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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4年第4期|潘向黎:茶筅、脂硯齋與秦可卿
    來源:《雨花》2024年第4期 | 潘向黎  2024年05月17日08:05

    有一日,閑翻人民文學出版社“四大名著珍藏版”《紅樓夢》,讀到第二十二回,元春讓太監(jiān)送來燈謎獎品,猜中的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過去沒留意,這次突然注意到261頁下面“茶筅”注為:“用竹子做的洗滌茶具的刷帚。脂評有注:‘破竹如帚以凈茶之積也。’”事實上,茶筅不是用來清潔茶具用的,是點茶時用來“擊拂”的工具。我也查了一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茶筅”處確實批了一句:“破竹如帚,以凈茶具之積也。”文字稍有出入,意思是一致的。此處還有一句脂批是:“(詩筒與茶筅)二物極微極雅。”

    詩筒是什么呢?脂硯齋說,是隨身帶著的裝詩歌草稿的小筒,“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綾素為之不一”,總之可以由各種材料做成。出門在外,突然有靈感想起一句詩的時候,可以先寫下來,放在詩筒里,免得回家之后忘了。總之,約等于現(xiàn)在的小記事本或移動存儲器。這個功能,現(xiàn)在大部分是被手機代替了,想到什么,拿出手機隨手錄入,或者對手機低語幾句,就可以了。

    另一件極微極雅之物,茶筅,在許多日本茶道圖片中很常見,在國內(nèi)有些茶藝師的茶席上也有。電視劇《夢華錄》中趙盼兒與茶湯巷胡掌柜斗茶,茶筅不止一次特寫出鏡。如果從來沒有見過,可以想象將一節(jié)竹子的半截精細切割成絲、總的輪廓呈郁金香花苞狀的物件。論功能,它是打蛋器的風雅親戚。隨著宋代茶文化東漸,茶筅成了日本茶道中不可或缺的茶具,還發(fā)展出根據(jù)竹穗根數(shù)而定的不同規(guī)格:16根的為平穗,36根的為荒穗,54根的為野點,64根的為常穗,72根的為數(shù)穗,80根的直接叫“八十本立”,100根的為百本立,120根的為百二十本立。

    幾年前,我在《茶是徑山茶 道是徑山道》中寫觀賞徑山茶宴——

    已見茶師“羅茶”“候湯”“熁盞”已畢,注少許沸水入甌,皓腕徐移,有人請問:“這是干什么?”茶師輕道:“調(diào)膏。”正是。隨即注湯,環(huán)注盞畔,手勢舒緩大方,毫不造作。拿起茶筅(此前許多人紛紛問過“這是什么?”“做什么用?”“筅字怎么寫?”此時全都安靜了),持筅繞茶盞中心轉(zhuǎn)動擊打,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擊拂。”因為這是“初湯”,明顯的,她的腕力蓄而不發(fā),再注湯(“第二湯”),這回直注茶湯面上,急注急停,毫不遲疑,再“擊拂”時,但見皓腕翻動,一時間一手如千手,令人目不暇接,這一湯茶師力道全出,擊打持久,眼見得湯花升起,茶湯和湯花的一綠一白,分明而悅目。第三湯,湯花密布,越發(fā)細膩,隨著不疾不徐、力道與速度勻整的“擊拂”,湯花云霧般涌起,蓋滿了湯面……

    如果擊拂的輕重、頻率、運筅不當,擊拂之后,湯花會立即消退,露出水痕(即蘇東坡詩“水腳一線爭誰先”的“水腳”),宋代就叫“一發(fā)點”,是點茶失敗的一種表現(xiàn)。而這次的湯花白如霜密如雪,還經(jīng)久“咬盞”,我們后來在隔壁用餐,頻頻過來探視,過了一個小時,湯花居然保持完好,始終沒有露出“水腳”,實在令人驚嘆。

    如果對脂硯齋和紅學家深信不疑,我自然不好說什么,就聽聽比他們更“古”的宋徽宗怎么說吧。宋徽宗《大觀茶論》有“筅”專篇,曰:“茶筅以筋竹老者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勁,本欲壯而末必眇,當如劍脊之狀。蓋身厚重,則操之有力而易于運用;筅疏勁如劍脊,則擊拂雖過而浮沫不生。”

    看,茶筅是與“擊拂”、與茶沫相伴而生的,絕不是用來清潔茶具的。不過這里說茶筅“如劍脊之狀”,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見到的片狀茶筅。不過電視劇《夢華錄》的文史功夫下得深,與趙盼兒點茶對決的茶湯巷胡掌柜手中握的竟就是宋徽宗所說的狀如劍脊的片狀茶筅,而趙盼兒手中握的是半截狀如郁金香花苞的圓形茶筅。但無論形狀如何,茶筅的功用是確定無疑的。

    茶道有“唐煮宋點”之說,《大觀茶論》中有對當時七湯點茶法的描寫:

    ……妙于此者,量茶受湯,調(diào)如融膠,環(huán)注盞畔,勿使侵茶。勢不欲猛,先須攪動茶膏,漸加擊拂。手輕筅重,指繞腕旋,上下透徹,如酵蘗之起面。疏星皎月,粲然而生,則茶之根本立矣。第二湯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線。急注急止。茶面不動,擊拂既力,色澤漸開,珠璣磊落。三湯多寡如前,擊拂漸貴輕勻,同環(huán)旋轉(zhuǎn),表里洞徹,粟文蟹眼,泛結(jié)雜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四湯尚嗇,筅欲轉(zhuǎn)稍寬而勿速,其清真華彩,既已煥發(fā),云霧漸生。五湯乃可少縱,筅欲輕勻而透達。如發(fā)立未盡,則擊以作之。發(fā)立已過,則拂以斂之。然后結(jié)靄凝雪,茶色盡矣。六湯以觀立作,乳點勃結(jié),則以筅著之,居緩繞拂動而已。七湯以分輕清重濁,相稀稠得中,可欲則止。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周回旋而不動,謂之咬盞。宜勻其輕清浮合者飲之。《桐君錄》曰,“茗有餑,飲之宜人。雖多不為過也。”

    這一段之中,茶筅不斷出現(xiàn),而且靠它做出繁復(fù)而精妙的動作。讀完以萬乘之尊沉湎于點茶的徽宗的這一段內(nèi)行話,對茶筅是用來點茶擊拂(攪拌而打出茶沫)而非清潔茶具,應(yīng)當不會有懷疑了。

    宋元時期有不少詩詞寫到茶筅,比如釋德洪《空印以新茶見餉》中有“要看雪乳急停筅,旋碾玉塵深注湯”,也可以看出茶筅的作用在于擊拂出潔白而細膩的茶沫——雪乳。

    再說,用來點茶擊拂的茶筅,當然比清潔茶具的物件要風雅多了。若真是用來“凈茶具之積”,恐怕未必有資格和“詩筒”一起被元春選作風雅小獎品吧。

    說了這么一堆,當然意不在茶筅,也不在茶藝,而在《紅樓夢》。通過小小、輕輕的一柄茶筅,可以明白:脂硯齋和曹雪芹再親近,脂批也不是圣旨。脂硯齋不總是對的,真的不必他說一句信一句。

    脂硯齋對曹府的生涯有親身經(jīng)歷,這個錯不了,他(們)也給了困苦中寫小說的曹雪芹最初的閱讀、互動和激賞,那是一個潦倒之中的天才作家最最需要的溫暖——沒有之一。我覺得這是他(們)最大的功勞。不過,需要明白的是:脂硯齋們雖然對作品背景有見識,也懂一些文學鑒賞,但他們畢竟不寫小說,一旦他們因部分親歷而情感過于濃烈,讀得忘我(忘記自己的身份是讀者而不是創(chuàng)作者),過于投入地提出明確修改意見甚至不容置疑的抗議和忠告,對高明而精微的創(chuàng)作就是一種庸常而粗陋的干擾,后果是糟糕和嚴重的。

    看看曹雪芹被脂硯齋們干擾的部分,再看看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就知道脂硯齋好心辦了壞事。

    要談這件事,必須說一個名字:秦可卿。

    秦可卿的故事結(jié)束在大觀園建成之前,前八十回里,她的故事是十二釵中唯一得到明確結(jié)局的——連她的后事都寫得轟轟烈烈而纖毫不亂,但,偏偏她的故事最令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清楚,怎么解釋都疑竇叢生。

    第五回太虛幻境里,屬于秦可卿的一頁是:

    “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

    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

    造釁開端實在寧。”

    明白判斷了三件事:秦可卿是自縊而亡。她的死和情欲有關(guān)。因其敗露而引起她的死亡的風月之事,非常不道德不光彩,足以超過榮國府子孫所有不肖行徑的總和,而讓寧國府被牢牢地釘在恥辱柱上。如果僅僅是秦可卿這個長孫媳婦與外人“有私”,雖然也是犯了“淫”,是污濁,是罪,但那就是一般人認為的“不貞”“淫婦”“蕩婦”,用曹雪芹的詞匯也可以含蓄地說“流蕩女子”,不會用“不肖”這個詞。肖與不肖,是與血統(tǒng)有關(guān)的標準。“不肖”者,說明罵的是賈府的正脈嫡系子孫。因為他們對祖先、父輩才有“肖”的責任。這句判詞同時也清楚地免去了秦可卿和管家、男仆等私通的嫌疑(類似于當代某國王室少婦會和馬術(shù)教練發(fā)展出婚外關(guān)系,秦可卿原本也可能與管家、男仆有私)。既然說“不肖”,而且嚴重到撼動整個寧國府口碑根基的地步,那么和秦可卿一起犯下“淫”的罪行的另一方,就只能是寧國府的主人。而寧國府,因為賈敬常年在道觀里混,府里上下平時只有兩位男性主人,一個是秦可卿的丈夫賈蓉(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非常古怪,幾乎沒有一點有質(zhì)感的細節(jié)寫出他們的關(guān)系實質(zhì),秦可卿自稱他們是互相禮敬的,從不吵架,但總覺得他們是一對“塑料夫妻”,缺少真實的相處;倒不是說賈蓉的人品和氣質(zhì)配不上秦可卿,或者秦可卿的出身高攀了賈蓉——反正婚姻大事又不是他們自己定的,再古怪也只能怪父母走眼,而是說他們兩個人似乎有一種默契:互相給一個名分,然后人前演一下對手戲,外人不在就卸妝下班,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另一個男性主人,就是秦可卿的公公賈珍。根據(jù)判詞與家庭構(gòu)成,可以肯定,秦可卿是因為和公公有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事情敗露后,自縊于天香樓,這就是后來改成“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消失了的半回,即“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曹雪芹原來的構(gòu)思是:秦可卿先“淫喪天香樓”,再“死封龍禁尉”。

    曹雪芹的構(gòu)思是清晰而完整的。不但判詞如此,寶玉聽仙女演唱的《紅樓夢》十二支中有一支《好事終》,唱的也是:“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還是罵寧國府綱常毀墮、門風淪喪,但這一回,明確說了和一位美貌且自知、很有女性魅力的女子有關(guān)。秦可卿長得極美,僅僅從字面描寫上來看,可能是《紅樓夢》中第一美貌的女子,說寧國府中的美貌女子,除了她還能是誰?不同的是,這支曲子里明確點了賈敬的名字,說作為兒孫不能繼承祖業(yè)、敗家,是從他開始的,那么導致進一步“家事消亡”“因情”的“宿孽”,是說誰呢?是誰和秦可卿一起造成的呢?從人物圖譜上說,只能是賈珍。從輩分邏輯上說,也只能是賈珍。罵完父親,罵兒子——罵完賈敬,輪也該輪到賈珍了,沒有跳過兒子直奔孫子的道理。如果說寧國府的第一代是不凡,第二代是不俗,那么第三代和第四代則是從不肖到不堪,也實在該罵。所以后面焦大點了賈珍的名字,一是曹雪芹借醉漢點破了窗戶紙,二說明寧國府門風實在糟糕,連老忠仆都看不下去。

    這樣吃定了曹雪芹的原意,再看秦可卿臥房的描寫,就會有新發(fā)現(xiàn):她的臥室,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令人眼餳骨軟;壁上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曹雪芹后文里還有意無意將唐伯虎和春宮畫明確聯(lián)系到一起,薛蟠說看到一個叫庚黃的人的春宮畫,好得了不得——寶玉猜出來是唐寅二字,唐寅就是唐伯虎),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lián)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shè)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shè)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nèi)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shè)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lián)珠帳。床上是西施浣過的紗衾,紅娘抱過的鴛枕。以《紅樓夢》中罕見的夸飾筆調(diào)寫出的這些香艷器物、曖昧意象構(gòu)成的氛圍,正如脂批所說:“艷極,淫極,已入夢境矣。”劉黎瓊、黃云皓說:“各種精致而浮夸的譬喻,不能較真兒的,但這些譬喻都罩著一層鼓脹著的外殼,叫作‘欲望’。(《移步紅樓》)”說得都對。而這樣空氣中都充滿情欲氣味的環(huán)境和氛圍,并不僅僅是供寶玉做一場春夢,在夢中完成兒童到少年的飛躍。和其他的居室空間一樣,這是主人內(nèi)心的外化。這樣一間臥室,在靜靜述說著秦可卿對欲望的耽溺,她的“欲”中有沒有“情”?曹雪芹說“總因情”,那么大概是有,但這種“情”也很“成人”,是和云雨無度攪在一起的。云雨就罷了,為什么還定是“無度”?因為這間臥室里的陳設(shè),實在超越了常規(guī)和常理,高門少奶奶應(yīng)有的分寸蕩然無存,而秦可卿還自得地對寶玉說:“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她是重視感官享受、公然為情欲爭地步的人。曹雪芹在開啟我們的想象,他要我們知道,這間香艷臥室的主人,有著超出常規(guī)、離經(jīng)叛道的身體的欲望,一旦有機會便會泛濫成災(zāi)的。

    同樣的暗示在寧國府到處彌漫:花園叫“會芳園”,館閣名有“天香樓”“逗蜂軒”“登仙閣”……都可以生發(fā)出與欲望有關(guān)的聯(lián)想。而且“天香”“登仙”之語,再次令人想到楊貴妃。寫可卿臥室的時候,寫到“盤內(nèi)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用的舊典是楊玉環(huán)與安祿山的傳聞,但通過那個穿越的不可能之木瓜又明確“間離”,告訴我們,不是要八卦楊玉環(huán)和安祿山,木瓜不是真的,他們的傳聞也很可能不是真的。那么,關(guān)于楊玉環(huán),關(guān)于秦可卿,“真的”到底是什么?秦可卿和楊玉環(huán)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寶玉進可卿臥室午睡那次,讀者的思索被寶玉和仙女們打斷了。等到后面再次用“天香”“登仙”等字眼若有若無地在秦可卿和楊玉環(huán)之間飛一條虛線,有心人就不應(yīng)該錯過了。楊玉環(huán)和其他著名的皇妃不同之處在于,她本來嫁給了唐玄宗之子壽王,是壽王妃,唐玄宗是她的公公,后來被失去了心愛的武惠妃而郁郁寡歡的唐玄宗看上,經(jīng)過一番欲蓋彌彰的神操作,在26歲時嫁給了60歲的唐玄宗,成了著名的楊貴妃。他們的故事,看作是令人不齒的“臟唐臭漢”的一部分也好,看作是令人艷羨和同情的帝妃愛情傳奇也罷,故事的起初,確實就是焦大醉罵的那兩個字,也是寶玉聽不懂問鳳姐、鳳姐以斷喝代回答的那兩個字:爬灰。如果把寧國府看作一個小朝廷,賈珍其實就是個為所欲為的小皇帝,玄宗覺得全天下美女都是他的,賈珍覺得全府的美女都是他的,是同樣的道理。人倫綱常、禮義廉恥,那是要求別人的。

    秦可卿愛不愛賈珍呢?有幾種可能:一種,根本不愛,她只是無奈屈從賈珍的荒淫來換取在豪門中表面安穩(wěn)的日子;一種,她和賈蓉是掛名夫妻,她和賈珍倒是干柴烈火的飲食男女,那就是類似于《金瓶梅》的欲望故事了;最后一種,絕對權(quán)力和大量寵愛的馴化之下,楊玉環(huán)怎么愛上唐玄宗,秦可卿就怎么愛上賈珍——雖然不潔凈,雖然是另一極的“世難容”,但他們可能是有真感情的,人性就是這樣復(fù)雜。但不論有沒有感情,還有一點冰冷的鐵則:這樣的故事,通常是權(quán)力高位者的男性主導,但罪名和懲罰絕對是女性承擔。只不過,賈珍畢竟不是皇帝,對兒媳不能公開奪而娶之,所以秦可卿活得更辛苦,死得也比楊貴妃更早。秦可卿和楊玉環(huán),美貌相似,經(jīng)歷相似,“罪孽”相似,連死法也完全相同。說這完全是巧合,可能性太微渺了。

    秦可卿像暗夜曇花,是一種極清純又極魅惑的美,神秘、短暫,花期只在“一現(xiàn)”之間,所以曹雪芹對她的筆墨是繁密的。前十三回花在她身上的筆墨,完全是主角才有的陣仗。

    第五回寫她臥室,讓寶玉其實不合情理地在她臥室夢游了太虛幻境,然后,只隔了一回,又寫到她。第七回周瑞家的第一次看到香菱,細細看了她的相貌,說她:“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一筆寫出兩個美人,秦可卿是一個,原來的;香菱是一個,新來的。然后周瑞家的替薛姨媽跑腿送宮花,每個姑娘兩枝,鳳姐四枝,送到時正好賈璉和鳳姐剛親熱了一場(又是曖昧暗示),平兒拿了四枝宮花進去,不一會兒就拿了兩枝出來,叫小僮彩明過來吩咐道:“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這是寫秦可卿平素愛打扮,也是寫鳳姐和秦可卿關(guān)系不錯。也在這一回里,鳳姐和寶玉去寧國府做客,秦可卿主動向?qū)氂褚娏诵值芮冂姡ㄇ乜汕鋵氂褚恢焙軣崆椋@里應(yīng)是有意安排秦鐘和他認識),鳳姐不在乎什么輩分,也不在乎見男子,便叫賈蓉帶秦鐘進來見面,跟著鳳姐的丫鬟媳婦們連忙過去報告平兒準備鳳姐賞秦鐘的見面禮,“平兒知道鳳姐和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寫大家族內(nèi)部人情,再帶一筆鳳姐和秦可卿關(guān)系不錯。后面在秦可卿病重的時候,通過尤氏之口再次說她們關(guān)系不錯,層層渲染。然后寧府派了焦大先送秦鐘回家,焦大不滿派差事不公,就叫罵起來,鳳姐和寶玉出來上車,正好聽見——

    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班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里胡吣,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第八回是“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這些對寶玉重要的時刻轉(zhuǎn)移了對秦可卿的視線,但這一回的尾巴上,秦鐘來拜見了賈母和王夫人。眾人因“素愛”秦可卿,所以也都對秦鐘很熱情,都有表禮相贈。然后帶出秦可卿姐弟的家世,寫他們的父親秦業(yè)好不容易湊了給賈氏塾師的拜師禮,然后秦鐘就跟著寶玉去塾里上學了。第九回是“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寫秦鐘、寶玉因為結(jié)交“情友”而與親戚金榮起了爭端,導致學堂里一場混戰(zhàn),然后第十回金榮的姑媽聽了氣不過,要到寧國府找秦可卿理論,(可卿這時候已經(jīng)病得不輕了,但雪芹豈肯老實說出,而是信手指一人一事“從對面寫來”),結(jié)果要告狀的人先見了尤氏,從尤氏口中得知秦可卿病了一段時間了,病得不輕,是什么病也不知道,病因也不明。還說今天秦鐘已經(jīng)來過了,來告狀說在學堂受了欺負,秦可卿又惱又氣,連早飯都沒吃。可卿是為什么病的?什么時候開始病的?這時回想第七回,焦大痛罵,尤其是說出了賈珍這個名字,還有“爬灰”這個致命的關(guān)鍵詞,正送鳳姐和寶玉出來的秦可卿肯定是聽得清清楚楚,應(yīng)該就是那一刻,她清清楚楚感到頭頂上懸著的劍即將墜下來,擊穿她毀滅她,那是萬劫不復(fù)、永不可能洗刷的罪名和污濁,任何一個個體生命都很難承受的。何況她是出身卑微而嫁入豪門、相貌出眾、聰明過人、生性要強、心思細密的人。事情很可能已經(jīng)敗露,秦可卿的精神垮了,于是她病了。甲戌本此處有批語:“一部《紅樓夢》,淫邪之處,恰在焦大口中揭明。”“淫邪”云云,是道德評價,道德評價用于文學作品和文學人物,方法比較簡便,效果卻比較難說。蒙府本有回后批:“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說得極是,而且說得客觀,不涉道德評價,只說因果:因為焦大醉罵,導致了秦可卿的病倒,以及后來的死亡。

    回到寧國府為秦可卿求醫(yī)問藥的第十回,蒙府本有回前詩一首:“新樣幻情欲收拾,可卿從此世無緣。和肝益氣渾閑事,誰知今日尋病源。”這一世的幻情要結(jié)束了,秦可卿就要回到“孽海情天”去銷賬了,寧府的人還找什么高明的大夫,張?zhí)t(yī)還談什么病源,眾人還討論什么醫(yī)理,都是完全不相干的閑事。蒙府本第十回后有批語:“欲速可卿之死,故先有惡奴之兇頑,而后及以秦鐘來告,層層克入,點露其用心過當,種種文章逼之。雖貧女得居富室,諸凡遂心,終有不得不夭亡之道。”說她是“貧女”居“富室”,精神壓力太大,長久消耗,拖垮了健康,似乎未認定秦可卿有難言的隱秘。其實是焦大醉罵,指名道姓揭開了寧府最深的隱秘,然后秦鐘不知姐姐處境,來告狀,所告內(nèi)容還涉及別人對他的非議(也與風月有關(guān)),令秦可卿為自家姐弟名聲不好而羞憤憂慮,也可能讓她對自己的隱秘一旦泄露更加憂懼,所以病就加重了。

    進入第十一回,主角缺席的賈敬生日家宴,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寶玉都到寧國府赴宴,卻沒見到理應(yīng)出現(xiàn)的秦可卿,于是她的病情的嚴重程度,在眾人面前公開。

    鳳姐兒道:“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掙著上來。”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這里見他的,他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娘兒兩個好的上頭,他才戀戀的舍不得去。”鳳姐兒聽了,眼圈兒紅了半天,半日方說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個年紀,倘或就因這病上怎么樣了,人還活著有什么趣兒!”

    這里已經(jīng)挑明了:秦可卿的病不會好了,她已經(jīng)進入生命倒計時。飯后其他人到花園里(還不是大觀園,此時仍是東府花園)坐坐,鳳姐要去看秦可卿,寶玉要跟著去,于是一起去了,寶玉忍不住流淚(寶玉和鳳姐有一點相同:待人都是憑自己的眼光和趣味取舍,不太在意輩分),被鳳姐支走,鳳姐又自己和秦可卿說了許多衷腸話兒,才去園子里和眾人會合,路上遇到了不正經(jīng)的賈瑞。又過了些天,賈母命鳳姐去看秦可卿,鳳姐看完到尤氏房中,明確提出應(yīng)該準備后事了,回答賈母時說的“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也是高技巧地透露病情真相。十二回寫鳳姐“毒設(shè)相思局”,賈瑞正照風月鑒而死,表面上與可卿無關(guān),但是跳出來一想,也是欲望導致一個年輕人死去的故事。而且會發(fā)現(xiàn),賈蓉在鳳姐整治賈瑞的戲碼中非常活躍。鳳姐和賈蓉之間不是親情,更與男女風月無關(guān),這兩人類似于小團伙老大和小兄弟,賈蓉是鳳姐心腹,這時候和賈薔一起是鳳姐的干將。有機會參與惡作劇和敲竹杠,賈蓉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再一想,這位有點小仗義、也有點小邪惡的歡脫少年,不就是那位重病將死的美艷少婦秦可卿的丈夫嗎?你明明一直知道的,但這時候會突然意識到:他們是夫妻。然后被嚇一跳,因為我們好像已經(jīng)忘了。他們這對夫妻,似乎需要讀者用理智去幫他們維系住,不然隨時就會松開飄走,成為兩個不相關(guān)的人。好,他們是夫妻,那就更奇怪了,“打著燈籠沒處找”的賢妻快死了,怎么賈蓉還有心情干這些?但他就是有這份閑心。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平時門關(guān)著緊緊的,這里開了一條縫,別的門縫通常會有一線光透出來,他們的門縫里卻只有一線濃重、暗沉的黑瀉出來,讓你知道,門內(nèi)不可能有光。

    這就到了秦可卿命運大結(jié)局的第十三回。

    這一回有幾個重要情節(jié),一是可卿托夢給鳳姐,要她為家族的日后早做準備,避免“樹倒猢猻散”的可悲結(jié)局,并且提出了明確的方案。(蒙府本有回前詩:“生死窮通何處真,英明難抑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夢里語驚人。”這是贊嘆秦可卿的遠見和韜略。秦可卿的格局是大的,見識是高明的,不然也不會獨重有才干有膽略有手腕的鳳姐,而“脂粉隊內(nèi)的英雄”鳳姐也不會一向和她談得來。)然后鳳姐的夢被報喪的云牌驚醒,現(xiàn)實中的可卿死了。二是后事非常隆重,賈珍非常悲痛,而且不管不顧地以逾制越禮的規(guī)格辦秦可卿的后事。三是賈珍花錢給賈蓉買了一個五品龍禁尉的官,以進一步提升秦可卿的哀榮。四是賈珍請鳳姐幫忙料理寧國府,鳳姐為賣弄才干欣然同意,很快想清楚寧國府的積弊,準備好好整治。

    這一回各種批語可謂密密麻麻,可見其重要性和復(fù)雜性。

    甲戌本此頁被對角撕去,故有很多殘缺,不過仍然可以看到一句:“隱去天香樓一節(jié),是不忍下筆也。”

    庚辰本批了一大片,泛泛感嘆,沒什么大意思。

    靖藏本批重要:“此回可卿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去四五頁也。”

    這位不知道真名叫什么的老先生,您對秦可卿的苦心和見識“悲切感服”沒問題,您要給她磕一個(頭)都是您的自由,您老人家只管“悲”只管“服”,但您有什么權(quán)利決定在別人的作品里“姑赦之”?您老人家難道是榮國府里不招人待見的大老爺?shù)脑筒怀桑绾尉瓦@樣迫切地要處處踐行一個“赦”字?您有什么資格命令曹雪芹把“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整節(jié)刪去,讓這一回少去了四五頁?這種爆棚的道德感,這種混淆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控制欲,有多荒唐,您自己知道嗎?再說,您懂文學嗎?您知不知道在小說中越多面越是重要人物,而您因為秦可卿某一方面有過人之處,就要隱去她的背面和暗面,這是完全不懂文學創(chuàng)作的外行之言。

    但是,出于某種我們不能確知的原因,曹雪芹似乎接受了這種意見,至少他先著手刪去了相關(guān)的情節(jié)。但是,這不是什么合理的刪節(jié),也不是符合人物性格邏輯、情節(jié)脈絡(luò)的調(diào)整,更不是小說藝術(shù)上的“不寫之寫”,這是無法想象的改動,約等于裁縫做好了衣服被要求單獨改一只袖子,約等于建好了房子覺得有根柱子不體面,然后硬生生留梁去柱,這一“赦”、一“刪”,使得秦可卿這個人物和寧國府的故事,在結(jié)構(gòu)上發(fā)生了問題。

    因為原來的一磚一瓦都是為“天香樓一節(jié)”而準備的。

    就在這一回,寫到夜里云牌叩響喪音,報“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因為剛在夢中和秦可卿說話,“嚇出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這時候其他人是什么反應(yīng)?“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這是第一反應(yīng),然后驚訝猜疑中意識到不論死因是什么,這個溫柔可親的人確實死去了,才開始痛哭。為什么第一反應(yīng)是人人都奇怪和疑心?因為死得太突然,而且大家可能多少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什么。這分明是秦可卿自殺而不是病死才會帶來的心理反應(yīng)。

    此處甲戌本眉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棠村。”庚辰本眉批:“可從此批。”靖藏本眉批:“可從此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余大發(fā)慈悲也。嘆嘆!壬午季春,笏叟。”都是一派胡言。哪里是不寫之寫?這算哪門子大發(fā)慈悲?如果要這么說,是不是還要慈悲到底,讓曹雪芹把結(jié)局改成大團圓的歡喜結(jié)局?這些批語一再證實一件事:曹雪芹的原意和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是大相徑庭的,都是脂硯齋們亂出主意惹的禍。

    都說是曹雪芹刪改,其實呢,刪是刪了,改得卻有限,甚至很可能是尚未動手改,所以到處留下“未刪之筆”,也就是原來情節(jié)的痕跡。

    比如——

    賈珍哭的淚人一般,【甲戌側(cè)批:可笑,如喪考妣,此作者刺心筆也。】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親近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nèi)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忙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在這里蒙府本出現(xiàn)了一條雙行夾批:“‘盡我所有’,為媳婦是非禮之談,父母又將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惡奴酒后狂言,及今復(fù)見此語,含而不露,吾不能為賈珍隱諱。”蒙府本批也終于明說秦可卿和賈珍有問題。本來嘛,曹雪芹不替賈珍隱諱,你如何替賈珍隱諱?賈珍反常的表現(xiàn)很難替他做正常的解釋。尤氏拒絕這個不可能的任務(wù),加上心情不好,已經(jīng)躺倒不干了。若說這是為了讓鳳姐有機會大顯身手才讓尤氏生病,未免小看曹雪芹了,從鳳姐的角度看,尤氏病倒是因,鳳姐料理寧國府是果,但尤氏躺倒必須也有前因,這才是毫不牽強,水到渠成。則前因有兩個:家門丑聞敗露還出了人命為其一,丈夫不顧臉面悲痛過度為其二,尤氏羞憤相激、尷尬無奈、只能稱病不出便又成了果。

    又比如——

    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

    在鋪張、逾越的葬禮背后,還明寫賈珍“恨不能代秦氏死”的心思,當然是坐實兩人不尋常的關(guān)系。徐皓峰認為賈珍是作為不靠譜的家長對可以支撐家族的正經(jīng)人的感情,是一家之言,但顯然不合曹雪芹的原意。

    再比如——

    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稱贊。

    這里,甲戌本側(cè)批:“補天香樓未刪之文。”靖藏本側(cè)批:“是亦未刪之筆。”

    這個叫瑞珠的丫鬟明顯是知情人,怕主人滅她口,不如自己了斷,還可以讓家人得到優(yōu)厚待遇,其實這里面有信息不對稱的悲劇成分,因為賈珍這個罪人有些奇異,他似乎并不想洗刷自己,可卿已去,賈珍傷心程度不亞于失去李瓶兒的西門慶,他不管不顧了。本來弄死一個丫鬟很容易,但既然作為主犯的寧府“黑老大”不想遮掩,也就想不到對目擊證人滅口這樣的常規(guī)操作。另一個叫寶珠的丫鬟,顯然也是知情者,但她似乎從賈珍放飛自我的悲痛中看到了生的希望,所以她選擇當秦可卿的義女,承擔“摔喪駕靈”這些親生兒女要做的事情。賈珍大喜,馬上傳下話去,讓所有人呼寶珠為小姐。這個態(tài)度,證明瑞珠死得冤枉。

    請鳳姐出山幫忙的時候,也寫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癥在身,二則過于悲痛了,因拄拐踱了進來”。對王夫人說著說著,也又滾下淚來。秦可卿死了,賈珍如喪考妣,傷心到走路要拄拐,而絲毫不見賈蓉如何悲傷。賈蓉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我們必須再次用理智提醒他和秦可卿是夫妻,否則會覺得他們是遠房親戚,來往不多的那種。

    這里面的各種鋪墊,情節(jié)上猶如駿馬注坡,后面還拉著一車官方禁售的黑火,勢不可擋地奔馳而下。

    這時候,脂硯齋卻跳出來說:勒住馬,快勒住它!曹雪芹說:根本停不下來。脂硯齋又喊:快去掉馬,去掉馬!于是,馬不見了,一整車的火藥出于慣性還在向前,曹雪芹又問:那一車黑火怎么辦?脂硯齋說:那本來就是做爆竹用的,過年府里要用的。

    就這樣,挖掉了天香樓一節(jié),前前后后的那些伏筆,頓時成了無主孤魂,而秦可卿這樣重要的人物,也成了死得不明不白,概念大于細節(jié)、性格支離分裂的形象了。如果不看脂批,那么除了讓人如墜五里霧中,還能有什么效果和審美意義?如果看了脂批,能不像我這樣拍案而起、大罵脂硯齋的,那真是有極好的涵養(yǎng)。

    按照曹雪芹“宿孽總因情”的說法,秦可卿和賈珍之間確實有不道德的、不光彩的關(guān)系,但也還是有“情”的,可能也有一番心理掙扎,最終還是墜入“迷津”,因此屬于躲不開的“宿孽”。賈珍固然為人荒唐,但此時的破罐子破摔、不顧一切,卻也有幾分與秦可卿一起擔當罪孽的膽氣和“真小人”的真實。

    《紅樓夢》里有“真小人”,薛蟠是一個,賈珍也是一個。

    刪掉天香樓一節(jié),秦可卿形象突兀破碎,賈珍也不好理解,寧國府的道德風評方面所獲的絕對差評也不好解釋了。若不是賈珍有這樣出格而不可饒恕的行為,那么作者為什么對寧國府那么厭惡、鄙視和大加鞭撻?連柳湘蓮一聽尤三姐是賈珍的小姨子就死活要退親,也變得沒道理了。天香樓一段不該刪,刪不得。

    去掉天香樓,秦可卿之死作為寧國府坍塌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的功用其實就落空了。她本是絕美、風情與罪惡的化身,她的情與欲有過多糾纏,而且到了不顧人倫綱常的地步,這樣的欲,不但是錯,而且有罪了;至于賈珍的“淫”,更是既“濫”又“亂”。所以這兩個迷津中人是用來和大觀園中主角們的重情而不淫、癡情而不濫、鐘情而不亂來做對照的。天香樓是這番構(gòu)思的支點,豈能簡單去掉?

    脂硯齋出的是餿主意,但曹雪芹為什么聽了呢?或者說,關(guān)于秦可卿的故事,為什么現(xiàn)在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這樣無言的結(jié)局呢?

    在我看到的所有解釋中,有一種是相對有道理的,還有一種是能自圓其說的。

    相對有道理的一種是:很多專家認為,因為在《紅樓夢》之前另有一部《風月寶鑒》,寫秦可卿和賈珍,王熙鳳和賈瑞,賈璉和尤二姐等人的故事,都是和情欲有關(guān)的,主旨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就是告訴人們要警惕失控的情欲帶來危害,這部《風月寶鑒》部分被放進了后來構(gòu)思的《紅樓夢》,所以曹雪芹雖然刪去了天香樓一節(jié),卻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其次,秦可卿本身也有其復(fù)雜性。另外,秦可卿的選擇和結(jié)局對寶玉有啟示意義。所以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參見《劉曉蕾紅樓夢十二講》等著)

    另一種能自圓其說的是:曹公對秦可卿實在是太矛盾了,他既愛她也惜她,愛她美貌風情、才華橫溢,惜她不能有節(jié)操和自制,最終以自縊收場;他在兩副筆墨里都不能落定,任何一方都是他不能完全贊同的。所以這兩副筆墨下,秦可卿便是這樣矛盾。看上去溫柔敦厚,合乎禮教道德,心卻是不安分的,帶這些僥幸和冒險的大膽,沖到禁忌的外圍試探深淺,管不住身體。(參見劉黎瓊、黃云皓《移步紅樓》等著作)

    而我認為,是曹雪芹明知脂硯齋的意見是外行話,但是外行話在特定情況下還是會對內(nèi)行起作用的。家族已敗落,親族也四散,往昔繁華已經(jīng)“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這時候還在身邊的一個親人說:不是說好了,寫家族留給我們的美好回憶嗎?怎么你寫出家族里有人爬灰這樣的丑事,我受不了!就算咱們心里過得去,祖宗顏面也不好看呀!小說家曹雪芹畢竟也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他猶豫了。再加上,如果寫出“淫喪天香樓”,確實是挑戰(zhàn)了人倫綱常,在普通人眼中可能會使“正邪兩賦”之人失去美感,徹底墮入“邪”的一邊,使讀者將秦可卿視作淫邪污穢之人,這也是對女子抱有極大善意的曹雪芹不忍設(shè)想的。最后一點,曹雪芹還可能擔心讀者們會因為拒絕這個人物而因人廢言,使得秦可卿關(guān)于家族未來的遠見卓識含金量下降,而那是曹雪芹和他的親人們用血淚代價換來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他真心實意希望那番話能夠一字不易地立在那里,千秋萬代。于是,他決定放棄令人不安的天香樓。他先刪去了一些文字,同時,小說家曹雪芹心想:關(guān)于秦可卿,需要再下一番功夫修改了。倒不是那時候沒有電腦,無法“查找且替換”,而是關(guān)于一個人物,《紅樓夢》往往伏線千里,草蛇灰線,牽一發(fā)動全身,所以即使有電腦可用,修改也并不容易。裁縫怕改衣服,因為背離原先設(shè)計,改動再小也不好辦,比從頭做一件還難。

    但是能撼動曹雪芹的意見,自然有它的道理。哪怕是文學以外的道理,也還是道理。好吧,如果要去掉天香樓,隱去秦可卿和賈珍的不倫關(guān)系,應(yīng)該怎么辦?我苦苦想過,最后結(jié)論是:如果我在彼時,又沒有資格和力量當面駁倒脂硯齋,那么我會對曹雪芹建議:寧國府的人物設(shè)置其實是可以重新考慮的。裊娜溫柔、得眾人歡心、和鳳姐談得來的女子,寧國府有一個就夠了。你何不將秦可卿和尤氏合二為一?要么把秦可卿的美貌和心智給尤氏,要么把尤氏的寬和與分寸感給秦可卿。兩代女主人,濃墨重彩寫一個就可以了,另一個就像對李紈一樣,在常識范圍內(nèi)簡筆勾勒就好。這樣似乎是被脂硯齋干涉之后保住結(jié)構(gòu)和人物的一條路。

    但是,即使我能穿越過去,見到苦心孤詣地埋頭增刪的曹雪芹,我也一定不會這樣放肆妄言,我只愿自己化身茜雪、小紅之類的小人物,給曹雪芹送上兩大提盒的美食,能穿越幾次就送幾次,而對他的寫作不會說一個字。我會在心里默念:“你一定要撐住啊,一定要寫完啊,省得我們后世幾億讀者牽腸掛肚。你知道嗎?《紅樓夢》完整了,我們的人生才會完整。拜托你了,拜托了!”

    《紅樓夢》只能由曹雪芹完成,要刪只能他刪,要改只能他改。可惜這樣的工程異常耗費時日和心力。很可能曹雪芹雖然全書基本完成,但開頭關(guān)于秦可卿的修改最終來不及完成;也可能陰差陽錯,最后雖然費盡心血改好了,卻和曹氏所寫的后四十回一樣,被不可饒恕的人借去,被不可原諒地丟失了,而沒來得及改的版本已經(jīng)不脛而走。

    與今天的小說傳播方式不同,《紅樓夢》是一邊寫(改)一邊流傳,而且最初是用傳抄的方式流傳的,所以版本又多又復(fù)雜。

    說回秦可卿的公案,我之所以猜測曹雪芹絕不會只刪不改,而我們看到的是他未改妥當?shù)陌姹荆⒎强昭▉盹L的胡猜妄測。第七十五回,賈府中秋賞月,賈政令寶玉作詩,然后賈蘭、賈環(huán)也都做了一首,這三首詩都是空著的,而且都有脂批“此詩原缺”,庚辰本回前批語寫得很清楚,一行是:“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另一行是:“缺中秋詩,俟雪芹。”也就是第一批核心讀者看了這一回的初稿,當時還缺三首中秋詩,曹雪芹還沒寫,要等他補上。主線推進,次要內(nèi)容先空著,等空了再來補上,對這種做法,今天的小說家應(yīng)該都不陌生。而脂硯齋絲毫不驚訝,說明曹雪芹在寫作過程中經(jīng)常這樣。批者讀得很投入,“俟雪芹”既是提醒,也是熱切的期盼。沖著這份感情,我又不由得有些原諒他(們)了。

    一部偉大的小說,連殘缺都讓后人的補全顯得多余、可笑和不自量力;一部明顯殘缺、“破綻”百出的作品,藝術(shù)上卻如此完整、完美而絕妙。這就是《紅樓夢》。

    潘向黎,文學博士,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專題隨筆集《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等,共三十余種。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文學報·新批評優(yōu)秀評論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花地文學榜散文金獎、人民文學獎、鐘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川觀文學獎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