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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郜元寶專欄·驚鴻記 《雨花》2024年第4期|郜元寶:五十年前那粒小石子
    來源:《雨花》2024年第4期 | 郜元寶  2024年05月13日08:27

    1

    2003年秋初,神秘的“非典”消退不久,我去福建冠豸山參加了一場小說研討會。開幕式過后,大家都矜持地比拼內功,不肯搶先發言。主持人怕冷場,點名讓我開炮,還幽默地說:“看你現在一臉慈祥,先說兩句吧。”

    正低首下心近乎入定的我被這話弄得一激靈,很順從地就開口講起來。現在已全然忘記具體說了什么,只記得“慈祥”這個詞朝我罩過來,那天還是頭一回。

    怎么突然就“慈祥”了呢?或許是因為以前每逢類似場合都不夠“慈祥”吧。比如喜歡搶著說話,一說便容易激動。比如評論作家作品,少顧忌,圖爽快,露才揚己,總是傾向于說些不夠積極(現在叫缺乏溫度)的話。嚴重一點,就是不積口德了。

    我因此漸漸后悔自己選擇了評論這個職業,總想改行干點別的。從那以后,評論也確實越寫越少了。但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視,偶爾仍不免重操舊業。可一旦開口,“慈祥”乎?或滬語所謂“急吼吼”乎?“吃相難看”乎?分寸還是很難拿捏。

    文學評論也算苦差事,除非你認為自己果真修煉到身法曼妙,話術入神,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否則你用什么量器量別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自己。這是評論(包括所有論斷行為)的宿命。

    冠豸山會議之后五六年,我又出席過一部當紅作品的研討會。那時已經學乖不少,全程唯唯諾諾,非禮勿言。研討會頭尾也就兩個多小時,我靜練坐功,再堅持幾十分鐘,就能全身而退。但防不勝防,會議快結束時上洗手間,不記得碰到誰問我閱讀感受究竟如何,仿佛鬼使神差,我竟脫口而出:“這寫法只可有一,不必有二。如果大家都看好,那也是撞了大運,滬語叫‘撿到一只皮夾子’(發了一筆意外之財)。”這場短暫的廁所對話很快擴散開來,結果可想而知。

    我真想什么時候專門寫一篇文章,歷數自己從事評論工作以來說過的不謹慎、不準確、不正確、不厚道的話,給因為我的出言無狀而不舒坦的文友們集體道歉一次。

    當然這都是庸人自擾,心理強大者絕不至于如此疑神疑鬼。誰沒有說錯話的時候?要保證不說錯話,除非根本不說話。況且所謂錯話,換個角度安知不正是該說且說對了?反之無論你如何“慈祥”,換個角度可能就是平庸、鄉愿,就是不肯、不敢、不會講真話。合適的態度,或許應該徹底放松,坦然面對那句網紅段子所調侃的話語環境,“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還得說。”

    無奈我天性懦弱,卻又容易沖動,據說這種矛盾型人格注定會心里糾結,沒完沒了。要想在上述“說,說,說”的詭異局面中游刃有余,真是難矣哉。

    2

    往事如煙,回想起來并不總是那么愜意。說到開口傷人,我就又很自然地想起小學四五年級那次慘痛的經歷。

    記得是初冬的一個下午,外面偶爾飄灑幾片雪花,但也并非那種傍晚慣常的陰沉天色。教室里鴉雀無聲,大家都在“自修”,突然放學的鈴聲響個不停,聽起來有些異樣,但我哪有功夫細想這異樣從何而來,急不可耐地整理好書包,隨著人流擁出教室,準備各回各家。

    這時候校長慌忙走出辦公室,拿著全校唯一的話筒大聲呼喊:“同學們請注意,這是值班的某某老師看錯時間,提前打鈴了。現在距離放學還有半個多小時,大家請回去自修,到時會重新打鈴!”原來如此!難怪這鈴聲響得有些異樣,跟我們已經調試好的學校生活的生物鐘錯位了。大家只好安靜下來,垂頭喪氣返回教室。

    某某老師者,代課的張姓女老師也。我跟大家一樣都不大佩服她的語文課,然而平時也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的不滿意。好的語文教師應該怎樣,誰能說清楚?但那天我不知哪根神經搭錯,忽然一陣無名之火騰騰升起,完全失控地銳聲尖叫:“這樣的老師素質太差,怎么配當老師?!”

    話音剛落,就見張老師迎面向我們走來,笑盈盈地說:“對不起大家,我手表壞了,剛才沒看對時間。沒關系,到時候校長會親自打鈴。”我感到渾身肌肉都收緊起來,真是無地自容,但表面上還得假裝鎮定,仿佛那句利箭一般冒犯的話并未被她聽見,甚至根本就沒從我嘴里說出去。這正是幾天前剛學到的成語“掩耳盜鈴”所形容的僥幸與可笑的心理吧。

    不知什么緣故(應該跟打錯鈴無關),張老師很快就辭職了。她離校之前,始終沒跟任何人提及此事,此后,也沒有任何同學再跟我說到此事。但我心里一直頗不寧靜。我當然希望那句后座力極強的尖叫能像一陣風“嘩”地吹過去,不留任何痕跡。但多少年了,我還是無法忘記當時的情景,包括我喊出那句傷害張老師的話時那股子怒不可遏的狠勁。

    3

    十幾年之后,終于得著一個機會,仿佛可以——不是向當初小學校的張老師,而是向另一位大學老師——曲折地彌補我的過犯。

    那時我剛畢業留校,擔任大學本科生班主任。這班入學不久的新生居然抗議本系一位老教師觀念陳舊、上課枯燥。開學兩周,就揚言要集體退課。我聞訊連夜跑去學生宿舍,叫來幾個鬧得比較兇的男生談話,希望能盡快平息此事。

    究竟應該如何處理此類“教學事故”,我其實毫無經驗,只是年輕氣盛,不愿在學生面前露怯,于是只能硬著頭皮臨場發揮,還無師自通地將這事上升到教育理論的高度,說教學關系是雙向的,教師水平如何應該由教師和學校負責,身為學生就要恪守學生的本分,起碼要懂得尊師重道。剛上兩周課就說老師水平差,姑且不論這是否屬實,難道就可以因此不顧師道尊嚴嗎?難道這是在商店買到不稱意的貨品,就理直氣壯非要退貨不可嗎?

    幾個男生聽了我這番高論,一個個睜大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怪物。他們異口同聲地堅持說這完全是兩碼事,應該一單歸一單!學生指出老師水平不夠并要求替換,不等于不尊師重道,而尊師重道也不等于對教師沒有任何要求。“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啊!

    誰也說服不了誰,只能暫時冷處理,由我將此事進一步報告給系領導,同學們則繼續聽課,一周后再作定奪。

    現在已經不記得系里最終是怎么處理的了,只記得事后有兩名男生代表找到我棲身的青年教師宿舍,要跟我進一步“溝通”。氣氛自然緩和了不少,我趁機推心置腹,講起自己小學四五年級時發生的那件令我追悔莫及的往事。這兩位同學聽了之后,未置可否,話題隨后就轉向別處。

    學生必須尊師重道,老師必須拿出令學生滿意的高水平,二者究竟孰輕孰重、孰先孰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不假,但有時候是否也可以說“吾愛真理,吾更愛吾師”?對此我至今也沒有找到完全自信為正確的答案,何況才做“青椒”之時?更何況又是面對一群剛入大學而虎虎有生氣的天之驕子?

    這班學生轉眼也就畢業了,多年后偶爾碰到其中的幾位,大家顯然都已經忘記了那件事,我當然也不好意思再翻舊賬。師生歡聚,推杯換盞,其樂融融。唯一被傷害的只有本系那位善良忠厚的老師。不久他也退休了,即使還有機會當面跟他說道此事,笨嘴拙舌的我又豈能講出什么子丑寅卯?

    相似的情景,我原本以為是個不錯的機會,可以失之于彼,而彌補于此。不料事與愿違,結果竟同樣令人無可奈何。

    4

    此后我又經歷了許多言語和行動上自己有意無意地傷害別人,或目睹別人互相傷害卻無能為力的事,不能不因此逐漸承認自己的無力與渺小,也不能不努力學習在心里放下對此類事情的糾結,凡事順其自然。但正做著這種心理建設時,忍不住還會一再反芻那些無可奈何之事。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沖刷著一切,但總有某些東西沉淀下來,一旦條件成熟,又會水落石出。

    比如此時我的心就又回到從前,回到了讀小學一二年級時的那個暑假。

    嫁在本村另一頭的二姐正招待婆家幾位遠道而來的親戚。大人們在屋里說話,幾個和我一般大的走親戚的孩子則聚在屋外一處樹蔭底下乘涼說話。我在他們中間玩得很好,但天色漸晚,想到要回家吃飯,就告別了他們。二姐婆家本來人就多,一下子又來了好幾位客人,我如果留下來吃飯,父母肯定會責怪的。

    我就這樣獨自走到另一個屋角。小客人的說話聲快要聽不見,他們席地而坐的身影也逐漸模糊。我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扔一粒小石子過去,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這個念頭是如何闖入我的頭腦的,至今還是一個謎。我只記得稀里糊涂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所牽引,順勢就在地上摸到一粒大小恰好的石子,幾乎在一種迷狂狀態中朝那班小客人輕輕扔了過去。確實不必費力,兩處相隔不遠。石子出手的剎那我清醒過來,意識到做了一件非常可怕的壞事。但正如駟不及舌,擲出去的石子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了。好像聽到有人“哎呀”叫了一聲,仿佛還能聽到石子撞擊身體那種特有的聲音,輕微而沉悶。我沒有勇氣跑過去看個究竟,更沒有勇氣向可能的被害者道歉。殘存的理性只夠驅使我拔腿飛奔,盡快逃離現場。

    當天晚上提心吊膽總算熬過去了。次日天一亮我就爬起來,也不敢去二姐家,只是豎起耳朵,收聽有關二姐家客人的所有信息。二姐每天都要回娘家一趟,即使婆家來了客人,也不會改變她的這一習慣。奇怪的是二姐來過,享譽全村的著名跟屁蟲二姐夫自然也一起來過,但他們誰也沒有提及昨天傍晚發生的事,更沒有說到有誰被一粒石子擊中而受傷的悲劇。

    寧靜的鄉下,如果發生此類變故,一定會迅速傳遍全村。為什么啥事也沒有?難道那粒石子扔偏了,并未擊中任何人?難道我聽到的“哎呀”聲以及石子擊中身體的沉悶微聲都是幻覺?難道我壓根兒就沒有犯罪,只是心有所念,就在想象中頃刻完成了摸到石子并迅速擲出的動作,就像夢中也曾逼真地干過好幾樁可怕的蠢事,并因此在夢里夢外憂郁好幾天?

    我暗暗告訴自己再等等。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真有那事,一兩天之內必見分曉。然而兩天、三天、四天過去了,二姐婆家的客人陸續告辭,還是沒有傳來任何壞消息。但我的心依然不能放下。倘若確實扔出了那粒石子,剛剛從一堆小伙伴中抽身離去的我難道不是最大的嫌疑人嗎?但如果有人受傷,客人們顧及親戚情面,或許也不會大肆聲張吧?在古風猶存的我們鄉下,這樣的客氣與隱忍完全可以理解。他們是否已經用什么方式悄悄商量和處置過了,只是沒有擺上臺面,沒有牽出我這個主角而已?

    這當然全是猜測,我無法向任何人打聽和求證。一切的可能性都裝進悶葫蘆里,被完好無損地封存起來。直到寫這篇小文的此刻當下,那粒無法用如今鋪天蓋地的視頻監控分辨真假的小石子依舊默默地追躡著我。這世界只有它和我,一起嚴守著那個說不清的隱秘。

    我相信在人的一生中,難以消解的類似心結又豈止這樣一粒石子?但往往只需這樣一粒小石子,就足以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真希望有神奇的力量驀然介入,徹底驅散在我眼前飛掠了五十多年的那粒亦真亦幻的小石子的怪影,幫助我于長久的不安之后終獲寬慰,于說不出來的嘆息復嘆息中聽見柔美的喜笑,于幾乎無所希望的掙扎中意外被贈予得救的確據。

    郜元寶,1966年生,安徽銅陵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專攻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現任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拯救大地》《在語言的地圖上》《魯迅六講》《說話的精神》《惘然集》《漢語別史》《時文瑣談》《小說說小》《不如忘破綻》等專著和論文隨筆雜集。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