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史若岸:漫長的夏天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 | 史若岸  2024年05月20日08:58

    本期《青年文學》“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shù),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shù)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shù),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史若岸的《漫長的夏天》解決倫理操作懸浮的方法是將一切呼號和悲悼都加了隔音器,讓入夢的人只是沉醉一會兒而不忘記現(xiàn)實。這并不是一個個體化的悲傷切片,而是一個切近當代生活圖景的摹狀,促成人生相遇和離別的都是“異”,最終的歸宿仍然是“常”。這種清淡的抒情面目實質(zhì)上還是讓理想主義的詩情以一種隱蔽的能量得以存續(xù),這或許是青年寫作者的一種迂回的表達選擇。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溫柔的講述者

    何同彬

    【何同彬,青年評論家,現(xiàn)任《揚子江文學評論》副主編。】

    《漫長的夏天》原來的題目是《死亡之河》,最初閱讀的時候我就想到了去年特別火的那部網(wǎng)劇《漫長的季節(jié)》,它們擁有共同的主題:時代變革,親人的死亡,一個父親漫長的痛苦、記憶和療愈……當時我建議史若岸換一個題目,她也許受到了我的感受的影響,于是就有了我們看到的這篇《漫長的夏天》。“死亡”過于沉重,盡管小說的確起于一次意外的“死亡”,但這篇小說真正的節(jié)奏和氣息是“溫柔”。這讓我想到了托卡爾丘克那篇著名的演講《溫柔的講述者》,她認為,“溫柔能捕捉到我們之間的紐帶、相似性和同一性。這是一種觀察世界的方式,在這種方式下,世界是鮮活的,人與人之間相互關(guān)聯(lián)、合作且彼此依存”;“溫柔是人格化、共情以及不斷發(fā)現(xiàn)相似之處的藝術(shù)”。我在推薦史若岸的另一篇小說時,就著重指出過她區(qū)別于很多同齡的青年作家的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突出的共情能力”,這在《漫長的夏天》中有著更顯豁的體現(xiàn),而“共情”的一個基本的前提就是作者或者敘事者的“溫柔”。“我”(方回)作為一個“溫柔的講述者”,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李同事(李景明)、“咖啡”、小林、小林的父母、小景、“我”的父親,甚至那個人行道上沉睡的“身形瘦小的工人”、小貓“波杰克”,當然,最終他也得以在這些“世界的微小碎片”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正如托卡爾丘克所說的:“創(chuàng)作一個故事是一場無止境的滋養(yǎng),它賦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這些碎片是人類的經(jīng)驗,是我們經(jīng)歷過的生活,我們的記憶。溫柔使有關(guān)的一切個性化,使這一切發(fā)出聲音、獲得存在的空間和時間并表達出來。”我們通過史若岸溫柔的講述,在《漫長的夏天》中感受到生活、記憶和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是如何“發(fā)出聲音”的,是如何讓陌生人之間的“紐帶、相似性和同一性”浮現(xiàn)并結(jié)成友好的“同盟”的;同時,我們也得以通過青年作家們的講述,凝視和諦聽那些已經(jīng)步入職場的年輕人是如何思考、感受生活,如何表達情感,如何面對挫折乃至“死亡”,如何在中國“倫理”關(guān)系的歷史性網(wǎng)絡中找到他們這一代的處理方式的。

    漫長的夏天

    史若岸

    【作者簡介:史若岸,一九九七年生,南京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研究生在讀。作品見于《山西文學》《西湖》《當代人》《青年作家》等刊。】

    我注意到李同事,是在公司的內(nèi)部刊物上。公司每個月都會向員工郵箱統(tǒng)一發(fā)出征稿通知,同時附上前一個月的電子刊供大家閱覽。我沒有閱讀公司刊物的習慣,本打算像往常一樣視而不見,但因為剛做完手頭的工作,想著放松一下心情,就下載了附件。

    公司的內(nèi)刊名為《厚德》,取“厚德載物”之意,不出所料,里面的文章大都不吸引我,先是公司近期的重要新聞,再就是領(lǐng)導參加各種會議和調(diào)研的圖文,只有最后一個版塊“美文共賞”里刊登了一些詩歌和散文。我大概讀了幾篇,其中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嶄新明亮的辦公樓/是我們的新家園/這里有辛勤的同事/這里有親愛的領(lǐng)導/這里更有美好的青春和歡笑……還有一篇懷念自己父親的散文,語氣真摯誠懇,平均每兩句就要用上一個嘆號。由于感情過于充沛,我不得不將嘆號過濾掉,才勉強讀完全文。

    平心而論,這些作品實在算不上好,但因為表達了足夠多的真情實感,所以無論它們?nèi)绾卧愀猓傔€是讓人想口下留情。

    我向后又翻了幾篇,正打算放棄的時候,看到了這樣一首詩:莖條攀附而上,葉簇四散/綠色的火焰遺忘整個世界/在輝煌與太陽之間/ 街道衰老,大雪生銹/月亮與名為時間的河流告別……

    在詩歌的最后,我看到了李同事的名字——李景明。

    我忍住內(nèi)心的訝異,轉(zhuǎn)過身,向辦公室的最角落望去。李同事坐在那里,和往常一樣,一副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的樣子。我和他同屬一個部門,但因為不在一個組,平時幾乎沒有什么接觸。他的名字聽上去文縐縐的,本人卻相當不修邊幅。衣服上總是有褶皺,胡子也常常懶得刮,頭發(fā)更是萬不得已時才會打理,任由灰白色的發(fā)絲在頭頂肆意生長。一副年久失修的眼鏡在他鼻梁上掛著,總讓人擔心眼鏡架會隨時從他鼻子上垮塌。

    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天,就聽其他同事說起過他。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從不加班,從不應酬,從不參加會議,甚至每年的體檢也不參加。但除此以外,他也從不遲到早退,每天風雨無阻,即使生病了也不請假。工作以外,他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連遇到部門領(lǐng)導方主任都不問好。我們經(jīng)常遇到需要加班的課題,但只要下班時間一到,即使沒做完,他也會馬上放下手里的工作,旁若無人地徑直走過公共辦公區(qū)域,走過方主任辦公室,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

    績效和加班量掛鉤,李同事一不加班,二不受領(lǐng)導看重,雖然資歷最老,依然“脫穎而出”,牢牢占據(jù)著工資績效榜上倒數(shù)第一的位置。

    總而言之,他是個奇奇怪怪的人,油鹽不進,不近人情,在我們這樣一群活得規(guī)規(guī)矩矩,又友好世俗的人里,就像一堆圓里的正方形。但奇怪歸奇怪,李同事為人處世十分低調(diào)。部門工作任務多而瑣碎,他的奇怪在一群疲于加班的人里,除了下班后工位上固定不見蹤影以外,并不怎樣顯眼。因而對于他的討論也算不上多,偶爾說到了,也只是茶余飯后的一句閑聊。

    大家雖然都不太喜歡李同事,但無一不羨慕他說下班就下班的瀟灑,只是我們都是不折不扣的世俗中人,無論再怎么向往,還是要拜倒在獎金的石榴裙下,所以也只能一邊羨慕,一邊繼續(xù)窩在工位里,將手頭的一點點工作無限拉長。

    我去年秋招時簽下了這份工作,正式入職時間不長,部門的人都還沒認全,對于這樣一個古怪且不討人喜歡的同事,自然只有敬而遠之。如果不是恰好看到了他的詩歌,我可能也不會對他產(chǎn)生更多興趣。

    我是個標準的理科生,但內(nèi)心深處不能不說有一點文藝情懷。上中學時,我曾有一段時間瘋狂迷戀詩歌,那時又剛好處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因此寫下了很多不倫不類的詩詞。到了大學后,我對于詩歌的興趣日益減弱,轉(zhuǎn)而喜歡上了各種各樣的小說。所有小說里,我尤其喜歡推理小說,其中最欣賞的作品是美國作家雷蒙德·錢德勒在六十三歲時寫下的長篇小說《漫長的告別》。我喜歡它故事里那種憂郁動人的黃昏情調(diào),也很喜歡馬洛,他是我見過的最酷的主角。當然,還有一點充滿固執(zhí)的蒼老。

    實話說,對于文學,我算不上一個深有見地的人,認識的文學名家也基本出自語文課本。但因為多讀了幾本書,出于一種假想中的篤定,我總覺得自己在語言文字方面有著相當高的敏銳度,如果不是從事了科研工作,極有可能成為一個推理小說家。想想看,錢德勒在四十五歲時才開始發(fā)表小說,我才二十五歲,還有很多的時間和很多的機會。

    當然,這些也都只是想想,我雖然喜歡做夢,但很有自知之明,明白想和寫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我可以在夢里將它們混淆一陣子,稍稍沉醉一會兒,但不能混淆太久,免得忘記了現(xiàn)實。

    我很久沒認真讀過一本書了,李同事的詩幫我打撈起一些過去的記憶。從他的詩句里,我感到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寂靜,像是陽光變成雨,在人身上澆洗過一番。我的心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一個剛翻完書的下午,內(nèi)心無比豐盈,同時又空寂。

    讀出聲的詩和默讀的詩是兩首詩,我小聲讀了一遍,讀完之后又讀了一遍。一旁的咖啡聽到了,問我在念叨什么。咖啡和我是一個組的搭檔,因愛喝咖啡而得了這個綽號,他自稱從初中開始就和咖啡建立了終生情誼,他不能失去它。

    我將屏幕指給他看,他掃了一眼,不明所以地轉(zhuǎn)頭看我。

    “小方主任喜歡詩歌?”因為和部門主任一樣姓方,咖啡經(jīng)常以此調(diào)侃我。

    “你看署名,這是李景明寫的詩。”我悄聲說。

    咖啡依然沒什么興趣,他不喜歡詩歌這種虛飄飄的東西,更看重實際生活,比如附近哪家餐館的菜好吃,哪個商圈的女生顏值高。不過他很有八卦精神。

    “你是說這是李景明寫的?”咖啡抓住了他關(guān)注的要點。

    我點點頭。

    咖啡比我早來一年,對公司要比我了解得多。在他有意無意的打聽下,部門上下所有人的情況他都知道了一個大概,比如哪個新人有背景,哪幾個部門的領(lǐng)導間有矛盾,哪個同事被主任看作自己的心腹。

    他最津津樂道的是停車場那些低調(diào)而昂貴的車輛背后的主人,雖然同處一個空間,但實際上,我們與他們的生活遙不可及。咖啡由衷地羨慕他們。他和我一樣,從小縣城考出,常指點我要好好表現(xiàn),說不定哪天機緣巧合,就能獲得某個大人物垂青,再獲得大人物女兒的芳心,就像影視劇里演的那樣,從此跨越階層,徹底告別小鎮(zhèn)做題家的身份。與其說這是他對我的調(diào)侃,倒不如說這是他自己的愿望,只不過發(fā)生這種事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只好當成一場白日夢。

    我雖看不慣咖啡過于市儈的人生理想,但不得不說,他很好相處,他總是坦誠地和人分享自己打聽到的東西,不帶任何心機。和他共事或者聊天,會讓人完全放松下來。

    在所有同事里,李同事是他了解最少的人。李同事沒有什么深厚背景,能夠一直留下來的原因也很簡單,一方面是因為資歷,一方面是因為專業(yè)技能。咖啡只知道他離過婚,獨居,別的事情也不太清楚,畢竟李同事特別歸特別,但特別的部分并不是咖啡感興趣的地方。

    不過咖啡今天補充了一句新聽來的八卦:

    “前兩天食堂吃飯,聽一個老同事說,他過去不是這樣的人。”

    我是個中規(guī)中矩的人,因而,在大學選專業(yè)時,選擇了集成電路工程這么一個相對好就業(yè)的專業(yè)。我對這個專業(yè)說不上討厭,但也絕對算不上喜歡,一路勉勉強強地保了研,臨近畢業(yè),專業(yè)知識已經(jīng)忘了大半。但是領(lǐng)導似乎不以為意,剛一上班,還沒讓我適應幾天,就給我派發(fā)了一大堆任務。面對這些復雜的電路圖,我仿佛把專業(yè)所學又還給了老師。但課題進度不等人,我不僅要熟悉其中各個部件的功能原理,還要在deadline之前完成相關(guān)的電路設計與驗證工作。為了跟上進度,我每每到晚上八九點才能下班。夜深人靜時,望著窗外荒寂的夜色,我時常生出辭職的念頭。

    這種想法郁結(jié)于心,又不適合向父母傾訴,只好獨自承受。下班之后,我總是抗拒回出租屋,那會提醒我現(xiàn)在只有自己的事實。躺在床上時,我總會想念剛剛告別的宿舍生活,盡管存在諸多不便,但那是一個每句話都有回應的天地,我很希望自己的話能有回音。

    為了找到一點生活上的樂趣,我生出了養(yǎng)貓的念頭。為此,我加入了一個同城的養(yǎng)貓群,群里時常有人發(fā)布領(lǐng)養(yǎng)信息。我混跡其中,了解養(yǎng)貓需要準備的種種事宜。了解幾天后,我放棄了養(yǎng)貓的想法。麻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現(xiàn)在連對自己負責這件事都馬馬虎虎,也實在做不到對另一個生命負責。

    在這個群里,我認識了女生小林。小林今年研二,在廣州上學。因為不小心摔折了腿,暫時在家休養(yǎng)。她有一只長得很獨特的貓,頹喪感十足,第一眼看去只覺得丑,看久了又有點可愛。小林在馬路邊遇到它,對它一見傾心,沒有絲毫猶豫就帶回了家。

    小林叫它波杰克。我問她是不是《馬男波杰克》的波杰克,她說是,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對方。小林和我的興趣愛好十分相似,喜歡美劇和動漫,也習慣將一部電影分成上下兩集看。她喜歡《麥田里的守望者》,覺得這本書非常可愛,因為主人公嘮嘮叨叨的,還一直將“他媽的”掛在嘴邊,她甚至數(shù)過這三個字在里面究竟出現(xiàn)過多少次。

    “出現(xiàn)過多少次?”我問小林。

    “二百五十次。”小林說。

    “真的?”

    “當然是假的。”

    “那為什么不繼續(xù)數(shù)?”

    “因為數(shù)到二百五十就夠了。”

    有段時間,我們每天都聊到很晚。晚上睡覺前,我總要看一會兒天花板再閉眼。模糊的黑暗中,窗外的燈光散進窗簾,將屋內(nèi)一切映照得影影綽綽。感情在其中飄浮著,也變得朦朧與不清晰。

    小林高三那年,一個人去了青海。那時她父母正在鬧離婚,因為她讀高三,兩個人便瞞著她。不過很顯然,偽裝出來的和平與真正的和睦是兩回事,雙方都覺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犧牲,家中的氣氛反而更加壓抑。兩個人經(jīng)常在深夜壓著嗓子爭吵,母親嘲諷父親現(xiàn)在的家庭耽誤了他梅開二度,父親指責母親無理取鬧。小林待在自己的房間,聽他們互相帶著恨意的埋怨,就好像她才是他們不幸的根源。

    小林很想和父母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但每當她繞到這個話題時,父母總是避而不提。迂回了幾次后,小林感到深深的無力,她和他們明明每天見面,卻似乎生活在兩個完全隔絕的世界。

    小林和父母說不通,又覺得自己沒有被真正尊重,存著賭氣的心思,一言不發(fā)地買了火車票,坐上了去青海的火車。她在青海待了一個星期,去了德令哈和青海湖。青海湖的藍是靜止的,像一塊自人類誕生以來就已經(jīng)存在的石頭。她說那是能讓人忘記一切的藍。

    她在青海湖前站了一天,暮色降臨時,她給父親打了個電話。

    “你們離婚吧。”她說,“你們不離,我就不回去了。”

    父親問她在哪兒,她說離吧,挺沒意思的,然后掛掉了電話。

    晚風沁人心脾,星辰從暮藍的天空漏出,一顆一顆跌進湖里。天與地仿佛倒轉(zhuǎn),小林以地為廬,以天為蓋,在青海湖邊睡了一個夜晚,早晨醒來后,她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等她回到家,父母已經(jīng)辦好了離婚手續(xù)。他們在火車站迎接她,交給她兩本離婚證。父親開玩笑說,你看,也是紅的。小林跟著父親笑。母親拉起她的手,說笑什么笑,還嫌麻煩惹得不夠多。大家去飯店圓圓滿滿地吃了一頓飯,那天小林很開心,因為她想到小時候一家人每逢喜事,總要一起去飯店慶祝的往事。

    父親雖然人到中年,但依然風趣幽默,身材也保持得不錯,在和母親正式離婚前,就已經(jīng)出了軌。小林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父親沒有糊弄她,而是將她當作成年人,很認真地和她說,自己沒有辦法。

    父親的感受不難理解,母親控制欲很強,總是用一種自覺委屈的方式強迫父親和小林按照她的意愿行事,不允許他們有任何異議。父親最后受不了,也情有可原。只是出軌這回事,小林希望要么能早一點,在她出生前就發(fā)生,免得她來到這個世界,要么能一輩子把她蒙在鼓里,不會讓她覺得自己終究是個錯誤。

    可希望只能是希望,事情還是就這樣發(fā)生。父親尊重了小林個體的身份,忘記了她也是他的女兒;母親一直把她當作女兒,卻從來沒有想過她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這種事情,總是沒有辦法。”小林說。

    我問小林對父母的感情有什么不同。小林說她喜歡父親,但不愛他。她愛母親,但不喜歡她。

    她把同樣的問題拋回給我,我仔細想了想,我的父母性格都很簡單,是把每一天都過成同一天的人,他們對我有尊重,但算不上特別尊重,有控制,但也不至于強人所難。于是我告訴她是一樣的感情,一半的愛,和一半的喜歡。

    小林說這樣很好,不走極端。不極端的父母不會養(yǎng)出極端的孩子,我一定是一個平和的人。

    我告訴小林我不是平和,而是乏味。雖然我每天都希望人生能有不一樣的經(jīng)歷,但我從出生以來的每一步都在循規(guī)蹈矩。我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過什么事物,也沒有不計代價地追求過什么理想。往后的人生大概也是這樣,正常,但無趣,說不上不好,卻也不能說好,因為那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安慰。我內(nèi)心很明白,它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只是我步步將就換來的所謂正常。

    小林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明白單單是“正常人生”這四個字,就已經(jīng)非常難得。

    我回:“所以我也經(jīng)常覺得自己有病,算不上一個正常人。”

    “也不能這么說。”小林斟酌著回復,“一個人覺得自己沒病,才是真的不正常。”

    小林父母離婚之后,房子歸了母親。母親認為兩個人不需要那么大的生活空間,對父親的生活痕跡也想要眼不見為凈,于是將它租了出去,在外面另租了一套面積小一些的房子。房租的差額成了小林的生活費,差額數(shù)目不算小,她的學校生活因而很滋潤。

    高考結(jié)束,小林將志愿填到了遙遠的南方。上大學后,母親便不再怎么管她,每日只專心養(yǎng)波杰克。習慣一個人生活后,她松弛了許多,好像終于發(fā)現(xiàn)人和自己較勁是一件沒意思的事,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小林。兩個人平時只用微信聯(lián)系,打電話也是為了波杰克。母親在電話里說波杰克有大家閨秀的風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讓小林向波杰克好好學習。

    雖然波杰克早已有發(fā)福的趨勢,但還算在可控范圍之內(nèi),小林也就沒有特別在意。六月放假回來后,她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徹底胖成了一只豬。小林覺得不能再讓它這樣發(fā)展下去,開始每天拉著它下樓遛彎。遛了幾次后,波杰克沒瘦下來,小林卻在下樓時不慎一腳踩空,摔折了腿。

    當時母親去了超市,對門的李叔剛好下班回家,看到她這個樣子,急忙背起她,將她送到了醫(yī)院。母親趕到時,小林已經(jīng)打好了石膏,躺在病床上,李叔一直陪著她,還給她買了晚飯。

    小林是因為玩手機踩空的樓梯,這件事李叔幫她瞞了下來,讓波杰克背了鍋,她因而只被母親簡單數(shù)落了幾句,少了一番更加嚴厲的指責。回家路上,母親不停向李叔道謝,說都是小林不讓人省心。李叔說這沒什么,他很希望能有一個小林這樣的女兒。

    李叔有一張正直的臉,戴一副眼鏡,和小林母女一樣,也是租戶。據(jù)說他很早之前就離了婚,有個女兒,但從沒見過,大概是跟了前妻。一個人生活久了,難免孤寂。母親認識李叔后,覺得他人安靜,不亂搞,很靠得住,是個適合過日子的人。她約他到自己家里吃過幾次飯,李叔沒有拒絕,后來周末休息時便固定來這邊吃。他開始要給飯錢,小林母親堅決不收,他也就不再堅持,轉(zhuǎn)而經(jīng)常送些蔬菜水果之類的東西。

    李叔有時也給波杰克買進口零食,小林估計這些東西喂胖了波杰克不少。

    母親很高興,但據(jù)小林觀察,李叔吃飯只是為了吃飯,并沒有多余的想法。吃了這么多回飯,他和母親也沒有更多深入的交流,兩個人依然很生分。每次吃過飯,李叔都會主動洗碗,家里家具電器壞了,他也會幫忙來修。但做完這些,他就回自己家休息,一點多待一會兒的意思都沒有。

    小林一直覺得李叔人太悶,也沒什么情趣,不過這次事情發(fā)生后,她對李叔的印象有了改觀。李叔沒她想象中那么呆板,人也夠穩(wěn)重,有這么一個人來當自己的繼父,其實也不錯。

    而且李叔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她很喜歡。小林補充道。

    “他叫李景明。”

    我和小林約好在她家附近的咖啡館見面。咖啡館不大,藏在居民區(qū)里,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天氣很熱,我打了一把黑色的遮陽傘。街上沒什么人,但一路上我都有點不好意思,畢竟男生打遮陽傘是件讓人難為情的事。

    進了咖啡館,我立刻把傘放回背包。店里擺滿了綠植,貼著淺青色的墻紙,掛著鳥籠一樣的燈,背景音樂非常輕柔,像是從燈里飄出來的。顧客只有我,很安靜,我點了一杯美式,一杯拿鐵,在最里面的位置坐了下來。旁邊有一個小書架,我掃了一眼,看到了《今天你可以不生氣》《活學活用博弈論》和《你不努力,誰也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聽名字就知道無聊至極,我一本也不想打開。

    空調(diào)的溫度開得正好,困意在我面前游來游去,游得我眼暈。我想小林大概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于是靠著座位睡了過去。

    店門上掛著一串風鈴,風鈴響時,我看到了小林。她拄著拐杖,一蹦一跳地走了進來。小林穿一件白色T恤和一條寬松牛仔褲,頭戴一頂很大的草帽,幾乎遮住了半張臉。

    她從草帽里抬起頭的時候,使人想到夏日的海風。

    “你什么時候來的?”

    她坐在我的面前,將拐杖搭在書架旁,看上去像一個氣定神閑的指揮官。

    “剛到?jīng)]多久。”我回答。

    “吃甜品嗎?”我問她,“咖啡點過了。”

    小林搖頭,草帽再一次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抬手擺正它。

    “像不像UFO?”小林將草帽轉(zhuǎn)了一圈。

    “像。”我說。

    “狗熊所見略同。”小林露出贊許的眼神,隨意地靠在身后的沙發(fā)上,沒有一點拘束的樣子。仿佛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見,而是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

    我打開背包,拿出幾本刊登著李同事詩歌的《厚德》。小林一頁頁翻看里面的文字,看著看著,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這些文章真可愛。”她說。

    “是。”

    “你會寫這類東西嗎?”

    “會。”

    “你能不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嗎?”小林抬頭看我。

    “能。”

    她輕巧地對我翻了一個白眼,翻到有李同事詩歌的頁面時,她看了很久,然后把雜志推給我。

    進入汛季以來

    死亡之河

    一而再、再而三地

    從我的身邊流過

    唯有這一次

    讓我在岸邊躑躅良久

    黃金一般貴重、明亮

    浮萍一般游走于哈姆雷特的夢魘

    死亡的河流

    且讓我屏息

    我想再一次凝望

    隨河而去的風聲

    與人去樓空的痕跡幢幢

    一只藍烏鴉

    蹴然于樹杈間

    飛到了河的另一邊

    一路打馬

    躍過了長長的河流

    回到了久違的故土

    “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我問小林。

    小林用手指著詩歌,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它沒有標題。”

    “李商隱也有很多詩叫‘無題’,對詩人來說,這很正常。”

    “無題是因為想不出題目,還是不想起?”

    “大概是心里很多東西說不出來,所以寫了詩,又因為詩傳遞的感覺是說不清的,所以沒法為它命名。”

    小林向我立起雜志:“這首詩看著挺沉重的,寫詩的人都喜歡用死亡做意象?”

    “這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詩歌愛好者嗎?”

    “愛寫和會寫是兩碼事。”

    店員端來了咖啡,又端來一小碟切好的西瓜。我向店員道謝,問小林喝美式還是拿鐵。

    小林端詳著兩杯不一樣的咖啡,站起身,沒拿拐杖,用一條腿蹦到了前臺。拿了一個馬克杯后,她又蹦了回來,將兩杯咖啡端起,像巫婆調(diào)制藥水一樣,各往馬克杯里倒進一半。

    拿鐵上的愛心拉花被她攪成一團,流動的細線順著她的手往下滑,她小心地沒讓它們落到杯外。

    “我記得你說,你上學時寫過一些詩?”小林將混好的咖啡推到我面前。

    “是。”我回答。那些本以為忘記的矯情詩句,現(xiàn)在紛紛從記憶的湖底跳出來,爭先恐后地攻擊我。

    “能讓我瞧瞧你那些見不得人的詩歌嗎?”

    “不能。”我將咖啡推回給她。

    “無聊。”小林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味道還行,你也可以這樣喝喝看。”她向我推薦,“嫌麻煩的話可以各喝半口,一起咽下去就行。”

    我拒絕了小林的提議,喝起還剩一半的咖啡。

    “不開玩笑了,你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小林問我。

    “有點孤僻,也有點不近人情,但工作方面算得上認真,做事也從不出格,總體來說,是一個正常人。”

    “還有嗎?”

    “他從來都不加班,也不在意得罪領(lǐng)導,按理說,憑借他的資歷和技術(shù),早就應該到管理層了,但現(xiàn)在連個組長都不是。所以他還有點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風骨。”

    “這是有點嗎?這明明是很有。”

    “真不折腰的人,就該像陶淵明一樣歸隱田園了。”

    “那你呢?”

    “我折得很多。”

    小林笑了一下,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用調(diào)羹攪拌咖啡。

    “除了這些,還有別的嗎?”

    我低頭看雜志上的詩歌,想了想,還是決定把打聽到的消息告訴小林。

    “那天聽同事說,他以前在一家無線電廠上班,很上進,也很有責任心,和同事相處得都很好。只是自從女兒過世后,他才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女兒過世?”小林抬頭看我,臉上露出意外的表情。

    “嗯。”我繼續(xù)說下去,“他前妻在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出了國,女兒由他一個人帶大。有段時間,他經(jīng)常加班,孩子害怕獨處,就在家里開著電視等他。結(jié)果有一天電視開了太久,其中元件損壞,造成了電線短路。電視機起火了,但小孩睡著了,最后沒能救回來……李叔是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工廠效益不好,轉(zhuǎn)型生產(chǎn)電視機,家里電視就是廠里生產(chǎn)的。不知道這件事當年怎么處理的,大概被壓了下去。不久后,他就調(diào)走了,再后來,轉(zhuǎn)到了現(xiàn)在的行業(yè)。大致就是這些了,我也是半路聽來的,總之,是讓人唏噓的一件事。”

    “哦。”

    小林沒再說話,盯著馬克杯上的圖案發(fā)呆。

    眼看氣氛低落下去,我轉(zhuǎn)變了話題:“波杰克最近瘦下來了嗎?”

    “你覺得李叔愿意再婚嗎?”小林沒接我的話。

    “我也說不上來。”我回。

    “過去的事情終歸是過去了,人總要向前看。李叔雖然孤僻了點,但人不壞,也有責任心,還有這樣的經(jīng)歷,他和我媽如果能在一起,無論對誰,都是個安慰……再說,我媽要是有個伴,我也會更放心。她能少念叨我些,我也能更自由一點,對大家都好。”

    “你現(xiàn)在不自由嗎?”我問。

    “一般般。學分、實習,聽我媽的管教,光煩就夠煩個沒完沒了,大概工作了可以好一點。”

    “那是新的不自由。”

    “我知道。”

    “知道還期待。”

    “總得找點盼頭,人不就是這樣,明知道都是山,還是會一山望著一山高。要是沒有盼頭,這么多堆疊起來的二十四小時,又怎么能打發(fā)過去呢。”

    我不置可否。

    我以為小林會追問我的意見,但她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只是低著頭,目光又一次落回刊物,食指輕輕敲著桌面。

    其實我本想說時間只是人為發(fā)明的記錄物質(zhì)運動的參數(shù),一天的實質(zhì)是地球自轉(zhuǎn)一周,一年的實質(zhì)是地球繞太陽一周,它本身并不存在,所以說打發(fā)時間是不準確的,應該說是為了打發(fā)因地球不停自轉(zhuǎn)而產(chǎn)生的無聊感。

    這個抖機靈的回答是有些做作,我很慶幸自己沒說出來。

    “去向李叔請教詩歌吧。”小林忽然說。

    “什么?”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套套近乎,了解一下他喜歡什么,也可以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讓他生活多點希望。”

    “為什么是我?你請教不也一樣嗎?”我問。

    “你也不好好想想,我是從哪里才看到了他的詩。”

    小林把《厚德》甩到我面前,封面上“內(nèi)部資料,請勿外傳”八個黑體字映入我的眼簾。

    整個上午,我都工作得心不在焉。桌上放著我查到的刊登有李同事詩歌的期刊,一共四本,不是全部,因為我只查到了去年。小林拿走了其中一本,說要帶回家好好研究,還叮囑我一定別忘了向李叔請教。

    想到自己要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青年,抱著這四本雜志,用一種矯揉造作的語氣向李同事表達仰慕之情,以及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欣喜,我就感覺心臟的跳動都變得滯緩起來。

    中午我沒有去食堂,而是裝作要忙手頭的工作,提前拿了一份盒飯。下班后,我像吃藥一樣吃著飯,時不時偷偷瞟一眼最末排的工位。

    李同事從不去食堂吃飯,他每次都是用自己的飯盒打好飯菜,然后一個人拿回座位安靜地吃。大家吃完飯回來,李同事往往已經(jīng)開始躺在自己的折疊床上午休。他的作息非常嚴謹,無論有沒有睡著,這段時間他都不會理任何人。

    偌大的辦公區(qū)空空蕩蕩,只剩下了我和李同事。窗戶開著,吹進溫熱的風。我端起盒飯,走到窗前,希望時間就此靜止,或者天上突然出現(xiàn)一條龍。然而樓下的人來來往往,天上的云紋絲不動,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慢慢吃著米飯,決心如果吃完最后一個糖醋丸子,還沒有其他人回來,我就去找他。

    丸子吃完了,大門處悄無聲息,我放下筷子,從桌上拿起刊物,一鼓作氣,走向了李同事。

    辦公區(qū)新?lián)Q了一批桌子,每個人桌上都發(fā)了一包用來吸附甲醛的炭粉和一盆綠蘿,原本單調(diào)的空間因而多了很多綠意。穿行于工位時,我感覺自己越變越小,綠蘿越變越茁壯,最后變成了原始叢林。

    李同事還沒吃完飯,抬頭看了我一眼,顯得很疏離。我懷疑他可能連我的名字都不清楚,頓時無比尷尬。但是來都來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像小學生交作業(yè)一樣,將刊物恭敬地擺到他面前。

    “這些都是李老師寫的詩嗎?寫得真好。”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預料到我找他是為了這件事,不過他也并不怎樣高興,神情依然淡淡的,顯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好像我未經(jīng)同意,貿(mào)然闖進了他一個人獨享的世界。

    “謝謝。”他客氣地回答。

    “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呢?”

    “很多年前。”

    “是因為喜歡嗎?”

    “是。”

    “上學時就喜歡?”

    “上學時就喜歡。”

    “喜歡哪些詩人呢?”

    “很多。”

    “有特別喜歡的詩人嗎?”

    “沒有。”

    對話儼然已經(jīng)發(fā)展不下去了,我翻開雜志,開始沒話找話。

    “這幾首詩都沒有題目,我還蠻好奇的,李老師是所有詩歌都沒有標題嗎?”

    “是。”

    “想不出來嗎?”

    “是。”

    我竭力使對話進行下去:“確實……這幾首詩讀起來都很……傷感,又很……空蕩。”我看著詩歌,努力回憶當時讀到它們的感覺,“讓人覺得沉重,但又不是那種,落在地面上的……實際物體的沉重,而是那種和空氣一樣的……能夠被呼吸到的沉重。總之,讓人覺得徒勞,好像一下子什么力氣都沒有了一樣。”

    我不知道我的解讀到不到位,不過李同事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么,又什么都沒說。

    “沒想過給文學雜志投稿嗎?這些詩的水準應該足夠發(fā)表。”我繼續(xù)說。

    “沒有必要。”

    “那為什么要發(fā)在公司內(nèi)部刊物上呢?”

    “因為沒有人看。”

    李同事的回答言簡意賅,不過我不太能理解。憑我上學時積累的那點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我知道寫作者可能會不滿意自己的作品,但再怎么不滿,也絕不可能希望自己是唯一的讀者。那樣的話,表達就缺失了最后一環(huán)。

    “可詩歌寫出來,總還是想要被人看到吧,不然又為什么寫呢?”

    大概是我的語氣展現(xiàn)出了一種外行指導內(nèi)行的自以為是,他低頭看了眼手表,儼然是在向我下逐客令。

    我想自己搞砸了,硬著頭皮問出最后一句話作為補救。

    “我也很喜歡詩,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向您多學習學習?”

    “我該午休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我碰了一鼻子灰。但不管怎么說,我盡力了,給小林的答卷就算是不及格,我也沒有辦法,畢竟雞蛋不能和石頭死磕。

    “那不影響李老師休息了。”我迅速找了個臺階下。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如釋重負,體重都仿佛變輕了許多。

    “周末有時間的話,可以來我家,我有些多余的詩集,能送給你。”

    在我走出兩三步后,李同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zhuǎn)過頭,他沒有看我,而是在搭他的折疊床。熱水杯、文件夾、儲物盒,所有東西被他分門別類地擺放著,辦公桌上井井有條。

    一周之中,我最喜歡的便是周六。它接續(xù)了周五下班的松弛感,又還讓人對明天充滿期待,是完美的中段時間。因為要去李同事家,我提前設置了一個八點的鬧鐘,醒來后,我躺在床上,靜靜感受了一會兒周六的美好,才開始起床收拾,九點整出了門。

    近兩天受冷空氣影響,早晚溫差變大,沒有前幾天那么炎熱,一直有風,微風讓人心情舒暢。街道兩側(cè)是綿延的灌木和梧桐,綠色的陽光在樹葉之間搖擺。

    我踩著步行道上的樹影走,經(jīng)過早點攤時,買了一份煎餅。煎餅很脆,咬下去時的口感相當不錯。對面的生鮮超市已經(jīng)開門了,我穿過灑滿陽光的馬路,在超市大門前停下。因為不知道該買些什么東西,我給小林發(fā)微信。她沒有回我,大概還沒有醒。

    我想了想,買了菠蘿、荔枝和楊梅,其實可以再買一個西瓜,但西瓜太沉了,我實在不想帶著它搭公交。大門外就是車站,我走過去的時候,一輛公交車剛好抵達。十一站后,我下了車,按照百度地圖的導航,我在寬闊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兒,拐進一條小巷。路口有人賣櫻桃,價錢不算貴,我買了一些,繼續(xù)往里走,走到盡頭時,就到了李同事住的小區(qū)。

    小區(qū)有門禁,但不時有人出入,我跟著一個推嬰兒車的人走了進去,順利找到了五號樓。時間是九點四十,一個不早不晚的尷尬時間。我向四樓張望,看到一片像水一樣閃閃發(fā)亮的玻璃。陽光開始有了炎熱感,好在依然有風,我提著水果上樓,敲過門后,靜靜等李同事開門。

    門開了,出現(xiàn)一個陌生婦人。她用發(fā)卡夾著頭發(fā),穿一件印有水墨荷花的寬松睡衣,體態(tài)松懈,像是被地心引力引得太久了,呈現(xiàn)出中年人特有的沉滯感。見到我,她有些茫然。我意識到自己敲錯了門,一時忘記怎么開口解釋。屋子里飛出小林的聲音:“媽,誰呀?”

    我反應了過來。

    “不好意思,我走錯了。”

    小林母親微微點了點頭。

    “你找……?”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遲疑,仿佛在思考這個問題該不該出口。

    “您知道李景明住哪里嗎?我是他的同事。”

    聽到李同事的名字,小林母親的眼睛亮了一下,態(tài)度熱絡起來。

    “他就住對門,剛才見他出去了,你和他是約好的嗎?”

    “約好的。”我點點頭。

    “那你稍等等,他一會兒就回來了。”

    小林忽然從臥室的門冒出,像一根蘿卜被拔出地面。她用手指梳弄著亂糟糟的頭發(fā),拖著一條腿移到我面前。

    她看看我,又看看母親,裝出非常意外的樣子。

    “李叔居然有客人?”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接她的話,但沒等我開口,她又自顧自地走開了。

    “中午李叔還來咱家吃飯嗎?”她一邊從茶幾上的雜物筐里找卡子別頭發(fā),一邊問母親,“吃飯的話我就不給波杰克喂零食了。”

    “你不要每天就想著折騰它。”小林母親皺眉看她,“你看看地上有多少你的頭發(fā),說過多少次了,梳頭的時候先攏一下,別弄得到處都是。”

    “知道了。”

    “還有,要梳頭就好好拿梳子梳,用手梳算什么樣子。”

    “就這個樣子唄,還能是什么樣子。”

    我杵在門口,感覺身子不是身子,腿不是腿,變成了有形的空氣。

    小林母親轉(zhuǎn)過頭招呼我:“進來等吧,別在外面站著了,請問怎么稱呼?”

    “謝謝阿姨,我姓方,叫方回。”

    “小方呀,不用客氣,大家都是鄰居,快進來坐吧。”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小林不成調(diào)子地哼著《小芳》,瘸著一條腿,重新回了臥室。

    我環(huán)顧了一遍客廳,沒發(fā)現(xiàn)波杰克的身影,我很想見一見它,但它大概還在睡覺。我陪小林母親聊了會兒天,得到了一些年輕人都會得到的夸贊。一直等到門外傳來腳步聲,我從沙發(fā)站起,和小林母親告別。我想留下一部分水果,她堅決推辭,又熱情地邀請:“中午你們一起過來吃飯吧。”

    李同事提著一個長得很傻的兔子臺燈回來,說剛才去修燈了。他的家很整潔,客廳空蕩蕩的,除了一個吃飯的方桌,幾乎什么也沒有。他帶我進他的書房,將臺燈放在書桌上。書房東西多了些,同樣擺放得井然有序。送我的書他已經(jīng)選好了,裝在一個紙箱子里,但還沒打包。他讓我看看還想要什么書,可以隨便拿。說完這些他就出了門,說是還要買點東西。

    我猜李同事是不知道要和我聊什么,所以找了個借口離開。他走后,我也松了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

    書桌上放著一摞稿紙,最上面的幾張寫了詩句,不過看起來李同事并不滿意它們,畫了幾道線。旁邊是一個沒有任何圖案的白瓷水杯和一個筆筒,幾本半新不舊的書籍和筆記本整齊地疊在一起。

    我坐在書桌前,想象李同事平時伏案寫字的情景。右側(cè)的窗戶開了一半,風吹著窗簾,稿紙的頁腳微微翻動。一切都很安靜,窗外的聲音被空氣包裹,變得渺茫遙遠。我忽然覺得有點孤寂,就好像天空滿是陽光,但下著雪,又溫熱又冰涼。

    敲門聲響了,我打開門,小林站在門外,露出一張好巧不巧的笑臉。我側(cè)身將她讓進屋,她帶著好奇,從客廳走到臥室,又進了廚房,四處看了看,評價說這是一間讓人隨時可以跑路的房屋。

    “想不到李叔年紀這么大,居然還會搞極簡主義。”小林說。

    “可能因為房子是租來的吧。”

    “不知道他自己的家會不會也這么空。”

    “他平時回家嗎?”我問道。

    “節(jié)假日的時候會回去看一看,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這邊。”

    我們一起進了書房,她坐到我剛才坐的位置。

    “我知道人生是夢中之夢/鳥飛過后/秘密跌進看不見的藍天。”她念著稿紙上被劃掉的詩句,“這幾句很普通啊。”

    “是啊。”我說。

    小林拍了拍兔子臺燈的大門牙:“這個臺燈不錯,我很喜歡,就是舊了點。”

    “大概是他女兒的吧。”

    “嗯。”

    她抬起頭,扭過身子,看背面的書柜。書柜里的書還剩下一半,都算不上新,像是從舊書市場里淘來的,但很整潔,上面沒有灰塵。小林拿出一本書隨意翻了翻,里面掉出一張照片,是個穿著白裙子的小姑娘,坐在秋千上,頭上戴著一頂假花環(huán)。背后有兩行字,“小景五歲生日留念”,以及年月日落款。小林掐著指頭推算了一下,說小景比她大六歲,應該就是李叔的女兒。我拿著照片看,小景長得很可愛,兩只眼睛像月牙一樣彎起來。

    我蹲下身子看箱子里的書,里面的書顯然比書柜中的書好,是各種各樣的詩集和名著,都是比較昂貴的精裝版。我隨便翻了幾本,就看到了插圖珍藏版的《神曲》和《浮士德》,其中還有一些印象派繪畫、敦煌壁畫之類的畫冊。

    我們翻了一會兒書,閑聊了沒多久,李同事便帶著一些熟食回來了。小林說她媽媽買了魚和蝦,特意叫她過來,請我們中午一起過去吃飯。李同事點點頭,說這樣也好,把買的熟食遞給了小林。兩人間的舉動像父親和女兒一樣自然,我理解了小林母親的上心。

    “這些書太多了。”我和李同事說,“我拿幾本就行。”

    “放在我這里也是浪費,拿不了的話,我可以寄個快遞。”李同事建議道。

    “不用這么麻煩。”我連忙擺手。

    “太沉的話,要不分我一些?反正我對詩也很感興趣。”小林看我和李同事互相推辭,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李同事看了看我,問我有沒有意見。

    “當然沒問題,反正我也是借花獻佛。”

    和小林相比,我顯然不是一個合格的詩歌愛好者,她告訴李同事自己高中時很喜歡海子,因為他的詩去了德令哈。她本打算寫出第二個《日記》,結(jié)果只寫出了:夜晚的戈壁灘/我忘記了地球/以及宇宙/只是懷念/不用穿秋褲的溫度……

    中午我和李同事一起在小林家吃飯,他讓我把帶來的水果又拎到了小林家。小林母親做菜很好吃,口感清爽,不同的菜有不同的味道,一是一,二是二,層次分明。我吃久了食堂口味統(tǒng)一的飯菜,今天忽然嘗到了不一樣的味道,感到異常滿足。飯桌上,我真心實意地夸贊了小林母親的廚藝,她很高興,一直叫我多吃一點。

    波杰克在桌子底下吃罐頭,它比照片里還要胖,但因為那副頹喪的風姿,它看起來胖得非常驕傲。

    吃過飯后,小林母親和李同事各自去午休。我拖著紙箱,將書從李同事家拖到小林家,紙箱在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像樹葉輕響。小林的臥室很亂,所有東西似乎以被看到為榮,迫不及待跳進人的視野。窗戶大開著,連窗紗也沒有,空氣在屋內(nèi)與屋外從容地游走。

    “不怕蚊子嗎?”我問小林。

    “因為要賞景。”

    小林橫躺在床上,面向窗戶。床是單人床,只能放下半個身體,她綁著繃帶的腿落在地上,有種柱子一樣的踏實感,仿佛一腳就能踏碎腳下的地磚。

    我問小林賞什么景,她拍拍床鋪,示意我躺到她旁邊。

    我躺下,不高的樓層背后,看到半邊天空的云。

    波杰克橫在我們兩個中間,瞇著眼睛,氣定神閑,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沒有。

    我側(cè)過頭看小林,然后轉(zhuǎn)正。

    “你喜歡云?”我問。

    “你不喜歡?”

    “談不上喜不喜歡,只是覺得有云比沒有好,因為比較涼快。”

    小林“哦”了一聲。

    “又想說無聊了嗎?”

    “連說無聊的興致都沒有了。”小林吹開額頭上的劉海。

    “為什么喜歡云?”

    “不覺得它們和現(xiàn)實很遠嗎?”

    “水蒸氣而已,我和你呼吸的東西里就有。”

    “但看上去是不一樣的。非要用一個詞形容的話,我覺得它們很圣潔。”

    “圣潔?”

    “是,該怎么說呢,雖然云是在現(xiàn)實里,但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現(xiàn)實里會存在的東西。就好像因為它的存在,這世上發(fā)生過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諒。”小林說。

    “為什么這么想?”

    “因為生活中總有那么多事情讓人嘆氣。”

    我想起李同事的過去,將床頭柜的瓶裝水拿給小林。

    “要喝一點‘不現(xiàn)實’嗎?”

    小林接過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擰好蓋子,將頭側(cè)過來看了看我,抬起她打著繃帶的腿。

    “我這樣想是不是也不好?”小林繼續(xù)說。

    “什么?”

    “撮合我媽媽和李叔,自己卻想趁此一走了之,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生活。明明家人是最重要的,但我卻總想著和他們分開。”

    “在所難免,我和父母一起生活時,也想要離開他們。”

    “離開之后呢?”

    “就是現(xiàn)在這樣了。”我說。

    “什么感覺?”

    “習慣的感覺,不好不壞。”

    “只有這個?”

    “要說孤獨,當然也會有,尤其是加班到很晚的時候,但所有情緒最后都會轉(zhuǎn)為平靜,所以孤獨也只是那么一小會兒,睡一覺就好了。”

    小林看了我一眼,將剩下一半水的瓶子遞給我,說:“雖然喝過了,但瓶子是透明的,就當送了你半瓶更不現(xiàn)實的云吧。”

    我拿著瓶子,對著窗戶看了很久。正午陽光燦爛,水里的云起伏晃動,像模糊的海洋。放下水瓶時,小林已經(jīng)睡著了。我給她身上搭了條床單,摸了摸波杰克的毛,起身背好背包,悄悄關(guān)上門,走出了房間。

    我猜得沒錯,這世上的確沒有寫作者會希望自己的作品沒有讀者,李同事也不例外。我將他所有詩歌讀了一遍,還在很多詩句上做了批注和自己的理解。有時我會主動和他一起吃飯,討論一些詩歌方面的事情。自然,還是在工位上。

    咖啡和其他同事雖覺得我總是找李同事的行為有些奇怪,但最多也就問那么一兩句,次數(shù)多了也就不再在意。人都有以自己為中心的生活圈,圈子里,一個小感冒都是可以遮蔽天空的巨樹神木,圈子外,再怎么驚異的事,也只是隨風搖蕩的小草,不注意根本不會知道。

    除了文學,我也經(jīng)常向他請教一些專業(yè)問題,他總會耐心地解答。工作逐漸上手之后,那些曾經(jīng)扔在犄角旮旯里的電路知識,大腦又一一找了回來。我在工作中逐漸找到了穩(wěn)定感,心態(tài)也比過去好了很多。

    雖然向李同事學到了專業(yè)知識,但我始終不能學他視金錢與上司為糞土的工作風度。為了年終績效,我依然每天加班到很晚,有時是有效,更多時候是無效。不過習慣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我的思想與身體都漸漸適應了加班,主觀與客觀上都沒有了異議。

    累了一天之后,我會和小林說幾句話。小林與我依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最近每天都在家里讀李同事的書,有兩本書她用來墊了桌角,其余的統(tǒng)一放在了小書架上,每天隨機打開一本,從任意翻到的一頁開始,讀到她不想讀為止。心情好的時候,她會將喜歡的句子分享給我,但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不怎么理我。

    所有詩歌里,她依然最喜歡海子的詩,我說我覺得海子的“玻璃晴朗,橘子輝煌”寫得非常棒。她說那是北島的,不過她也很喜歡這一句。她從各種書中摘錄出喜歡的句子,寫成紙條,然后將它們組成拼貼詩。在這件事上她發(fā)現(xiàn)了許多樂趣,每天樂此不疲地搜章集句。

    一個月后,她拆掉了繃帶,為了慶祝她恢復健康,我請她吃飯。吃飯的地點仍在她家附近,最近天氣太熱了,即使到了晚上,地表殘留的熱氣也像余音繞梁,夜夜不絕。

    人行道上正在鋪設新的磚石,撬起的舊磚堆疊在一起,飛揚著干燥的灰塵。路過灌木叢時,我看到一個身形瘦小的工人,他似乎勞累了一天,蜷縮在一張鋪開的塑料布上,旁若無人地沉睡著。路燈給他的皮膚打了蠟,他裸露的肌膚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石油的質(zhì)感,漆黑而明亮。

    我有限的同情像悶熱天氣里一場迅疾的雷陣雨,很快蒸發(fā)殆盡。

    我繼續(xù)向前走,到小林家樓下時,恰巧碰到了李同事。他穿著一件淺色襯衫,即使是盛夏,也依然套著長褲。他手中提著一小桶純凈水,看樣子剛打完水。我說我請小林吃個飯,問他要不要一起。他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小林出現(xiàn)了,她一把接過他手里的水桶,說難得這么巧,李叔就一起吧。

    自從小林知道李同事的女兒意外過世后,她就對李同事有了很多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的照顧。她說過去是因為母親,現(xiàn)在則更多是因為一種說不上來的感情。我問小林想吃什么,她想了想,說夏天最適合吃燒烤,附近有一家燒烤店,味道還不錯,可以去那里。

    小林推薦的燒烤店生意很好,店內(nèi)有空調(diào),但已經(jīng)沒有位置了,我們在店外的桌位坐了下來。霓虹燈招牌一閃一閃,老板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小林先要了三份啤酒,喝著啤酒,她點好了菜。先端上來的自然是涼菜,不過沒隔多久,烤串也跟著一同上齊。

    小林一邊吃烤串一邊說她最近的拼貼詩,她拿著手機,給我們念她最滿意的一首:人類每月都得像月亮般地生活/理解自己的渺小/走到能夠看見自己的地方去……

    她說如果再給她一個月,她能拼完一整個筆記本。我說這種方式有點像AI作詩,小林無所謂地聳聳肩,說:“假使AI作詩真的超過了人類,那也不能說不好。”

    “李老師了解人工智能嗎?”我問李同事。上了年紀的人一般都會排斥新事物,我很好奇他的想法。

    “知道一點。”

    “也不在意?”我繼續(xù)問。

    “時代總是向前發(fā)展的。”他很平靜地說,“舊的事物會被新的事物代替。”

    “可從某種程度而言,這件事情還挺讓人絕望。人最引以為傲的想象力如果也被打敗,就再沒有什么不能被打敗的了。”

    “不是還有情感嗎。”小林說,“不過AI也有情感,那樣它們就會反抗了,就像科幻電影里演的那樣,這樣大家才是真的完蛋。”

    “你有點期待?”李同事看小林,目光流露出長輩對晚輩的慈愛。

    “畢竟也算是實現(xiàn)了世界大同。”小林理所當然地開口。

    “說到情感,我覺得它真的很像一個四維性的存在。創(chuàng)造詩歌的語言需要學習,但它包含的情感卻不需要,無論與現(xiàn)在隔了多久,它都能夠輕而易舉地到達你的心里。就好像在那一刻,過去與現(xiàn)在折疊在一起,時間的距離成了零。”我借題發(fā)揮,說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三維的眼睛理解得了四維世界嗎,方教授?”小林揶揄我。

    “情感又不是要用眼睛理解。”我回道。

    天上月亮很好,像一盞很大的燈。旁邊兩個年輕女孩在抱怨工作難找。離我近的女孩耳朵上戴著一副珍珠耳環(huán),珍珠顯然是塑料做的,假得很明顯,但因為年輕,塑料的光澤也顯得耀眼。坐她對面的女孩是素顏,戴一頂棒球帽,同樣也很青春。

    幾個剛吃完飯的中年男人從店里出來,其中一個兩臂都是文身的男人,大概是想借酒醉揩點油,經(jīng)過耳環(huán)女生時,硬要她陪自己玩一個游戲。女生不愿意,他便直接拉起了她的手。棒球帽女生起身想阻止,結(jié)果卻被另外兩個肥壯的男人攔了下來。

    我粗略判斷,這些人算不上什么地頭蛇,只是人到中年,仗著自己年齡上的便利和多年混社會的經(jīng)歷,明目張膽地占年輕女孩便宜而已。耳環(huán)女生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在看她們,但沒有人幫忙。女生只好忍耐著,屈辱地開了口,問是什么游戲。

    我皺了皺眉,但也只皺了皺眉,和所有人一樣,因為事情與己無關(guān),當起明哲保身的看客。我失望于自己的選擇,但我已習慣了對自己失望。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不合情理的事情發(fā)生,法律管束的范圍以外,錯的人永遠錯得明目張膽。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什么也做不了。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李同事身上,他忽然站起身,徑直走到了男人面前。

    我的大腦告訴我,李同事在多管閑事,他不應該插手。女生的讓步無疑是解決這一問題的最佳方式。一個人活著,難免遇到惡心自己的事,避免不了,將不利影響降到最低也很好。女生一定明白這一點,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只要李同事也能想明白,這件事很快就會平靜得像從沒有發(fā)生。

    男人看著走上前來的李同事,臉上有點掛不住,讓他滾一邊兒去。李同事沒什么表情,看了男人一眼,揮手給了他一拳。

    這一拳力度很大,男人向后趔趄了幾步,大概很久沒遇到這種情況,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捂著臉,罵了一句臟話,然后甩開胳膊,上前將李同事推搡在地。李同事倒在地上,完全沒有反抗的余地,身體像沙袋一樣被男人連踢帶踹。

    我看了一眼周圍,附近桌位的人都散開了,默不作聲地看著這邊,眼神中包含著復雜的情緒。我狠了狠心,站起身,依靠慣性一頭撞向男人。男人被我撞開了,另外兩個人見狀,迅速圍了過來,毆打的目標變成了我。我眼前閃過很多胳膊,文身,金色的戒指……混亂之中,我的鼻子挨了一拳,臉上落下了濕滑的東西,我抹了一把,一手暗紅。鮮血從我鼻子里一股股流出,我低下頭,昏暗之中,鼻血滴落在地面,黑漆漆的,像是用過的機油。

    鼻血流個不止,很快弄臟了衣服,兩個女生中不知道誰驚呼了一聲,說要出人命了。對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也顧忌起來。我想我現(xiàn)在的臉一定很可怕,因為離我最近的人露出了看恐怖片的神情。他罵了一聲晦氣,帶著另外兩人一起罵罵咧咧地離開。

    小林早早報了警,警察趕到時,那幾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我們和兩個女生一起做了筆錄,走出派出所,女生不停地和我們說謝謝,問我們要不要去醫(yī)院。我身上只是看著嚇人,實際沒受什么傷,李同事也說沒有事情,回家休息一晚就好。等她們走后,我和小林才發(fā)現(xiàn)李同事的左手臂一直抬不起來。我們將他送到附近的醫(yī)院,醫(yī)生拍了片子,說他的胳膊骨折了。處理完,我和小林又將他送回了家。一路上,李同事幾乎沒怎么說話,安安靜靜的,像一個啞巴。

    到家后,我問他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模f不好意思,給你惹了這么大麻煩。

    “別這么說,我從小就想見義勇為一回,今天這是夢想成真……再說了,錯的是他們,又不是你,我應該向你學習,以后也這么有正義感。”

    李同事看著我,露出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笑容,像是欣慰,但看上去很落寞。他說衣柜里有干凈的衣服,讓我去換一件。我低下頭,衣服上血跡斑斑,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兇殺案,委實有點恐怖。我走進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稍微收拾了一下,換了一件李同事的Polo衫。他的衣服對我來說小了一點,但也算合身。換好后,我看著鏡子,想自己老了以后會不會也這么穿。

    小林的母親知道李同事出了事,從家里拿了酒精、碘伏和棉簽過來。她當過護士,比我們細心很多,正打發(fā)小林去取冰箱里的冰袋。

    “小方,你的傷口要緊嗎,要不要處理一下再回家?”小林母親問我。

    我連聲說沒事,看了一眼時間,已經(jīng)快十點半,差不多是該走了。

    “你今晚為什么不住在這兒?”小林問。

    “干脆今天就住一晚吧,李叔晚上也需要人照顧。”不等我回答,小林就替我做了決定。

    “方便嗎?”我轉(zhuǎn)身問李同事。

    他點頭,整個人像是埋在了繃帶里。

    因為我暫留的一晚,小林又從她家給我拿來一個紙袋。

    “這塊洗衣皂是專門針對血漬的,效果還可以,只要沒給你留下心理陰影,你那件T恤還有救。新毛巾我這里也有一條,因為花色好看,買了還沒舍得用,就先便宜你了。洗面奶我有一支旅行裝,也裝在里面了,你如果要乳液的話我也給你拿過來。”

    小林對紙袋里的東西如數(shù)家珍,我趕忙擺手:“夠了夠了,不用再拿了。”

    “但還差一支牙刷。”小林說。

    “我去買,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我說。

    “太貴了,那家店東西比外面貴好多。”

    “沒辦法,畢竟三百六十五天都營業(yè)。”

    “也是,畢竟三百六十五天都營業(yè)。”

    我和小林一來一往地說著廢話,廢話漸漸填滿屋子,發(fā)生過的糟糕事情似乎也變得不值一提。最后,我和小林一起出了門,去了便利店,買了一支定價十元的普通牙刷。

    “我還以為至少得十五元。”出了便利店,小林對我說。

    “你也不要把它想得那么黑,好歹也是個連鎖店。”

    “黑中之黑,是壟斷啊。”

    我們一起往回走,因為母親在,小林有意走得很慢。樹蔭往地下落,路燈灑出的光星星點點。周圍有一個軍用機場,時不時能聽到飛機轟鳴的聲音。一架閃爍的飛機從樹葉的間隙穿過,仿佛一顆逆行的流星。

    小林走到我的前面,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等我跟上。

    “鼻子好點了嗎?”小林問我。

    “沒什么事。”

    “不得不說,你的鼻血還真及時。”

    “這算夸獎嗎?”

    “你又不是打架的料子。”

    “總不能不管。”

    “想不到方同志這么見義勇為啊。”

    “是林同志影響得好。”

    我和小林走到小區(qū)門口時,柵欄門外的麻將桌還沒有收攤。兩張桌子上,老頭老太太們依然耳聰目明,全神貫注,麻將打得不亦樂乎。桌子旁是一個移動小攤,罩著一把宣傳方便面廠家的綠色遮陽傘。移動玻璃柜上擺著一盒打火機和一罐“真知棒”棒棒糖,旁邊是一個冰柜,放冰糕和冷凍的瓶裝水。小林挑選著,買了兩根棒棒糖和兩袋小布丁。

    “我小時候最喜歡把這兩個混在一起吃,你可以試一試。”她把糖和冰糕遞給我。

    我和小林走進小區(qū),小區(qū)內(nèi)沒有路燈,四野空調(diào)滴水聲不絕,仿佛落雨。對面的居民樓里有人在唱歌,是個稍顯稚嫩的男聲。歌曲是《如愿》,男孩的歌聲從某一層窗戶飄出,很動情,簡直撕心裂肺,但五音不全。

    “而我將愛你所愛的人間,愿你所愿的笑顏,你的手我蹣跚在牽,請帶我去明天……”

    小林聽著聽著就笑了,她朝歌聲來源處的人家望了一眼,窗戶里流出暖白色的燈光,照亮了陽臺上晾著的襪子和運動鞋。

    “太——難——聽——啦!”小林大喊。

    喊完這句話,她就往樓里跑,我也跟著跑進了樓道。我們在二樓停下,一個拖把以對角線的形式橫亙在樓道沒有玻璃的窗前。對面的居民樓里,歌聲戛然而止,那扇窗戶里探出一個向下張望的腦袋。樓下空無一人,他望了許久,最后又失落地縮回。

    我和小林相互看了一眼,同時笑了起來。捉弄小孩子是不道德的事情,但小孩子總是讓人想要捉弄。跨過貼著管道疏通廣告的層層臺階,小林回過頭,和我說了聲“拜拜”,開門進了屋。

    處理完李同事的傷口,小林母親囑咐我們早點休息,也回了屋。李同事去衛(wèi)生間洗漱。因為只有一只手能用,顯得十分局促。我?guī)退唵螞_洗了一下,換好了睡衣。他摘下眼鏡,在床上躺好。床頭燈灑出柔和的光,照進他的眼睛里。他整個人既柔和又蒼老。

    不知為什么,我想到了父親。父親和李同事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他為人直白爽朗,如同神農(nóng)嘗百草的肚子一樣透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他都能夠通過一種簡單而粗率的熱情去面對,痛痛快快罵,或是坦坦蕩蕩哭,從不把任何事情壓進心底。盡管在工作上沒有什么建樹,但這一點為他贏來了好人緣。他也很自豪于這份人緣,常常把它掛在嘴邊。

    假使父親在這里,他一定能夠略去禮貌的隔閡,將好意坦蕩地展現(xiàn)出來,并且認真地責怪李同事不知變通,告訴他事情不該這么做,出面可以,但應該換一種方式。他會嘮叨很多東西,他的好人緣,他的狗,他還會嘮叨李同事,讓他找個人做伴,不要老是一個人憋屈地活。

    或許應該讓父親和李同事認識一下,不被理解的關(guān)懷只要足夠明亮,也能照進人的心底。只可惜我不擅長,我只能倒一杯溫水,放在床頭,然后扶起李同事,將水杯交到他手里。

    我洗完澡后,李同事已經(jīng)睡著了。他睡得很安靜,沒有什么聲音。借著房間模糊的光線,我走到床的另一邊,也躺了上去。很久之前,我就習慣了一個人睡覺,身邊有人的話,我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在半夜醒來。但這一晚我睡得很沉,甚至好像沒有做夢。

    朦朧中,我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的臥房,又像是回到了出租屋。我閉著眼,任由記憶對這間房子進行改造,身體如同被大海包圍,我感到一種熟悉的靜謐與安寧。我忘記了李同事的存在,他似乎成了一床棉被、一座山、一個玩偶,最后成了一名父親。窗戶開著,飄飄蕩蕩的風長驅(qū)而入,帶來一點溫和的清涼。

    小林的繃帶拆了,李同事的繃帶纏了起來。他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開始打著繃帶正常上班。

    他的敬業(yè)讓一向嚴苛待人的方主任都感到了不知所措,我打水碰到他時,他叫住了我。我本以為他要批評我近來工作不夠積極,聽他提起李同事,我才悄悄松了一口氣。他讓我私下勸勸他,可以不用這么敬業(yè),回家多休息幾天。領(lǐng)導說話講究委婉,每一句廢話都要經(jīng)過精心打磨,繞來繞去后,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讓我告訴李同事,他過去對李同事是有些不講情面,但這是兩碼事,不要用這種古怪的方式和他作對。

    我用心聽完,然后把前半段意思轉(zhuǎn)述給了李同事。我說難得主任愿意給你放假,骨折的又是左手,不如趁這個時間,在家看看書,寫寫詩。李同事不置可否,問我電路設計完成到了哪一步。

    我尷尬地笑笑,說自己在認真學習。聽到我的說辭,李同事顯露出他那一輩人特有的認真。他不批評人,但表現(xiàn)出了對我懶散態(tài)度的不理解。工作方面,李同事有他自己的固執(zhí),這使我有時覺得他很新,有時又覺得他很舊。

    見李同事依然每天按時到崗,方主任只好親自出馬,他和李同事在他的辦公室進行了一場漫長的談話。不知道聊了什么,這次談話后,李同事終于肯回家休息。

    由于是新人,我時常被安排做一些不太重要的雜事,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總沒有完成的時候,一天結(jié)束,感覺過得滿滿當當。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被瑣事裝滿后產(chǎn)生的偽充實感,它和真正的充實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好比參加了一場沒什么意義的聚會,聚會過后,往往只收獲了更多的疲憊和空虛。

    正值盛夏,樹葉綠得鋪天蓋地。出租屋的陽臺對著整片濃蔭,蟬鳴聲淹沒了每一條街道。我每天早晨從房間醒來,都感覺自己在冒著騰騰熱氣。夏日的困意輕易占有了我,一天的工作開始后,我總是對著電腦屏幕昏昏欲睡,夢想它能夠永久死機。

    咖啡嘲笑我整日有氣無力,像是夜夜笙歌,每晚都有狐妖女鬼親切造訪。我打了個呵欠,回他一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咖啡搖晃著他手中的美式,叫我好好說話,別裝。說完,他對著手機和顏悅色地發(fā)了三條早安語音。他最近致力于學習人與人和諧共處的秘訣,手邊一本《親密關(guān)系》,一本《非暴力溝通》,希望借此一邊和異地女同學保持曖昧聯(lián)絡,一邊和社交軟件上新認識的女生推進關(guān)系。

    我佩服咖啡的精力,想來這和他日日咖啡不離手有很大的關(guān)系。不過困意也是一種無形的財富,它能讓記錄時間的數(shù)字以一種模糊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不知不覺中滑到下班節(jié)點,從而一定程度上消弭了上班所帶給人的清醒痛苦。

    我打起精神,喝了幾口水,想著要不要買包枸杞養(yǎng)生。剛打開淘寶,組長就通知我和咖啡今天去實驗室。我在內(nèi)心嘆了口氣,放下手機。咖啡也急忙對著手機說了三遍“抱歉呀,我要去實驗室搬磚了,下班聊”,將手里的咖啡一飲而盡。

    我問咖啡為什么不用文字,這樣還可以直接轉(zhuǎn)發(fā),咖啡意味深長地說語音和文字是不一樣的,它擁有溫度和情感。一個人如果記住了你的聲音,就再也忘不掉你。

    我叫咖啡好好說話,別裝。

    中午我和咖啡一起去了食堂,打好飯后,他將午飯的照片一共發(fā)了四次,因為其中一次誤發(fā)給了我。他拍照時開了濾鏡,所以飯菜有了買家秀和賣家秀的區(qū)別。我覺得不錯,下載好原圖,分享到了家人群里。

    剛分享完,手機界面就跳出小林的信息。我問她什么事,她說周末打算去一個地方,問我有沒有時間。

    “有。”我說。

    她給我發(fā)來一個OK的表情包,不見了蹤影。

    周六下了雨,第二天,人行道上落了一地槐花。陽光燦然,天氣依舊熱得轟轟烈烈,夏天好像永遠不會過去。小林要去的地方是李同事曾經(jīng)工作過的無線電廠。這段時間,小林母親每天都要去照顧李同事,眼見兩人相處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像家人,小林也時不時去湊個熱鬧。有一天小林幫忙整理房間,偶然翻到了李同事的日記,里面有一些和工廠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具體內(nèi)容她沒告訴我,只說她想來這里看一看。

    工廠坐落在城市的邊緣,已經(jīng)停產(chǎn)多年。以此為交界,城市到這里結(jié)束,鄉(xiāng)村開始無限曼延。二者之間毫無過渡,像是兩幅畫各自被撕掉一半,重新拼貼在一起,讓人產(chǎn)生一種生硬的感覺。我和小林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飯店,點了兩份面。周圍大概有施工項目,飯店里坐著幾個工人,用我聽不懂的方言聊天。風扇在我們頭頂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讓人想到校園午后操場上的嘈雜。

    小林顯得心事重重,一直不怎么說話,我問她來這里到底想做什么,她敷衍地說就是想來看看,低頭繼續(xù)吃她的面。

    吃過飯,我到附近的商店買了兩包黃鶴樓,和小林頂著烈日走向工廠。天氣太熱了,我感覺自己變成一個向前飄浮的熱氣球。大門前,無線電廠的標識還沒有拆掉,商標半朽,上面拉著一條房地產(chǎn)公司即將動工的橫幅。門外立著兩座石獅子,一公一母,被酸雨侵蝕了很多年,公獅子腳下的繡球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母獅子踏著的小獅子也變得模糊一團。兩只石獅子的嘴上都貼著紅紙,時間久了,紅色褪成了白。

    周圍高樓林立,疊成一座座山,廠房像是身在山谷,凝成一汪寂靜的湖。一個老人在門口的值班室值守,見到我和小林,呆滯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解。我解釋說父親過去在這里上班,聽說要拆遷了,想來看一看。我說著把買好的煙塞到他手里,老人揣著煙,一邊說這有什么好看的,一邊慢吞吞拿出鑰匙,打開了大門。鐵門搖晃著向兩邊行去,與空氣摩擦著,聲響仿佛來自宇宙的回音。

    陽光干熱,廠區(qū)內(nèi)處處衰頹,一切空曠而荒涼。水泥地燦白得耀眼,讓人想到積水空明。我和小林的影子在地面移動,猶如兩只蝌蚪,打擾了寂靜的池塘。

    廠房大門上著鎖,玻璃掉得七七八八,里面散落著一堆雜物。碎掉的燈泡,廢棄的磚塊,偶然飄進的塑料袋子在地上一起一伏。我跟著小林繞過廠房,從旁邊的小門穿進辦公樓。辦公樓歪歪斜斜,已經(jīng)做好了隨時被吹倒的準備,只等一陣東風就原地就義。走廊幽暗,光線從盡頭的窗戶照進,像是照進了一口古井。四周飄浮著無數(shù)灰塵,我咳嗽了幾聲,回音在走廊里穿行一周,又繞回我的身體。小林走在我前面,順著辦公室的門牌,將房間一一推開。所有門都貼了封條,但顯然沒有什么意義,封條不是只剩下一半,就是連一半都不存。

    房間大多空著,或只有一些壞掉的桌椅,歪歪扭扭,地上散落著報紙和雜物,鋪滿一層又一層灰塵。有一個房間里留存著人居住過的痕跡,褥子和棉被在地上攤開,顏色艷俗,撲克牌撒了滿地。離我最近的是一張紅桃A,還有一個空了的煙盒。我撿起身邊的幾張紙牌,松手讓它們落下。

    我們的到來沒有對這些事物產(chǎn)生任何實質(zhì)影響,時間在最后一個人離開時就已終結(jié),它們以不可搖撼的秩序把自己鑲嵌進過去。每進入一個房間,就像是進入了一枚琥珀,陽光連同空氣,將時間與空間中的一切凝固成了膠狀的物體。

    小林推開一扇扇門,又一扇扇合起,最后在一個堆滿廢紙的房間停了下來,這里似乎集中放一些廢棄文件,殘缺不全的牛皮紙袋和紙質(zhì)資料堆了一地,地面上還有其他雜物和垃圾,滿滿當當,我們幾乎找不到地方落腳。

    小林在紙張之間一步一步移動,翻看著離她最近的紙頁,又漫不經(jīng)心地將它們?nèi)踊兀瑩炱鹣乱粋€繼續(xù)查閱。我問小林需不需要我?guī)兔Γ覕[了擺手,又埋頭進入紙張的世界。

    我站在門邊等她,因為沒什么事做,我從其他房間撈了把搖搖晃晃的破椅子,坐到門口看她。看了一會兒,我打起了呵欠,開始玩手游,我一共換了三個手游,日光帶上金色的余暉后,小林終于停下翻找的動作。她從房間盡頭向我走來,走得很慢,像蹚過一條漫長的河流。

    我接過她手里的東西,是幾張邊緣破損的檢測電子元件的單據(jù)。在那批電子元件質(zhì)量審查合格單的最后一欄,我看到了李同事的簽名。

    我租的房子里,北面窗戶和南面窗戶面臨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一面是寂靜的,總是悄無聲息;一面是熱鬧的,永遠車水馬龍。熱鬧的那一面,有幾棟高樓正在生長,到了夜晚,有時施工聲依然不停,好像一個人在不知疲倦地敲一根巨大的鐵棍,聲音遙遠而又沉悶。晚上睡不著時,我常常看窗外那架高懸的塔式起重機,它停在樓層最高處,像一棵筆直的樹,向著夜色伸出雙臂,似乎想要擁抱什么。

    接到小林電話時,我正在陽臺上收衣服。衣服從洗好到晾干,只需要半天,但等我想起要收它們時,往往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星期。起重機上的燈今晚是亮著的,就好像樹上結(jié)了一顆會發(fā)光的果子。我一手抱著衣服,一手拿起手機。

    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李同事正在急救室搶救。醫(yī)院里很冷清,白色的日光燈向地面投下光線,人仿佛走進一個倒著的世界。小林母親在樓梯口等我,顯然早已知曉一切,臉上浮現(xiàn)平靜與和緩的悲哀。

    “我照顧李老師時發(fā)現(xiàn)的,他半年前就確診了肝癌,”小林母親說,“但他不想讓你們知道。”

    小林坐在手術(shù)室外,一個人低頭看著手機,對我的到來渾然不覺。我走到她身邊,她才發(fā)現(xiàn)我。看到我,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把手機交給了我。她在看微博的同城熱搜,熱搜第一條就是無線電廠爆破拆除的新聞。視頻里,那座我們剛?cè)ミ^不久的大樓在爆炸聲中轟然倒塌,濃烈的煙塵中,一切重回大地。

    我知道它徹底消失了,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我坐在小林旁邊,把手機還給她。她又點開了視頻,我伸手阻止她。她抬頭看我,我搖了搖頭,她沒再繼續(xù),向后靠完全坐進椅子里。手機上的日歷顯示著:“今日初三,宜破屋,宜壞垣,其余,諸事不宜。”

    從工廠回來后,我和小林都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她將那幾張破損的單據(jù)留在了原地,沒有帶走。發(fā)現(xiàn)它們是偶然,它們也該回到偶然里。這件事情已經(jīng)塵封在了過去,我不知道李同事那些簽字背后代表了什么,或許是疏忽,或許是利益,或許是妥協(xié)。而隨著他的離開,這一切再也不會有答案。

    單據(jù)上的所有名字與記下他們名字的紙張,一同在時間的風化中消散為云煙。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工業(yè)就此落幕,新的產(chǎn)業(yè)與世界爭先恐后地上前,你追我趕,將過去拋進看不到的昨天。

    李同事生前已為自己安排好后事,沒有葬禮。火化前,我見了他最后一面,他看上去與生前沒有差別,就像睡著了,甚至比生前睡得還要好。

    李同事的遺囑非常簡略,他簡單交代了一下自己的病情,安排了遺產(chǎn)處理方式和骨灰的埋葬地。最后,他像寫一封書信一樣寫了祝福語,祝我們安好。李同事的家鄉(xiāng)在外省,除了一個多年不來往的侄子,他沒有其他親人。他把賬戶里的存款留給了侄子,其余東西贈予了我和小林,包括他名下那套老房子。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和李同事真正的交集其實只有一個夏天,雖然我以為,還會有很多個夏天。

    單位的同事知道了李同事過世,都覺得有點凄涼,但凄涼那么一下,也就過去了。方主任卻表現(xiàn)出了難得的傷感,我猜我可能誤解了他與李同事的關(guān)系。雖然他對他有諸多不滿,但他們畢竟共事多年,年紀也相仿,物傷其類也是難免。

    我還年輕,從未想過死亡。當死亡的陰影籠罩我時,我只把它當作頭頂?shù)臉涫a,它呵護我,而非警醒。李同事的死讓我看清了它的存在,原來我的每日每夜,都在和死亡相枕而眠。但我并未對它產(chǎn)生恐懼,我只是意識到了它一直都在身邊。

    很多東西堵在我的胸腔,我每天都不想說話。當所有同事下班后,我一個人坐在工位,看窗外沉下去的夜色。白天開始變短,夜晚一天比一天長,當夜晚超過白天,這個漫長的夏天就會走到它的終點,永遠地結(jié)束。

    拿到骨灰后,我和小林一起去了小景的墓地。遵照李同事的遺囑,將他的骨灰和女兒埋到同一個墓坑。墓地兩旁都是雜草,墓碑前也什么都沒有,看上去有點荒涼。我們簡單整理了一下,在墓碑前放下兩束鮮花。小林另買了兩條絹花,繞著墓碑邊緣纏了一圈,像是給一個人的頭上戴上了花冠。處處都是鳥聲,但看不到一只鳥,山風吹過,整片墓地的松林都跟著唱和。

    我不是很想提悲傷這個詞,這個詞在我看來,總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仿佛一旦說出口,悲傷便不成其為悲傷,而成為一種裝飾性的存在。但在此時,我想不出任何詞語,我只感到悲傷。

    李同事的舊房子在一棟老式居民樓里,處理完所有事,我選了一個周末過去。小林已經(jīng)開了學,不能和我一起,她要我給她拍幾張照片,我答應下來。

    開門之前,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會看到什么,開門之后,一切了然。房間重新粉刷過,那場多年前的火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屋子里充滿了生活。裝著雜七雜八小物件的收納筐,當作桌布的舊報紙,舊腳踏琴,貼有貼畫的衣柜,穿著裙子的毛絨小熊,還有那只長得很傻的兔子臺燈。一切物件都以日常生活的方式擺放著,窗戶關(guān)得很緊,塵土不多,清雪一樣薄薄一層。墻角結(jié)有一張很小的蜘蛛網(wǎng),一只很小的蜘蛛待在那里,像個守門人。

    李同事離開之前,應該來這里認真打掃過,也認真生活過,因而,這里的一切都讓人覺得,這是一間可以待很久的房子。房間的每個角落都盛放著過去,但不沉重,它們很輕盈,像沒有重量的羽毛。我打開相機,猶豫了許久,最后還是放棄了拍照。我告訴小林她以后可以自己過來看,她說好的。我們聊了一些小事,她問我工作怎么樣,是否適應了,我問她沒及格的必修課這次有沒有補上。

    她說補上了。于是我說適應了。

    小林說,今年不知什么原因?qū)W校天氣非常熱,太陽也很毒,她每天都在出汗,身上總是黏糊糊的。她的聲音像一個透明的空罐子,里面裝滿了炙熱的南方,耀眼而明亮。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我很期待能早點見到她。

    北方的秋天已經(jīng)來臨,樹葉開始轉(zhuǎn)黃,葉子帶著夏天的溫度,在窗外嘩啦嘩啦響。小林去上課后,我打開窗戶,讓風吹了進來。躺在屋子里的大床上,我什么也沒想,一個人睡了過去。

    醒來后,我看到了一朵云,巨大的云,它在樓宇上空游蕩,又像是被窗戶關(guān)在了原地,一直沒有離開。我靜靜看著它,直到黑夜一點一點到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岛国大片免费观看| 女扒开尿口让男桶30分钟| 少妇精品久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美女扒开尿口让男人桶免费网站|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五区六区| 人气排行fc2成影免费的| 补课老师让我cao出水| 宅男666在线永久免费观看| 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 交换美妇94系列部分| 99久久免费国产精品特黄| a国产乱理伦片在线观看夜| 高清国产性色视频在线|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 成年性生交大片免费看| 涩涩高清无乱码在线观看| 男人j桶女人j免费视频| 欧美视频在线播放bbxxx| 久久久久久影院久久久久免费精品国产小说| 国产香蕉一本大道| 最近更新中文字幕在线| 欧美黑人粗大xxxxbbbb| 中文字幕亚洲区| 国产欧美日韩另类一区乌克兰| 一级二级三级黄色片| 国产一区免费在线观看| 免费国产成人高清在线观看麻豆| 亚洲中文字幕久久无码| 手机免费在线**| 亚洲人成色777777在线观看| 人妻无码中文字幕| 亚洲乱亚洲乱妇无码麻豆| zoosk00lvideos性印度| 小仙女app2021版最新| 国产女人18毛片水真多1| 中文视频在线观看| AV无码小缝喷白浆在线观看| 69视频在线看| 884aa四虎四虎永久播放地址| 美国一级片免费| 两个人一上一下剧烈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