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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4年第4期 | 丁圣潤:外星人在蘇北平原
    來源:《四川文學》2024年第4期 | 丁圣潤  2024年05月08日08:23

    高考失敗那年,我十七歲,去了一家理發店當學徒,附近的光明電廠等待拆遷,縣城的房價八九千,而市區的房價一萬二。我一個月工資兩千六,一千塊錢交房租,六百塊錢用來足浴按摩,三百喝酒,三百吃飯,三百網費,還剩一百攢起來當買房錢。

    我爹很不喜歡我這個德行,因為他年輕時候也這樣,他看我像照鏡子,會不自覺地羞愧。他一見我就抬腳踢我屁股,罵道:“兔崽子。”可我很靈活,迅速一躲,落空的他扶著腰摔在地上。醫院一查,骨折。我爹骨折了,就該由我照顧,因為我娘早就去世了。我從小喝奶粉長大,沒有吃過乳汁,時常渴望女人對我的撫摸,哪怕是陌生的技師。一個家庭沒有女人就會窮,這是我爹說的。

    我爹在病床上躺著,叫我去給他買母雞湯。我說這是女人坐月子才喝的,他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和坐月子一樣,要補補身子。我爹喜歡賭博,我一回來就看見他和幾個叔伯在打牌,炸金花,一沓錢放在板凳上,五塊十塊二十一百,紅黃藍綠,像葫蘆娃的顏色。我爹說,他年輕時候賭博輸了一臺拖拉機,我娘很生氣,喝了半瓶兌水農藥,又跳入運河水中。旁邊的大爺講,事情遠遠沒有那么簡單,輸掉拖拉機只是一個導火索,我娘尋短的真正原因是:我爹在九幾年花兩千塊錢讓女的用奶子給他搓背。那是我家翻修房子的錢。我問我爹,為什么母親喝藥還要兌水?父親說,農藥可能太苦了。

    我時常會夢見一個陌生女人朝遠處跑去,頭發披散著,雙腳裸露,踩在石頭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奔跑,怎么叫也不回頭。我覺得那夢中的女人像八號技師夢夢,也像十九號技師小花,亦像是我跑掉的母親。我爹喜歡賭博,我喜歡足療按摩,父子倆都是混蛋,村里人都這樣說我們。

    光明街道位于蘇北平原之上,遠望無山,漫地農田,并不貧瘠的土壤哺育著貧瘠的人們。村子的前面就是光明電廠,這種燒煤且污染環境的工廠逐漸取締,里面的工人相傳,再過幾個月,政府就會收回電廠,周邊的村落和土地全部拆遷,然后規劃建設一個巨型的商超——在光明電廠的原址,在京杭大運河旁邊,在無數人祖先的墳頭上。

    得到這個消息的村民瘋狂地蓋樓,建二層,接三層,壘豬圈,搞大棚,一切建設,都是為了拆遷能多賠錢。村里就像過節,喜氣洋洋的氛圍,樂此不疲地勞動,出錢出力蓋樓,幸福就在前方。村民們相信,不久的未來,光明電廠拆掉的那天,村子就一起富裕了。所以,一個月只存一百塊,我也能在市區買房子。但也有人說,拆遷就會發生大事,白埠街道拆遷后就有墳頭在一直變大,像湖泊的形狀,咱們村說不定也有怪事。

    我爹說:“不可能。光明電廠一拆遷,我們整個村子的前途都光明了嘛。”

    半個月后,醫院給我爹打好石膏,我和東哥接他出院,他喊我爹一聲叔,他爹和我爹是一個外婆的關系。東哥開車來接,凱迪拉克,三十多萬。我爹說:“阿東出息了。”

    我爹最厭惡東哥,但因為三十多萬的凱迪拉克而贊揚幾句。以前,他瞧不起東哥,說他以后肯定沒出息,女兮兮的,不甚陽剛。我說:“這很吃香,那個什么網紅,長這樣一張臉,就不用期待拆遷了。”

    東哥以前跟我是同行,學理發的,不是同一個師傅,但也能續上關系。我們這離山東藍翔近,所以都在那兒進修,我們師傅的師傅,或許就是同一人。

    東哥的手藝不錯,來找他理發燙頭的都是些小妹妹,年輕漂亮,大多數未成年。那個年代,大哥多是沒考上高中或是大學的混子。混著幾年,找份糊口的工作也便脫離江湖了。東哥因睡了這條街上大哥的女人而闖了大禍。一群小痞子跑進店里,他們二話不講,拿起東西就摔,剃刀壞了好幾把,椅子斜躺,客人被大哥的小弟們趕出去。可哪有人離開,都在看熱鬧。地上全是染發劑,綠的、黃的、紅的、白的,擠成一堆,紅色像血液,白色像豆腐,也和那群小弟的發色相同。

    大哥叫東哥下跪道歉。東哥說,他腦子里在那一瞬間蹦出來韓信,韓信受胯下之辱,他要學韓信。我說:“受侮辱的不是大哥嗎,你搞了人家女朋友。”

    東哥說:“我立馬跪下了,毫不猶豫,被叫了十幾年娘們,所以做事真娘們一點也不丟臉。”大哥挺滿意,扇了東哥頭兩下,恐嚇幾句,叫東哥好自為之。接著轉頭和理發店老板結賬,把剛剛砸爛的東西照價賠償。東哥說,人家是痞子,但人家講究。

    被打之后,東哥就從理發店辭職不干了,被朋友拉去做了快手,開起了直播,賺了點錢,買了凱迪拉克,拉了雙眼皮,光子嫩了膚,也交了新女友。女朋友也是網紅,家在連云港,是少數靠海但不富裕的地方,同樣屬于蘇北。我爹說過,蘇北人逃向蘇南,蘇南人逃向上海,上海人逃向曼哈頓。后者都看不起前者。蘇南人叫蘇北人北侉子,蘇北人叫蘇南人南蠻子。這就叫地域歧視。

    我爹在車后座睡著了,他一上車就說這座椅舒服,貴有貴的好處,等到拿到拆遷款也要整一輛好車,開往蘇南,開往上海,甚至開往曼哈頓。東哥說:“俺叔真是一副暴發戶嘴臉,有錢就要學會投資,錢生錢,知道什么叫AI不?”

    東哥又說:“別學那個沒出息的剪頭了,跟我干吧,當網紅。”

    我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沒像麻利的東哥一樣直接辭職,然后頭也不回,落落大方。我爹說:“沒有膽量哪有產量。”東哥說:“小心點也挺好,小心駛得萬年船嘛。”我知道,任何的行為都能用兩種話術來表達。

    在理發的期間,我和各種人群都有了交流,禿頭的初中數學老師,外面包養年輕小伙子的白富美,四海為家就睡在橋洞里的流浪漢,他們所有人都在勸告我,脫離這個環境吧,脫離理發小哥的身份,“職業沒有貴賤之分”這句話是人類的謊言。

    我多次想附身在夢中的女人身上,讓她帶我逃離父親,逃離縣城,朝著蘇北平原極力地奔跑,到狹窄的滿是山川湖泊的西南,躲在某個深山洞內,守護自我的秘密,過完一生。

    東哥打亂了我的想法,他說:“工作沒辭掉先放一放,最近發現了一個絕妙創意,肯定能火。”他滔滔不絕說著,口水噴我一臉。

    “短視頻用戶的喜好一般分為三類,直播帶貨、短劇段子、搞笑獵奇。所有的都能變現,什么是變現?變成現金。人活著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錢嗎?”他反問。

    我嘟囔著說:“總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吧?”

    “理想主義,理想主義。別給我搞藝術家那一套。他們日子就過得好了?混子罷了。我們是現實世界的混子,他們就是理想世界的混子。”東哥憤怒了,一手掌拍在我的肩上。

    我爹在一旁添油加醋:“說得好,說得好,網紅要是分學歷,你就是博士。”他笑嘻嘻地指著東哥。

    我陷入思考,博士離我太過遙遠,就像大海里的燈塔,肉眼清晰看見,可陸地并不通向它,前面只有海水,我還不會游泳。那個光頭的數學老師告訴我,或許自考本科就是一種游向深海的方式。我就游啊游啊,等著光束在視角中愈發明亮,然后落入一場宇宙磁場制造出的期待。

    政府已經公布了光明電廠取締的方案,拆遷并不是謠言,我們很快就會成為有錢人,該去體驗一下真實的世界了。我爹無比地癡迷,臉上總洋溢著笑容,但太不自然,白墻上有一抹黑色斑點的那種不自然。全村人同他一樣似乎也落入一場期待中了。農民開始丟棄土地,工人開始丟棄工廠,東哥開始丟棄理發剃子,而我丟失了我的母親。

    東哥要帶我回光明街道,他并沒有開凱迪拉克,三十多萬的車在整個都是準富豪的村莊無法顯擺,他就只騎著電動車載著我,從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駛回光明。道路總是斂財的最好工具,偷工減料是常態。

    東哥抬頭看著眼前的電廠,在它面前,我們如同兩顆渺小的煤炭粒。一粒好看,一粒丑陋。

    他吸了一口煙,雌性激素過多使得他每一個姿勢都含蓄優雅,光明街道的村籍并不能滿足這種高貴,所以需要金錢的催化讓他變成歐洲貴族。

    東哥平靜地說:“你知道嗎?咱們村出現了外星人。”

    也許是不久后的消失不見,我才會仔細地看看這片土地。該怎樣去形容要消亡的一切呢,奄奄一息,或是枯萎凋零?可這兒的情況并不會這樣,一片遺留在縣城角落的廢墟罷了,同隱蔽于土壤中的螞蟻巢穴般不起眼。東哥站在一個土丘上,那兒原本是火車軌道,于這個世紀初被拆除,以往火車運貨遺落的煤炭會被窮人們爭奪搶走,在幾個漏雨的泥房里溫暖許多家庭。

    人們無比想通過光明電廠的發電而在夜晚換得光亮,卻忽略了光明的反噬,大量的污濁排向天空,讓本不潔白的環境更加灰蒙,鉛筆涂抹在一張白紙上,大概是眼前的景象。發電產生的有害物質漫游在村落與農田之上,不像幽靈隱匿時的躲藏,而是直接暴露在空氣流動的縫隙中,沒有依靠的飄浮,去往人們的嗓子、氣管、肺部,如水中泥沙的沉積。電廠的領導知道這些危害,又在光明街道村民的貪婪里放縱,只拿出金錢來彌補身體損害,一切都其樂融融,除了藍天和生命。

    東哥仍然沒有說話,我想他大概也在做最后的告別,甚至是在思考拍攝與捕捉外星人出現在光明街道的方法,估計有了視頻之后就能迅速火遍全網,賺得幾十萬的金錢做資本的原始積累。我朝遠處的田地望去,說是田地,卻種滿楊樹,一到春天就傳播棉絮的討厭植物。

    我太渴望在原本的平原上奔跑了,從韭菜地跑到玉米地,追趕著并不卑鄙的田鼠,盡管遠處的光明電廠還在排放著煙霧,這些都不會成為一個少年的顧及。可現在不同,我很害怕做出可笑而又荒謬的事情被鏡頭所記錄,出現在網絡平臺,變成他人的取笑對象。所有網紅,包括東哥都具有偉大的勇氣,可銅臭氣味卻蓋過了這種樸實品質。

    我們朝村里走去,雇傭的工人扛著鐵锨在做工,為幾個月后要拆除的房屋增補,即便這些瓦片與水泥擴建的空間沒人居住,只剩冰冷的骨骼和沒有任何色彩的粉刷。工人們叼著煙草,廉價的幾塊錢至少能讓他們擁有片刻的歡愉,泥土般的膚色,顯得極其健康,而東哥臉上的嫩白則是一種另類的美。他靠近我的耳邊說:“尋找外星人,拍快手,賺熱度。”

    光明街道的的確確出現了外星人,這是和拆遷的消息一樣被坐實了,目擊者包括傍晚放學回家的高中生們,還有頂著二百瓦燈泡在干活的工人。他們有的站在路燈下,有的立在燈影里,而不遠的暗處卻隱約存在一只趴在地上匍匐前進的未知怪物。四只腳是確定有的,高中生們對它是不是哺乳動物進行大膽猜測。不長頭發,無數根長長的觸角直立,沒有看見外星人的臉龐,只有一雙眼睛與目擊者對視,碩大的眼球如同兩個雞蛋。并不是科幻電影中那樣一張臉上具有多只眼睛,兩只眼睛就足夠看清楚地球的現狀了。外星人也一樣。

    東哥自己去采訪目擊的高中生,他說如果能錄個視頻更好,發在網上,便會擁有大批網民的關注,孩子們比大人要少講謊話。學生一直以來是人們關注的對象,是最重點保護的對象,假使一個工人死掉,除去惋惜就剩下賠償,而一個學生的死亡,就會變成一件大事,大到十個工人一生的合集。

    東哥讓我去村子里調查外星人究竟躲避在哪里,總不會像只僵尸一樣住在墳墓中,望著棺材板發呆,又或是像鬼怪一樣附在人的軀殼內自由地生活,這都是我的猜想。我的腦袋里不具備太多的想象力,無趣填滿了十幾年來的所有卷軸,我只能往神仙鬼怪上面靠。我爹講,鬼是最好畫的,一撇一捺都可以稱之為鬼,因為沒有人真正見過。外星人也大同小異。

    我朝村子的更深處走去,在房屋所構建的狹小街道里面,淤泥的腥臭味沾染鼻尖與外套,它會停留幾個小時,讓我變成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外星人調查者,或者稱為短視頻從業人員。我望見工人們還在和著水泥,把水泥粉堆成一個半徑三十厘米的圓形,再倒入清水,長時間地攪拌讓水泥粉凝固,這是大自然的膠水。我上前詢問前幾天發生的外星人事件,幾個工人正圍作一團,用鐵锨在地上敲打已經干涸的水泥。

    我說:“聽說前幾天出現了外星人?”我的鄉音很稚嫩,再加上常講普通話的緣故,變得特別滑稽。他們也沒正眼瞧我,繼續干著活,似乎更加賣力。

    “別村的人?”一位中年婦女對我講。

    她和我攀談起來,講述自己三個孩子還在上學的事情,一邊談論一邊說著生活的不容易,可人是樂觀的,臉上一直帶有笑容。我有意無意地詢問她是否村子里發生了什么離奇事情,哪個村莊沒有奇聞怪談呢?她說我是第三批來打探外星生物消息的人,不過看我年齡不大,講話也真誠,像個學生。前面的人浩浩蕩蕩地開車進村,拿著相機,還有什么架子,就是放置相機的東西,據說是什么網絡公司。

    她那天是沒有見到外星人,恰巧跑去上廁所了,但是她的工友瞧見,向她敘述了外星人的外貌。工友用四十幾年的經歷發誓,那絕對不是地球生物,神秘且可怕,和埃及金字塔的法老差不多。關于法老的故事,她說,這是工友看CCTV-10了解的。

    她還說,外星人的出現與她并沒有什么關系,她只是工人,又不是科學家。

    我在村子里閑逛,沒有選擇回家。我爹的腿比前些天好了許多,不需要人攙扶就能下地走路,可速度很慢,上廁所的過程需要一集電視劇的時間。我從去理發店當學徒就很少回家,在這個壓抑的地方,我失去了母親和愛別人的力量。

    不過我爹卻說過,村子東邊的一個老頭不太正常,大約也就是外星人出現之后的事情了。這個老頭是個五保戶,靠政府來養,沒結過婚,一個人過了大半輩子。老頭以前干活很勤快,天不亮就下地,種些青菜熬著日子。可外星人出現之后,不管晝夜都見不到老頭的人影,地里的青菜也沒人澆灌,葉子發黃干枯,賣不出好價錢。一個以前勤奮的人突然懶惰,這就很奇怪。村里有人怕這個老頭死在自己床上了,就派人去探望,看見老頭在煮飯,大概兩個人的量,然后就神神秘秘地躲進屋子,聽見敲門聲也不開門,里面是此起彼伏的喘息聲。有人就傳,要不是鬼附身,要不就是外星人到他家做客了。我并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東哥,他現在賺錢心切,怕會打草驚蛇。

    大多數家庭還在擴建房子,一個外星人的消息并不能驚動人類的發財夢想。他家的房屋建在村子的最東面,旁邊不是樹林就是墳墓,除去等待時間的消磨就是抵御孤獨了。老頭院子里正在燒鍋,產生的煙霧彌漫到大樹的半腰就消失不見,轉瞬即逝的事物總讓我著迷,就像剃掉別人的頭發,只留下并不光明卻發亮的光頭。

    他站在院子中間,并不同上了年紀的老頭一樣發胖,更為消瘦,弱不禁風的模樣感覺一拳就可以捶倒,再從臉上的黝黑到手上的灰土證明這是經歷過苦難的人。他并沒有發現我,小心熄滅手中的卷煙便推開房門。我拿起手機,想用這個人類科技記錄神仙鬼怪或是外星物種,于是爬上墻窺探一個老人的秘密。院子里也沒有狗,我再次感嘆,孤單的人連動物的陪伴都失去了。

    院子里曬著玉米,通過陽光的照射愈發的金黃,如果再晶瑩剔透一些,就能變成罕見的琥珀色。我躡手躡腳地走著,腳下踩到玉米粒產生不小的動靜,哪怕是不太健康的老頭也會聽見聲音,更何況外星人可能居住在其中。

    我記得有專家講過,外星人只會出現在農村,城市的環境并不是它們最佳的棲息地,外星人或許也在考慮房價的問題,因為本星球的價格太貴才會選擇移民地球。我自我構思了一場科幻電影在腦袋里播放,可沒人來充當觀眾,大家太匆忙了,關心房子的建設比自娛自樂重要許多。

    他的房間里波動著喘息聲,無比急促無比清晰,仿佛在耳邊重重呻吟,冥冥之中充滿最原始的力量。人類大腦會對聲音極為敏感,幻想著外星人像鬼怪一樣吸取人的靈魂,攝入在機械化的身體,從而讓老頭變成干癟癟的掃把,挖掉田螺的肉只剩下軀殼……

    我通過沒有遮掩完善的窗戶偷看,一半窗簾與另一半窗簾中的縫隙剛好構成豎屏的比例,陽光也透進房間,迷幻如同某個夏日。

    在探訪外星人的那個午后,我望見兩具身體在搏斗,一具熱烈,一具平靜,火焰燒啊燒啊,燒到運河沿岸才平息。

    太陽的溫度再熾熱一點,地上的玉米或許會變成爆米花。我的身體很熾熱,溫度的刺激下,我更想把老頭的秘密告訴別人,可絕不會是東哥。窗簾遮擋的并不是強烈的光線,也不是外星人的身體,而是一位落入黃土中的老人關于生命的最初欲望,那火苗遍布蘇北的平原,一直延綿到地球的邊境,與西伯利亞的寒流抗爭。

    他的雙臂摟在硅膠娃娃的背后,能看到肢體上青筋的脈絡,紅細胞攜帶養分迅速地在皮囊中流動,支撐年邁身體的晃動。他的喘息聲不斷溢出,黏稠如同鼻涕。此前,我未曾這般親眼目睹男人的欲望,更別說是一個如此衰老的男人,新奇使我拿起手機進行拍攝,傳播到上萬個微信群中,讓人們有欲望去嘲笑一個老頭的欲望,用數據記錄夾在現實與荒謬之間的農村事件。

    我逐漸在探尋外星人的旅途中迷失,游離在光明街道的街頭巷尾,農村墳墓上長出的荒誕故事不斷地擠入我的眼眶,多大的內存卡都很難完全儲存,只能像幻燈片一樣閃過,有效信息和無效信息都盡可能地展示。我的父親、東哥、理發店師傅似乎被我遺失了,他們并不是通往天堂的點燈人,我和老頭擁有同樣的孤獨,一種痛苦的情緒讓我迅速逃離現場。

    院子外面的人在砍伐一棵大樹,十幾人拉著橘黃色纜繩朝一邊用力,并不整齊的號子卻清脆好聽,與伐木聲、遠處的豬叫聲、鋼筋混凝土的搭建聲互相重疊,為本來靜謐的生活增添一些音效,視聽結合也是短視頻需要追求的境界。

    我突然想起一個來理發的客人給我講過的故事。他戴著眼鏡,比我大不了幾歲,顯得很有文化,十有八九是大學生。他說有一個叫阿虎的年輕人要去家鄉復仇,誰知道仇人已經死了,他和仇人的兒子還是好兄弟。更扯的是,阿虎愛上了好兄弟的老婆,也就是仇人的兒媳婦。阿虎的殺人欲望一直強烈,殺死了好兄弟,他帶著她一直跑啊跑啊,跑到一個黑森林里,到處都是樹木,分辨不出方向,還遇見了外星人。阿虎落入負罪感的海洋里,怎么也逃離不出去,最后死掉了。

    我不知道為何想起這個故事,就像我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何會出現于我的夢里,縈繞著睡眠,半個世紀那么長久。

    我在道路的前方看見了我爹,他拄著拐杖靠在一棵皂莢樹上,百年的老樹似乎比他還要健康,一直向上生長,而他聳著肩膀,被病癥纏身。他笑著和過往的行人攀談,也忘記了雙腿的疼痛,張牙舞爪的動作幅度很是夸張。

    我大聲地喊出他的名字,想要蓋過身邊的嘈雜聲響,使他的愉悅轉變成揍我的憤怒,那一巴掌的真實,或許我的雙腳才落在地上。

    父親看了我一眼,沒有理睬,繼續與行人聊天,大概講拆遷后的計劃。就在此時,我想到了母親,想到了她義無反顧跳進的那條運河。我也想走進其中,被河水浸泡,像魚類一樣擁有短暫記憶。

    手機鈴聲突然阻止了一切,東哥說:“在哪里?快來,外星人出現了。”

    我穿過一片廢棄的房子,這里的村民沒有選擇擴建,他們早早地搬離光明街道迫不及待地去往大城市的角落。這片地方很冷靜,連鳥的叫聲也沒有,空氣變成真空般的媒介,使聲音無法傳播,幾只野狗在地上翻著垃圾,把用過沾滿紅色的衛生巾拖拽,成為垃圾堆的延長線。

    東哥就在這條路的盡頭,盡管石頭讓小道并不平穩。他向我招手,示意他側邊巷子的深處有外星人在覓食,讓我小點動靜不要打草驚蛇。我擔心東哥會打草驚蛇,他擔心我會打草驚蛇,我們從未走向對方的內心,即使是表兄弟。

    他捧起手機,拍攝四周,嘴里也在小聲念叨,我猜測那無非是網紅不太專業的報道模板。

    幾個男人出現在我的后面,沒有婦女,這并不是一些外星人的觀察者,而是未完全搬走的村民,他們手中提著紙錢,要去祖先的墳墓做最后的訣別。

    東哥小聲對我講,外星人就躲在最里面的草叢里,還有一條鎖鏈纏繞在脖頸上,這肯定是被某個村民給馴服了,隱藏在家中,自己來探究宇宙的秘密。他剛講完這話,突然響起玻璃瓶破碎的聲音,喚起了我們的恐懼。

    草地上的確有一件破爛衣裳,就趴在綠色植物的枝葉上,一動不動,具有雕塑的沉默。我們站在原地,東哥也不敢上去,但我們堅信,那人類衣服的覆蓋下,一定是陌生的外星生命,以及無限的網絡熱度和金錢的積累。

    我沒把老頭的事情告訴東哥,他從來就是販賣別人秘密的商人,如今還在緊盯著發財的機會,讓本不平靜的村莊更不平靜。東哥大喊:“動了,動了,快拍。”我還沒來得及舉起手機,就望見外星人向我撲來。

    它的速度不快,卻仍有厚重的喘息聲,和老人的房屋里相同。不過我沒有心情來分析振動的頻率,全部的好奇都被外星人的軀干所吸引。離我們還有兩米的距離,它就不動了,再蓋上棺槨,就是一具普通尸體。東哥也很緊張,不斷地變換手機位置,找到最佳的角度去記錄外星人,算作一個網紅的藝術追求。

    它抬起頭,在蔭翳斑駁下,更比人類要像一個人,頭發蓬散,每根都像天線一樣直立。眼睛的確很大,可沒大過雞蛋,鵪鶉蛋的體積,充斥著血絲在注視我倆。她惡狠狠地盯著,把我們釘在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中,等待接受末日審判。

    一張布著泥土的女人臉仰望我們,也仰望著天空,她就趴在那兒,由繩索拴系的脖子還裸露著傷痕,嘴巴沒有水分,干巴巴地振動,欲要講出一句帶有方言的話語。

    她齜牙咧嘴地笑著,沖著手機的鏡頭,憐憫在冰冷機器上沒有空間。她一點一點地朝前爬去,靠雙手與地面的摩擦才能匍匐前進,一些塵土被她的運動帶起,沒人會有心情去欣賞塵埃飛舞。她嘴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時高時低的頻率大概是摩斯密碼,可誰會來破解一個被囚禁的外星人的秘密。

    她在并不平穩的地上劃出痕跡,我仿佛看見印子里寫滿了全國各地的房價,亞當把夏娃的身體塞進蛇的嘴巴,伊甸園也在面臨拆遷。

    東哥說:“媽的,是個娘們啊。”

    光明電廠和光明街道被拆遷后,村民拿到了拆遷款,這筆錢要比預計的少一半,不過他們仍然很高興,未來所有的悲傷都留在已經變成廢墟的房屋里了。東哥的快手號被封了三個月后,他和女朋友結婚了,賣掉了三十多萬的凱迪拉克交了房子首付,在那個靠海并不富裕的城市,販賣海鮮,另找平臺,偶爾直播,不炒熱度。

    而我爹低價購入一輛凱迪拉克,沒錯,是東哥的那輛。他也給我在市區交了首付,勸我找個女朋友結婚后便開車去往蘇南、去往上海,曼哈頓還在考慮,因為護照緣故。

    我沒有想要愛情的欲望,似乎看到平原上人們的狀態,便把這些感受愛的能力全都從自己的身體中抽離,寄放在某個星球的倉庫深處。

    許久沒去理發店,工作也閑置了一段時間,理發店師傅打電話告訴我,常來剪頭的數學老師死掉了,課堂上突發心臟病,送到醫院之前,人就沒了,現在連老師都是高危職業。他講著,我卻在發呆。

    我一直在想,光明街道真的存在外星生物,只是我們沒有發現,它躲在擴建的房屋里,躲在祖墳里,躲在電廠的發電機里,竊取光明街道和地球的新聞。可我沒有證據。

    我問我爹,那個老頭和趴在地上的女人去了哪里?他那邊的噪音很大,傳來炸金花的聲音。他說,也許村委會的人知道,就掛了電話。可我的面前就是村委會的舊址,顯出火山噴發后的一種寂靜,大量的西瓜蟲在磚瓦上爬行,三五成群,分布均勻,構建蟲子版本的光明街道。

    我打算穿過沒有電廠的光明廢墟,去往更遠的河堰上,那邊有母親消失的河流,世界上最長的人工運河,用它來代替海洋是合適的。我跑啊跑啊,口渴也不喝水,迎著太陽,神話中的夸父一般,只不過我缺少堅持的勇氣。

    晚霞已經出現了,京杭運河中央有船舶駛過,發動機的聲音轟鳴,像一棟樓坍塌的過程。河面的波光粼粼誘惑著我的雙腳踏入,漣漪水紋蕩開,傳播著河流的條紋密碼。

    我的眼前出現了夢中女人,她站在離我十米遠的位置注視輪船,在一聲鳴笛后奔向水中。我也朝她跑去,我堅信她就是我死去的母親,我很渴望她的一次撫摸。

    運河把我包裹住,讓我落入關于水的圈套,身體的用力掙扎總會制造出許多氣泡和水花,它并不暴力地吞噬生命。眼睛在水中能看得清楚,耳朵里流淌著魚類的口水,我極力地浮起,想要夠到河流之上的空氣,讓細胞與氧氣進行氧化作用,并不違抗自然法則的決定。她的身影在視網膜上一點點變小。河水在日光之下呈淡綠色,寒冷將使我凍結在一塊翡翠內部,然后奪取我身體中僅有的光明。

    岸上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此時此刻,我決定朝河水的底部游去。我的眼睛開始看不清楚物體,無盡的黑色覆蓋在視線前,一陣摩斯密碼的求救從更深處傳來,滴答、滴答、滴答,雨水滴到她嘴里的聲音,然后潤濕嘴唇。

    我不斷地下沉,觸碰到石頭與魚類,即使望不見一切,我卻希望一直下降。水流的沉浸,是母親撫摸的觸感。大運河深處的波動一點點傳來,圍繞著我的全身,而河流上面也傳來訊息,我能感受到它的遙遠。

    它的頻率很急促,和戰爭時期人們的心臟一樣跳動,不過在某一瞬間十分悠揚,我分不清楚那是什么種族的語言。我緊閉雙眼,隨著它的磁場在水中盤旋,就像一只鳥在天空。

    我不那么自由,宇宙也是,它在向我求救。

    丁圣潤,生于1999年5月,江蘇邳州人。曾入圍匪幫文學獎,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香港青年文學獎。里程文學院、雨花寫作營學員。作品散見《四川文學》《青年作家》《清明》《雨花》《萌芽》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