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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出發·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馬曉康:拉小提琴的砌磚工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 | 馬曉康  2024年05月17日08:24

    本期《青年文學》“現在出發·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馬曉康的《拉小提琴的砌磚工》討論的是“庸俗”的量的占比以及庸俗底下涌動的詩情。如果兩手空空地求取所謂藝術,那么無論形而上的精神追索如何虔誠,都只能成為一個毫無血肉的特例,無法構建可以傳遞慰藉的公眾語境,真正在生存困境中詩心未滅的群體難以在小說構建的同類身上找到鼓舞,《拉小提琴的砌磚工》可貴之處在為底層工作者提供了摸得到體溫的經驗。每個作家或許都思考過如何讓文學屬于每一個人,無法安置自我的共通性體驗或許可以達成這種寫作的潛入。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青年的純潔與堅韌

    張曉琴

    【張曉琴,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北京市文聯簽約評論家。發表學術論文、小說、散文百余篇。著有《一燈如豆》《大荒以西》《直抵存在之困》等作品。獲唐弢文學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等獎項。】

    百余年前的一個春天,李大釗先生寫下一篇激情與理性并重之文,名曰《青春》,刊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上。他在首段中寫道:“贈子之韶華,俾以青年純潔之躬,飫嘗青春之甘美,浹浴青春之恩澤……”這里所說的青春是一種精神,這精神照著無數的青年前行,他們以此面對人生、世界與命運。

    不同時代的青年有不同的境遇。有些時候,一個青年很難預料迎接自己的會是什么。馬曉康的短篇小說《拉小提琴的砌磚工》中,幾位中國青年被置于海外的艱難窘境之中,他們原本是去海外留學,卻因各種原因不得不去學習砌磚。一位叫吉龍的青年總在砌磚的同時“拉小提琴”。所謂“拉”是在空氣中做出拉弓的動作,并不見琴。但他拉琴前的儀式感很強,反復洗手,整理發型,好像要舉行隆重的表演。這被工地上的人嘲弄成“犯病”,而他依然故我。

    吉龍這個人物是比較罕見的,他總在抗爭命運,小時候因為不愿學琴哭著反抗父母,長大后卻以拉琴的方式反抗現實生活。他在工地上不停擦身上的泥點,以此反抗骯臟的環境,這個細節在小說中比較重要,是一種保持“純潔”的隱喻。

    “我”是另一個吉龍。“我”在夢中欣賞吉龍拉琴的時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與吉龍融為一體。“小提琴”成了美好幸福生活的象征,有了它,“我”與吉龍就不再囿限于充滿污泥的工地。所以,當得知小提琴被吉龍當了之后,“我”下決心要把它贖回來。小說結尾處,吉龍在雷鳴與暴雨中拉起了琴,以激昂的“琴聲”反抗命運的洪流。

    我讀過馬曉康的十幾篇小說,它們流暢、綿密、激越,充斥著青年人特有的激情,仿佛吉龍的“琴聲”。

    馬曉康海外留學時曾經砌過磚,“我”的身上多少有作者的影子。小說中的宋潤理也確有其人,是馬曉康的一位朋友。在真實與虛構的交織中,馬曉康塑造出了純潔而堅韌的青年形象。

    在這個春天,靜下心來,或許我們可以聽到拉小提琴的砌磚工的琴聲。

    拉小提琴的砌磚工

    馬曉康

    【作者簡介:馬曉康,一九九二年生,祖籍山東東平,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作在讀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在海外發表和出版。曾獲泰山文藝獎、“京師-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學之星”金獎、《詩選刊》年度優秀詩人獎、中國長詩獎、韓國雪原文學獎海外特別獎等獎項。】

    二○一○年冬天的清晨,望著霍姆斯格蘭理工學院,宋潤理和我立志成為石膏工人。報名處的老師告訴我們,今年不開石膏工的課,建議我們轉讀砌磚工專業。正當我們猶豫不決的時候,有人過來跟宋潤理打招呼。那人穿著黑色禮服,白襯衫的領口處打著蝴蝶結,好像從某個演奏會現場跑出來的。

    潤理哥,你怎么造成這樣子了?

    宋潤理沒有說話。昨晚我們去屠宰場搬了一通宵貨,沒回家換衣服,身上還殘留著生肉的腥味。我們穿著從越南臨期超市買來的一澳元一件的劣質聚酯纖維外套,像兩坨起球的舊抹布。

    我是吉龍,記起來沒?那人又拍拍宋潤理。

    吉龍啊。好久不見!差點沒認出來。聽家里人說你也在澳大利亞讀書,但一直沒機會聯系你。宋潤理笑著比出抽煙的手勢,我們一起往外走。我和宋潤理抽自制的卷煙,吉龍抽藍盒的萬寶路。吉龍給我們讓煙,我們也不客氣。第一支煙抽完,我知道宋潤理是吉龍的堂哥,倆人只在小時候見過。宋潤理的奶奶去世后不久,吉龍一家搬走,慢慢沒了來往。今天再相見,雖然相隔十多年,兩人卻并不覺得生分。

    第二根煙點上,吉龍告訴我們,他正在進行一個不得了的計劃。他和家里商量過,曲線救國,先拿綠卡再讀書。他準備先讀個建筑類的移民專業,畢業后花錢買雇主擔保。到時候,只要自己按時繳稅,苦熬三年,綠卡就能到手。

    中介推薦你讀什么專業?我們聽說石灰工不錯。我有朋友干這個。我問吉龍。

    胖子,那個專業馬上將被淘汰。中介告訴我的。吉龍彈彈煙灰,毫不見外地用“胖子”這個代號稱呼我。

    我愣了一下,有點生氣,可我更想了解一點兒有用的信息,所以我假裝不在乎地問他,那什么專業好呢?

    砌磚。最少能火上十年。吉龍說。

    我和宋潤理相視一笑。來報名之前,我們問過中介,他們也推薦過這個專業。

    于是乎,我們決定一起當砌磚工。

    砌磚工的教室是教學樓中間一塊水泥鋪的大空地。從高處俯視,這座樓像一個被拉伸的“回”字。空地被一分為二,一半歸砌磚工,另一半歸木工。同學們在空地上三三兩兩地站著,在我的右邊,那些膚色偏黑的是印度人或斯里蘭卡人,棕色或金色頭發的是歐洲人,而我的左邊則是幾個越南人;中國人最多,大家站在中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在我們后面還有韓國人和日本人。

    有人穿著紅黑色或綠黑色的工裝,有人穿著輕快的帽衫,腳上蹬著大頭靴。宋潤理和我穿著那身舊抹布。只有吉龍,黑色風衣、黑襯衫、黑色褲子、黑皮鞋,脖子上還纏著一條黑圍巾。他站在宋潤理旁邊,左手高右手低,左手手指像盤核桃一樣來回動彈,右手起起落落地來回比畫。我皺著眉頭,往邊上挪了挪。

    喲呵,你現在還拉琴?我記得你爸媽小時候送你和你哥去學琴,你哭著不去,用手扒門框,把指甲都摳壞了。宋潤理問。吉龍的父母曾經是樂團的提琴手,單位改制后下海經商,逼著吉龍和他哥哥學過提琴。

    拉。前陣子又重新拉起來了。出國前,我媽把琴給我,讓我想家的時候就拉一下。

    在某個記不起名字的電視劇里,我聽演員說過,拉小提琴需要一雙柔軟的手。想到這里,我下意識看了看吉龍的手,一雙白嫩的手。可我們的砌磚老師斯考特告訴我們,要有一雙強壯的手。

    斯考特是一個橙色頭發橙色胡須的澳大利亞人,胳膊像史泰龍一樣粗。在砌磚工的第一堂課上,他隨手捏起一塊實心紅磚,將它舉過頭頂,然后微笑著對我們說,每個當砌磚工的男人,都要有這樣一雙強壯的手。現在,也請你們像我一樣,舉起它!

    我們有樣學樣,卻不像斯考特那樣輕松。大部分人沒有干體力活兒的經驗。這磚又濕又寬,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我是用兩只手扶著才舉起來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很好!請讓那塊四點五公斤的磚頭在你手里待夠五分鐘。斯考特說著還不時嘀哩嘀哩地哼著歌,欣賞我們齜牙咧嘴的樣子。剛過三十秒,我的虎口和肩膀開始發酸,好像里面有一根筋在跳。我想把磚頭放下,可我不能放。留學中介對我說過,砌磚工是個掙錢多還好移民的專業,砌一塊磚就能掙一澳元。等老子有足夠的力氣,發發狠,每天砌上它一千塊,周末不休息,一個月能掙三萬,匯率一比六,換成人民幣得十七八萬,咬咬牙,爭取二○一二年以前成為百萬富翁。

    我試著轉移注意力,看看其他同學。有人反弓著腰,有人蹲在地上用膝蓋撐著手肘,宋潤理趁著老師轉身的間隙悄悄換手。

    吉龍掏出一塊汗巾鋪在肩上,將磚頭靠在上面。我心想,可真是個講究人,怕弄臟自己的風衣,偷懶還得搭上一塊汗巾。

    斯考特立刻提醒吉龍,難道以后你要用肩膀去拿磚頭嗎?說完,斯考特不斷扭著肩膀向上頂,好像在跳舞。

    大家哈哈大笑。

    很好,你們已經堅持了一分鐘,我允許你們稍作休息,等會兒你們爭取堅持兩分鐘。今天你們手越酸,明天越有力氣。看來每個人都很開心,我們來做個自我介紹吧。就從你開始吧。胖胖的小伙子,你是中國人還是韓國人?斯考特指著我問道。

    斯考特你好,大家好。我叫小馬,我不是韓國人,我是中國人,山東的。

    我知道。上一屆也有山東人。你們愛吃蔥和大蒜,對吧?把它們卷得像烤肉餅一樣。

    中國同學們哈哈大笑。斯考特擺擺手,問吉龍,你呢?穿風衣的男孩,你是哪里人?剛才這位同學是你的好朋友吧?

    吉龍沒有回應,他從口袋里捏出一包紙巾,正忙著擦手呢。過了一分鐘,他才對斯考特說,你好,我叫吉龍。青島的。我喜歡拉小提琴。

    哇哦。我們真的有一位藝術家。從你的打扮上我應該猜到的。大概五年前,我帶過一個斯里蘭卡人,他說自己是畫家。你們的手應該去搞藝術,不應該碰這些臟東西。斯考特指著吉龍手里的紙巾說道。好幾個中國人跟著哄笑起來。

    斯考特揮揮手,制止眾人的笑聲。他微笑著對吉龍說,你知道嗎?那個斯里蘭卡人是一名很好的大工。他拿到澳大利亞國籍,存下許多錢,現在已經去倫敦進修了。他說他砌磚是為了給畫畫提供更好的物質條件。那么,請你告訴我,你為什么拉小提琴呢?為你的夢想嗎?

    為了彌補遺憾。吉龍擠出一個微笑。

    不錯!我們都有遺憾,大的,小的,太多了。不過呢,伙計,你得聽著。你不可能用紙巾擦掉工地上的所有臟東西。你能做的就是,習慣它——如果你想成為一個砌磚工的話。斯考特扶著吉龍的肩膀,注視著他的眼睛。

    工地不可能那么干凈。我不該管你穿什么的。可是,工作時間,我不建議你穿得這么帥氣。像我一樣,隨便買件工裝或是帽衫,寬松一點兒的,太緊的話活動起來不方便。下班以后,隨便你穿什么。在這里,我希望你穿得像個工人。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在這樣的笑聲中,吉龍不知所措地看著斯考特。斯考特兩只手拍拍他,隨口道,放輕松一些,開玩笑的,你會成為一個好砌磚工的。

    結果,吉龍嘟囔一句,我們不可能砌一輩子磚。

    下課前,老師給我們發砌磚工教科書,上下兩冊,里面包含大大小小四十種建筑,從最簡單的直墻、單拐角到高難度的壁爐和墳墓。斯考特告訴我們,把書上的東西建完并通過驗收,隨時可以畢業。

    每逢課間,我們這幫同學在樓外的花壇那兒蹲成一排,聚一堆兒抽煙。上至五十歲的英國人下至十七歲的韓國人,剛畢業的大學生、半吊子碼農、陪讀家長……場面不亞于“聯合國大會”。我們用蹩腳的英語交流,聊得最多的是找工作。我和宋潤理在一家搬運公司打零工,介紹過幾個同學去兼職。他們都是肯吃苦有拼勁兒的年輕人,有的人只帶了兩個月生活費,飛機一落地就到處找工作。

    吉龍很少參與我們的討論。他最多過來一起抽煙,抽完就走。等吉龍走遠一點兒,我就會調侃他,瞧,風衣男孩又要犯病了。

    大家一陣哄笑。我假裝手里有個麥克風,遞到宋潤理面前,請問,作為病人家屬,你有什么話要對我們說嗎?請看攝像鏡頭。

    宋潤理擺擺手,臉已經笑得通紅,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所謂“犯病”,是指吉龍拉小提琴。他的手里明明沒有琴,卻躲在角落里搖頭晃腦,扭來扭去。他的琴盒就放在一邊,寶貝似的,從不打開。每次拉琴前,他先去洗手間反復洗手,整理發型。回到空地的工位后,左手拿起一塊磚,手指有規律地活動著;右手什么也不拿,卻不斷做出拉弓的動作,好像在劇場里進行隆重的表演。

    有人問吉龍為什么不去學音樂卻跑來學砌磚。吉龍說這個專業好拿綠卡,還能順便練練手指頭的勁兒,好按和弦。說著,還左手做鷹爪狀抓起一塊磚頭。問的人多了,吉龍知道他們在調侃自己,便不再理他們。

    吃午飯的時候,吉龍的左手總是不自覺地在桌子上亂敲,他說這是肌肉記憶,改不過來。

    我問吉龍,你不把琴拿出來怎么拉?

    不需要,琴在心里。

    沒有琴怎么聽旋律對錯呢?

    指尖的感覺會告訴我對錯的,分弓的音拉得干不干凈,連弓的音拉得連不連貫,我的手指都知道。

    下午,斯考特來驗收工作進度,發現吉龍腳下堆滿了紙團。宋潤理告訴我,為了擦手,吉龍每天消耗一卷衛生紙。

    斯考特皺著眉頭打完分,再次提醒吉龍,這里是工地,如果你有潔癖的話,建議你換個專業,或者換一身隨時可以丟掉的衣服。那樣你就不怕臟了。你可以當一個精神紳士,但你的肉體不可以。記住,這是工地。

    好的。吉龍嘴上答應著,左手指不自覺地在腿上敲打著。

    等斯考特走遠,我過去問吉龍,他給你的墻打多少分?

    剛及格,C。你和老宋呢?

    我倆一個B+,另一個A+。C也可以,反正能畢業。

    哦……吉龍低著頭走到一邊,左手間仍在不斷變換著和弦。

    兩個月后,學校安排我們進行工地預演。我們被拉到一片工地上,真正的工地。老師根據同學們的平時表現來分配工種。像宋潤理這樣的好學生被老師挑去砌磚,像我這樣看著塊頭碩大的被弄去推水泥,像吉龍那樣干活兒不靠譜的被發配去搬磚。斯考特把收音機掛在木架搭成的屋頂上,里面放著搖搖擺擺的爵士樂,讓人干起活兒來特別有勁。

    工地上的水泥和學校里不一樣,學校的練習水泥只有沙子和水,由一臺大機器不停地攪拌,不需要我們費勁。可工地上呢,我們得先把水泥粉拆袋,倒進一人多高的攪拌機里,再加石灰、沙子和水。水泥粉和石灰揚起的塵霧嗆得我們直咳嗽。水泥粉撲在臉上,用衣袖擦汗,擦下來黑乎乎的一片。眼鏡上蒙著一層糊狀的霧。我累得大口喘氣,總覺得這塵霧飛進我的嘴里、肺里和血液里。我很想休息,卻不能停下。工地上一環扣一環,你這邊懈怠,另一邊該罵人了。

    不知攪拌到第幾車,斯考特終于喊停,讓我們幾個人先休息,等其他人用完水泥后一起吃中午飯。我坐在磚垛上,遠遠地欣賞吉龍笨手笨腳的樣子。今天有點熱,風衣男孩沒有穿風衣,搖身一變成了襯衣男孩。他戴了皮質的勞保手套,可他搬一車磚,就得脫手套擦汗。別人問他為什么擦得這么勤,他說再不擦手會被捂臭。負責鏟水泥的家伙用力過猛,一鏟子砸在板上。吉龍正好在旁邊,褲子被濺上一堆水泥點。這里可沒有那么多衛生紙給他用,他只能嫌棄地捏著手套拍打那些泥斑。

    宋潤理在吉龍旁邊。他和那幾個干活兒好的同學正瀟灑地忙著。他嘴里叼著從印度人那里蹭來的小短煙,煙霧飄過他緊閉的左眼,他的右眼像狙擊手似的緊貼水平線,把抹足了水泥的磚頭一下下敲平。水泥在他的鏟子下被劃出一道道飽滿圓潤的弧線,他鏟起一大坨,像內家拳高手似的用力一震,水泥在鏟子上平攤開來。現在,他要砌這一層的最后一塊磚。這種磚最考驗技術,左右縫隙放不好要被同行恥笑。他在磚頭一面厚厚地抹上一層,雜耍似的拋起來,翻個面再接住。你無須擔心抹上去的水泥掉下來,這是宋潤理的絕活兒,偶爾落下個星星點點也無傷大雅,反而更均勻。宋潤理微笑著繼續抹另一面,恰到好處地將磚頭落在中央,手中鏟子一甩,多余的水泥乖乖飛回板上,再用鏟子敲幾下磚頭,鏟掉被擠出的水泥,這層整齊水平的磚就算砌完了。

    宋潤理滿意地點點頭,抽出嘴里的印度煙,細細品著滋味。我看到宋潤理臉朝下栽倒,直接撲進了水泥里。

    吉龍顧不得臟,一把拉起宋潤理,用袖子擦他臉上的水泥。袖子擦不干凈,他干脆脫了襯衣當抹布。我拉著水槍跑過去,調到合適的力度后直接朝宋潤理臉上噴。

    水泥洗掉了,宋潤理的意識還是很模糊,有氣無力地嘟囔幾個音后沒了動靜。聽不懂他說什么。

    快送他去醫院。我有車。斯考特說。

    我的車快!我來吧!吉龍丟掉臟兮兮的襯衣,跑出去開車。

    我背起宋潤理跟著吉龍。宋潤理的身上有許多水泥。吉龍的真皮后座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我抱著宋潤理的腦袋,生怕他死掉,眼睛忍不住濕潤起來。我們曾一起在墨爾本東部郊區讀高中。高二那年,我的父親生意破產,宋潤理的父親肝癌去世;這讓我們成了一對兒患難兄弟。為了活下去,我們炸過薯條、搬過家、當過服務員,甚至倒賣過游戲點卡。

    胖子別急,現在不是著急的時候,我馬上送他到醫院。吉龍一邊開車一邊安慰我。

    到醫院,我不知道該怎么掛號排隊,只能用磕磕巴巴的英語朝問訊處的護士吼叫。一位華裔護士翻翻宋潤理的眼皮,摸摸脈搏,問他吃沒吃早飯。我和宋潤理住在一起,我們都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我朝護士搖搖頭。

    護士問我們有沒有糖,這是低血糖,吃上糖就好。我翻遍了口袋,空空如也。好在吉龍兜里有塊巧克力。此時宋潤理還有意識,模模糊糊地把掰碎的巧克力咽下去,不過兩分鐘就醒了過來。

    差點嚇死老子。我給了宋潤理一拳。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宋潤理沒有昏倒,我們一起在工地上吃燒烤,吉龍突然抱著自己的琴盒向我們走來。幾名印度同學把自己的餐布讓出來,讓吉龍放下琴盒。吉龍打開琴盒,小提琴上放著一張吉龍的全家福。一種莫名的喜悅涌上心頭。刺眼的陽光突然變得溫和,仿佛從琴盒里取出來的是一把來自天堂的樂器。琴身透著一種木質的自然的溫暖,深色的木紋仿佛歲月按下的指痕。我看著光暈在提琴的邊緣忽大忽小,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目不轉睛地看那光。

    吉龍抽出琴弓。白色的弦,像一根挺拔的羽毛,隨時都能飛起來。他莊重地走到人群中間,深深地鞠下一躬。我們被定格在那一刻,手捧著咖啡或啤酒,半張著嘴,眼神里透露著詫異和喜悅。隨著鞠躬的吉龍起身,大家的目光逐漸變得凝重。

    不知道為什么,吉龍一直在流淚,可他奏出的卻是一首溫柔的曲子。我閉上眼睛,看到光芒隨著音符在我周圍飄蕩。我聽見草地上微小的植物在風中搖曳,仿佛我正坐在森林深處,我還聽見小溪悄悄流過山谷的聲音,像多年前在郊區生活時看到的那樣,那是內心消失許久的安寧。我想到那個叫命運的事物,或許它正躲在某個地方悄悄地看著我們,它會給我們祝福還是繼續把玩我們呢?

    我不再疲憊。干渴的喉嚨被灌下一縷清泉。

    那一刻,我不再是砌磚工,而是一個坐在音樂殿堂里的鑒賞家,忘情地揮舞著雙手。我忘卻了自己因交不起大學學費而被迫來到技校的事實,我以為這是多年以后我在自家屋外的花園里度過的一個平平常常的午后,那時的我已為人父,我的兒子或女兒嬉笑著跑來跑去。我靜靜地看著自家花園,回憶前半生的對與錯,思考如何在救贖中幸福地過完余生……

    為期一周的預演結束后,吉龍收到來自交警的罰款通知。我想承擔這些費用,畢竟他是為了救宋潤理才被罰的。吉龍卻對我說,那是你的兄弟更是我的兄弟,我和他還是親戚呢。想想曾經對吉龍的調侃,我的心里充滿愧疚。那天中午,我決定抽完這支煙,去找吉龍道歉。

    回到空地上,我看見一個好事的人正在逗吉龍,喂,你的小提琴呢?是不是忘家里了。

    吉龍指著遠處的小提琴盒子,在那兒呢,我每天都帶著。

    打開看看。讓我們見識見識。

    不行。

    你應該去市區的酒吧表演,那兒掙錢多。

    吉龍沒有理他。

    你怕拉得不好酒吧不要你吧?

    吉龍白了他一眼,沒說話,仍舊低著頭踱步。

    吉龍,你一個大藝術家怎么來砌磚呢?

    吉龍閉上眼睛,雙腿緊繃,身體向前微微傾斜,似乎在做演奏結束后的鞠躬。

    好事的人給吉龍鼓掌,其他人跟著起哄。吉龍剛挺直身體,只聽好事的人大叫——

    這里面什么都沒有呀!

    吉龍一把推倒好事者,因為用力過猛,自己也滑倒了。琴盒摔在地上,空蕩蕩的琴盒像一顆被割掉舌頭的頭顱;吉龍爬過去,像母親抱起一個跌倒的孩子,將琴盒蓋上,摟進懷里。

    我沖過去一拳打在那人臉上,其他同學趕忙拉開我們。

    吉龍跑了。

    我和宋潤理追了出去。

    吉龍并沒有跑遠,他坐在學校外面的長椅上。他的風衣很臟,宋潤理幫他拍打身上的灰。吉龍呆呆地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車,眼睛里充斥著淚水,隨時都能溢出來。

    琴盒怎么是空的?我問他。

    琴,當了。吉龍長吸一口氣,哆嗦著說出這三個字。

    我這才知道吉龍也是個不幸的人。吉龍母親那頭有個厲害親戚,靠著這層關系,吉龍的父母經營起一家貿易公司,賺得盆滿缽滿。去年,那位親戚落馬,他的父母為了保住財產服毒自殺。奈何人心不古,公司賬上的錢被股東和被托孤的老員工們里應外合瓜分個干凈,留下一堆爛賬,別墅和車都被查封。親哥哥志大才疏,想用剩下的錢重振家業,跟著別人炒期貨,幾次杠桿下來,虧得血本無歸。他自知沒臉見吉龍,干脆斷了聯系。

    講到痛處,我們互相擁抱,再拍拍肩膀。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呢?沒有誰能突然從兜里掏出張百八十萬的支票來,對另一個人說,好兄弟,拿去花吧,去解決你的困境吧。我們只有分享各自的不幸,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孤單。

    出事前,家人曾計劃幫吉龍在墨爾本買房子,趁著匯率低的時候換了一筆錢存在他的戶頭里。這筆錢剛好夠他買雇主擔保。為了湊技校的學費,吉龍便把自己的小提琴當了。

    當了多少?宋潤理問。

    六千。吉龍說。

    人民幣?我問。

    澳元。吉龍答道。

    我心想,六千,技校學費一年九千,我和宋潤理的房租一個月四百五。只要堅持打工,省吃儉用,一年時間應該能湊出來。

    天陰了,風變得涼颼颼的。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我們比吉龍幸福,因為我的父母還健在,宋潤理的母親也還在,我們都有媽媽。可是,從錢的角度看,吉龍又比我們幸運一些,他手里有一大筆錢,能買雇主擔保,這是足夠他改變命運的錢。我和宋潤理沒有。說不羨慕吉龍肯定是假話,但誰又肯拿自己的爸爸媽媽去換錢呢?

    一個天天拉空氣提琴的人,原來是被迫當掉琴的人。我自言自語道。那一刻,吉龍背負的經歷像一把大錘,重重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們一起掙錢!去把琴贖回來!我抱著吉龍的肩膀喊道。

    天氣最熱的時候,我們接到了屬于自己的活兒,一棟三層別墅的墻面加大院墻。這單業務是搬運公司的老板介紹的。業主是他的老鄉,在墨爾本擁有許多地產。

    作為技術測試,業主先派給我們一個小活兒,讓我們去修一堵圍墻。地點在西區,我和宋潤理沒有車,司機的重擔自然落到吉龍身上。那是一面臨街的擋土墻,背后是半人高的土層,上面有三棵高大的棕櫚樹和各種花草。墻是用大型磚壘起來的,每塊至少二十斤。我用錘子輕輕敲掉碎裂的部分,發現里面竟然是空的,連鋼筋都沒插,真不知道這種墻是怎么驗收通過的。我們把碎裂的墻體敲掉,重新插入鋼筋,砌好后再灌滿混凝土。為了美觀,我們還調了白水泥抹墻面,這是宋潤理的拿手絕活。風干后,墻面仿佛一層灰白色的砂紙,非常有復古感。臨走,吉龍把施工現場打掃得干干凈凈,碎磚被他倒進了其他工地租的垃圾斗里。我們的付出得到業主的認可。他在馬里比農有套別墅,決定把那兒的磚活兒都包給我們。這些磚活兒包括一層高的磚墻,幾個窗臺,以及一面四十米長的磚圍墻。

    斯考特聽說我們接到活兒,主動把自己的拖斗免費借給我們。這樣我們就能用吉龍的車去拉租來的工具了。

    自己給自己干,勁頭就是不一樣。我們的風衣男孩吉龍專門買了一身綠黑相間的工裝。吉龍的英語最好,他負責租賃器械,宋潤理技術最好,充當大工,我力氣最大,負責干小工。為了趕進度,我們不懼風雨,利用一切機會趕工。宋潤理說,墨爾本的天氣預報從來沒有準過,烏云總是一片一片的,隔壁一條街暴雨連天,你這邊可能還陽光明媚呢。什么暴雨警報,都是狗屁。

    實在干累了,我們有自己的精神鼓勵法。

    媽的,繼續起來搞。不然什么時候能贖回琴。午休過后,我對靠在墻邊睡覺的吉龍和宋潤理說。一起混久了,吉龍還是怕臟,我們不讓他在工地用紙巾,怕清理起來費勁。他給自己準備三條毛巾,分別用來擦汗、上午擦手和下午擦手。休息時,看到吉龍去洗手,我們便知道他要開始拉那把空氣提琴了。吉龍說,人活著要有儀式感。

    在工地上打工的時候,下午三點半開始收工。可這是給自己干,自己當老板,只要天上還有光,我們就會一直干下去。如果天黑了卻沒到晚上七點,我們便把照明燈掛起來。我們一邊干活兒一邊感慨,如果小提琴在就好了,我們就能聽一聽吉龍的琴聲了。宋潤理說,這么干巴巴干活兒,一點音樂沒有,太苦了。

    明天我給你借臺收音機,咱們也學老外,找個高處掛著。我讓你聽個夠。我說。

    這才一周不到,我們已經把房子周圍的矮墻砌完。這都是我們利用打工后的業余時間蓋的。看看吧!我們既沒耽誤打工,也沒耽誤自己創業。

    我的眼前突然閃了一下,抬頭望去,原本深藍色的天空多了一層濃密的黑色,是一朵橫跨天際的巨大的烏云從東面升起,仿佛有什么災難發生。天空深處傳來沉悶的雷聲。烏云下面的天空是淡黃色的,像一張被水浸過的宣紙。遠處傳來密集的嘈雜的聲音,像是千軍萬馬的吶喊。

    糟了,這是預報提過的大暴雨。快去收工具。我拍拍還處在呆滯狀態的吉龍,跑去關掉電閘,把所有電線和插線板卷起來丟進屋子里。

    宋潤理扯來雨布,披在攪拌機上。這臺機器是我們租來的,要是被雨淋壞得賠錢。雨布的幾個角都壓上大石頭,確保它不會被風吹跑。

    切割機拿屋里去!

    水泥粉和石灰趕緊扛屋里來!我抱起三袋水泥往屋里跑。

    鐵锨和鎬頭別落下,明天挖地基要用。

    ……

    暴雨真的來了。潮濕的狂風從頭頂吹過,屋頂的棚子發出尖銳的啪嗒聲,好像一個又一個拳頭落下,隨時都能把棚子砸破。屋檐上涌下一股股急切的水流,院子里的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升高。我真替業主慶幸,他選對了設計師,給房子留了一米多高的臺階。我更替自己慶幸,我們及時收走了院子里的工具。

    我們站在屋門外,看到洪流從較高的西面涌上街道,浪越滾越大,越滾越急。由于沒有蓋院墻,一股分流涌進院子,在臺階上拍打出幾米高的水花。我們三個被淋成了落湯雞。等我抹掉臉上的污水,發現我們的攪拌機已經被沖倒,只有大半個攪拌桶露在水面上仿佛在呼救。

    攪拌機沒救了。發動機肯定淹壞了。我無奈地攤攤手。

    吉龍呢?吉龍哪里去了?我和宋潤理發現吉龍不見了。

    在那兒呢!宋潤理指著院子東側。吉龍正在漫過腰的水里一步一步朝自己的車子挪。剛才那股洪水把他的車子沖跑,擠倒了我們租的臨時廁所,被隔壁鄰居的院墻卡住。

    宋潤理喃喃說道,攪拌機賠五百,車得虧好幾千。

    別管車了,快回來!我從屋里找出一根長繩子,準備隨時接應吉龍。

    吉龍沒有回答,一陣急流將他沖倒。等他再次浮出水面的時候,他自己也被沖到院墻邊上,臉上多出一道血紅的傷口。

    快回來!車子已經沒救了,快回來!我把繩子捆在腰上準備沖下去接吉龍。街道上的水流正在加速,一些斷木和鐵皮跟著漂下來,這意味著更大的洪水即將涌來。

    扶著院墻,吉龍來到車子旁邊,打開車門,水灌進車里。他從車里翻出那個小提琴盒,爬上車頂,又掏出毛巾,擰干,擦拭琴盒。

    快回來!命要緊!我用力朝著吉龍喊道。雨水隔斷我的聲音,無論我怎么喊都無濟于事。宋潤理把繩子的另一頭緊緊綁在柱子上。我踩著臺階一步步下水,水位更高了,沒過我的肚臍,每邁出一步都能感覺到水下的阻力。沒有了屋檐的庇護,雨點仿佛帶著怨氣,噼噼啪啪地砸得臉生疼,不知是愛還是恨,感覺自己被丟在了空茫的天地間。

    吉龍扶著院墻,在車頂站了起來。他被淋透了,工裝緊緊地吸附在身上,可他還是伸出雙手,借雨水洗手,反復揉搓了幾遍,又整理一下被雨淋濕的頭發。

    整個世界都被閃電照亮,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天空深處不斷有雷聲傳來。烏云一層疊一層,仿佛一艘迎面駛來的巨舟。在滂沱的大雨里,吉龍抬起頭,任憑雨水落在臉上。在朦朧的水汽里,那道傷口顯得格外猙獰。大風吹來,濕透的衣服吸附得更緊了,勾勒出的線條使他顯得更加強壯。不知過了多久,吉龍向自己的正前方鞠了一躬,接著向左邊鞠躬,又向右邊鞠躬。他挺直身子,雙腿微微分開,抬起雙臂,做出拉琴的姿勢。

    在閃電照亮的藍光中,吉龍的兩只手時快時慢,左手頻繁地切換和弦,右手的琴弓大幅上下,拉到忘情處,身體不自覺地搖晃起來。

    在滾滾的雷聲中,在浩蕩的雨水里,我聽見了琴聲,激昂的琴聲,仿佛那洪水只是從他指尖流出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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