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江西詩派與當代詩歌創作
江西遠古屬楚地,其詩歌傳統受楚辭影響頗大,楚辭的風格不像黃河流域的詩歌那樣規整,而是充滿抒情和散逸。東晉時陶淵明的田園詩,將這樣的詩歌意境推向一個高峰。他所謂玄言與說理也是概略而簡捷。當然他也化典,譬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南山”一詞應來自《詩經·小雅》:“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蹦仙绞情L壽的象征。在東籬下采菊,悠然才可長壽。淵明詩的表現風格本質上仍然是追求散逸與自由。后來宋代黃山谷等人異數突現,另立門派,可商議處頗多。前人篳路藍縷,比較樸素,對化典沒有太多故意與苛求。但唐人、宋人卻不同,在經歷了一千多年文化堆積與故事層累以后,如何消化歷史,也成了詩歌表現中的一個問題。
尤其是江西詩派,將化典、用典的詩歌表現方式推向極致。江西詩派的宗師黃山谷有一首著名的詩《寄黃幾復》,可從中窺一斑而知全豹,亦可看出黃山谷及江西詩派詩歌表現的特點: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作者黃山谷關于此詩題注“乙丑年德平鎮作”,說明山谷此時在德州。這首詩寫于元豐八年(公元1085年)。應在蘇軾烏臺詩案(1079)后黃庭堅受牽連被貶山東德州時所作。作者思緒悲涼。人在情緒頹廢時,最容易懷念故交。黃幾復,江西南昌人,與山谷是青少年時的好友,此時黃幾復在四會縣(今屬廣東)任知縣。
首聯寫與友人黃幾復距離遙遠,托寄飛雁傳書也無法到達。兩句皆有出典?!蹲髠?僖公四年》:“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北海與南海,大海茫茫,相隔遙遠。相傳北雁南去,至衡陽而歇翅不飛。何況友人處廣東一帶,雁書不至。
頷聯是追憶?!疤依畲猴L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化自王安石嘉佑五年(1060)寫給自己妹妹的七律《示長安君》中的頷聯“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但是詩意空間感得以擴大。出句追憶當年春日時把酒言歡時的情境,對句中“江湖”大概化自杜甫《夢李白》“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夜雨”又可能化自李商隱《夜雨寄北》:“問君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苯右褂?,十年來夜夜燈火守望的思念之情更加深沉而凄涼,燈火乃是古人能夠心心相印的形象印證,過去常常有“傳燈”之說法,還有以“燭”為主之例,皆類此也。當然這只是從七言詩中找他化典的依據,如果從五言中尋找,他可能直接化用了唐詩人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州故人》一首五律詩中的句子:“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倍际穷h聯位置,何其相似。
山谷一詩頸聯是為這位清貧而有治國之才的知縣朋友鳴不平。出句化用司馬相如“家居徒四壁立”的典故,對句化用《左傳?十有三年》:“三折肱,知為良醫。”一個人三次折斷肱骨,就會成為良醫。山谷詩意是說,他家徒四壁,清正廉潔,又有治國宏才,難道還需要像良醫一般折肱三次嗎?出句嚴重出律且三仄尾,且三個字互相間撞韻,讀著別扭,這是黃山谷故意寫出拗句,顯示詩句的詰屈聱牙。
尾聯呈現黃幾復萬里之外身處當時荒涼之地的情境,想象他因為讀書頭發已白,在遙遠的南海邊,隔溪的猿猴也在瘴溪藤上啼哭,氣氛更為凄慘。這句詩應化自李賀《南園》一詩:“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還有人說,化自蘇軾《失題一首》:“讀書頭已白,相對眼終青?!逼鋵嵕C觀山谷這首詩,雖然是一首七律詩,我認為基本就是對前述韋應物那首五律詩的改造。這一點我們可從韋應物一詩中品出山谷奪胎換骨的能力:
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
何因不歸去?淮上有秋山。
山谷將韋詩頸聯句義換到自己詩歌的尾聯,將韋詩中的“笑”變成了自己詩中的“哭”,另外山谷一詩在頸聯中又從史料中化典,語義擴展,顯得厚重一些,其他意義基本雷同。此所謂山谷詩句句有典,無一字無來處也。這也是黃山谷及江西詩派的“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寫作方法與詩派宗旨。如果這種寫詩方式放到今天,估計會直接被人冠以“抄襲”,山谷本人一定會遭遇鋪天蓋地的網暴,黃山谷是否還是黃庭堅,都難以說清。古人信息尤其不對稱,別人不知道他這樣寫詩。一旦其寫作的信息徹底公開,他這種寫詩的方法會被人笑掉大牙。但歷史歸歷史,我們還是回到歷史的層面,以寬容的心態,評價歷史中的人物和事件。山谷這首詩恰好誕生在一個信息封閉的時代,但其問世以來,在詩歌歷史上影響頗大,不亞于李白的《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雖然李白寫離別,山谷寄友人,都是追訴對朋友的深情。但他們所呈現的詩歌表現風格大不相同,李白注重自然意象的用運,而山谷注重人文典象的化用。
“點鐵成金”是江西詩派重要的詩學概念。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闡述:“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边@本來是道家術語,山谷借用,是指找到靈丹,讓自己本來是鐵的詩意,得以點化,變成閃閃發光的真金。
黃庭堅對“奪胎換骨”法也有解釋:“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釋惠洪《冷齋夜話》引)“奪胎換骨”主要是指師前人之意,將前人作品的意思,用自己的語言表現出來,是對“點鐵成金”的進一步發揮,這一主張被江西詩派奉為金科玉律,成為他們的主要綱領。
因此他們認為“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作詩要“合古人”,必須以故為新,做到字字有來歷。
以黃山谷為代表的江西詩派,每寫一首詩,如做學問,如作一篇典故含量龐大的文章。如此是否合適,還可再論。黃山谷共創作了兩千多首詩,幾乎每一首都要求無一字無來處,其他江西詩派成員皆起而隨之。
其實,歷史上也有不同聲音,有人認為江西詩派這是明目張膽剽竊別人的作品。其實他們的祖師杜甫在化典和用典方面,也毫不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據不完全統計,在北宋人李洙編纂的《杜工部集》中,收杜詩一共1405首,另有29篇文章。杜詩研究者金啟華先生曾統計,杜詩化用各種典籍及前代作品共涉及其詩歌866首。
1、化用《詩經》中句子涉及詩歌109首;
2、用屈宋以下唐以前歷代詩歌句子涉詩580多首;
3、用四書及其他經書中句義涉詩78首;
4、用諸子句義涉詩55首;
5、用《史記》《漢書》等史書句
涉詩44首。
等等,不一而足。應該還有一些詩,看起來是自然意象,但其實也應該是化典。這樣計算,杜詩中估計有近1000首詩都運用了化典。杜甫也在《戲為六絕句》中說:“轉益多師是汝師”。
我無意指責杜甫或山谷這些先賢,歷史人物終歸是歷史人物,尊重歷史,這也是后來者的道德操守。巧妙的化典、用典,不能簡單認為是抄襲,但我認為出于寫作倫理的要求,寫詩者,為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盡量勿從別人的詩歌中去化典,可從其他經史文獻中去借典,真正做到對知識的靈活使用。
總的來說,詩歌主要有兩種創作方式,一種是運用意象的創作方式,一種是運用典象的創作方式。李白寫《贈汪倫》的詩歌表現方式,就是意象的運用,黃庭堅《寄黃幾復》是典象的運用。意象是直接由人思想和感性與自然物事的瞬間組合,典象則來源于書齋生活,來源于以往的典籍和作品,經過創作者重新提煉,沉積及體現于詩歌中,使詩歌語義豐富而厚重。
無論是舊體詩歌創作,還是新詩創作,當代的詩歌創作,用意象表現的方式進行創作者居多,很少使用典象。這種現象其實是現代詩歌提倡語言口語化以來,造成的副面影響。如果說江西詩派當時走向一個極端,那么現當代詩歌創作則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雖然中國現當代新詩創作基本借鑒西方自由詩的體例,但其實我們也只是吸收了西方自由詩中淺近的一面,而未將其化典、用典的一面繼承下來。比如英國現代派詩人艾略特著名的《荒原》一詩,其中大量運用典故,既有古希臘神話也有《圣經》故事,還有東方佛學及其他文學經典中的情節,這首詩啟迪、影響了現當代詩歌創作的脈絡和走向,但同時也讓許多淺薄的自由詩寫作者望塵莫及。
單純由自然意象表現的作品,無法避免輕率、單調。當代人在精神內容與復雜向度上,與古人沒有太大差別,無知而盲目的所謂的精神制造,或許就是原地踏步或退步。只有時時參照歷史,進行精神溯源,也許我們才能有所進步。當代詩歌創作,如果要有一個大的飛躍,在運用意象的同時,應該提高創作者對人類以往人文典籍的掌握程度,承繼古典詩歌中運用典象的方式,讓自己的詩歌自覺接續人類文明的歷史,而非時間過去了,由于太過輕微,最后被歷史淘汰。
(作者為《詩刊》編委、《中華辭賦》總編輯、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文章發表于《中華讀書報》2024年5月1日,轉載時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