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4年第4期|指尖:隱形劇場
我們常為暖村沒有劇場而感到失落。特別是當溫河周圍其他村莊唱戲的消息,經由某家親戚通過牧羊人以及山峁的風和冰層下的流水聲拐彎抹角地傳來時,我們一群小閨女聚集在誰家窗前,盯著一盆凋謝的草花,不無遺憾地對暖村產生一種鄙夷的情緒。村莊被即將來臨的黃昏漸漸壓低,陰影越來越深,事物的邊界越來越模糊,我們不得不瞇著眼睛,緊閉雙唇,頂著撲面的寒風,在街巷里狂奔回家,并習慣用超越年齡的滄桑在心底發出一串長長的嘆息聲。許多時候,我們把各家的炕頭當成戲臺,趁大人們去地里勞作,扯下被單當披風,踮著腳捏著嗓子學戲里的唱和念,一個枕頭將前臺和后臺分開。臺上常常是兩個人,丫鬟先上場,小姐繞過枕頭被丫鬟招呼上來。第三個人肯定是觀眾,她就坐在板凳上,傻呵呵地笑。是因為暖村彎曲起伏的溝狀地形,制約著一座劇場的形成,還是因為暖村太小太窮,不得不忽略劇場這個看起來可有可無的存在?我就是懷著這種疑問長大的,并被命運帶離了暖村。直到步入中年,開始習慣一遍又一遍越過記憶的山丘,穿過遮天蔽日的遺忘叢林追溯往日,有一天,突然就無比真切地看見了一個沒有任何標志的劇場。而我們心心念念的戲臺,就隱匿在劇場中央。就像每家的炕頭一樣,雖然沒有咿咿呀呀的演員,也沒有驚天動地的鑼鼓,卻能隨著上演劇目的排場大小、人物多少而隨意伸縮,并在我們腦海里制造出人頭攢動人聲喧嘩的熱鬧景象。更讓人驚訝的是,原來暖村的每個人都曾作為主角在此成功亮相過。
那時每個出生在暖村的小孩,出了百日,只要不是寒冬臘月,就會以雪白的臉、漆黑的眼睛和粉嫩的嘴唇,出現在五道廟。所有聚在五道廟的人們都會起身來配合這場盛大而完美的首場演出。即便是年長的碰槐爺也會掐滅煙鍋里帶火的煙葉,扶著身下的青石,顫巍巍地拄起拐杖站起來。而那些蹲著的男人,也會從棋局烽煙四起的廝殺中抽身,將弓著的腰挺直。小孩和婦女們是最先表達歡喜和認同的,婦女們會遠遠地去接引嬰孩,伸出手臂去攙扶抱著嬰孩的年輕母親。作為初次亮相的暖村新人,嬰孩并不需要戶口或者名字來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被我們稱呼為喂、嗨,或者哎。嬰孩在母親懷里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我們一群小孩把嬰孩母親團團圍住,踮起腳尖,抻長脖頸,盡力看清。后來嬰孩被傳到其他母親的懷抱里,她們接過去的時候格外小心,甚至雙手還在衣服上擦了擦,我們很容易感覺到初生嬰孩的金貴和受歡迎程度。見面儀式并未結束,接下來,嬰孩還要被母親抱著,跟爺爺、大爺們一一碰面。或許注定要降生在暖村,嬰孩早已提前預習過這場見面會的全過程,并對每個人的樣貌和特點都了如指掌,嬰孩漸漸適應了陽光、面孔和聲音,甚至在全村年齡最大的碰槐爺的面前竟然笑了。碰槐爺也笑了,像嬰孩一樣露出缺齒的粉色牙床,捋捋白胡子,心滿意足地說:“我這個老不死的家伙啊。”明明是句罵人的話,他說起來卻極為愜意,頗是滿足。后來聽大人說:“每個剛出生的嬰孩都自帶靈氣,不只能看見一些不好的東西,還能輕易察覺到大人們身體攜帶的五運六氣。倘若正氣充沛,小孩就會感覺舒服;相反,不好的氣會沖撞小孩,小孩不會說話,不會走路,躲不開,只能用哭聲來提醒并逃開那個人。”所以暖村的老婆婆、老爺爺們,都喜歡拿嬰孩來測驗自己的氣象。如果嬰孩對著他們笑,他們心里便舒坦,說話做事依舊硬氣得很。若小孩抗拒他,害怕他,甚至看到他就哭,那么他就會嘆口氣,慢慢走開。那些觀望的人,心里更是咯噔一下,仿佛看到不久的將來,他會作為一個過世之人的皮囊,被裝在棺槨中的形象。
小孩作為試金石,在暖村常常被大人們拿來判斷事件的走向和確鑿性。當小孩長到三四歲,語言技能基本熟練之后,就成為懷孕婦人最喜歡拉攏的人。她們給小孩酸棗、糖果或蘿卜干等,來讓小孩安靜下來,然后不停詢問自己肚子里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這也是五道廟慣常上演的折子戲。大幕拉開之后,那個最終說出答案的小孩并不出現。他可能在場院里跟著哥哥姐姐們玩耍,跑得滿頭大汗,便用手去抹汗,不久就抹成了一張青道、白道交錯的大花臉,像極了演員上臺前做足的準備。有時他會在小河口蹲著,看人家用柳條打水仗,后來打累了,一群人便又要抓鴿子去。他當然就被落下了,只能低著頭走回村里。路上他碰到一只蜥蜴,他撿了一塊小石頭,試圖去逮它,但它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他已知蜥蜴是一種會變色的小東西,并確定它就在腳邊的某個地方,土縫中、石頭后面,或者它就像一片正在枯萎的葉子。但他還沒有養成良好的耐心,所以他便舍棄了尋找。他側著身體貼在閣洞的石壁上,像大孩子那樣,用手比畫著自己有幾塊石頭高。他終于磨磨蹭蹭地出現在五道廟,好戲早已開場。一群補衣納鞋的婦人正嘰嘰喳喳地說話,她們中間坐著一個懷孕的婦人。她或許并沒有懷孕的經驗,所以對其他做母親的女人極其信任。有人問:“你大概七個月左右了吧?”她害羞地點點頭?!澳銈兛矗亩亲邮羌獾?,懷的肯定是兒子。”另一個說:“你走兩步我看看?!彼降啄昙o還輕,看了看不遠處作為背景的男人們,他們正在下棋,一群人圍著兩個人,爭吵聲大得嚇人。她試圖邁開雙腿,卻忘了怎么走路,一時間臉紅得像一塊紅布。有個女人探過上身,壓低聲音說:“你晚上看看肚臍眼下是不是有一條豎線,像畫上去的,直直向下?!彼哪樃t了。在暖村,婦人們的第一胎也沒那么重要,但如果生的是男孩,她的地位和口碑顯然會更好些。記憶里似乎所有婦人都渴望擁有男孩,不止一個,兩個三個甚至更多都能接受,像禾苗的母親就因為生了四個男孩在村里地位極高,甚至她都可以不用去地里勞動。那些沒有生男孩的婦女,總是被別人指指點點。在日常事務中引起爭執時,即便口才極好且理占上風,也會因自己沒生男孩而自覺低人一等而敗下陣來。祖母因為我母親生了兩個女孩,自覺遠離了五道廟的坐街行列,更多時候她就一個人坐在我家門口,看著遠處的溫河以及河邊地里日漸高大又日漸枯黃的莊稼,吱吱地抽著煙。偶爾河溝邊住著的老婆婆爬上坡,來到我家門口。兩個老婆婆很快被旱煙的煙霧籠罩,要不是聽到煙袋鍋磕到石頭上的嘭嘭聲,根本就聽不見兩個人的聲音,仿佛是被劇場舍棄了的人,甘愿在角落里緩慢地熬著。那時即將為人母的媳婦已暗自把這些經驗牢記,又反問為什么。她很快得到了答案?!叭绻愕亩亲语@得略尖,那么生男孩的概率就大。你的肚子看起來發圓,那么生女孩的可能就大。如果你進門先抬左腳,那么可能就是男孩,先抬右腳可能就是女孩。肚臍眼下有直線的,懷的可能是男孩,沒有的那就可能是女孩了?!钡羞@些經驗,只是一種粗略判斷,她們更愿意相信經由小孩之口說出的預言。于是她們扭頭,看見了他,臉上被汗水染花的他,已經悄悄上場。在聽不見的鑼鼓絲弦的伴奏中,他一步步走近她們?!芭ED阏f,嬸嬸肚子里的是弟弟還是妹妹?”結局早已寫好,答案并不重要。
變戲法的人喜歡在春天來,柳樹、楊樹、榆樹、梨樹、桃樹頂著碎碎的嫩葉子迎風搖蕩,仿佛在催促看不見的春天快點再快點到來。一場雨后,人們剝下僵硬的冬衣,風一吹,母親們的花衣裳里面露出一截紅毛衣的影子。我們渴望著長大,渴望著有一件春天的紅毛衣。有幾天,我得了魔怔一般,對母親放在縫紉機踏板上的皮鞋無限向往,只要家里沒人,我就去試穿那雙系帶黑皮鞋,皮鞋顯然還是太大了。在光線暗淡的窯洞里,穿著母親都舍不得穿的皮鞋,在地上踱來踱去并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咔嚓聲。對一個六歲小孩來說,意味著對秩序的破壞和對規則的違背,由此生發的害怕和一旦被發現的恐懼又帶給我某種無法形容的快感。敲鑼聲在午后響起,不同于我們耳郭里慣常充塞的上工破鑼聲,它是完整的、清脆的,在鑼面上轉著圈,一層又一層的新鮮,大部分小孩都在第一時間被鑼聲拽到了五道廟。一架驢車上滿滿當當的,而敲鑼的卻是一只猴子。我們并不急于停下,只是靈巧地扭轉身體,再次奔跑在街巷里,在騰起的黃土中,還不忘用呼喊來告訴暖村的大人們,耍戲法的人進村了。耍戲法的人從車上卸下兩個箱子,那只皮毛粗糙的瘦猴子依舊熟練地敲著鑼,鑼聲就把人們圈住了,人們再把耍戲法的人和猴子圈住。依舊是老戲法,帽子里變雞蛋、變母雞,或者桌子上倒扣兩只碗,碗里扣一枚二分硬幣,用筷子在上面敲,敲著敲著硬幣就從這只碗移到另一只碗下面了。有一次來了兩個生猛的耍戲法的人,他們的車是用騾子拉的,車上沒有猴子,但有蛇、羊、雞和兔子,甚至還有明晃晃的大刀、鋼棍和鐵絲。他們嫌五道廟的場地太小,于是就轉到廟宇里表演。羊鉆了火圈,雞識了數,兔子進了黑布蒙著的箱子,出來成了一條蛇。后來一個人脫掉上衣運氣,另一個人就用刀砍他的肚子。這個脫掉上衣的人還表演了鐵絲穿臉,一根鐵絲從左臉穿過去又從右臉穿出來。村里人不善于表達欣賞之情,當然也不會鼓掌,只是不停地驚嘆,無數驚嘆聲匯成一條稠密的河流,在廟宇的老柏下久久環繞。人們給了耍戲法的人糧食,還請他們吃了飯。當他們和他們的騾車從閣洞里完全消失之后,村里的老人把村干部喊來,在搖曳不定的煤油燈下,嚴厲地對他說:“以后不準在廟宇里鬧騰,動靜太大,驚擾了神,我們擔待不起啊?!?/p>
暖村相對平展闊大的地方是場院,由十來孔窯洞頂組成,它在暖村最高處,上面布滿風和寒氣,秋天晾曬全村人的糧食,顯然并不適合人們日常聚集。二隊的場院雖然很避風,因不在村子中心,連我們小孩也很少去那里玩。余下暖村最大的空地就是廟宇了。緊閉的廟門,仿佛緊閉的嘴唇,加上大人們提著耳朵告誡我們,神是喜靜的,如果你討擾了神,就會有報應。于是廟宇成日靜悄悄的,除去秋天村里偶爾在此分一兩次糧食,基本上只剩下鳥了,麻雀、鴿子、喜鵲、燕子,到了傍晚,還有烏鴉和貓頭鷹的身影。如此只有五道廟被人們當成了最理想的聚集地。地處暖村中心位置,無論出村還是進村,五道廟成了都會穿過的中樞要道,雖然不甚寬敞,但足夠盛放出來、進去的幾十口暖村人。在播種季和收割季,人們在溫河對面的田里跟時間賽跑,那段時間每家都會做好干糧,用手巾包好,帶著熱氣送到五道廟,那里有人挑著擔子在等待。有一年,鄰村有個偷玉米的婦人,被拉來游街,她低著頭站在五道廟前,任人們笑話評說著。五道廟里沒有供奉著神仙,據說多年前這里有個小廟,但村里沒有人能記得神仙的模樣,只有神仙的名字傳下來。事實上五道廟就是街巷的一部分,比其他地方寬敞些、明亮些。站在五道廟門口,除去西面高大的磚瓦房擋住了視線,南面低矮的窯洞和彎曲的街巷,地勢頗低的村東院落都被收入眼底,一清二楚。北面是進村的路,路西高臺有幾戶人家,街門也看得真切。路東爬坡而上就到場院。所以即便是不熟悉暖村的人,進村走一段路便會自覺停在五道廟前。五道廟西墻根擺了一溜兒形狀大小不一的青石,經過日光暴曬,人坐上去仿佛是坐在了自家的熱炕上。很多小孩都希望自家能住在離五道廟更近的地方,也或者,不只小孩這樣想。當那些端著飯碗的男人,穿過長長的蜿蜒街巷,分別從南頭和東頭來到五道廟,蹲下來開始低頭扒拉碗里的飯的時候,他們肯定會羨慕提早蹲在這里吃飯的五道廟西面的住戶。他們吃完一碗飯,總是不回家,而是坐在五道廟門口不停地吃煙、叨嘮,直到腳邊的碗干透,里面漸漸布上一層塵埃。那些高大的磚瓦房院子里住著的人們,他們的房屋明顯比暖村其他人的窯洞要好得多,不但房子寬敞,而且窗明幾凈,關鍵是院子大得無遮無擋,這房屋來自他們的祖產,這點又讓人們無法覬覦和奢望。于是人們就開始羨慕住在院子里的另一些人,這些人是“土改”時住進去的。秋收后,大房子里的人家要娶新媳婦,全村人都聚在大院里,也不覺得擁擠。我們一群小孩終于有理由在院子里跑來跑去,進了這家的門,又推開那家的門,前院后院看了個遍。天擦黑的時候,迎親的鞭炮聲響起,我們都跑出來在五道廟等待新媳婦。有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傳來新媳婦過了河的消息,一會兒又是要進閣洞的消息,終于看到迎親的隊伍出現。秋夜濕潤的風中,我們并沒有覺得寒冷,反倒有種熱烘烘的感覺。鞭炮不停歇地放,火光從地上跳到半空中,又從半空中落下來,我們捂著耳朵,對著面前的每張通紅的臉傻笑。新媳婦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紅頭巾紅棉襖讓她看起來美麗極了。接親的人在五道廟前停下來,新媳婦從后座上跳下來。那是一個身量不高,看起來略微豐滿的媳婦,在一群同齡男子的逗趣聲中,她羞澀地低著頭,要不是接親的嬸子一把攙住她,她會被那群人擠攘成一根玉米稈的?;仡^她在被電石燈照亮的喜棚下更是被人群包圍,鼻尖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讓她看起來更是動人。
夏天的晚上,五道廟是乘涼的好地方,這時候月亮大爺是最受歡迎的人,他的古話層出不窮,總是引人入勝。當然也有人試圖搶了月亮大爺的主角位置,用其他偶發事件把自己推到聚光燈下。有一次,兩個婦女因為家里的雞下蛋下到對方家的雞窩而互相謾罵起來,從中午一直罵到晚上。其間也休息了兩次,一次是午飯時間,一次是晚飯時間,刷了鍋洗了碗,兩個人接著對罵。大約是一個覺得累了或沒意思了,便出門來五道廟閑坐。另一個聽不見對方呼應,便也出了門乘涼,沒想到在五道廟碰面了。五道廟人多,彼此覺得自家有理,便你一言我一語向人們講述。這肯定比說給那些趴在院墻外偷聽的人過癮,不過兩個人說著便又忘了這是在五道廟,估計是越來越暗的黑夜遮蔽了她們的目光,讓她們恍惚覺得整個天地只剩下了彼此,罵得更難聽起來,從祖宗八輩到各自的短處,直罵得各自頭頂火焰燃燒。兩個人原本關系不錯,平日一起做針線活兒,描一樣的花繡在門簾上,彼此替對方剪頭發,雖然嫉妒暗里閃現,但還不至于撕破臉皮,現在因一只雞的背叛,導致了兩個人的齟齬。在那個無星無月的夏夜,我們用耳朵聽完了一場廝殺。她們用話語描述著彼此的動作和傷害,一個人說:“你個尿泥鬼還扯我頭發,看我不抓破你的臉?!币粋€說:“你抓,你抓,你這三寸高的沒脖子老鬼?!币粋€說:“你個挨刀的,死了沒地埋的,看我不把你頭發薅光?!绷硪粋€說:“你個缺德的,不要以為老子好欺負。”兩個人狼狽的樣子在我們的腦海里清晰呈現,她們臉上帶著抓痕,頭發被一綹一綹抓下來,衣服被扯破,甚至布鞋也被踩掉了。好像有人要去拉架,之后五道廟的人便散了。有意思的是,第二天我們見到這兩個婦女,她們的臉上頭上并沒有一點兒受傷的痕跡,讓我們懷疑,昨晚真是一出戲。
農歷十月,空氣中到處都是樹葉燃燒的味道,暖村上空布滿一縷一縷的白煙,那白煙仿佛天梯,將冬天順利接引到了暖村。村里的富貴爺歿了,他當然不是暖村第一個故去的老人,差不多每年這個時候,暖村的老人中都會有一個壽終正寢。都說老人最難熬的是冬天,他們不停地咳嗽,在炕上沉疴難起。有一年,一位老人因為疼痛而選擇了上吊,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自殺,他站在洞頂上試圖跳下去過,也拄著拐杖去泉子溝的水井邊停留過,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而這一次,他把希望寄托于一根掛在窗戶上的細繩子。我們站在他家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里,頭頂的梨樹上,掛滿沉甸甸的果子。一個拄著拐杖的爺爺進了院子,邊往屋里走,邊說:“這還沒到冬天,他死不了。”不久窯洞里就傳出各種聲音。他活著,一定要等到冬天,似乎是暖村每個人心里的愿望,而他也成全了所有人的愿望。那年冬天,他果然壽終正寢,不用借助他力來結束生命,似乎是皆大歡喜的事。人們出來進去,臉上并沒有悲痛之色。我們擠在門邊,看他躺著那里,穿著黑色緞面的長袍,雙手被麻繩綁著舉在胸前,臉上蒙著黃表紙,安安靜靜的,像熟睡了一般。富貴爺也是同樣的打扮躺在卸下的門板上,任由寒風將他吹得越來越僵硬。五道廟有香燭和燒紙的痕跡,大人們說那是家人在替富貴爺燒買路錢,好讓他向五道爺報道,順利去往陰間大道。早已消失的廟宇在布景上顯影,我們肉眼無法看見的五道爺威嚴地立在那里。那幾天,五道廟坐街的人明顯少了,連我們這些小孩,都不敢去了。富貴爺出殯那天,全村人都去吃席。富貴爺終于被放在棺槨里,想來暖和些了。棺槨對于我們來說,再熟悉不過,似乎每家老人都會提前備好一副放在炕邊等待接納主人的軀體,有的人家棺槨里還存放著糧食和衣物,我們這些小孩并不覺得瘆人。午后出殯,葬禮高潮部分要在五道廟舉行。那時棺槨放在一旁,孝子們跪在后面,吹鼓手們開始賣力地表演,直吹得嗩吶管里流出了水,直唱得聲嘶力竭。這當兒,孝子們還會不停地撒鋼镚兒和卷煙出來,而觀望的人也不停地哄搶那些東西。這是富貴爺最后一次在五道廟停下來,他雖然在棺槨里,但魂靈還是能在青石上觀望,他通過吹鼓手的賣力程度來斷定兒女們的盡孝程度,通過圍觀人數來確定自己在暖村的受歡迎程度,也通過這場儀式,來總結自己一生的成敗。
聲音全部戛然而止,只剩越來越烈的風聲,掀翻棺槨上的蓋布,還有孝子們的白袍。我看見我們頭頂上方的洞頂上,坐著一個老婆婆,青色的襖子讓她看起來就像一根不冒煙的煙囪。那是保德婆婆,她住在五道廟西面的高臺上。此刻,她像神仙一樣俯瞰著五道廟這座隱形劇場里正在上演的一切。密密麻麻的暖村人,誰也不是觀看者,而是跟棺槨道具以及里面躺著的那個人一樣,不過一場戲的組成部分。她看見棺槨重新被抬起,但送葬的人們一溜小跑沖進閣洞的嘴巴,余下的參演者都向著各自的來處四散而去,孤單的背影里裝滿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欣。
指尖,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發表文學作品約四百萬字,出版《檻外梨花》《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符號》等九部散文集。曾兩次獲趙樹理文學獎,獲全國首屆網絡文學大獎賽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山西文學》雙年獎、《紅豆》文學獎、《安徽文學》獎、大地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