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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4期 | 詹文格:在風中飄蕩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4期 | 詹文格  2024年05月13日08:43

    1

    初夏,午后,大雨傾城,我毫無選擇地走進了西子湖畔玉皇山下的中國絲綢博物館。

    專業展館,業余眼光。從雨中莽撞而入的我,衣衫半濕,頭發凌亂,局促不安。

    歷史傳遞著縱深的距離,在這里每一件展品都是時光的物證,可惜我對龐大的課題一無所知,對高貴的物件無法分辨。入館前我并不清楚,綾羅綢緞是一個重大的知識點,我以一種無知者無畏的姿態,闖入暗夜般的盲區。跋涉在凡塵俗世,我掂量不出錦衣霓裳的分量,綢緞借用輕紗薄幔的身形,遮蔽了游客的視野。

    絲綢作為上等面料,在很長一段時期都享有尊貴的地位,被官宦貴族視為軟體黃金。雍容華貴,鶴立雞群,在衣食住行的排列組合中,絲綢用超塵脫俗的氣質,奠定了它的至尊地位。

    絲路館、非遺館、修復展示館、時裝館,如四足鼎立的大廈,展示出絲綢之路、中國蠶桑、印染刺繡、出土文物、紡織考古、修復保護,以及具有歷史價值的中外報刊書籍、音像資料等不同板塊。

    在聲光電全方位渲染中,我沿萬里錦繡的絲路,開始領略華夏歷史的燦爛輝煌。這條起于西漢的長路,留下了諸多鮮活的細節。看完沿途出土的精品文物、漢唐織物時,我突然想到了“鮮衣怒馬”這個詞語,在華服的背后必定有繁榮的經濟和強盛的國力。

    凝視木制的織布機,場景還原異常逼真,每一根絲線都散發著蠶絲的光澤,飄蕩著綢緞的氣息。時光收納了塵埃和汗水,掌心摩挲的扶手,覆蓋著锃亮的包漿。這些連接古今的器物,在對應遙遠的記憶,在回放緩慢的時光。中國作為絲綢發源地,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絲綢的故事在人世間流傳。

    我們的祖先發明了植桑養蠶、繅絲織綢技術,讓“絲國”的美譽在萬里商路上熠熠生輝,中國因絲綢而揚名于世。

    踏上造型與絲綢一樣飄逸的樓梯,仰望渾圓的屋頂,上至二樓。墻壁像時光隧道,有序地展示了史前的“源起東方”、戰國秦漢的“周律漢韻”、魏晉南北朝的“絲路大轉折”、隋唐五代的“兼容并蓄”、宋元遼金的“南北異風”。從這些簡史般的圖文中,可領略到與中華文明相生相伴的絲綢之路在各個時期的經濟貿易和文化交流。

    繼續上行,到達三樓,此處展示明清時期的絲綢樣貌:漳絨、妝花緞等高檔織物,反映封建禮制的清代龍袍、蟒袍、袍料、補子,明清官服、明清男女織繡服飾及晚清外銷綢。

    在官服前我緩緩停下了腳步,抬頭望去,發現前面的參觀者與我一樣,全都一臉錯愕。原來明清兩朝把飛禽走獸抬升到了極高的地位,用禽與獸來區分文武百官的等級。

    2

    在館內匆匆轉完一圈,面對精彩的篇章,需要咀嚼、回味、消化。我走進曉風書店,瀏覽著各種書籍和工藝品,內有休息區域,決定在此稍作停駐。

    我坐下來喝了杯咖啡,一邊品著微苦的咖啡,一邊轉頭望向窗外。發現一墻之隔的地方,有一拱橋,跨越水面,通向對岸。水中穿梭的錦鯉,水上浮游的大鵝,此刻和諧相處,悠閑自在。

    歇息雖已完畢,但咖啡仍在嘴中回味。我重回大廳,站在寬敞的出入口,我的思緒起伏翻騰,與剛進來時的心態相比,已判若兩人。

    回望展館,一片光柱,居高而下,亮如珠玉。白色的光柱,如臨水照花,固定在中央。跳蕩的影子,像無風亦起浪的絲綢,長袖伸展,徐徐張開。

    周圍眾多旋轉的圖案像一只開屏的孔雀,呈現斑斕絢麗的色彩,突然,有一團刺目的白光赫然閃現。面對白光,我趕緊閉上眼睛,好一會才敢睜開。再次睜開,那團白光竟迎面撲來,我下意識地偏移腦袋,縮緊身子,風快地往后一躲,感覺一股陰涼的冷風從脖頸處飄然而過……

    后來我終于看清,那是兩個刀刃般的大字,盡管那是兩個不易辨識的篆刻,飛越的字團如叢林響箭,在我瞳孔中瞬間定格。那一刻,我忍不住喊魂般地叫了一聲:白綾!

    喊聲墜入懸崖,在深淵中久久回蕩。

    遙想漫長的絲綢之路,曾走過多少矯健的駱駝,變換過多少面目各異的商隊。形形色色的旅人、游牧者、傳教士、士兵和外交家,在路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腳印。他們除了交換異國的特色商品,傳遞古代文明、科學技術、醫藥和宗教之外,最重要的是物資貿易。在眾多的物資中,有八類商品成為典型代表。居于首位的無疑是絲綢,因為它重量輕、價值高、用途廣,一路西行,備受青睞。然后依次是馬匹、紙張、香料、玉器、玻璃器皿、皮草和奴隸。

    對于暢行的八大商品,我深感疑惑,首先因為瓷器缺席。作為中國的典型代表,它竟然沒有進入八大商品行列。還有另一個更讓人意外和驚奇的是奴隸。一些活生生的人,竟像商品器物,可以隨意買賣。

    絲路長旅,無奇不有。有些侵略軍隊在突襲一個部落后,會將俘虜賣給商人,這些商人再從歐洲城堡和中國宮廷里找到買家。奴隸轉賣給宮廷貴族后,將成為仆人、藝人或太監。為此,奴隸是絲綢之路上最悲慘的“貿易商品”。

    在中國,紙張是絲綢之外的另一種輝煌,它盡管沒有絲綢的柔韌,但具有絲綢的力度。公元2世紀,中國發明了造紙術。公元751年,當阿拉伯軍隊在怛羅斯之戰中與唐朝安西都護府軍隊發生沖突時,紙張引入伊斯蘭世界。接著造紙術進入埃及和北非,最終在12世紀和13世紀傳到了歐洲。

    在絲綢之路上,人們攜帶紙質文件,作為通關沿途各個國家的“護照”,并將紙張裝訂成書籍,在絲綢之路上傳播思想,尤其是對宗教的傳播。比如佛教傳到中國,幾乎與紙質書籍在絲綢之路上流行開來的時間驚人一致。如果說絲綢之路是傳播不同思想文化的紐帶,那么紙質書籍便是溝通世界的橋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是永恒的真理,是不滅的明燈。

    3

    綾是祖先的古老發明,它紋理細膩、質地輕薄、舒適柔軟,令人親近。作為高檔面料,綾羅裝飾著奢華的生活,除了縫制高檔衣服,裝裱字畫,綾還有一項重要功能,那就是書寫圣旨,傳遞皇帝命令。

    由專供皇宮頒發圣旨的機構“江寧織造”定制的提花織錦,必定選用上等蠶絲織成。圣旨作為皇帝所專有的特發宮廷文牘,其范圍包括重大事件的公布,重要思想傳輸,官員獎諭、擢升、任免和處罰,爵位冊位,皇位傳禪,軍隊征召,賦稅征蠲等。舉凡帝王意欲表達而周知臣民的一切意愿,都可化為圣旨的內容。

    在很長一段時間,白綾都行走在正確的軌道上。作為中國傳統絲織物,最早的綾表面呈現疊山狀斜形紋路,因“望之如冰凌之理”而得名。綾有花素之分,《正字通:系部》:“織素為文者曰綺,光如鏡面有花卉狀者曰綾。”常見的綾類品種有花素綾、廣綾、交織綾、尼綿綾等。

    綾初現于戰國時期,《六韜》載:桀紂之時,婦女坐以文綺之席,衣以綾紈之衣。由此推論,綾織物的起源與生產在當時便已出現,至漢魏時期,綾織物于文獻中多有詳述,《漢官典職儀》曰:尚書郎直供青縑白綾被。《魏略》曰:大秦國有金縷繡雜色綾,其色利,得中國絲素,解以為胡綾。《西京雜記》載:霍光妻遺淳于衍蒲桃錦二十四匹,散花綾二十五匹。綾出鉅鹿陳寶光家,陳寶光妻傳其法。霍顯召入其第,使作之。機用一百二十鑷,六十日成一匹,匹值萬錢。可見綾織物在當時多用于官宦貴族服飾和賞賜物,且價值不菲。

    唐宋時期,綾織物和絲織機械技術已有突破,商人和手工藝者開始大量販賣和紡制綾織物,白居易《杭州春望》:“紅袖織綾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中前半句則應了“綾盛于唐”的由來。爾后在綾織物的種類樣式與地區分布上,《中國工藝沿革史略》有述:“至唐時則豫州之鸂雙絲綾、兗州之鏡花綾、青州之仙文綾、荊州之方縠綾、園州之重蓮綾、潤州之方棊水波綾、湋州之龜子綾、遂州之樗蒲綾、仙滑二州之方紋綾,出品之眾,名類之多,蓋不可更仆數也。”章孝標所作《織綾詞》:“去年蠶惡綾帛貴,官急無絲織紅淚。殘經斷緯不通梭,鵲鳳闌珊失頭尾。今年蠶好繰白絲,鳥鮮花活人不知。瑤臺雪里鶴張翅,禁苑風前梅折枝。不學鄰家婦慵懶,蠟揩粉拭謾官眼。”從中可了解到當地貢交的梭綾、紋綾,有喜鵲、鳳鳥、仙鶴、梅花等多種花鳥紋飾。而不同于唐代以及之前歷代的服飾運用,宋代因書畫藝術的興起,得以讓綾織物多了藝術含量,有了裝裱書畫的功能。

    4

    柔軟光鮮的白綾,終于帶著魔性,飄進了歷史的暗夜。綾的變異從刑罰開始,它與“賜死”一同萌生。

    在古代,皇帝作為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以賜死的名義命令罪臣自殺。賜死制度是中國古代君主專制社會對身份特殊階層(貴族、大臣、妃嬪、奴婢)等采用的刑罰方式,與凌遲、斬首相比,賜死視為最輕的刑罰,被視為一種恩賜,它至少可以讓人死得體面。例如賜毒酒、賜劍、賜白綾等物,讓其自斃。

    對于僅有一次的生命,無不珍愛,哪個人都不想死。但是一旦皇上賜死,不管是誰,不得不死。漢哀帝時期的王嘉,毒藥送到嘴邊就是不吃,最后漢哀帝惱怒:“系獄二十余日,不食嘔血而死。”

    《資治通鑒·卷十四》:“將軍薄昭殺漢使者。帝不忍加誅,使公卿從之飲酒。欲令自引分,昭不肯;使群臣喪服往哭之,乃自殺。”

    漢文帝他舅,被賜死不想死,然后,文帝就派大臣們去他家門口哭喪,宣告他社會性死亡。天天看著人家奉旨而來,在家門口給你哭喪,如此惡毒的手段,誰還逃得了死亡?

    風越大,綾越飄。在風的慣性作用下,懸空的綾越飄越兇,直至飄到了瘋狂的境地。

    公元前88年,已經六十八歲的漢武帝,躺在云陽宮鉤弋夫人床上,看著正在服侍自己的鉤弋夫人,內心暗自盤算。風燭之時,知道自己時日不多,而眼前的鉤弋夫人才二十出頭,然后又想到才七歲多的小兒子劉弗陵,實在不想讓鉤弋夫人去干涉朝政,于是做出了一個殘忍的決定,賜死鉤弋夫人,以絕后患。

    漢武帝愛憐地撫摸著鉤弋夫人漂亮的臉蛋,這是一張青春靚麗的臉,突然間他怒上心頭。前一秒還在欣賞夫人的漂亮,后一秒卻臉色大變,目露兇光。殺機突起的漢武帝,一把將鉤弋夫人推倒在地,向外面大喝一聲:拉出去,賜白綾……

    在白綾面前,最悲凄的要數遼國皇后蕭觀音,僅僅是因為寫了幾句詩,就被遼道宗耶律洪基揍個半死,然后以白綾縊殺處死,時年三十五歲,死后連尸骨還任人踐踏。

    公元756年,白綾飄蕩著駭人的死訊,馬嵬坡之變,三尺白綾賜一死,馬嵬坡上殞香魂。

    當時唐玄宗本想保住貴妃,無奈禁軍士兵皆認為貴妃是禍國紅顏,安史之亂乃貴妃而起,不誅難慰軍心、難振士氣,繼續包圍皇帝。唐玄宗接受高力士的勸言,為求自保,不得已賜死了楊貴妃。最終楊貴妃被賜三尺白綾,縊死在佛堂梨樹下,時年三十八歲。這就是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之場景。

    變異的白綾有時也懂得隱藏,它在暗處窺伺時機。1626年,努爾哈赤剛剛過世,一條白綾就套住了大妃阿巴亥的脖子。她雙手扯著白綾,拼命掙扎,皇太極見狀,在她耳邊低語:“如果你還想多爾袞活著,你就知道該怎么做。”

    沉默不語的白綾,在極端時刻會發出悲烈的慘叫。公元1644年3月19日,一個名叫朱由檢的帝王,面對李自成幾十萬農民軍兵臨城下的險境,他長嘆一聲,流下了眼淚。剎那間,金國虐待宋朝宗室女眷的場景,直逼他眼前。于是朱由檢不由加緊了腳步,他刻不容緩地回到了后宮。為了不讓恥辱再次重演,他召集所有女眷,下令讓她們趕在反賊破城入京之前,為國殉葬。

    危亡關頭,生死只在瞬間。一時間,刀劍飛舞,哭聲一片。當自縊的指令傳達時,飄逸的白綾如揮動的刀光,在脖子上掃過,人們聽到了房梁之上白綾的慘叫。

    做完這一切,朱由檢百般無奈地走上了煤山。他摘下皇冠,長發遮面,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下,自縊而亡。作為皇帝,他使用了七尺白綾,這個優于三尺的長度,在死亡面前,讓一個末路皇帝享用了最后一次特權。

    5

    朝代更迭,皇帝走馬燈似的替換,而詭異莫測的白綾卻陰魂不散,在無法察看的身后一路追蹤。

    白綾如浮云飄忽,飄到了一名明朝老臣的額前。他是明熹宗朱由校的老師,一個忠君愛國文武雙全的軍事家。曾同時兼任大學士與兵部尚書,組織訓練了十一萬人的軍隊,培養了一批像袁崇煥一樣的英勇善戰的將士。

    公元1638年,清軍大舉進攻高陽,已告老還鄉七年的明朝老臣,面對清軍的步步緊逼,時年七十六歲的他,帶領一家老少以及全城百姓,全力抗擊清軍。他的五個兒子、六個孫子、兩個侄子、八個侄孫全部戰死。由于兵力和武器的匱乏,僅靠一點可憐的力量,無異于以卵擊石,清軍很快突破防線,整座城池被攻陷,老臣也被俘獲。

    多爾袞聽說抓到了明朝老臣,十分激動,他親自跑來勸降,要老臣歸順清軍。硬骨錚錚的老臣哪會屈服!可如果赦免,又怕他東山再起,無奈之下,只能處死。出于對老臣的尊重,清軍準許他自縊而亡。

    老臣堅決赴死,誰知他三次上吊,三次都被好心的清兵給救下。明朝不存,想要殉國都不能如愿。幾經抗爭,最后他用白綾繞住了自己的脖子,要求兩個清兵一人拉一頭,將他活活勒死。

    這個人就是孫承宗,他以一種決絕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用悲壯的死法保全了一個明朝老臣最后的尊嚴。

    柔軟的白綾,消解了強權和暴力。桑蠶吐絲,千絲萬縷,世界在絲線面前織成了一張大網,注定誰都在這張網中掙扎。

    白雪般耀眼的綾,不管是皇權易主,還是朝代更迭,它一直在風中不停飄蕩。時光奔涌,轉眼到了清朝。

    嘉慶四年(1799年)正月,太上皇乾隆駕崩,嘉慶帝令和珅總理喪事;正月十三日,嘉慶帝宣布和珅的二十大罪狀,下旨抄家。

    和珅的貪腐雖然盡人皆知,但卻不知道他的胃口如此之大,真是不抄不知道,一抄嚇一跳。在和珅府上一共抄出白銀八億兩,而乾隆年間朝廷每年稅收不過七千萬兩。和珅所藏匿的財產相等于當時清政府十多年的收入。

    嘉慶四年正月十八日,嘉慶帝派大臣前往和珅囚禁處所,賜白綾一條,令其自盡。和珅看到白綾,兩眼發直,他知道死期已到,絕望中提筆寫了一首絕命詩。他寫完詩,把筆一扔,拿起白綾,套住自己的脖子,懸梁自盡,終年五十歲。

    如果說,白綾也有正反之分,那和珅被白綾縊死是罪有應得,它讓貪婪的靈魂走向了終結。而清朝另一條白綾卻成為冤屈的陰魂,戊戌變法失敗后,以“招引奸邪”之罪名,湖南巡撫陳寶箴受到“革職,永不敘用”的處罰。不久被罷免的陳寶箴、陳三立父子攜家眷離開了湖南巡撫任所,踏上了回遷江西的歸途。

    當時陳寶箴夫人已經去世,他們全家老幼,扶柩而行,一同回遷。當時陳寅恪只有九歲,由于突發的變故,家里經濟極度拮據,經過反復考慮,陳寶箴一家并沒有回到江西義寧竹塅老家,而是在南昌磨子巷賃屋暫居。第二年開始筑廬南昌西山,陳寶箴將西山之廬命名為“靖廬”,并書“天恩與松菊,人境托蓬瀛”對聯掛于大門,顯示他對朝廷的心灰意冷和徹底絕望。

    失望至極的陳寶箴,他不允許子孫學習儒家經典等入仕經世之學,不再允許子孫博取功名。他希望后人遠離政治,一心治學。自己在靖廬默默終老。然而從天而降的白綾,像一道無法驅散的陰影,始終籠罩在陳寶箴頭頂。他在湖南巡撫任上革職之后,慈禧依然放心不下,擔心陳寶箴東山再起,舉旗反撲。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春夏之間,慈禧派人專程送達密旨,賜陳寶箴白綾三尺,逼其自盡。陳寶箴北面匍匐,受詔而自縊。看著他死了,為向主子復命,江西巡撫令人取下喉骨,奏報太后。

    白綾之惡,痛入骨髓,可憐清末歷史上的一代英才,最終未能逃脫那拉氏的魔掌。

    6

    作為生活的必需品,亮麗的綾羅,柔軟的綢緞,也許包含了太多的歷史信息,以致讓后來的研究者肅然默立,為之動容。

    1982年2月4日上午,對于中國考古界來說,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湖北江陵馬山一號墓內的棺木,為了避免受外界環境對文物的影響,已經運到了荊州博物館的大會議室,在這里,大家將一起見證揭開這副楚墓神秘面紗的歷史時刻。

    9時許,正式開始“揭棺”,當棺蓋被完全揭開的那一刻,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呼!滿滿一棺都是亮麗奪目的古代絲綢制品,讓人眼花繚亂,十分壯觀。

    經統計,馬山一號墓出土的絲制品衣物共有三十五件之多,品種豐富,為研究中國古代服飾史提供了極其珍貴的實物。

    已年過八旬的沈從文先生,風塵仆仆地趕到了湖北荊州博物館,當看到眼前那一堆金光閃閃的先秦絲綢時,他竟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讓在場工作人員大吃一驚。沈先生眼含淚花,嘴里喃喃地說道:“太精美了,實在是太精美了!”

    中國作為最早用桑蠶紡織的國家,早在新石器時代,就發明了絲織技術。但因絲織品在墓葬中很難保存,極易腐爛,人們極少見到古代的絲綢工藝品。當時,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中,出土的素紗禪衣,薄如蟬翼,驚艷世界。湖北江陵馬山一號墓的情況讓考古人員看到了不一樣的形態。春秋戰國時期的棺木外面,多有一層厚厚的荒帷,一般是素錦類織物。眼前那些看似完整的荒帷,實際上已經完全腐朽,稍微一碰,就有可能化為碎片齏粉。更重要的是,一幅質地細膩的帛畫也與荒帷粘連在一起。如何解決這一難題,是成敗關鍵。因此,每次發掘出來的都是一些絲綢殘片,令考古人員痛心和失望。

    這個時候有一位參與過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考古的絲綢專家提出了發掘保護方案。他提出的合理性建議非常有效,讓人順著棺木各個邊將荒帷切割成幾大塊,然后逐一進行編號,再卷起來放好。

    當荒帷完全揭取之后,一副完好無損的棺木呈現在大家面前。棺木外漆光亮,色澤如新,保存得相當完好。

    大家開始研究,如何完整地將棺蓋打開。已是凌晨4點多,沉浸在興奮中的人們,誰也沒有感覺到疲憊,所有人都期待著打開棺木的那一刻。

    棺蓋在輕輕掀開,現場人員屏住呼吸,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這時,專家大喊一聲:“絲綢保存得很好,快蓋上棺蓋,運回室內清理。”

    有人不解,為何要運回室內?對考古工作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許多古墓挖掘出來的文物都有“見光死”的毛病。在墓里還是金光閃閃的,一旦接觸外界陽光和空氣,頓時失掉光鮮,褪去顏色。

    馬山一號墓發掘之后,我以為發明絲綢的歷史已經靜止下來,誰知它飄逸的身影遠沒有結束。2019年12月,考古研究人員在河南滎陽市汪溝遺址出土甕棺里的頭蓋骨附著物和甕底土樣中,檢測到桑蠶絲殘留物,表明當時包裹甕棺中亡童的織物是絲綢。

    這個考古結論正好吻合了中國最早的絲綢不是縫制衣服,而是作為一種通達天地的神圣物品,體現一種原始崇拜。

    無論從宗教信仰還是日常生活來看,無疑絲綢文明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符號,就絲綢的發展走向來看,研究者從專業的角度給出了定義:亞麻源自古埃及,羊毛源自古巴比倫,棉花源自印度,絲綢源自中國。

    河南滎陽市汪溝遺址絲綢文物發掘結束,專家在中國絲綢博物館與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共同舉行的仰韶時代絲綢發布會上,宣布這是目前世界范圍內發現時代最早的絲制品,距今5300至5500年,刷新了此前良渚文化錢山漾遺址出土的絲織品距今4200至4400年的歷史。

    2022年,備受關注的三星堆考古又有新發現,時隔多年,神秘的三星堆隨著遺址發布最新考古挖掘成果,除了大量青銅器、玉器、金器、象牙之外,在三星堆“祭祀坑”中找到了絲綢,填補了西南地區夏商時期無絲綢實物的空白。

    三星堆的絲綢經過數千年的埋藏,已經不復當年的“顏值”,但在多個“祭祀坑”中發現了絲綢,有的附著于青銅器等出土文物上,有的隱藏在灰燼中。

    考古團隊在三星堆的青銅蛇、青銅眼形器等四十多件器物上均發現了絲綢,品種有絹、綺、編織物。然后在青銅器明顯被焚燒過的包塊上找到了絲。專家說這是非常明顯的絲綢,看得非常清楚,平紋致密的絲綢,顏色鮮亮,非常厚實。

    絲綢的發現,是多學科交叉研究和出土文物微痕信息提取保護的結果。對于考古工作者來說,復原當時的社會,絲綢是不可忽視的物質存在。絲綢的發現為人們提供了更多的歷史信息,理解先民如何表達宗教,如何思考宇宙。

    7

    目光從深遠的空間收回,再次投射到柔軟的白綾之上,此時感覺白綾又有了新的面目。白綾作為人類日常的發明創造,當它被人類塑造的同時,它也在塑造著人類。每當人與白綾產生雙向作用的時候,兩者之間似乎就會出現一個異己,這個強大的異己,看上去無影無蹤,可又無處不在。人與白綾在異己者面前,卻顯得可憐弱小,根本無法與它對抗。

    那些隱藏血淚的白綾,在蒼茫的歷史中已化為灰燼,但殘余的灰燼依然散發著寒涼。皇帝、貴妃、權臣,每一個都含恨而終,誰也不知道白綾絞殺過多少性命。

    白綾掙脫房梁,飄上了云端,落入人間成為真正的藝術品。那五枚三飛緞紋組織,經緯線皆白色無捻,經線為地,緯線顯花織橫向排列的牡丹紋,上下兩行花蕊相對,枝葉以環形圍繞花頭,形成纏枝效果。此綾花紋飄逸灑脫,蘊含浪漫色彩,與這一時期織物紋飾莊重、淡雅、規整的風格大相徑庭。這就是藏于故宮博物院的康熙時期白色纏枝牡丹花綾。

    綾成為吟花弄月的指代,如詩如畫的寄寓。

    “金縷通秦國,為裘指魏君。落花遙寫霧,飛鶴近圖云。馬眼冰凌影,竹根雪霰文。何當畫秦女,煙際坐氤氳。”這是李嶠所作的《綾》。而白居易的《繚綾》:“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踏泥無惜心。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常繒與帛。絲細繰多女手疼,扎扎千聲不盈尺。昭陽殿里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從這些藝術化的字句中,透露出詩人對宮廷奢靡的諷刺。

    綾之畫,想象那是一種極致的高雅和精美,《洛神賦圖》《千里江山圖》《清明上河圖》《唐宮仕女圖》《韓熙載夜宴圖》《漢宮春曉圖》,那無不是從白綾絹本上開出的奇異花朵,這種偉大的繪畫,精致的長卷,是華夏藝術的傳世瑰寶。

    宋代常用花綾裝裱書畫,明代開始出現綾本書畫,如李因、董其昌、郎世寧之作。最有特色的便是綾本圣旨,清代綾織物應用開始廣泛流行,并且在宮中舊藏的唐卡畫幅背面,均有白綾簽書之時間及位置。素綾性軟,著墨滲化,書畫前需先涂漿液,托上背紙,方可下筆。

    清宮舊藏,以白色素綾為底襯,以黃、藍、綠、白、黑為主色調,用十一色絨線繡《羅漢誦經圖》。羅漢頭頂經書,身著長袍,雙手持念珠誦經,腳踏如意,行于滔滔海水之上。頭上方顯現端坐在祥云中的阿彌陀佛。前方為白云掩映的山峰。用色淡雅,構圖簡練。此冊頁是顧繡珍品,運用二至三暈色法,以滾針、平金、齊針、釘線、散套針等針法繡制而成,繡工細膩。顧繡即明代上海顧氏之刺繡,亦稱“露香園顧繡”。從明嘉靖三十八年進士顧名世時始著稱于世。清時期,顧繡風靡長江中下游地區,尤以名世孫媳韓希孟的“韓媛繡”最著名。

    卷首題字:灤陽行圍山莊行圍圖,海西臣郎世寧恭寫,刑部左侍郎臣秦惠田恭題,編修臣孫星衍恭題,侍郎臣裘日修恭題賦敬書。

    藝術化的綾羅綢緞,讓我們的生活多了一種神韻和風雅。翻看與絲有關的織物,無論采用何種工藝,都帶著人世的象征,命運的寄寓。在光陰流水中,最終回到桑蠶的原點,以作繭自縛的形式,終結千絲萬縷的生命。

    白綾,如風飄過,它用無聲的方式,書寫了深沉的歷史;以柔軟的手段,勒住了命運的咽喉!

    詹文格,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在《人民文學》《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作家》《天涯》《山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雨花》《綠洲》《湖南文學》《清明》《長城》等報刊發表或轉載。出版有長篇紀實、小說集、散文集七部。曾獲“恒光杯”全國公安文學獎、第二十四屆孫犁散文獎,第四屆廣東省九江龍散文獎、第三屆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有為杯”報告文學獎、江西省第六屆谷雨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