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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4年第2期|安寧:六月手記
    來源:《黃河》2024年第2期 | 安寧  2024年05月14日08:16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萬物相愛》。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等近二十種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

    6月1日10℃/27℃

    晴 空氣優 西北風 4-5級

    六月的天氣總是瞬息萬變。

    晨起,天陰沉沉的,太陽不知躲在哪里。于是拉了窗簾,打開臺燈,關了手機,安安靜靜地修改文字。偶爾聽聞樓下有細碎的腳步聲經過,間或一兩聲咳嗽,或者貓狗的叫聲,小孩子的呼喊聲。除此,便像是隱居山林。

    不知過了多久,看見一抹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悄無聲息地落在書桌一角,于是那里便格外明亮,仿佛有一只蝴蝶忽然降臨。我在若隱若現晃動的陽光里,繼續伏案工作,并想象此刻天空的顏色,一定是湖泊一樣深邃的藍。

    果然,當我累了,拉開窗簾向外望去,立刻被窗前自由舒展的大片大片的云朵吸引住。簇擁的云朵中間,露出深藍的天空,那藍如此憂郁,又那樣深情。人看久了,總覺得會陷進去,消失在藍色之中。云朵變幻莫測,不過須臾,窗前的那片就不復存在,被厚重的烏云代替。于是那藍也不復昔日的藍,化為淺灰,好像那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即將破云而出。

    等阿爾姍娜喊我吃飯的時候,窗外忽然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響。我探頭一看,天哪,明晃晃的太陽下,竟然下起了大雨!那雨來勢兇猛,毫無預兆。在我的故鄉,這叫太陽雨。在草原上,這種氣象不足為奇。尤其冬天,常常天上掛著明亮的太陽,人間則飛舞著萬千精靈般的雪花。

    但當阿爾姍娜問我原因時,我還是給了她童話般的解釋:太陽正傷心地哭呢。

    阿爾姍娜忘了吃飯,坐在窗臺上,抬眼望著天上的太陽,很認真地對我說:那我們去給太陽擦擦眼淚吧。

    就在我們說話的功夫,雨倏然停了下來。一切回歸寂靜,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

    6月4日13℃/30℃

    晴轉多云 空氣優 西北風 4-5級

    天熱得連狗都沒有力氣走動,臥在陰涼地里,蔫蔫地吐著舌頭。太陽毫無遮攔地重重砸在對面的高樓上,那里便閃爍著耀眼的光。夏天終于來到了北疆。

    今天是最后一課,彼此似乎并無太多的感傷。對于老師,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個學期上課班級不同,也便習慣了在最后一次課上,淡淡地說一句再見,便結束了所有師生的緣分。

    課上有一男生,讀了他的作業,題目叫做《老潘》,寫他高中時的班主任。他寫老潘在看臺上監督學生烈日下辛苦地軍訓,因為無聊和疲憊,最后坐著一動不動睡了過去。他寫老潘看似和善,微微笑著讓課間打牌的同學自己乖乖站起來自首,而后一聲大喝,將他們破口大罵半小時。他寫老潘的腿腳有些毛病,卻每次春游都跟著他們不停地走,回家后倒頭休息兩天。他寫夏天的時候,老潘每隔一陣,就給全班每位同學都買一支雪糕解暑。他寫“后門的老潘”總是陰森森地站在教室后面,“監視”著每一個人,但當高考過去,他在他們心里,卻又如此可愛地成為人生永恒的記憶。

    我幾乎有些羨慕這位被學生戲稱為“潘大爺”的老潘,這樣親密的師生關系,在大學很難尋見。同樣擔任班主任的我,直到現在,還叫不全每個學生的名字。除了學校要求的班會,我跟學生很難見面。更多時候,彼此在微信里有事說事,以至于我不敢將和每位同學在食堂共進一次晚餐的浪漫想法,講給學生們聽,因為我怕無法兌現這一深情的承諾。

    課上給學生讀《細雨中的呼喊》,余華在自序中說道:“回憶的動人之處就在于可以重新選擇,可以將那些毫無關聯的往事重新組合起來,從而獲得了全新的過去。”這學期的課程即將結束,回憶起短暫的四個月,我所想起的,竟然全是祛除了那些曠課、遲到、走神的美好。我記得跟我深夜探討愛的困惑的男孩;記得扮演《暗戀桃花源》的三個同學,如何惟妙惟肖地將雞飛狗跳的婚姻生活呈現出來;記得叫海龍的男生,因為一首古詩而神情恍惚;記得一個女孩提及自己曾經脫發時的痛苦,在講臺上失聲痛哭;記得被我沒收了手機的男孩,課下追上我,跟我探討關于公共課的看法;記得一個男孩今天才交作業,卻在作業里,說未來想有一個和我一樣浪漫的女兒……

    我因這樣的回憶,內心滿是溫柔。

    6月5日13℃/28℃

    陰轉晴 空氣良 東南風 3-4級

    中午,阿媽妹妹家的兒子兒媳,帶五歲女兒牧歌來省城看病。因我家離醫院只有不到十分鐘的車程,他們一下火車,便直奔我家,也算是認認親戚家的門。

    每個見到牧歌的人,都會心疼。已經四歲半的她,因生下來便是唐氏綜合癥患者,同時兼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體重不足二十四斤,身高不到一米,走路也踉踉蹌蹌,猶如還在蹣跚學步的孩子。除了心臟病,她還有肺動脈高壓,因此一年到頭生病。每次感冒,常常幾個月無法痊愈。她又不愛吃飯,只喜歡吃一些面條、牛奶和飲料,所以營養嚴重不足,以至于她的腦袋看上去大大的,好像要從小小的身體上跌落下來。雖然她什么都懂,智力正常,但語言能力卻受到很大限制,只能含混不清地說一些蒙語,著急的時候,還需打著手勢表達。

    牧歌的爸爸媽媽雖然是90后,卻完全沒有這個年齡應有的活力。兩個人都沉默寡言,因長年為牧歌操勞,四處帶她看病,他們的臉上有同齡人少見的成熟和憂愁。牧歌的媽媽其木格比我小十歲,看上去卻比我還要蒼老。常年在家種地養牛的她,皮膚粗糙,雙手皴裂,已經完全是一個農村主婦的樣子了。

    聽其木格說,從北京大醫院來的大夫,將在內蒙古國際蒙醫院待一段時間,為內蒙古五十名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免費手術。幸運的是,牧歌排號排到了第三名,如果醫生診斷后,當時可以手術,對于牧歌一家,無疑是人生中的希望。因擔心農村合作醫療無法異地報銷,我幫其咨詢了呼和浩特及庫倫旗兩個地方的醫保局,得知可以直接在醫院報銷。同時,我還聯系了一個在醫院工作的山東文友,將歷年來的檢查結果發他,詢問這個病的情況,得知牧歌罹患的是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必須手術治療,而且越早越好,同時要服用靶向藥物,控制肺動脈的壓力。

    一上午就在忙忙碌碌中過去。牧歌幾乎沒有吃飯,只睡了一會。她睡覺的時候,奶奶和媽媽輪流吃飯,我和牧歌的爸爸面對面坐著,彼此沒有太多的話。中途他接了一個電話,大約是朋友,他回復說:我不在家,正陪孩子看病。只這一句,就讓我忽然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心里滿滿都是對孩子的愛。

    等他們走后,我打開其木格的朋友圈,看到里面都是牧歌的照片和視頻,記錄了從她出生到現在每一次生病、看病,及成長中的點點滴滴。我甚至還看到前年阿媽去他們家小住,帶去的阿爾姍娜的舊衣服,就穿在牧歌身上。其木格將去北京帶孩子看病稱為旅游,于是他們便有了很多次出門旅游的機會,并留下這些文字的記錄:

    看我寶貝女兒吃得多香!

    我女兒瘦得讓人心疼。

    看我女兒打針的時候多乖。

    活著多么累啊!我真的不想活了。

    帶女兒出門旅游去了,現在在等車。

    我老公受傷了,希望他快點好起來。

    女兒感冒什么時候會好啊!

    我想念我的姥姥了,可是女兒的病還沒有好,真鬧心啊!

    睡不著,一夜失眠。

    ……

    我慢慢翻看完所有的朋友圈記錄,心里隱隱地疼。黃昏時,收到其木格發來的微信,說醫生剛剛給一個孩子做完手術,要明天下午兩點才能給牧歌會診。希望可憐的牧歌,能夠被上天眷顧,也能得到免費手術的機會。

    6月6日15℃/29℃

    雷陣雨 空氣優 東南風 3-4級

    明天就是高考了,應朋友之邀,下午去給本地一個職業技術學院做一場講座。當初答應下來,就有些勉強,因為當大學老師十年,做講座很多次,又在不同的專業和學院教授過課程,通過觀察得出的一個有些悲傷的結論是:分數低的學生,相對綜合素質也差。同樣的一場講座,臺下聽眾的文化層次高低,也會影響講座效果的好壞。

    果然,這是我最糟糕的一次講座經歷。我用了最大的力氣講課,但依然無法將學生喚醒,五十名學生,能抬起眼睛注視我的也就三兩個。其余的要么閉眼睡覺,要么竊竊私語,要么沉迷手機游戲,以至于一個角落里說話的一堆學生,嚴重影響到我的心情,讓我幾乎想要起身離去。最終,我換了一種心態,不看那些學生,就當他們都不存在,我只自言自語,將兩個小時慢慢熬過去。快要結束的時候,窗外一聲驚雷,終于將學生們驚醒,我想起一個詞語“對牛彈琴”,忍不住在心里笑起來。給不喜讀書的一群人講文學創作,不是對牛彈琴,又是什么呢?

    如果沒有手機,我們的課堂會更好一些吧?我常常這樣悲傷地想。當我講座完,在花園一樣漂亮的校園里散步時,這種哀傷更為強烈。這所職業學院建設得很有些美國名校的大氣與開闊,教學樓一律是沉郁的紅磚設計,而依山傍水、樹木繁茂的園林風格,別墅式的家屬區,外加藝術中心、幼兒園、賓館等全套配備設施,讓它在內蒙古各個大學校園建設排行榜中居于前列。相比起來,我所就職的內蒙古大學的校園,因為缺乏花草樹木,看上去幾乎有些寒酸。

    我在植滿白楊和蘆葦的湖邊散步,看到蝴蝶和蜜蜂也繞湖蹁躚起舞。一只膽小的毛毛蟲縮在草莖中,沿著燈柱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行。它的背后是靜寂無人的湖泊,更遠處,陰山猶如黛色的游龍,向著無盡的遠方延伸。一只巨掌推開喧囂的城市,便形成了青城的后花園——呼和塔拉草原。一場大雨埋伏在遼闊的天邊,并在雷聲的催促中步步逼近。

    兩三個學生騎著自行車,慢慢在孤寂無人的大道上穿行而過。一個退休的老教授在別墅門口的花園里,俯身侍弄著花草。湖邊小路上的螞蟻,正著急地銜著食物奔回巢穴。

    在這樣養老院一樣優雅的校園里,或許,學生的心靈會熏陶得更美一些吧。我這樣想。

    6月7日11℃/28℃

    晴轉多云 空氣優 西北風 3-4級

    牧歌是可憐的,也是幸運的。因為農村醫療條件有限,又不重視唐氏篩查等孕期體檢,牧歌染色體發生變異,導致心臟和肺器官缺陷,同時發育遲緩,智力受限,語言功能也跟著受限;而因一個在醫院工作的親戚及時提供信息,牧歌得以有了北京知名醫院專家給她免費做手術的機會。

    阿爾姍娜放學回來看到牧歌,一臉的好奇。

    媽媽,小妹妹為什么不說話,總是啊啊大叫?

    媽媽,小妹妹為什么總是尿褲子?

    媽媽,小妹妹為什么不愛跟我看《小馬寶莉》?

    媽媽,小妹妹切開肚子做手術,要是死了怎么辦?

    最后一個問題,嚇了我一跳,我趕緊“噓”一聲,告訴她說,不能說死,小妹妹會好好的,做完手術她就能跟你一樣健康了……

    我知道阿爾姍娜還是不能理解,為什么小妹妹總是生氣地摔打玩具,又半夜兩點才肯睡覺,為什么牧歌的爸爸看到蹦蹦跳跳的她站在牧歌面前,眼睛里充滿了哀傷。醫生說,牧歌的爸爸媽媽如果再要一個孩子,可能還是這樣,所以他們不敢冒風險繼續生育。而牧歌這樣一個生下來就有缺陷的孩子,在他們心里,猶如天使,他們愛她,愿意為她舍棄一切,只為讓她和健康人一樣;盡管,因為染色體問題,她可能永遠也無法和正常人一樣讀書結婚生子,并獲得平平凡凡的幸福。

    今天他們正式住進醫院,需要服藥一周后,看調養情況,然后再做手術。就在早晨,為了讓幾天沒怎么好好吃飯的牧歌吃一點面條,三個人圍著她又哄又勸。這樣的一幕,四年來的每一天都在發生,僅僅作為旁觀者,也覺得心疼。不僅心疼牧歌,也心疼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

    6月8日12℃/28℃

    多云轉晴 空氣優 西北風 5-6級

    一到放假,便有些無聊,盡管自己并不需要坐班,但心理上卻因為放松,而有無所事事的虛空感。睡到十點還不想起床,磨磨蹭蹭洗漱后,又不想吃飯。飯后呢,在手機上東看西看,又陪阿爾姍娜玩樂一會,時間便荒廢掉了。

    這樣的閑散無聊,在牧歌一家看來,卻是很難得到的幸福。牧歌昨晚又是一夜未眠,三個大人也陪著一晚受累。今天抽血化驗后,醫院要求吸氧,可是牧歌的鼻孔都流血了,她卻始終拒絕吸氧。小小的病房里,三個大人圍著只會啊啊大叫表達抗拒的牧歌,而另外幾個病人和陪同的家屬,也在焦灼地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熬過去。

    牧歌心臟不好,一家人都不敢讓她生氣,什么事情都順著她的心意,因為她一旦放聲哭泣,就容易暈厥。我真不知道四年來,他們一家人是怎么渡劫一樣度過的,而更為漫長的未來,他們又該如何艱難地熬過去。

    想想如果我有這樣一個永遠見不到希望的孩子,或許我會整夜整夜睡眠不好,內心崩潰,并患上抑郁癥。就連向來心態很好的愛人,也向我發出感慨:能生下一個健康孩子的媽媽,都是世上最幸福的媽媽。而阿媽呢,一邊嘆氣,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都生下來了,能有什么辦法啊,貓啊狗啊,還能讓它們自己死掉,可這是人啊,有病只能給她治啊!

    6月9日15℃/27℃

    晴 空氣優 北風 3-4級

    在內蒙古博物館旁邊的文創商店里,阿爾姍娜對物質的欲望,又一次被琳瑯滿目的恐龍玩具點燃。我答應逛完了博物館就去買,于是在逛完其中一個展覽館休息的間隙,她就在微信視頻里給爸爸緊張地匯報:爸爸,博物館很好玩的哦,而且媽媽還說,等逛完了就給我買恐龍玩具,她可千萬別忘了啊!

    等我們終于逛完了所有的展館,她立刻拉起我飛奔去商店,好像人家馬上就要倒閉了一樣。玩具實在是太多了,她對每一個都愛不釋手,拿起這個,又覺得那個好,轉來轉去,看花了眼,完全不知道應該買哪一個。于是我說:要不媽媽把整個商店全部買下來送給你,好不好?阿爾姍娜知道我逗她玩,咯咯地笑起來。

    等到她終于選定了一個恐龍收納大禮包,也不管價格是否昂貴,不管我如何在她身后,唐僧一樣不停嘮叨著讓她買個更便宜一些的,她都全然不理,抱起來直奔收款臺。

    這回滿意了吧?等付完了錢,我笑著問她。

    她抱著大大的收納盒,羞澀地一低頭,心滿意足地又笑起來。

    可是,我知道還沒有完。果然,在無意中看到一對金色的沙嘎(羊踝骨)時,她又動了念頭:媽媽,我想要。她的聲音有些猶豫,又帶著一點心虛。

    不可以,我們家里有好多沙嘎。我斷然拒絕。

    不,我就想要金色的沙嘎。她負隅頑抗。

    那把恐龍禮包退回去好不好?反正你只能買一個。我堅持己見。

    她嘟起嘴來,磨磨蹭蹭地跟著我出了博物館的門。可是看到門口陽傘下賣冰激凌的,她的眼睛又被點亮了:媽媽,我要吃冰激凌,我還要吃烤腸,酸奶,面包,草莓汁……

    我一一為她買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邊吃冰激凌邊安慰她說:別急,媽媽這就把整個攤位全買下來,然后我跑到柜臺后面,賣冰激凌去。

    她終于哈哈大笑起來。

    6月12日14℃/23℃

    小雨 空氣優 北風 3-4級

    鳳林這次來做客,一臉的輕松,跟以前明顯不太一樣。連續三年備考,他終于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的研究生,這讓幾個月前還在老家庫倫旗放羊的他,有種突然被好運砸到的幸福感。他的初步打算,是在研究生畢業后,到之前自己畢業的專科學院當老師,同時邊工作邊考博。之前從未聽他說過女朋友,問起也說不想談這些,沒興趣,這會,忽然間蹦出來一個“女性朋友”,而且剛剛進門沒多久,就著急地要離開,說約了“女性朋友”吃飯。細問之下,說是自己暗戀的女孩子。我聽了大笑,讓他像個男子漢一些,主動去追求愛情,直接敞開了說,反正前面是光明大道,怕什么呢?

    鳳林前腳剛走,牧歌一家又來了。只是,他們帶來的卻是壞消息。北京的專家經過會診和檢查,認為牧歌的心臟和肺部病情過于嚴重,如果手術,成功率不到50%,而如果不成功,牧歌可能連重癥監護室都出不了,生命就終止了。就在同一天,兩個四五十歲的心臟病患者,手術后幾乎同時去世。這讓牧歌一家不得不最終做出決定,帶牧歌回家,保守治療。而醫生給出牧歌生命的期限,可能不到十歲。

    我安慰牧歌的媽媽:別太難過,接納命運的安排吧,就當牧歌是上天派來陪你們度過幾年時光的,還好,她走在前面,這樣你們可以好好愛她,不必擔心你們離世后,誰來照顧她的問題。

    只是我剛剛說完,牧歌媽媽的眼睛里就溢滿淚水。我不再說話,別過臉去,就當什么也沒有看到。

    夜已經深了,牧歌今晚睡得出奇得好,住院的幾天里,她每晚只睡兩個小時,其中一晚還是醫生注射了睡眠針劑,才讓她勉強睡下。或許,真的像牧歌媽媽說的,知道要離開醫院回家了,她很開心,所以放心地睡去。

    愿牧歌在夢里,可以自由地呼吸。

    6月15日16℃/31℃

    晴轉小雨 空氣優 西南風 4-5級

    關了一天的手機,閉門不出修改文字。午休時又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覺,竟然夢到兒時鄰居家性格蠻橫又熱愛小偷小摸的女孩大梅。

    我已快二十年沒有見過她了,甚至連老家的母親也不知她的下落。只記得最后一次見她,是讀大學時,在破舊的從縣城開往村莊的公共汽車上,無意中與她相遇。因我長年在外讀書,她也早早嫁人,所以雖然彼此面對面坐著,她卻早已認不出我了。但我卻始終記得她那張枯瘦猶如棗核的臉。擁擠搖晃的破舊車廂里,一兩只被捆縛住的公雞在地上撲騰著,發出臨死前不甘的沉悶聲響。燙著亂蓬蓬頭發的大梅,皮膚松弛晦暗,明顯老了,成為鄉下隨處可見的為生兒育女和吃飯而活著的女人,除非特別注意,不會有人因她是女人就多看一眼。她的懷里,有個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光頭小孩子,正扎在她的胸前,奮力地吃著奶。于是悶熱的車廂里,便散發出一股發酵般臭烘烘的奶味。那孩子也有著一張尖瘦寡淡的臉,頭發稀疏黯淡,眼睛細小狹窄,耳朵小而蜷縮,福壽不足的樣子。

    我看著她,一時間很是驚懼。好像看到同一條命運的河流中,隨波逐流的另外一個自己。如果當初我沒有通過讀書走出村莊,毫無疑問,我也一定會像大梅一樣,嫁到鄰近的某個村莊里,跟一個或許只是搭伙過日子的男人,吵吵鬧鬧中生下一堆孩子,并為了活著,外出打工,或者靠幾畝薄田,與鄰居或者親戚算計著勉強度日。如果沒有什么意外,一生也不會離婚,因為離了沒有去處,于是只能老死在婚姻的網里,將這樣庸常的日子,過到人生的盡頭。

    我想,或許我真的被嚇住了,以至于到后來以連滾帶爬般的急迫速度,遠離了故鄉,一直走到千里之外的塞外邊疆,看過大江大河,也途經丘陵沙漠,高山草原,似乎如此,才能將命運的河流上,那個與大梅一樣在命運底層掙扎的自己,給徹底地擺脫。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擺脫,我只知道此刻從夢中醒來的自己,聽著窗外淅淅瀝瀝一直蔓延到深夜的雨水,內心寂靜遼闊,猶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某個江湖俠客。沒有不安,更無驚懼。只想在這“不知魏晉”般的關掉手機的周末,繼續讀書,寫作,恍惚,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