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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4年第2期|趙樹義:在此、在彼(節選)
    來源:《黃河》2024年第2期 | 趙樹義  2024年05月21日08:18

    趙樹義,1965年生,山西長子人,現居太原。中國作協會員,供職人民代表報社。出版有《蟲洞》《蟲齒》《灰燼》《遠遠的漂泊里》《低于鄉村的記憶》《且聽風走》《經絡山河》《折疊的時空》《風起平潭》等。《蟲洞》獲2013-2015年度趙樹理文學獎散文獎。《失憶者》獲第六屆西部文學散文獎。《折疊的時空》為中國作協2021年度重點扶持項目,獲中國作協“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實踐先進個人。

    此時,彼時

    毋庸置疑,我熟悉迎澤公園的四季輪替,卻未走遍迎澤公園的每個角落,即便我把她當作我一個人的園子。

    毋庸置疑,我觀察過迎澤公園或重大或微小的變化,但我的每次觀察都是局部的,我不可能看到她的整體。

    即便我告訴你我看到過她的整體,你會相信我看到的是整體嗎?即便你相信我看到的是整體,你會相信我的心跳是她的心跳或她的心跳是我的心跳嗎?

    眼見為實是個偽命題,耳聽為虛也可能是個偽命題。可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相信眼見為實,不得不相信耳聽為虛,所謂生活,便是無可奈何。

    晨起,我站在窗前看到迎澤公園。心情好的時候,我像鳥兒一樣對著她歌唱,可她在意我的歌唱嗎?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還像鳥兒一樣對著她歌唱,難道她真的不在意我的歌唱嗎?

    抑或,她可賦予過我歌唱的權利?

    其實,我僅是站在窗前看看而已,僅是想對著她歌唱而已,她授權或不授權又如何?其實,她僅是站在我的窗外而已,她僅是我窗外的一處風景而已,她在意或不在意我的歌唱又如何?

    其實,我僅是站在窗前看到些什么而已。其實,我看到的也僅是我看到的而已。其實,窗外的公園也僅是窗外的公園,僅此而已。

    如此看來,我與這座公園很可能存在一種關系,看或被看。當然,也可能是另外一種關系,被看或不被看。

    其實,這些并不重要。其實,只要我愿意,我隨時可以把她拿到我的世界中來,但我不會占有她,也不可能占有她。其實,我可以把她偷到我的文字中來,無所謂她覺察到或覺察不到,拒絕或不拒絕,歡喜或不歡喜。其實,我偷走的園子也僅是我偷走的園子,我偷走的園子既非她本身,她也并未減少什么。其實,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與她何干?她依然站在原地,與我何干?

    其實……

    此時,當然,也可能是彼時。一只喜鵲——也可能是烏鴉,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從眼前斜刺里掠過,它的鳴叫格外明亮,我卻看到陽光中飄過一片羽毛。一枚葉子在我身后掉落,我聽到光——也許是時光——的聲音,“嘩……”

    夏雨過后,湖面上白茫茫一片。

    大霧之上浮動著什么?大霧背后沉落著什么?此時,站在此岸看到過什么?沒有看到過什么?站在對岸又看到過什么?又沒有看到過什么?彼時,站在此岸看到過什么?沒有看到過什么?站在對岸又看到過什么?又沒有看到過什么?

    岸邊柳樹擺動,有水珠落入水中,濺出一片漣漪。其實,也可能是魚兒躍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我與岸保持一條小路加一座亭閣的距離,我不想坐在亭子里,也不想站在湖邊。曾經,我離湖水僅一雙鞋的距離,我渴望——也可能是企圖——臨水觀湖,探個究竟,好像我真能看明白什么似的。不只如此,我還會把我看到的東西一撇一捺寫進書里,好像我真的看明白什么似的。但《蟲洞》出版之后,我沒了這種興致。是書寫完成了嗎?是目的達到了嗎?是從此一人生邁進彼一人生了嗎?

    此時,以我為中心,目測此地。我離小路約3米,小路離亭閣約3米,亭閣離湖約3米。并非刻意,一不留神眼前景致便這樣整齊排列。其實,也僅是以這樣的方式敘事的時候,你覺得它們是整齊的,回到現場,有樹,有花,有草,還有人,誰會注意這些呢?

    以亭閣為起點,南行約200米有一座橋,晨或晚,我時常從那座橋上走過。在橋上,我偶爾會看看兩邊的湖水,也僅是偶爾看看而已。更多時候,我只是看著腳下的石頭。更多時候,我只是在走路,什么也不去看。

    但此刻,我只想停留在原地。我只想把目光投向湖的對面,投向湖的對面的對面,我知道,不管看到或看不到,不管雨在下或不再下,公園都是白茫茫一片。不要問為什么,我就是知道,無關乎此刻看或不看,無關乎此刻看到什么或看不到什么。若放到從前,我很可能會說,這一刻我最想做的,便是搭一葉扁舟,從湖面上無聲穿過。多么無病呻吟,早已做不回古人。多么有情調,可時間不會慢下去。而此刻,我只會告訴自己,天那么高,水那么遠,天之外那么高,水之外那么遠。無關乎有無風,無關乎有無紙鳶,更無關乎能否長出一雙翅膀。真的與這些無關,我只想告訴自己,天那么高,水那么遠,天之外那么高,水之外那么遠。

    如此而已。

    這樣想的時候,我心生忐忑:公園是不是一只玻璃魚缸?我是不是玻璃魚缸里的魚?不管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有個人肯定不會笑話我,他叫霍金。并非我要把自己與霍金硬扯在一起,是我覺得霍金很可能做過同樣的事。也不是很可能,而是一定,他坐在輪椅里,卻周游過世界。生活無常,有時候,要學會懷疑。生命無常,有時候,要學著相信。就像此刻,我相信我不是霍金,但這并不妨礙我像霍金一樣去觀察一座公園,去尋找我眼中的公園與他人眼中的公園有何不同。其實,根本無須尋找,只要抬眼看去,我眼中的公園便是我的公園,根本不可能與他人的公園相同。這時候,我選擇相信自己,就像相信霍金的發現:不要相信四維時空中習以為常的經驗或常識,它們多是失效的,甚或,它們需要被徹底顛倒過來。當然,霍金的原話不是這樣的,但我相信,霍金就是這個意思,而我喜歡以我的理解去表達霍金的意思。

    失效。顛倒。想一想,世界多么有意思。人類一思考,上帝便發笑,上帝也一定覺得人類很有意思;抑或,上帝覺得人類就是一群孩子;又抑或,在上帝眼里,我們生活的世界是扁平的,我們一直是玻璃魚缸里的魚。

    更有意思的是,我們從前看到的東西可能都是表象,我們卻言之鑿鑿說那是本真,且相信自己遇見過本真。其實,哪兒有那么多本真啊,所謂夢想或真相,不過是我們想努力抵達卻永遠無法抵達的遠方罷了。

    多么糟糕又令人沮喪的誤讀啊,自以為看到了世界,其實,我們看到的僅是世界顯露出的枝枝葉葉,甚或枝葉劃過的痕跡;自以為讀懂了世界,其實,我們讀懂的僅是世界很小很小的局部,甚或,是很小很小局部的很小局部。坐在自己的世界里仰望星空,我們從前是井底的蛙,現在是井底的蛙,明天依舊可能是井底的蛙。

    這就是我們,這就是此刻。而此刻,我站在雨后的公園里,懷念一個秋天。

    懷念一個秋天的時候,我會說,我不說悲傷很久了。

    寫詩的那些日子里,我輕易便寫下這樣的句子。在散文中,我卻很少這樣表達。這是為什么?

    理由或有很多,每條理由或都有道理。譬如,我們可以說,詩人比散文家更青春,更激情,更文思飛揚。還譬如,散文家可能有太多閱歷,太多無奈、淡泊和放下。貌似如此,可換個角度看,或還有別的原因,譬如,詩歌與散文所處的時空并不一樣。也僅是一種可能而已,小說與詩歌所處的時空會一樣嗎?小說與散文所處的時空會一樣嗎?甚或,這首詩與那首詩所處的時空會一樣嗎?這篇散文與那篇散文、這篇小說與那篇小說所處的時空會一樣嗎?

    其實,不一樣是大概率事件,一樣是小概率事件,甚或,一樣也是個偽命題。

    其實,不一樣或一樣都是表象。

    所謂萬變不離其宗,詩歌、散文或小說也有自己的根,這個根便是語言。換句話說,詩歌、散文或小說都離不開語言,語言才是決定文學形態的基本因子,就像量子世界中一維的弦,就像宇宙中一樣的電子,一維或一樣卻呈現出多維或多樣。甚或,文學,乃至藝術,便是一粒弦的舞蹈,便是一個“單電子宇宙”,越是簡單,越是豐富。惠勒羞于再提“單電子宇宙”概念,費曼卻把這個概念演變為路徑積分,似乎越是一個人的行走,路徑越是飄忽不定。寫作者本就是量子世界中“不受約束地前進、后退、向上、向下、向左或者向右”的粒子,本就是精神世界的游蕩者,他們所做的,應該是、只能是、也必須是構建自己的“單電子宇宙”。

    歸根結底,寫作是一個人的事。

    歸根結底,寫作是去創建一個宇宙。

    所謂寫作者,不過是站在語言背后的馭者,語言如果失去生命,馭者何以馳騁千里?談論到空間時,惠勒說過這樣一番話,量子一樣詭譎:“物質告訴空間如何彎曲,空間告訴物質如何運動。”那么,我們可不可以套用:語言告訴文學如何彎曲,文學告訴語言如何運動。抑或,更直白些說,語言讓文學顯現出張力,文學讓語言顯現出生命。

    語言是文學的根,是文學的命脈。如果相信這一判斷,文學分類便不再重要,或者說,只需坐在樹下撫摸它的皺紋,無須關心樹上的枝枝蔓蔓。當然,如果非要爬到樹上去摘果子,也無可厚非,畢竟,文學是一個人的宇宙,是一個人的混沌,文學最想要的,應該是一堆文字的光,而非一堆標簽的斑斕。

    可不知何時,人喜歡上分門別類。又不知何時,人被門類束縛住手腳。

    我是個矛盾的人,既相信混沌的呈現,也相信清晰的表達。我還是個疑心很重的人,只不過,我的疑心從不針對他人。我更是個胡思亂想的人,看到一枚落葉會想到一場大雪,看到一株草會想到一座山。

    冬天已深,站在迎澤湖邊,望著湖面上的冰,我常常會生出這樣的疑問:花樣滑冰——舞蹈、音樂和冰的可能性組合——本來是個體育競技項目,為何會讓人產生比藝術還藝術的錯覺?

    我找不到完美的答案,也不想去尋找完美的答案,但介質的行為令人生疑。就滑冰與舞蹈而言,二者最大的差別不是音樂,不是肢體動作,而是承載音樂和肢體動作的介質:前者是光滑的,近乎無摩擦狀態,后者是結實的,腳踏實地。如此,差異便層次分明地顯現出來:音樂相同,動作相同,表演者相同,只要介質發生變化,速度便會發生變化;只要速度發生變化,時間便會發生變化;只要時間發生變化,動作便會扭曲,空間也隨之發生變化。冰面越是透明,不確定性越是眼花繚亂,不可預測性便呈幾何級數增加,而恰是這不間斷變化的不確定性,讓這一瞬間驟然藝術起來。與此同時,冰的透明還會映照出另一個世界,讓你透過腳下的鏡子看到自己的鏡像,或在你的世界之外,再折射出一個世界來。仿佛一朵花剎那間一疊一疊開放,冰讓這個過程充滿更多可能性,冰上舞蹈便因之而擁有花一樣的魂魄。也就是說,當一朵冰上之花凌空綻放的時候,它便因不確定性,便因鏡像,而讓時空驟然間絢爛起來。

    滑行,跳躍,旋轉。整齊劃一的技術規范和不確定性變化完美統一,時空便因此多出一個或N個維度,此或是美難以言說的堂奧吧。

    冰上的時空如此微妙,即便一臺舞劇,也難以望其項背。或因如此,雕塑應該向舞蹈致敬,舞蹈應該向滑冰致敬。但我并未說雕塑不是藝術或是低級藝術,只不過,雕塑需要以另一種方式呈現時空,譬如眼神,譬如神情,譬如某個凝固之姿——任何時候,在任何藝術里,身體和靈魂都是美妙的!

    靜止。運動。加速運動。時空是美學難以回避的話題,這中間最神秘的變數,便是速度,便是力。速度即力,力即彎曲,彎曲即美。如果說美也可以量化,那么,曲線必定是量化指標之一。

    其實,美便是一個人的故事。其實,一個人的故事便是美。其實,文學或藝術便是一個人的宇宙,一個獨立存在的時空最是自由。如果以運動的方式,也即以力的方式、以彎曲的方式從此時空抵近彼時空,會發生什么?

    而彼時,你若在彼岸,你會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嗎?

    少年,老年

    大宋文人是幸福的。

    大宋文化自然也是幸福的。

    這一切源于開國皇帝趙匡胤,他給子孫留下祖訓:“不得殺士大夫”。

    陸游——一說是冒牌的——《避暑漫抄》記曰:

    藝祖受命之三年,密鐫一碑,立于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碑止高七八尺,闊四尺余,誓詞三行,一云:“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于獄中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一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一云:“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云云。

    不得殺前任子孫,不得殺文化人,不得殺提意見的人,若違此誓,“天必殛之”。趙匡胤對別人寬,對自己人嚴,憑這一點,他至少不是個差皇帝。當然,既為開國之君,自也差不到哪里去。最讓人感慨的,是他居然將誓約刻在石碑上,立于祖廟里,要求新帝繼位,須前往默誦之,牢記之,且恪守之。

    類似話題,《宋史·列傳·卷一百三十八》中也可覓得一鱗半爪。靖康之變,金兵攻破汴梁,徽欽二帝被擄,北宋王朝命懸一線。曹勛“從徽宗北遷,過河十余日,(徽宗)謂勛曰:‘不知中原之民推戴康王否?’翌日,出御衣書領中曰:‘可便即真,來救父母。’并持韋賢妃、邢夫人信,命勛間行詣王。又諭勛:‘見康王第言有清中原之策,悉舉行之,毋以我為念。’又言‘藝祖有誓約藏之太廟,不殺大臣及言事官,違者不祥’。”《續資治通鑒·宋紀九十八》所記,與此大同小異:“至真定,過河,士馀日,上皇密語勛曰:‘我夢四日并出,此中原爭立之象,不知臣民肯推戴康王否?’翼日,出御衣三襯,自書領中曰:‘可便即真,來救父母。’復諭:‘如見康王,第奏:有清中原之策,悉舉行之,毋以我為念。’并持韋賢妃信,令勛間行南還。邢夫人亦脫金環,使內侍付勛曰:‘為我白大王,愿如此環,早得相見。’瀕行,復諭王:‘藝祖有誓約,藏之太廟,誓不殺大臣及言事者,違者不祥。’”

    陸游說“碑止高七八尺,闊四尺余”,顯見得他并未看到過這通碑,否則,文字表述不會如此模糊。事實上,誓碑“立于太廟寢殿之夾室”,能見到者了了。但這件事宋書多間接有記,趙氏子孫還都聽從了,大體是真實的。

    即便不是真實的,誓約如此美好,趙氏后人執行得又如此之好,信一回又如何?

    侯延慶《退齋筆錄》記錄一則故事,捧腹之余,讓人愈發覺得這誓碑是世上最美好、最親切的一塊石頭。

    宋軍西北吃了敗仗,宋神宗怒不可遏,想殺一漕運官,宰相蔡確和門下侍郎章惇反對。

    蔡確說:“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

    宋神宗說:“可與刺面,配遠惡處。”

    章惇說:“如此,即不若殺之,士可殺不可辱。”

    宋神宗說:“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

    章惇說:“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宋神宗想殺個漕運官竟也這般難,看來在大宋做皇帝的確不是個好差事,難怪趙佶一生寫字、畫畫、賦詩甚至做木工都可以是主業,唯獨做皇帝這件事,于他卻是副業。

    趙佶副業干得一般,不客氣地說是不稱職,主業卻干得風生水起。有人調侃他是被皇帝耽誤了的藝術家,似有些道理。其實,也可能是被藝術耽誤了的好皇帝,誰知道呢?人的精力畢竟有限,趙佶如果樣樣做得好,他就不是皇帝,而是玉皇大帝了。后人評說趙佶“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這話不止刺耳,還不夠厚道——他只是沒心思做皇帝罷了,怎么就“獨不能為君耳”?

    想想“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的宋神宗,趙佶還是有先見之明的——不讓殺人也就罷了,不讓刺面也還罷了,難不成連寫字、畫畫、賦詩也不讓?

    帝王不好做,便去做帝師,只不過,不是去做教皇帝的老師,而是以皇帝的身份去做老師。趙佶一道旨意,翰林圖畫院和翰林書院在算學、醫學之外,又下設畫學、書學兩科,“四學”并舉。大宋本就文氣太盛,如今四朵花齊齊開放,更是有史以來無兩。算學、醫學是專業,交給專業人士去打理,畫學、書學還是專業,自己便是專業人士中的專業人士。趙佶做老師像模像樣,倘若進行績效考核,肯定優等——王希孟是他的弟子,張擇端是他的弟子,前者作了一幅《千里江山圖》,后者作了一幅《清明上河圖》,前一幅畫位居中國十大傳世名畫第六,后一幅畫位居中國十大傳世名畫第七,皆是一等一的神品。中國畫史如此悠久,趙佶弟子竟占去前十中兩席,你能說他不是好老師嗎?一個天才老師,兩個天才弟子,把大宋江山描摹得美如畫,當皇帝的便以為大宋江山美如畫了。藝術家都是耽于幻想的人,一個瘦金體已讓趙佶如醉如癡、萬般皆休了,如今又有兩大弟子的兩幅絕世美圖加持,你說趙佶是當皇帝快樂呢,還是當藝術家快樂呢?

    奇怪的是,《清明上河圖》家喻戶曉,《千里江山圖》卻少為人知。家喻戶曉的事人人說得,我便說說后者吧。

    《千里江山圖》縱51.5厘米,橫1191.5厘米,被譽為“青綠山水畫第一神品”。《清明上河圖》縱24.8厘米、橫528.7厘米,在中國乃至世界繪畫史上獨一無二。把兩幅畫放在一起,不管豎著看,還是橫著看,前者都是后者的2倍。無疑,《千里江山圖》便是畫中的“千里江山”,單尺幅一項,宋代流傳下來的青綠山水畫無一能出其右。

    《千里江山圖》以石青、石綠為主,顏料取自孔雀石、綠松石、藍鉬礦和阿膠等,作畫步驟繁復。《千里江山圖》由五幅圖構成:起稿以水墨描底,稱粉本;而后點染赭石色,強調冷暖對比;第三遍加石綠,第四遍疊加石綠,第五遍上石青,如是五次,終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通俗地講,繪制過程先后上色五次,相當于把近十二米的畫卷畫了五遍!因了這番精耕細作,才有九百年的璀璨奪目,時人贊嘆:“一點一畫均無敗筆,遠山近水,山村野市,漁艇客舟,橋梁水車,乃至飛鳥翔空,細若小點,無不出以精心,運以細毫。”若說一點瑕疵也沒有,難免有些絕對,但神奇光華難以抵擋,卻是不打折扣的。最神奇的,便是它整體即局部、局部即整體和遠即近、近即遠的美學呈現,倘若把它切割成若干局部,每個局部又自成一畫。如果拉遠一點,再遠一點,拉近一點,再近一點,遠近皆完美依舊。無論橫看,豎看,攔腰看,遠山依舊青,近山依舊綠,一刀截為兩段,山水紋絲不亂,顯得有幾分量子的神韻呢。

    元代高僧溥光曾是《千里江山圖》藏家之一,卷后接紙有他寫于大德七年(1303)的跋文:

    予自志學之歲,獲睹此卷,迄今已近百過。其功夫巧密處,心目尚有不能周遍者,所謂一回拈出一回新也。又其設色鮮明,布置宏遠,使王晉卿、趙千里見之亦當短氣,在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獨步千載,殆眾星之孤月耳。

    溥光瀏覽《千里江山圖》近百遍,細節仍未看夠。想一想溥光左端詳、右端詳的模樣,都讓人艷羨,而溥光的擊節贊嘆也從古至今穿越而來,令人為之一振——在所有青綠山水畫中,《千里江山圖》不只獨步千載,還堪為眾星之孤月,光華灼灼。溥光并非謬贊,《千里江山圖》的確孤月高懸,可奇怪的是,畫上居然沒有作者款印。更奇怪的是,《千里江山圖》流傳近千年,除卻作品本身外,作者仿佛隱身一般,竟未留下多少痕跡,有關他的文字記載也慳吝。這么說吧,與王希孟有關的文字,大多添加在畫的前后上下左右,好像王希孟其人已與《千里江山圖》融為一體似的。

    《千里江山圖》卷后隔水黃綾上,還存有蔡京的題跋:

    政和三年(1113)閏四月八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好似亡國的美人,《千里江山圖》命運多舛。北宋滅亡后,《千里江山圖》流入金國,被壽國公高汝礪收藏。金國滅亡后,《千里江山圖》復歸南宋內府,卷前有宋理宗“緝熙殿寶”印。至元代,《千里江山圖》為溥光收藏。元末明初,又輾轉落入收藏大家梁清標手中,他還自題外簽,又在本幅及前后隔水、接紙上加蓋梁氏收藏印多方。后入乾隆內府,乾隆睹畫詩興大發,調侃道:

    江山千里望無垠,元氣淋漓運以神。

    北宋院誠鮮二本,三唐法從弗多皴。

    可驚當世王和趙,已訝一堂君與臣。

    易不自思作人者,爾時調鼎作何人?

    乾隆題詩一首,加蓋印璽多方,遂得名《千里江山圖》,著錄于《石渠寶笈·初編·御書房》。1923年,溥儀私自將這件神作帶出皇宮,后被古董商靳伯聲購得。新中國成立后,靳伯聲的弟弟將這幅畫賣給文化部文物事業管理局(今國家文物局),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細細探究作者來歷,天才畫家的名字應得自蔡京,姓則來自宋犖《論畫絕句》:

    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親傳筆法精。

    進得一圖身便死,空教腸斷太師京。

    附注又云:

    希孟天姿高妙,得徽宗密傳,經年作設色山水一卷進御,未幾死,年二十余,其遺跡只此耳……

    宋犖生平崇拜蘇東坡,也仿東坡之名,自號西陂。宋犖“一生好尚風雅”,每到一處,必廣求當地古今石刻、鼎彝古器和書法名畫,“暇日搜訪古跡,延接俊流”。宋犖是清代有名的鑒賞家,“黑夜以書畫至,摩挲而嗅之,可辨真贗”,古董商舉物皆以宋犖鑒定為榮耀。在梁清標家中,宋犖第一次看到《千里江山圖》,不由生出上述感慨。可梁宋都是清人,距北宋有六百余年,他們是從何處得知希孟姓王,又是從何處得知希孟“未幾死,年二十余”的,不可考。

    因一張畫而名垂千古的,中國繪畫史上少有,王希孟無疑是天才中的天才。近千年間,關于他的文字竟如此吝嗇,確實罕見,儼然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盡管史料缺失,回到歷史當中,終歸可以窺到一些端倪的。

    崇寧三年(1104),趙佶將畫學納入科考之列,招生三十人。趙佶以“詩題取士”,要求學子曲盡其意、遐想無限,還特別強調:“考畫之等,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態形色具若自然,筆韻高簡為工。”趙佶還親自出題,每道題都滿滿的脂粉味。譬如“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獲第一之人畫的是蘇武牧羊,畫中蘇武在假寐。又如“踏花歸來馬蹄香”,居榜首之人畫的是蝴蝶尾隨馬蹄上下翻飛。再如“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獨占鰲頭之人畫的是林中藏一小樓,樓上憑窗立一女子,女子唇上一點口紅。皇帝好什么,學子們自然附庸什么。趙佶排斥平鋪直敘,排斥圖解,偏愛詩詞,學子們便曲盡其妙。趙佶以一人之力把審美拔高到國家的高度,學子們趨之若鶩,但能入他法眼的,鳳毛麟角。王希孟入畫學時十歲出頭,天賦異稟。入畫學后,王希孟多次獻畫,畫作雖稚嫩,人卻出類拔萃,即便入職禁中文書庫抄抄寫寫,也書畫不輟。趙佶見“其性可教”,遂收為弟子,親授其法。王希孟畫技精進,不到半年,獻上《千里江山圖》,時年僅十八歲。之后,趙佶把此圖賞給蔡京,蔡京誠惶誠恐,作跋文以記。

    年僅十八歲,耗時不到半年,便畫出一幅曠世之作,上天是在垂憐王希孟嗎?

    顯然不是!

    清善本《北宋名畫臻錄》這樣記王希孟:“藝精進,畫遂超越矩度。工山水,作品罕見。徽宗政和三年,呈《千里江山圖》,上大悅,此時年僅十八。”隨后筆鋒一轉,又談到王希孟之死:“后惡時風,多諫言,無果。奮而成畫,曰《千里餓殍圖》。上怒,遂賜死。死時年不足二十。”

    王希孟突然從時空中消失,的確有些詭異,但賜死之說明顯證據不足。一者,趙佶做皇帝雖做得不夠好,做藝術家卻做得極好,斷斷不會因為一幅餓殍圖而殺死一個天才的,除非他在羨慕嫉妒恨。可他是王希孟的師父啊,若真心嫉妒弟子,《清明上河圖》也被人稱作“盛世危圖”,張擇端怎么就活得好好的呢?更何況,太祖有祖訓,“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王希孟若真以《千里餓殍圖》進諫,一人便占到士大夫和上書言事人兩條,趙佶豈能一殺了之?

    還有一說。王希孟具天賦,蔡京想用他取悅徽宗。王希孟蒙蔡京關照,一心追隨。閑時,蔡京常與王希孟敘談鄉黨情誼,講一些老家仙游的往事,譬如水潭、溪流、高山,四疊、雙瀑和亭閣,王希孟聽后不覺神往。蔡京遂讓王希孟把家鄉山水畫出來,獻給徽宗。王希孟慨然應允,一畫就是半年。王希孟每天躲在畫室里,除了接收顏料、食物等,概不與外人相見。《千里江山圖》畫竣,蔡京獻給徽宗。徽宗展卷一觀,龍顏大悅,當即召見王希孟,可王希孟已于不久前去世。趙佶痛心,命人查找死因,竟發現是蔡京送的顏料惹的禍。《千里江山圖》所用顏料中有孔雀石、藍鉬礦等,孔雀石含銅量達40%—75%,粉末狀時可引致氧化銅中毒。孔雀石僅僅用來把玩并無害處,如果與水接觸,便會發生氧化反應,生成氧化銅,氧化銅是有毒的。藍鉬礦中的重金屬含量較高,對人體也有危害。作畫期間,王希孟整日沉溺在孔雀石、藍鉬礦當中,不知不覺,中毒日深,郁郁而亡是有可能的。蔡京不知其中利害,兀自懊悔,仔細端詳畫卷,只見其上有水潭、溪流、高山,還有四疊、雙瀑,瀑布上有一亭閣,亭閣里端坐一人,正是自己。蔡京心中一驚,提筆寫下跋文,也算對這位家鄉故人的紀念吧。

    即便以今人眼光去看,中毒之說也是有些影子的,紂王便可能是受害者。

    殷商時期,青銅酒器品類豐富,譬如煮酒器、盛酒器、飲酒器、貯酒器等,計24類。青銅器的主要成分為銅、錫、鉛,其中,銅占比77.2%、錫占比12.5%、鉛占比7.2%。人體長期攝入銅、錫會加重肝臟負擔,但通過新陳代謝,銅、錫可排到體外。鉛卻是有毒的,且能夠析出于酒水中,進入人體便沉積下來。酒器中的鉛含量如果達到7%—20%,長期使用可導致頭痛、癡呆、狂躁、易怒、妄想、性格改變等,像極了酒精中毒。甲骨卜辭中保存了大量殷商大臣因“酒疾”不能處理國事的記錄,譬如“疾首”“疾目”“疾耳”“疾心”“疾口”“疾舌”“腹不安”“病軟”等。那時的酒為糧食酒,度數極低,因酒致病的可能性不大,最大的誘因還是青銅器,也即鉛中毒。紂王好酒,但因之便將紂王的殘暴不分青紅皂白地歸罪于酒池肉林是不客觀的。《史記·殷本紀第三》記曰:“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一個如此聰明的人,怎么會突然間昏庸殘暴、舉止無常呢?想來想去,最大的罪魁很可能是鉛,紂王之變態不過是慢性鉛中毒罷了。

    “太陰者鉛,太陽者丹也,二者成藥,服之成仙。”這是煉丹者的說辭,看著美好,其實丹與鉛屬同類,同樣有毒,二者并肩,堪稱一對陰陽殺手。煉丹藥劑主要為汞、砷、鉛、銅等,內服可促使紅細胞數量快速增長,肌膚光鮮紅潤,看上去貌似返老還童,可實際上,服用者正被重金屬一步步推向窮途末路。史上因丹而亡的皇帝有14位,譬如晉哀帝司馬丕、唐太宗李世民、唐憲宗李純(服藥發病被殺)、唐穆宗李恒、唐宣宗李忱、唐武宗李炎、南唐烈祖李 、明世宗朱厚熜、明光宗朱常洛和清雍正帝愛新覺羅·胤禛,而唐朝差不多占到一半,這無疑是一朵盛世奇葩。

    石青、石綠是礦物粉末,皇家所用純度又高,王希孟每日與這些東西打交道,中毒是必然的。

    但我更相信他是累死的。僅半年便創作出如此巨制,耗心耗神耗身耗力,一定是累死的,也只能是累死的!

    陳丹青說,去故宮看《千里江山圖》,腦袋抵在展柜玻璃上,看得像個傻子一樣,實在太輝煌。

    陳丹青又說,通常,成年的、老熟的大師喜歡做減法,也就是取舍和概括,可十八歲英年的王希孟呢,他是忙著做加法。人在十八歲年紀,才會有這股子雄心和細心,一點不亂。不枝蔓,不繁雜,通篇貴氣,清秀逼人。那就是他的天賦了。他降生在中國山水畫的黃金時代,他在黃金時代只有十八歲。他在十八歲上,又有個宋徽宗親自調教。如此這般,我想他也弄不清怎么畫出這幅偉大畫卷的。十八歲干的事,多半是不自知的,他好也好在不自知。照西洋人的說法,那是上帝讓他干了這件事。

    陳丹青還說,我們在想象中國古典畫家的時候,都是白胡子老人。明清文人畫,確立了山水畫中的老人符號。晚清民初的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又坐實了這類符號的單一想象。在《千里江山圖》中,我分明看見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正好十八歲。長幾歲,小幾歲,不會有《千里江山圖》。

    恰逢其時,恰逢其地,恰逢其人。陳丹青的急切表述只能說明一件事,他被一幅畫擊中了,他被一個人擊中了。一切都恰如其分,一切都如此完美,好像上天特意安排好似的。然而,凡上天特意安排好的,都可能是曇花一現的,所謂天妒英才,其實是個天大誤會——英才是上天安排好又拿走的,上天拿走自己安排好的東西怎么能叫嫉妒呢?

    但不管怎么說,王希孟是個天才。

    但不管怎么說,王希孟算不得少年,甚至,他很早便進入老年——陳丹青不是說,山水畫的符號是老人符號嗎?

    古人平均壽命很短,夏商為18歲,秦漢為20歲,東漢為22歲,唐朝為27歲,宋代長一些,也僅30歲。不管這些數字是否靠譜,古人平均壽命不長卻是不爭的事實。就拿大宋來說,帝王的平均壽命在49.76歲,宋太宗最長壽,也只活到58歲。橫行大宋文壇、政壇的幾大家算得上長壽,蘇洵57歲,蘇軾64歲,蘇轍73歲,王安石65歲,曾鞏64歲,歐陽修65歲,平均不到65歲。記得小時候,看到50歲的人便覺得老,看到60歲的人便覺得很老,所謂“人生七十古來稀”嘛。那是個貧窮的年代,也是個辛苦的年代,身邊的人大多未老先衰。這種感覺伴隨著我的整個童年,偶爾想起,總覺不可思議,如今我年近六旬,為何還不覺得老呢?2022年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中國男性平均壽命為73.64歲,女性平均壽命為79.43歲。顯然,以生命長度來劃分幼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宋時18歲正是青春勃發時候,斷斷當不得少年的。事實上,隨著生命長度拉長,生命中的每個段落也隨之拉長,宋時18歲,遠成熟過當下的30歲,干出一番曠世偉業不是很正常嗎?

    更何況,作《千里江山圖》時,王希孟已陷入迷狂而不能自拔,一個陷入迷狂的人心智會急遽成熟,在那一刻,他的身心早已走向老年!

    時空在變,生命評價體系也在變,但有一點不會變,生命營養——心血。為完成這幅曠世之作,王希孟消耗的不是時間,而是生命,畫卷落成那日,他心已枯,血已干,這無疑是一個天才行走人間的劫數——越是耀眼,越是短暫,所有的偉大都是用心血,用命換來的!

    ……

    (選讀完,全文刊于《黃河》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