都有小車接送,每天,母親都是被小車送到家門口,碰到下雨天,還有人給母親打傘。自豪感讓母親的胸脯挺得很高。母親對軍官十分滿意,她丟掉了沮喪的面容與灰色調的套裝,換上了微笑的表情和鮮艷的裙子。他們聽到的笑聲越來越多。

    “你們有好日子過了。”這是姥姥對尹伊麗說的話,姥姥的目光里有了罕見的亮光,卻并不溫暖。母親開始嫌棄他們的老房子,每天她都抱怨老房子多么小,多么陰暗,多么憋屈,多么讓人無法忍受,“真想不到,我竟然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母親說。母親說老房子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嗆得她晚上睡不著覺。一到晚上,尹伊麗就拼命地張大鼻孔,可她什么也沒有聞到。尹伊麗從母親的話語中聽不到任何對過去的留戀,母親急于擺脫掉老房子,擺脫掉過去。這令尹伊麗十分失落。

    更讓尹伊麗痛心的是,母親不僅想要抹去父親生活過的痕跡,忘掉往事,而且她還縱容與放任孩子們與過去時光的告別。她鼓勵他們要去追求自己的新生活。

    那年的秋天,母親嫁給了徐軍官。軍官家在軍分區對面,房子寬敞明亮,足夠他們居住,更加令人稱奇的是,軍官家竟然有自己的廁所。而且,他們不用為一日三餐發愁,軍官家里有一個少言寡語的保姆,照顧著他們的日常生活。老大尹伊澤不愿住進有廁所的房子,而是選擇留在老房子里。尹伊澤堅定得有些固執的態度,與他的年齡不太相符。母親沒有勉強他,她只是嘆了口氣,算是對尹伊澤的默認,但她提出了一個條件,每個周末,尹伊澤必須到軍官家里去和他們一起吃一頓飯。

    從此,母親過著幸福的生活。事實證明,母親的選擇是正確的。軍官雖然嚴肅板正,不茍言笑,可他對于繼子繼女寬容大度。所以,很快,尹伊春和尹伊麗便習慣了與陌生的繼父同處一個屋檐下的生活。尹伊春貪圖軍官家舒適的生活,以及可以得到更充裕的零花錢,他到處炫耀他們家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而尹伊麗,卻喜歡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而不用和兩個哥哥擠在一間房子里。每隔兩天,尹伊麗都會拎著飯盒去給尹伊澤送飯。不僅僅是因為母親指望不上尹伊春,幾乎抓不住他的影子,更主要是尹伊麗的主動認領,她喜歡回到老房子,不只為看大哥吃飯時的投入與專注,而是想著走近床頭柜,拉開抽屜時的驚喜。當然,驚喜再沒有出現。可是,她仍不死心,每一次都會下意識地去重復那個動作,一遍又一遍,從不厭煩。

    有一天,尹伊澤沒在。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屋子里回響,一絲恐懼襲上尹伊麗的心頭。她翻箱倒柜,想找到父親留給尹伊澤的那盤錄音帶,想聽聽父親對大哥說了什么。可她翻遍了她能夠得著的每個角落,也沒有找到,而那絲恐懼,在她拼命的找尋過程中慢慢地溜走了。她從床底下頭頂蜘蛛網、滿臉灰塵地爬出來,看到了尹伊澤的腳。尹伊澤問她在找什么。尹伊麗突然感到十分的委屈,她放聲痛哭,涕淚縱橫。她沒有告訴大哥她在找什么。尹伊澤也沒有追問她,也許他猜得到,他不想說破。在他們心中,磁帶中父親的聲音,是他們各自的秘密。

    尹伊澤孤獨而倔強的生活沒有持續多久,他厭倦了繼續高中的學業,不想再上學,他覺得每天坐在教室里的那個尹伊澤是一個空殼,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沒聽進去,什么也沒學進去,他的成績一落千丈,從一個中上等生滑落到了末位。按照班主任老師怒不可遏對母親說的話,“他坐上了斷了線的電梯”,老師對他徹底失去了信心,聽之任之。可他對自己的未來缺乏思考和規劃,陷入了無盡的迷茫。他常常曠課,在街道上閑逛,卻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是那個時候,母親有了讓他當兵的念頭。她鼓勵尹伊澤,給他描繪美好的部隊生活,當一個戰士的榮光與自豪。其實她都是從軍官丈夫那里聽來的,添油加醋、聲情并茂地給尹伊澤灌輸。尹伊澤對榮耀呀,自豪啊,保家衛國的情操啊,鍛煉意志品質啊都不感興趣,他只問了母親一個問題:“當兵的地方遠嗎?”

    母親不假思索地說:“遠。要多遠就多遠。”

    就是這句話,讓尹伊澤動了心。他同意去當兵,只提了一個條件,就是離家越遠越好。母親歡欣鼓舞,她內心深處,早就盼著大兒子能夠早點離開那個老房子,找尋到新的生活方向。尹伊麗甚至覺得,母親巴不得能有一把火,燒毀那套老房子。母親隨即便開始鼓動軍官,找人托關系。在軍官的運作下,還差一年才到當兵年齡的尹伊澤穿上了軍裝。

    尹伊澤就是這樣,半推半就當上了兵。他入伍的地方隨了他的心愿,在甘肅天水,距離他們這個東部城市有一千多公里。臨走前,尹伊澤告訴尹伊麗,說入伍那天,要告訴她關于磁帶的事。“我心里清楚,你特想知道,爸爸都對我說了什么。”他也許是覺得,只有告別的那一天,才更有象征意義。

    送尹伊澤入伍的那天,母親不像其他的父母那樣戀戀不舍、哭哭啼啼,她快樂得像是中了頭彩。她只是絮絮叨叨,不停地囑咐尹伊澤要像他繼父那樣當個好兵,能早日提干。尹伊澤聽得厭煩,母親嘴里不斷重復的軍官的光榮歷史,令尹伊澤十分尷尬,極度不適,他果斷地推開母親,早早地跳上汽車,徹底忘記了他對尹伊麗的承諾。尹伊麗非常失望,她拼命地向車斗里張望,希望擠進新兵群中的尹伊澤能夠回頭;她大聲地喊叫著:“大哥,大哥!”可是尹伊澤再沒回頭。正是失望與悲傷交加的離別之情突然爆發,她放聲大哭。送別的場面混亂不堪,人擠人,告別的話語與哭泣聲嘈雜而混亂,此起彼伏。她的哭聲再響亮,也顯得很無助。母親訓斥她:“你早干什么了,這時候才哭出來。”看到軍車緩緩啟動,在車斗里瘋狂揮動的雙手中,她找不到尹伊澤,便意識到,父親的聲音與大哥一起遠離了。她哭得更悲痛。母親惡狠狠地說:“哭什么哭,你大哥是去當兵,又不是去送死。”沒想到,母親的一句抱怨,竟一語成讖。

    無拘無束的尹伊春根本沒有去送大哥,他不知道瘋到哪里去了。尹伊澤是匆匆逃離這個家的。在母親的默許下,他的逃離顯得無情而冷漠,就連讓尹伊麗可以追憶和懷念的只言片語都沒有。第二天,沮喪的尹伊麗再次偷偷回到老房子,又開始一番尋找,自然,她的努力仍是徒勞。尹伊澤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可乘之機。她頹然地坐在地上,得出了一個結論,尹伊澤肯定把父親的磁帶帶走了,把他有關這個家庭的所有情感和回憶都帶到了身邊。想到這里,她反而不再傷感,她覺得有父親的聲音陪伴,大哥尹伊澤一定不會被距離的遙遠所困擾,一定不會感到孤單和寂寞。

    軍營生活最初的幾個月里,尹伊澤只寄回來一封信,內容極簡短,寥寥數語,就是報個平安,然后是此致敬禮。半年之后,尹伊澤的部隊開赴南疆,踏上了戰場。他寄回來一張穿著迷彩服的照片,母親把照片放在鏡框里,掛在了墻上。尹伊麗從照片里觀察到,大哥尹伊澤臉上透著難得的微笑。直到此時,母親才突然意識到,也許尹伊澤就是想著要奔赴戰場,奔赴一種絕決的生活。冬天即將結束的時候,他們沒有盼來尹伊澤立功凱旋的消息,卻收到了他犧牲的噩耗。帶回這一不幸消息的是軍官。這一次,母親的哀號來得遲緩一些,她先是趴在飯桌上昏厥了一會兒,蘇醒過來之后,她才呼天搶地地埋怨起老天的不公,“老天爺,我做了什么。你要這么懲罰我!”

    軍官帶著他們一家去了潮濕多雨和重巒疊嶂的南疆。尹伊澤沒有像父親那樣,從容地給他們留下任何信件和遺言。他的遺物極其簡單,幾件隨身衣物。他們從他的身上還找到了一盤磁帶,磁帶已經被打穿,留下了一個圓圓的洞。尹伊麗把磁帶拿在手里,如果她帶著錄音機,一定會把磁帶放進去,試試還能不能聽,雖然她知道,殘損的磁帶,已經無法正常地播放。年輕的尹伊澤被埋在了南疆的土地上,連同那盤磁帶。這盤磁帶里父親的聲音,已經隨著她聽不到的槍聲,隨著大哥尹伊澤的離去,徹底消失了。

    在返回的列車上,尹伊麗看著同樣悲傷的母親,她明明知道,此時的怪罪是不合時宜的,可她仍然無法控制一個十歲孩子最樸素簡單的想法,埋怨母親說:“都是你。”

    尹伊麗仍然不相信大哥的那盤磁帶已經再也聽不到了。尹伊澤離去后,她更加頻繁地往老房子跑。開始她還幻想著,大哥尹伊澤是個細心而有主意的人,他也許會把那盤磁帶重新翻錄一下,因為她見過他翻錄過同學的鄧麗君磁帶。可是,慢慢的,她出現在越來越孤寂的老房子里,已經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了。她漸漸地迷失在自己變得模糊不清的幻想中,有一天,她竟然在老房子里睡著了,躺在父親躺過的床上。母親找了大半夜,才從床上把她拎起來,用手電筒的強光,照著她惺忪的眼。這個不眠的夜晚之后,母親開始動了心思,想把老房子處理掉。尹伊麗的反應很強烈,她堅決不同意母親的想法。母親并不獨斷專行,提議他們三人投票決定,母親、尹伊春、尹伊麗。結果令尹伊麗非常失望,二比一,只有她一人不同意。事后,她質問二哥尹伊春為什么要投同意票,為什么要背叛父親和大哥。尹伊春聳聳肩,說他根本不在乎老房子的命運。尹伊麗覺得,尹伊春一定是得到了母親的承諾,毫無原則的承諾。

    ……

    (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