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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2024年第5期|蘇北:慕汪齋碎筆
    來源:《散文》2024年第5期 | 蘇北  2024年05月22日08:33

    01

    高考日

    六月初高考日,我家對面的中學是考場。那幾天人們如臨大敵。門口馬路上全是車。有考生家長的車,有警車,還有救火車、救護車,全停在馬路中心,只留下最里面的一條道通行。6月8日晨起無事,我就讀《夢粱錄》,這是本記南宋都城臨安風俗的書。正巧讀到《諸州府得解士人赴省闈》一節(jié),發(fā)現南宋之時的“高考”,也是極為熱鬧的。“諸州士人,自二月間前后到都,各尋安泊待試”,考日定下來,又都要移住考場附近,看考場(“就看坐圖”)。之后連考三天:正日、次日、第三日。考試日當天,參考者大早集中于貢院竹門外,候開門,放入,找座位(“分廊坐訖”),先是焚香而拜,敬各神靈。之后“方下簾幕”,出示題目于廳額,考前也可以答疑,之后“各就位作文”,“至晡后開門,放士人出院”——下午五點前開門,放考生出。交卷于“中門外”,書知姓氏,試卷入柜而出。士人在貢院中,自有賣墨水的(應該是硯好了的),賣點心、泡飯、菜肉的等,也有巡視的人。所上交的試卷,要封卷頭、編號,之后發(fā)往謄錄的地方,由專人謄錄(這個工程量不小啊),再給改卷官去批改,被選中的卷子,進行核對之后,方呈主考官,再取出“真卷”,“點對批取”,之后,就是等候放榜了。

    這個日子,也是各商鋪買賣最好的時候。三年一次,到省士人,不下萬余人,駢集都城。鋪席買賣如市,俗語云“趕試官生活”,應一時之需耳。這也是一種古時的“考試經濟”。

    我今生共參加過兩次高考,都沒能考上,成為一生的痛。說來慚愧,我們七歲入學,正是1969年,先是在生產隊的小學讀了兩年,讀了什么,沒有任何印象,就記得課本上的兩張圖畫——天安門和南京長江大橋。三年級轉入縣城北小學,算是進了縣城,可跳過了一二年級的課程,致使我至今連漢語拼音都不會,不能懂平仄,更不會電腦拼音輸入法。進入中學趕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們滿腦子的“批林批孔”、階級斗爭、“破四舊”、學工學農,學校的窗子玻璃永遠殘缺不全,不是在校農場勞動,就是在去往校農場的路上。進入高中,正值青春,長夏日暖,思慮綿綿,快進高二時,恢復高考,學校開始抓教育,我如夢初醒,開始愛上學習,也多是好勝之心作怪。高二分出尖子班,只此一班,我以第十七名考入,這大約是我中學時代最值得驕傲之事。1979年高考,考試前還與前排的同學打鬧。成績下來,距離分數線相差二十幾分。一班的同學大半已經考走,我落單下來。先到我母親上班的工廠(磚瓦廠)削了一個暑期的磚坯,弄得人黑如驢蛋。之后又轉到我父親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代課,教初一語文,教了一學期。等第二年暑假,考上大學的同學放假回來,穿著各自學校的汗衫,在縣球場踢球,而我無所著落,這時才心下冰涼。無奈再去補習,第二年又考,以幾分之差二次落榜。然而這似有了希望,于是再去補習,才上一個月,忽然有個一起補習的同學說銀行招干,不用考試,在高考落榜生中依分招收。我和該同學一起去報名,拿去高考成績,人家規(guī)規(guī)矩矩,自高而低依次錄取,不想我竟被招上了,就這樣稀里糊涂進了銀行,參加了工作,從此再與高考無緣了。

    我的高考已經過去四十三年。可是四十三年來我從未放棄過學習。雖然后來我與幾所大學也有過交集,但畢竟已經不是青春年華了。

    02

    亂生春色誰為主

    今年三四月間,感覺花開得特別的好。四月初在老家門口的一個公園的墻角,見一叢薔薇打了幾百個朵。我發(fā)了一個朋友圈:坐等花開。到高郵去了幾日,沒有一周,回來再見到它,已經開出滿園的鮮艷。我摘了幾朵,回家插在一個土瓶里,放在桌前,每日對著它臨《張黑女》,感覺字都有了精神。在高郵的文游臺,見到瓊花開得正好,摸摸它綢緞般柔軟的瓣子,八片潔白的花瓣勻勻地展開,真仿佛八位神仙聚集在一起,難怪又有別名叫“聚八仙”。想想當年蘇軾、孫覺、秦觀、王鞏,在高郵城東這個高臺上雅集飲酒,應該也是春天,應該也是滿園春色。這個瓊花不一定是蘇東坡們的瓊花(那時的蘇軾還不叫東坡呢),可秦少游紀念館門前的那株古藤,應該是距這些高貴靈魂最近的生命。紫藤鋪天蓋地,正是它的新娘,那淺紫的花綴滿了頭,一串一串,飽滿結實,迎著千年的春風,向我們輕輕地招手。

    下旬回到城里,院中的那一叢月季,盛開在微微的風中。它們有些等不及地舉過了頭,將鮮艷的花朵遞向我來。我小聲說:“嗨,伙計,你們好啊!”

    我可不會日日花前常病酒。

    過了幾天,院中西北角的那三棵樹:桑、楝和楊(楓楊),也各自忙開了。桑是滿樹的果子(桑椹),地上是一地的紫。那粗粗大大油亮的葉子丑丑地陪襯著。楓楊則似個土豪,一嘟嚕一嘟嚕地掛著“洋錢”——楓楊不是又俗稱洋錢樹嗎?我擼下一串數過,僅一串上,花瓣就有幾十個。最豪華的莫過于立在中間的苦楝樹了,那幾天院子里的空氣都歸它管了—— 一院子的香甜!一院子的淡紫蒙覆!那一樹的繁華,誠如大觀園里的那個劉姥姥醉酒后的一頭花,那么的鋪張,那么的不管不顧。唉!好日子就這么幾天,你們就可著勁兒綻放吧!親戚們可都要前來祝福啊!鳥兒成群結隊,吵嚷一片,在高高的枝頭上忙活。這樣盛大的宴會,沒有歌唱和舞蹈怎么行呢!

    僅僅幾天,那么大的繁華也落幕了。苦楝的枝頭淡了下去。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而那一株玉蘭呢(誰知道是廣玉蘭還是白玉蘭!),總是最淡定的一個。兩天前從它身邊過,看見藏在那粗厚的枝葉間,一朵大花,那么大!我輕輕一握,滿滿的一手,我即用手機拍下,發(fā)了個圈:第一回緊握廣玉蘭的大花(姑且算它就是廣玉蘭吧!),仿佛觸到婦人乳,極豐腴。

    今天又路過,看見那盈盈一握,竟已完全展開了。我能想到,過不多久,那潔白的一瓣,便會銹了邊,生了癍,枯萎成一團黃,之后便要落在了泥污里。

    我囁嚅著對它說:你這個婦人!仿佛生了娃!

    一個陌生人恰從身邊過,忽然停住問:誰生了娃?

    我說:玉蘭。

    03

    歐梅如雪

    這兩天歐梅正盛開。我專門去看了。這是我第一次見歐梅著花時的模樣。過去去過多次醉翁亭,那一株老梅,總是靜靜地立于刻有“花中巢許”的石欄之內,只是四周山色四時不同罷了。

    再早幾天,朋友發(fā)來這株老梅初開時的樣子。枝頭只零星地綻放幾朵。只過了二三日,古梅怒放,完全是神完氣足的姿態(tài)。盤曲枝頭,如著輕雪。藍天之下,夢幻般的美麗,仿佛童話之境。萬物有靈,不著一字。我要告訴你,這一天是壬寅正月二十八,公歷2022年2月28日。

    我與瑯琊山有緣。它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座山。十八歲前我沒有離開過生活的縣城,十八歲來到滁州上學,正是春天,春雨的南湖和瑯琊山成了我青春的底色。它讓我感受了自然的最初的性靈。我對山、對水、對佳木、對野芳的認識,也都來自于它。

    自然山水真有意思,有了人文的力量,就讓人向往無比。瑯琊山據傳因東晉瑯琊王司馬睿曾寓居于此而得名,當然還有另外的版本,但其真正聞名天下,還得感謝歐陽修的千古名文《醉翁亭記》。有說《醉翁亭記》開篇原為:“滁州四面皆山,東有烏龍山,西有大豐山,南有花山,北有白米山,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歐陽修寫完此文,命人張貼于四門,請過往行人為其修改,結果一個樵夫聽人念后,認為開頭實在太啰唆了,歐陽修聽其意見,提筆一勾,成了“環(huán)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

    我想,這個傳說,也是可以有的。

    歐陽修應該是感受到此篇之神來,親書石上,請工勒刻。碑成之后,立于醉翁亭一側(那時還是一個簡陋的小亭子),滁人紛紛前往觀賞,拓者日眾。多年之后,學生蘇東坡又重書先生此文,刻石立碑,于是形成“歐文蘇字”,天下雙絕。由宋至明,不斷有賢能之人增建醉翁亭,于是形成了醉翁亭、二賢堂、馮公祠、古梅亭、怡亭、意在亭和寶宋齋一系列建筑,層層疊疊,依山隨形。我每每進入醉翁亭內,都會迷失在歷史的幽深之中,直至沉醉。

    古梅亭就是為賞梅而建,建于明嘉靖年間。這株蒼老的古梅,也傳為歐公親手所植。

    地以文名,瑯琊山于是成為歷代文人神往之地。千年以來,有多少人慕而來拜?又留下了多少優(yōu)美的詩篇?

    到今天我們還是要記住這三個名字:王詔、馮若愚和薛時雨。是王詔(宋元祐年間滁州太守)請時在潁州的蘇東坡重書了《醉翁亭記》;是馮若愚(明天啟年間南京太仆寺少卿)為“歐文蘇字碑”建了專門的避風雨之所——寶宋齋;是薛時雨(清光緒年間全椒人)重修了屢遭破壞已成瓦礫的醉翁亭……而后人沒有忘記他們,記下了他們的功績,滁人還專門建起了馮公祠來懷念馮若愚。

    古梅就生長在這些歷史建筑之間,在錯落的亭臺和疊嶂的峰巒的映襯下,花朵盛開,如雪紛紛。

    我們走進醉翁亭,甫一走近這株著滿繁花的古梅,立時就驚呆了。一位同行的朋友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叫:

    “我的天!”

    04

    善寫女性的過錯

    長夏無事,坐在客廳的藤椅上閑翻孫犁先生《耕堂文錄》之《晚晴集》,翻到《刪去的文字》時讀到:

    學報的一位女編輯把稿子拿回去研究了一下,又拿回來了。領導上說,最好把紀侯文章中提到的那位女的,少寫幾筆。她傳達的時候,嘴角上不期而然地帶出了嘲笑。

    孫犁先生接著說道,她的意思是說:這是紀念死者的文章,是嚴肅的事。雖然你好寫女人已成公論,也得看看場合呀!

    那位女同志說得很含蓄,是怕孫犁臉紅。孫犁先生說,我沒有臉紅,我只是慘然一笑。

    這一笑里,又包含了多少辛酸。

    是的,一個偉大的作家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就是看他是否塑造出讓讀者難以忘懷的女性形象。古今名著中有很多閃亮的女性的名字——安娜·卡列尼娜、瑪格麗特、林黛玉、祥林嫂、翠翠……明朝的歸有光是一位塑造女性形象的高手,寥寥幾筆,就讓一個女性立于紙上,他的《項脊軒志》《寒花葬志》《女二二壙志》等短文,里面寫到女性,有時只是十幾個字,卻讓人終生難忘。黃梨洲《文案》云:“予讀震川文之為女婦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細事見之,使人欲涕。”

    汪曾祺的散文《吳大和尚和七拳半》,寫一個小媳婦因為“偷人”,老在半夜被丈夫打。可這個年輕的女人很倔強,不哭,不喊,一聲不吭,終于有一天,這個小媳婦不見了,跑了。曹禺先生在報上看到這篇文章,給汪先生寫信: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我反復看了好幾遍,放下,總忘不了那個夜晚挨柴火棍打的總是不吭聲的小媳婦,她終于跑了,不知下落。你未寫幾筆,這個小女人活在了我心中。

    汪先生也是善寫女性的。

    孫犁先生當然是公認善于寫女性的作家。在早期的白洋淀系列中,有一大批女性形象:《走出以后》中的杏花、《丈夫》里的妻子、《蘆花蕩》里的小女孩、《荷花淀》里的水生媳婦、《碑》里的小菊、《鐘》里的慧秀……這些女性在孫犁筆下也都是不多的幾筆,卻莫不形神畢現。

    近讀孫犁的《蕓齋小說九題》,內中一篇《石榴》,看后不能忘記。他寫1947年在冀中的博野縣土改,有一戶房東是個寡婦,院子里種有一株石榴樹。這家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寫到這個女孩,也是沒有幾筆,可這個女孩的命運一直讓我牽腸掛肚。

    這個女孩是這樣的——細高身材,皮膚白細,很聰明,好說笑,左眼角上有一塊麥粒大小的傷痕。整天蹲在機子上織布。

    這個叫小花的姑娘非常開朗,可背地里聽人說,她跳過一次井,眉上那傷疤,就是那次落下的。說的人欲言又止,留下神秘的色彩。

    孫犁在博野工作了一段時間,離開了。一次又回來,別人對他的感覺變了——有一種提防的態(tài)度。孫犁是敏感的,他覺了出來。他走在街上,聽到人們議論:

    “怎么又回來了?”

    “準是住在小花家。”

    他走進小花家,別人都干活去了,只有小花在迎門的板床上歇晌。這里你再看孫犁的文筆——

    她穿一身自己紡織的淺色花格褲褂,躺得平平的。胸部鼓動著,嘴唇翕張著,眉上那塊小疤痕,微微地跳動著。她現在美極了,在我的眼前,是幅油畫……

    孫犁是真心喜愛這個女孩的。(那時的孫犁才三十四歲呀!)我相信在孫犁的心中,是有這么一個真實的人物存在的。筆下含蓄的孫犁,都禁不住贊嘆了出來:她現在美極了,像一幅油畫……

    這個年輕美麗的姑娘,最后的命運是嫁人。嫁了一個什么人家,孫犁不得而知,過幾年孫犁下鄉(xiāng),又去過一次這戶人家,可是沒有見到小花,她出嫁了。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樹,孫犁也再沒有注意了。

    這是一篇很短的文章。我想大約一千來字吧。文中只三次提到石榴樹。第一次孫犁說,印象深的是房東院中的一棵石榴樹。第二次是與姑娘閑談,孫犁望著開花的石榴樹說:誰栽的?姑娘說:我爹,沒等到吃個石榴就死了。孫犁問:甜的酸的?姑娘說:甜的。住到中秋,送你一個大石榴。第三次就是過幾年再去,姑娘出嫁了,留下的是冬季剪影一樣的空樹枝了。

    寫這篇文章時孫犁已經七十多歲了,經歷了很多苦難。可這些美好的記憶,也留在了孫犁的心中。石榴樹,成了一個格外美麗的意象。

    蘇北,安徽天長人,著名作家、汪曾祺研究專家,安徽大學兼職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散文》《十月》《大家》《文匯報》等發(fā)表作品一百五十多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著有散文集《城市的氣味》《呼吸的墨跡》,回憶性著述《汪曾祺閑話》《憶·讀汪曾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