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4期|張執浩:山高水長
張執浩,1965年生,湖北荊門人。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武漢文學院院長。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寬闊》《高原上的野花》等。曾獲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嬰兒的詞匯
我女兒還在襁褓中的時候
她外婆常常抱著她去看
貼在房門上的楊柳青——
一個胖男孩騎在
一條胖鯉魚身上——
多么喜慶的日子。我聽見
我的岳母用喜慶的語調
對我女兒反復念叨:
“小哥哥騎大魚兒……”
漸漸地,念叨變成了歌謠
有時候我放下手中的活計
走過去觀察女兒的反應
有時候我聽見一串清亮的
笑聲像香溪河水蹦跳著
滾過了古老的香溪
落在肩頭上的雨
落在肩頭上的雨
每一滴都有重量吧
父親挑著一擔綠豆
從屋外進來
只說了一句話:
“又下雨了?!?/p>
我推開板凳上的作業本
抬頭看看天井,又看看
正準備把綠豆倒進簸箕里的父親
烏云在屋頂上翻卷
綠豆在屋里噼啪作響
倒完綠豆的父親
轉身坐在板凳上
用指頭彈了彈他肩頭上的
雨點兒,其中一滴
彈進了我的眼眶
在清江峽谷
每次看到一個人
獨自走在高高的
山坡上
我就忍不住
想大聲喊:“喂——”
但每一次,話到嘴邊
又滾落胸腔
山路彎彎。一個人
埋頭走在半山腰上
不疾不徐好像不屬于人類
看樣子他此行的目的
只是為了將佝僂的身體
送上山頂。我一次次
強忍住喊他的愿望
我們中間隔著溝壑和草木
如果我真能喊出聲來
這面山谷或許就能盛下
我內心深處的山高水長
一首詩的初衷
倘若你能看懂那個嬰兒
吃奶的表情,他緊握粉拳
蹬踢著蓮藕腿,一只眼睛
瞇著,另外一只圓睜
充滿了對愛撫的戒備
倘若你能理解這位母親
臉上的疲憊和內心的柔情
她側身喂奶的樣子像圣母
只有在記憶里才會清晰
至今你還記得她
云絮狀的容貌
一棵夏日的苦楝樹下
樹葉細碎,楝果密實
他們衣衫不整,坐在
一塊巨大的傾斜的磨盤上
蟬鳴聲壓彎了身后的竹林
風吹稻浪——倘若你能夠
回到那個夏天,就理解了
我寫這首詩的初衷:什么人
會在一首詩結束的地方哭
去墓地談戀愛
我沒有這樣的經歷。但是
有個朋友給我講述過
這樣一個故事——
那年他去石門峰給親人掃墓
在別人的墓碑上看見了
他自己的名字。因此他
特別留意了一下那堆灰頭土臉的
掃墓人,其中一位女子后來
就成了他的現任妻子——
死亡促成了這樁婚姻,證婚人
是一炷香。誰能想到呢?
后來他們常常驅車去那片墓地
后備箱里還會帶上帳篷和餐具盒
“空氣清新,食欲大振……”
他妻子每隔一段時間就請洗碑師
將他那死去的名字重新描金
看上去,這樣的愛
如舊雨新枝,而他們
就在這婆娑的枝下
鋪好了桌布和床單
等候漫天繁星從死亡的
寂靜中莊重地升起
庭院深深
又夢見了那座庭院。如果
不是父親讓我去拴大門
也許我就不會意識到
那是小時候,我只有
門閂那么高,常常
需要在關上大門之后
再用后背去抵緊門板
當我回過身來看見
堂屋正中,八仙桌上的
那盞安詳的油燈,以及
坐在燈光里吃完飯的家人
沒有疾病、衰老和死亡
除了天井上的星空
沒有什么值得覬覦
從門閂“咔噠”一響
那一刻開始
人民幣上的風景
我岳父生前最大的遺憾
就是沒能看夠
人民幣上的風景,那些
美好、莊嚴、神圣的地方
他用雙手摩挲了一輩子
想象了一輩子
在整理相冊時我們發現
他早年曾經去巫峽看過落日
他中年曾站立在長江大橋下
他晚年有一張與人民大會堂的合影
泰山、壺口瀑布、八達嶺、桂林山水……
他都知道,但他都沒去過
他在垂危之際再三叮囑
他的女兒們要代他繳納黨費
我懷疑那可能是他
在重癥監護室里的唯一意識
因為我妻子后來告訴我
當她們對他說黨費已經上繳時
我岳父僵硬的手指動彈過幾次
最后的哭聲
在棺材板被釘上之前
人們圍著棺材在哭泣
只有從外地匆匆趕回來的我
哭不出聲來。趴在
棺材邊,一遍遍端詳
熟睡的母親,她從來不曾
這么干凈輕盈。她的雙手
終于洗凈了,平放在胸前
手里還握著我送給她的
那把梳子,斷了一根齒的
桃木梳子上沒有一根發絲
他們在她臉上蓋了一張黃紙
不讓我揭,告訴我她很平靜
我哭不出聲來是因為我
還能感覺到“媽媽”的存在
但在棺材被釘上了棺蓋之后
這種感覺就隨之消逝了
我在釘棺人用力的敲打聲中
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而先前哭泣的人都變得異常安靜
遼闊的山水間只有我的
號啕聲,和釘釘聲
那些夜晚的聲音
埋在糠殼里的雞蛋
不會自動孵出小雞——
這點常識
我居然要用很多年去了解
我父母從來不會告訴我這些
他們只是在孩子們都躺下
家畜們都安靜下來以后
才會逐一吹熄屋內所有的燈火
只保留飯桌上的那一盞煤油燈
他們在燈光下小聲交談
商量著用雞蛋換錢的事
我迷迷糊糊,聽到爭吵聲
伴隨著一陣陣窸窣:先是
竹椅松弛后的吱呀
然后是腳步聲,之后是
壇蓋被掀開的聲音
最后是手掌伸進壇子摩挲糠殼的
吱吱聲——小心,輕柔
仿佛是生活觸底之后的嘆息
因為早有預料,因此
平靜如睡眠一般
看銀杏的好天氣
在歙縣,一座徽式建筑的
庭院內,一棵巨大的銀杏
支撐著整座院子的穹頂
天地金黃,渾圓如洞窟
你很難想象一棵樹
是怎樣長成這種樣子的——
樹上的十萬片葉子與樹下的
十萬片葉子疊加在一起
而樹身露出的部分恍若打坐高僧
更為離奇的是,高出屋脊的
樹冠絲毫看不出落葉留下的空虛
那天陽光很好,銀杏葉
折射的光在庭院里蕩漾
葉片閃爍如苦海之魚鱗
一陣風吹過,泛起一陣波紋
風也不知道離開了這里后
什么時候才能再回到這里
你們想要韻腳而我沒有
不知道接下來我會寫出什么
筆下的生活沒有
你們想要的韻腳
但是它將替我去生活
起床的時候到了
睡覺的時間到了
此間有一段不知所措的空白
我還沒有想好去哪兒度過
大成路菜場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喜歡那種嘈雜又有序的地方
蓮藕帶泥,青菜滴水
一個長相酷似我兄長的男人
攤位上堆放著新鮮的花生
我剝開一顆嘗了嘗,然后
買了一大袋回來繼續剝
繼續剝,剝到最后一顆
才有你們想要的: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在林中假寐
落葉鋪滿了林中空地
睡意來襲。這是我
無比珍愛的秋日
我在愛過后變得松弛
身體緩緩下墜如葉片
在空中飛旋,降落
在更多的落葉中間
陽光從林梢射下來
檢索我體內所剩無幾的愛
閉上眼睛,我幾乎能夠
看清愛的經脈呈扇形
如河流沖擊后的灘涂
接受了退潮后的大海
樹的運動
窗前,這棵樟樹
是十六年前移植到這里的
它一直就這樣體面地站著
讓我看它樟樹的形貌
每一次我走到窗前
都會有不同的感受
哪怕只是樹杈間又飛來了一只
不知名的鳥,或多了一截兒
下垂的枝梢。樹的運動
在樹的內部,不是風
而是某種意愿促使它
向各個方向去摸索
向左是另外一棵樟樹
向右仍舊是一棵樟樹
而當它向上的時候
虛空里有一種壓迫感
但樹梢的葉子從來都是
最后掉落的葉子甚至
從來都不凋落,它只更新
墓 草
墓草拔了又長像某種
暗示。我提醒我兄弟
在我不能盡孝的日子
他要多去母親的長眠之地
替我清理墳頭上的雜草
說得輕巧,但哪一次
不是在草沒過膝之后
我們才回到這里?我們
繞著墳堆,趴在墳頭上
默默地拔扯著各種雜草
用鐮刀砍去周圍新生的
桑樹和構樹,還有荊棘
我們沉默著,團結
在母親的墳地像她還活著時
帶領年幼的兄弟倆
在田間鋤草,無休無止
東湖上空的月亮
月亮是一種由抒情到
敘事的藝術:始于“啊”
止于“哦”,或“唉”
今夜她在東湖上空
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閉合——
明月秋風,故我今我
無所不在又無所適從
——我沿舊堤走上新路
身旁是水杉、垂柳和殘荷
又沿新路走回舊堤
身旁是殘荷、垂柳和水杉
四十年光景織就的迷途
我樂在其中,并不關心
此生所犯下的錯誤
試 筆
筆盒太精致了。里面
躺著一支沉睡的
銥金筆。黑色的
筆身,筆尖是發亮的
鋼合金,筆端點銥
似乎可以點石成金
取下筆帽時我感到了
某種無形的壓力,因為
這些年來我依賴電腦寫作
平時都用中性筆寫字
擰開筆管,像當年那樣
將筆尖探入墨水瓶
讓它在黑暗中覺醒
深呼吸。鎮定。再呼吸
那一刻我腦海里浮現過
當年——你也曾送我
一支鋼筆,希望我用它
給你寫信,最好是詩——
那是最好的年紀,我從不
害怕白紙,也不用擔心
詞不達意。不像現在
我需要從打印機的機身里
慎重地抽出一張 A4 紙
平攤在桌面上,仿佛你
就在一旁,看我如何
將“親愛的”三個字寫出來
一筆一畫都帶著歲月的痕跡
不刻意,不挽留,不放棄
江邊柳
拿柳條抒情的人都是年輕人
我已經老了,過了披頭
散發的年紀。每日黃昏
步行至江畔望一望
依舊浩蕩的江水:渾濁中
隱含著清醒的意志
風來我擺,風止我息
我已經能夠確信
這些江邊柳如此繁茂
只是為我而生,為了
提醒我不要顧影自憐
夕陽西下但光芒
還有八千里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