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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雨花》2024年第3期|李敬宇:舊債
    來源:《雨花》2024年第3期 | 李敬宇  2024年05月06日08:03

    1

    四叔敲門的時候,我正和律師通電話。我一邊對著手機表達我無意將人情做絕,一邊去開門,將地上的拖鞋用腳尖挪給四叔。

    四叔換了鞋,站在我面前,饒有興致地聽我通話。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我摁下擴音鍵,客廳里頓時響起了借貸、民事判決、強制執行一類關乎法律的嚴肅話題。

    我盡量縮短通話時間,明確我的意思,然后掛斷電話。

    四叔說:“我聽出來了,人欠你錢,七萬,你準備打官司。”我說:“官司打過了,法院已經下了判決,我勝訴,但勝訴沒用,人家跑路了,律師叫我再去法院,申請執行,我是念及舊情,想暫且放一放。”四叔說:“人都跑路了,你還念及舊情!我們家人都這樣,心善。”我說:“其實我也是打了小九九,申請執行還要預交執行費,人跑了,前面的判決等于一紙空文,再搭上執行費,我心有不甘。”四叔說:“怎么現在到處都是欠錢欠債的事?你看巧了,我來你家,也是跟你談欠錢的事。”

    四叔住城里,和我家隔著一道長江,雖然乘船坐車都方便,但平時走動不多,一年也難得見上兩回;好在我們常通電話,嘴比腿勤。四叔告訴我,我大伯從老家來電話了,叫我們回去一趟,共同商量還人錢的事。

    講明了來意,我不大高興,也不便朝長輩擺臉,我說:“這事啊!這事已經討論多少年了,一直講到現在,有意思嗎?”四叔一張白凈的臉立刻現出討好的意味,說:“怎么辦呢,你大伯九十多歲了,我們家還沒有一個活到他這個歲數呢,也不容易。咱們就聽他一回,回去一趟,也算是看看九旬老人。”

    話講到這一步,我只好聽四叔的。我想的是,都是長輩,不能叫長輩說我耍態度。

    2

    我請了一天半的假,周四下午和四叔驅車去蘇北老家。四叔坐我旁邊,一路上,他幾次問我累不累,說累的話就由他來開一程。瞧四叔謙卑的態度,我不忍,挺直了腰板,說:“四叔你也是七十歲的人了,我怎么也不敢叫你開高速啊!”

    小車行駛在蘇北平坦的大地上,長江沿岸的水鄉氣息早已褪盡,一路向北,初秋平原的景致撲面而來,即便關了車窗,那莊稼地暖烘烘的淡香氣味也不請自來,擠進車里。汽車被田野粗獷的色調圍裹,想象中我的坐騎應該是一只貪吃的小蟲子,在香味十足、黃綠相間的巨型面包上爬行。

    為了不使旅途寂寞,四叔問起我和律師通話所談的案件情況。

    我說,我的一個初中同學叫王欣,多少年沒聯系了,突然來單位找我借錢,借二十萬,說他父親生了大病,要動手術,換器官。我說二十萬我拿不出,手頭上只有七萬,還不在身上,在銀行。王欣說,看在我們多年老同學、老鄰居的分上,你還是借給我吧,救個急。我們初中那撥同學,差不多都是鄰居,知根知底,他父親20世紀80年代在單位開汽車,還帶我們去城里玩過呢。他一提他父親,我就覺得沒理由不借,便帶他去銀行,將七萬元存款取出來,轉到他的卡里。也沒好意思叫他打借條。他呢,也沒主動提,只說借半年,到時間就還。回到家,我把這事告訴小蔣,小蔣不高興,說同學幾十年都不來往了,他到底靠不靠譜?他父親是不是真的生病了?又說,沒到期的存款提前支取,利息全沒了,這損失算誰的?又說,你這同學,連個借條都不打,起碼的規矩,他也不懂?

    四叔說:“小蔣說得對。”

    我接著道,小蔣一講這話,我底氣頓時不足了,第二天就去找王欣。還好,人在家。見他在家,我又不慌了;不僅不慌,還為自己的小肚雞腸私下埋怨。我硬著頭皮對他說,我老婆叫我來要一張借條,我只好過來。王欣很爽快,說這是當然,昨天一急,忘了寫借條了。當即拿紙筆寫了。不但寫了借條,還問我利息怎么算。我按小蔣的意見,說利息就按銀行走,畢竟是從銀行半途取出來,也損失了一些。王欣說,銀行利息太低了,按每月兩個點計算吧。我不懂什么叫兩個點,他說兩個點就是百分之二,折算成年利率,就是百分之二十四。我當即說,太高太高,砍掉一大半都嫌高。我從中間一連劈了三刀,按年利率百分之三計算。拿了借條,臨走,我還特別倉皇,感覺自己就像是去他家打劫似的。

    四叔說:“我們家人都這樣,說好聽點兒叫心善,說難聽的,叫傻,改不掉的。”

    我告訴四叔,半年后那邊毫無動靜,又等了一個月,我去找王欣,可那邊連人影都不見。我慌了,急著跟人打聽,才知道王欣到處借錢,到處欠債,而他父親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又聽說,好幾個同學都去法院打官司向他要錢。有個叫余洪飛的,借給他五萬,雖然法院判決了,可王欣“玩失蹤”,判了也等于沒判,余洪飛老婆現在正鬧著要離婚呢。經余洪飛提醒,我哪敢再等,趕緊去法院打官司。

    四叔重復著我先前講過的話,判決書后來下來了,但相當于一紙空文。

    我笑了。我說:“坐了這么長時間的車,四叔你累不累?”四叔說:“我不累,你要是累,你就進服務區歇一下。”我說:“也好,主要是剛才談案子,談得不開心,犯困。”

    3

    我們是午飯后出發的,幾小時的車程,太陽還在西天閃光,已經到了徐州。從城市外圍繞過去,又趕往下面的縣里。

    大伯如今已住進縣城,和五哥一家生活。五哥即大伯家的老五,長我幾歲,多年在外搞工程,干出了名堂,雖已六十歲出頭,但精力旺盛,前幾年將公司轉給了兒子,他自己還是閑不住,帶著一幫人,在縣城一帶接一些溝溝坎坎的小活計。五哥家房子大,只是東西堆得太滿、太亂,凡離開地面的家具平面,桌子、茶幾、電視柜、寫字臺之類,一概堆滿了大小物件,有點雜貨鋪的陣勢。五嫂一如五哥那樣爽直,知道我們都不喝酒,為我和四叔各準備了五個油煎荷包蛋外加兩張油餅。四叔當場笑起來,說你想把我們給噎死啊。

    大伯在床上,下不了地。畢竟九十多歲高齡了,我們也不敢過分驚擾他。五哥被人拖去處理工程上的事,一時回不來。簡單地吃過,我們就洗漱休息。

    真正的大餐是在次日中午。五嫂做了一大桌菜,模樣是有了,但口味偏咸,需不斷地喝水;五哥還不停地為我和四叔搛菜。大伯自然是不能下床。待吃完飯,幾張椅子在大伯的床邊排開,我們才算是話入正題。

    大伯半躺在床上,有時也直起身子坐一坐,開口卻少。基本上由五哥代言。

    “馮家前陣子來人了,說是進城,順便來看看俺爸。”五哥操著不太濃重的蘇北口音,“他們始終不把話挑明,可他們上門,意思很清楚,就是為了煙葉錢的事。俺爸就把話挑明了,說那件事,我們不會耍賴,該他們的,一分錢也不會少。”

    四叔說:“大哥說得對。人家登門,意思是明擺的,又不好意思直說,不如大哥直接把話挑明。”

    我說:“最近我為錢的事打官司,也學了一點法律。馮家是沒有道理的。第一,我爺爺我大伯做事嚴謹,當年記下的賬,不可能錯;第二,馮家拿出的是他們自己的記錄,并沒有我爺爺的簽名認可,我們這邊又沒有賬,所以不算數;第三,法律還存在一個訴訟時效問題,這么多年了,他們還提這事。關鍵當初我們家還債的時候,附近莊上的人沒有一家不知道的,他們不來,事后隔那么多年,反而來了。我都懷疑,馮家會不會是故意偽造。”

    五哥聽了這話,拉下臉來,臉因此更顯黑了:“你這話我不贊同。為什么呢?你要講他作假,我不相信。要是說偽造,這么些年了,他偽造又有啥意思?沒那必要嘛!”

    四叔一向隨和,附和道:“也是的,沒那個必要。”

    五哥又說:“多年的問題,爭取這一趟你們來,一次性解決。”

    大伯在床上幾乎不插話,但頭腦清楚,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伯雖然一臉老年斑,氣色卻好,寬寬的下巴頦,成了我們李家的另類,既顯得誠懇,又仿佛帶了些匪氣。五哥膚色紫黑,下巴頦沒那么寬,滄桑卻寫滿了整張臉。四叔比五哥年長將近十歲,可看上去,倒像比五哥還年輕:畢竟他是在大城市里生活,風吹不著雨淋不到。

    為了緩解尷尬局面,四叔半帶回憶地聊起了舊事。

    四叔說,那是1944年還是1945年,他還沒出生呢,爹在徐州一帶販煙葉。煙葉是什么模樣,他其實也懵懂,因為在他出生的20世紀50年代,家鄉已經不種煙葉了。直到許多年后,他去卷煙廠參觀,看生產流水線,才知道煙葉一片片那么粗豪,全是烘干的,看上去有點像玉米葉,但沒有玉米葉那么厚。四叔說,那一趟,爹帶著“二哥”走了一百多里路,去徐州城里販煙葉,途中遇到了日本人,鬼子正在戒嚴、搜捕,子彈亂飛,老百姓都在奔跑、逃命。慌亂中,爹的柳條筐被踢翻了,煙葉撒了一地,爹和“二哥”還想去收拾呢,旁人說,還不趕緊跑,命都沒了,還要那些?爹和“二哥”空著手,都跑了。等跑到安全地方,爹一看,“二哥”沒了,忙又回頭找,可再也找不到二哥。

    “二哥”就是我父親。父親就此失蹤了。關于這段故事,后來我多次聽父親講過。那年父親才十三歲。父親找不到爹,也不知道家的方向,又餓,就隨著逃難的男女爬上一列南下的運煤貨車,一路到了長江邊,從此在江邊的北門鎮上討生活。摸魚搗蝦,做伙計,扛大包,凡是能干的,什么都干。新中國成立后他才回了一趟家。

    那時父親還不滿二十歲,已是享受供給制的國家干部。也恰是在父親回家那一年,有好幾戶人家登門,說要討回當年的煙葉錢,爺爺奶奶和大伯正在家里發愁呢,見到我父親,像見了救星,當即商議還錢的事。

    爺爺早前做小生意,后來聽說種煙葉賺錢,地里就不種玉米和紅芋了,改種煙葉。村上和附近莊里的人看到我們李家會經營,也紛紛改種煙葉,且把種好、曬干的煙葉交給我爺爺售賣。爺爺辦事認真,拿個小本本,過秤以后,一筆一筆把每家的賬都記得明白。掙了錢,回來再一筆一筆付錢銷賬。三個兒子(我四叔那時還沒出生)死了一個我三叔,失蹤了一個,煙葉也丟了,村里人沒法找我家算賬;可現在解放了,每家都過上了太平日子,村人們便舊事重提,一個個接連登了門。

    父親算是給爺爺壯了膽。爺爺和大伯就一家一家上門去還債,有的人家已絕戶,聯系不上,也想辦法人托人把錢還給人家相應的親戚。多虧了父親在外面工作,有固定收入。等到把小本子上的賬全部還清,爺爺和奶奶終于消停了,各自長出了一口氣,撒手歸西。

    然而,到20世紀70年代初,我們鄰莊馬廟一戶姓馮的突然上門來,說那一批丟失的煙葉里,還有他家的貨。那時四叔還在老家,還不滿二十歲,自然是一問三不知。大伯比四叔大二十多歲,知道得多,說,不對呀,咱家有小本本,賬是一筆一筆全清了,咱才把它給毀了的。馮家人說,你看,咱家也有小本本,都記著,這不是寫著嗎,給大牙送的煙葉。大伯湊上去一看,果然上面寫著“大牙,5斤”。大伯一時便啞住,答不上話。

    大伯隨后又帶四叔去馮家,拎了兩盒當地的特產蜜制蜂糕。大伯說,還是不對呀,咱家的賬十幾年前全都跟人結清了,動靜鬧得那么大,你們不會不知道,你們當時怎么不來?馮家人說,我們當時是沒找到這個小本本,現在找到啦。

    “大牙”是我爺爺的外號。據說我爺爺不僅牙齒大,還有點“地包天”。

    馮家人也感到事情突兀,所以此后起碼有二十多年沒再上過門。一樁舊事仿佛不了了之。可到了90年代,馮家上一輩人死了,下一代人又提這事;雖然沒再登門,卻在莊上放風說,李家兩個兒子都在大城市當官,但不夠仗義,欠了多年的煙葉錢不還。他們所說的兩個兒子,是指我父親和我四叔。四叔先是當兵,后來從部隊轉業到市政府,在城里安了家。其實馮家講這話的時候,我父親已經因病去世了。大伯一戶在老家,感到勢單力薄,也就裝聾作啞。當然馮家只是講講而已,也沒采取行動。

    但是,又過了三十年,就在前不久,馮家人居然又念起此事,并且還登了門。雖然緘口不提煙葉的事,可那是面缸里的老鼠屎,明擺著。

    4

    聊了兩個多小時,大伯該休息了,五哥就開車,領著我們去李村的墳地燒紙。

    爺爺奶奶的墳我們是不易找到的,那是當年平墳運動的結果。

    平原地帶,原先各家的墳都在田里,占了耕地;后來上級統一安排,將棺材從地里起出,將墳深挖,然后再把棺木深埋,如此,墳地表面上仍然可以種莊稼。我家的老墳在別人家的田里,也不可能立碑,因此,每次回來,都是五哥帶我們去找墳。

    磕了頭,燒了紙,三人返回。經過一片青綠的甘蔗地,我突然想啃甘蔗。我說我進去拔一根,你們幫我看著點兒。話一說完,我就撥開“青紗帳”拱了進去。我費勁拔出一棵粗壯的甘蔗,甩去根部泥土,剛走到地頭,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迎過來。五哥尷尬地說:“七嬸,這是你家的地吧,我老弟嘴饞,想吃了。”我顧不得他們在年齡和輩分上的巨大反差,本能地就要把甘蔗丟在田邊的地上。七嬸說:“喲,這就是你常提的二哥家的大侄子吧,沒事的,多拿幾根,多拿幾根。”說著就要自己鉆進甘蔗地。我忙伸手攔她,說足夠足夠,這一根都吃不完!

    回來的路上,我直發感嘆,說老家人到底是忠厚、質樸。

    晚上,大伯的精氣神明顯好于中午,話也多了,說:“一家一個代表都到齊了,現在咱們李家就指望你們三人了。”又說,“當年咱們還債,那是啥滋味?能把人累死!不也挺過來了?”又指著我說,“你爸那回回來,咱們就跟你爺爺商量,一咬牙,還錢!咱們說到做到,一戶一戶硬還上了。”大伯將胳膊耷拉下去,繼續說,“一開始是舊幣,我記得一塊錢那時候叫一萬塊,具體還了多少我也說不上,全忘了;就是你爸受大苦了,要是不指望他,再過十年也沒法還。”

    受了甘蔗甜味的影響,我興致也很高,我問大伯,那個小本子究竟是什么樣的。大伯說:“你爺爺到藥鋪里抓藥,看到臺子上有個小本子,也沒有封面,前面還撕去了幾張,就向小伙計討要,要來了,總共有十幾張二十張吧。”他伸出一只手,正面反面比劃了一下,“比我這手,還要大一些。”

    四叔說:“那本子我也見過,那時候我剛識字,看到你爺爺寫的字,一筆一筆,蠻認真,記著日期,記著數目,還記著人家的姓名,有的只有一個姓,有的好像就是外號,劉大頭,王胡子。”

    大伯說:“你爺爺文化不高,好多字都寫錯了,把人家姓汪的,上面加了一點,寫成了‘注’,把人家姓謝的,右邊那個‘寸’都給丟了。”

    大伯神色黯然,一臉落寞,又說:“臨死,你爺爺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然后他說,本子可以撕了,可以擦屁股。我是反復看了多少遍,所有的賬,全都被你爺爺打了勾。”

    五哥見大伯講累了,過去將他身子放平,叫他休息一會兒,扭臉說:“就是不知道,當時五斤煙葉,值現在多少錢,還有利息,該不該給,給多少。”

    大伯說:“所以才把你們都給請來。”

    我始終不敢插話,生怕哪句話又惹怒了大伯和五哥。

    我心里清楚,這錢可以不還的,理由在上墳前我都跟他們講清了,可他們有他們的思路,我知道我沒辦法扭轉他們的想法。于是我也學了四叔的乖巧,說:“我以前看過新中國成立前的《新華日報》,上面有一些實物報價消息。”然后自告奮勇,“明天禮拜六,我先到縣圖書館去一趟,查查,看能不能換算出來。”

    大伯斜臉看看我,點了點頭。

    5

    周六一早來到縣圖書館,門還沒開。我是打算,用一上午時間查閱老報紙上相關報價情況,中午回去算出應該給馮家多少錢,下午去馮家了卻舊債,周日便能順利返程。

    在圖書館泡了一上午,一無所獲;與煙葉有關的報價還真查不到。

    我悻悻然準備離開,想想又不甘心,臨時決定繼續泡兩小時。

    果然有了收獲,當然這收獲與報價無關。

    無意中翻到了縣志,我徜徉在縣志的小小海洋里。

    是的,那么厚的一本大部頭,像一片海域,帶著一陣風,把我卷進海里。我翻閱“大事記”,不敢在這片水域游太久,又游向了“建置”“傳說”和“人物”。老實說,以往讀志書,這幾部分都是我的最愛。卻不料,翻看中,一個叫“周大牙”的名字突然從紙上跳出來,把我攫住了。

    我立刻循著這名字,朝前后展開,才發現它出現在“吳誠之”的條目里。而后者,是“近現代人物”章節里的一個條目——

    吳誠之,生于1908年,卒年不詳。曾在嵩山少林寺拜師習武。縣城被日軍占領期間,縣里舉辦比武大賽,吳誠之受邀參加,打敗了日本武師,被日本人關進監獄。后在徒弟周大牙等人的營救下,越獄脫險。

    難以說清我是興奮還是緊張,但我的動作明顯加快,翻遍了全書。

    眼睛看得生疼。只可惜,八百多頁的縣志,提及“周大牙”的,我只找到這一處。我閉一會兒眼,回味被我驀然找到的線索,感覺朦朧得很,在朦朧中又有無限的思考空間。

    我捧著打開的縣志,指著那一頁上“周大牙”三個字,詢問圖書館工作人員,可曾聽說過這個人。年輕的女工作人員一臉好奇地看著我,帶著些微嘲笑的眼神,搖了搖頭。我這才意識到,我過于唐突了。

    閉目思考了半分鐘,我決定轉移閱讀方向,專門查找這個叫周大牙的義士。

    我在電腦屏幕上搜找書籍目錄,一連查出幾本可以翻閱的資料,然后一本一本,不厭其煩地借閱。

    終于,在一本名為《縣革命斗爭史》的小冊子里,我找到了“周大牙”。這名字依舊是由營救武術大師吳誠之而引出,信息量稍有拓展,但也僅有兩行字——

    周大牙本名周致,周寨集人,追隨吳誠之習武多年,曾賣過藥、做過木材生意、販過煙葉。

    周寨集我聽說過,離我老家約二十公里。過去沒有高速公路,每次回老家,我們都是坐火車到徐州,然后乘長途汽車走老路,周寨集是必經之地。

    從“販過煙葉”幾個字里,我像是找到了我要找的東西。

    我激動不已,拿出手機,悄悄將這一頁的文字拍下來。

    回到五哥家,已接近黃昏。我把最新成果轉達給眾人。我說馮家的后人不知道有周大牙周致這個人,就像我們也從未聽說過這個人一樣。四叔立刻接過話去,說明天我們就去周寨集打探一下消息,如果確切,再回頭去馮家,把消息傳給他們。

    我說:“臨時加了個圖書館項目,本來打算用半天時間的,結果耽誤了一整天。”

    四叔說:“這也不叫耽誤,發現了新情況,值得。”

    五哥說:“這么一講,咱向馮家還款的事可就說不準啦!明天我來開車。”

    6

    星期天下小雨,但絲毫沒有減少我們下鄉的熱情。

    去周寨集倒沒有什么可表述的。一路都是省道,快到的時候,下省道是水泥路,路窄,幸虧對面沒有來車。路邊一條小河溝早已干涸,如同一張敞開的長嘴,即便下雨,也滿足不了它的饑渴。向路邊一位上了歲數的人打聽周致周大牙,回說知道呀,咋能不知道?問他家的后人住哪兒,說只有一個小孫子還住莊上,也有六十歲了,平時常去女兒家,這邊房門總是關著。

    指點了路徑,到跟前一看,果然鐵將軍把門。

    四叔靈機一動,說我們問問這兒的人,看他們知不知道我家老爺子。

    于是我們向另一位老人打探,問他可知道有一個販煙葉的李大牙,李村的。

    老人想了半天,搖頭說,沒聽講過,先前倒是聽說一個姓黃的販煙葉,叫黃大牙還是大黃牙,記不清了。

    四叔不甘心,又問,李大牙當年很有名的,您老怎么沒聽說過?

    老人愣了片刻,搖搖頭說,你要論名聲,誰有周大牙名聲響,咱這一帶誰不知道?

    我忍不住地問:“為什么我們縣里當年有那么多‘大牙’?”

    老人麻木著一張臉,說:“生活條件不好,沒啥吃的,牙嘛,總往大處去長;也是眼饞人家那些牙大的。”

    這解釋出乎我們意料,我和四叔、五哥都笑起來。

    我們沒在周寨集耽擱太久,驅車趕往與我們李村挨邊的馬廟,去“債主”家。

    按照大伯吩咐,車上備了兩瓶洋河酒、一條紅雙喜香煙。

    馮家經濟條件中等,明顯不及我們李家。一個不大的院子,沒蓋樓房,和周圍比較普遍的二層、三層樓相比,遜色許多。院子里雜亂邋遢,房間則空曠、陰暗,或許和陰雨天有關;兩只半大的山羊在廈房里“咩咩”叫著,隱約傳遞出主人的勤勞與本分。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出來迎接我們,他上穿背心,下著黑褲,褲襠的拉鏈是敞開的。當看到我們手里的禮物時,他眼里放了光。顯然,他想不到我們會親自登門。他帶著頗多拘謹對五哥說:“還麻煩您……麻煩您來咱家。”

    一見這男人,我頓時打消了先前的想法。這么老實、窩囊、沒見過世面的人,不大可能弄虛作假,刻意訛我們的錢財。

    將我們讓進堂屋,男人開了燈,慌著要去倒水,但找了一陣子也沒找到茶杯,只拿了一個搪瓷茶缸。五哥率先坐下,說你別找了,咱不喝水。男人便轉回身,放下茶缸,也不顧我和四叔都站著,自己坐下了。似乎想想不對,又站起身,說要打兩個電話,把他弟弟和他老婆都叫回來。

    在褲子口袋里掏了幾掏,掏出手機,他去門外打電話。像是在院子里講不清楚,他又往前走,匆匆忙忙地走出院子。等他在我們眼前消失,講話聲音才隱約傳過來。

    我們只好坐下來等候。

    不料這一等,竟等了二十多分鐘。直到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前后跨進院門,先前那男人才跟在他們后面進來。

    簡單客套幾句,兩個男人坐下,女人卻站著。話入正題。

    五哥說:“老弟,你家的賬本上只寫了‘大牙’兩個字,我問你,這‘大牙’是姓周還是姓黃,或者是姓咱的李?”

    開頭一句話就把馮家兩個男人問蒙了。

    不等他們想出應對的話來,四叔說:“大侄子、大侄媳婦,我是他四叔,特地為處理這事從外地趕回來的。我告訴你們,當年,咱縣里可不止一個‘大牙’呢。四十里開外有個周寨集,那兒有個周大牙,可有名啦!咱縣還有一個黃大牙,你們可聽說過?”

    馮家人顯然都沒聽說過,他們懵懂的神色表明了一切。

    我說:“我們家的賬本,當年反反復復翻了多少遍,沒有你家這筆煙錢。你們家的賬本,那是你們自己記的賬,也沒有我們的認可,怎么作數呢?”

    馮家弟弟說:“當年咱記賬,不都是這樣嗎,哪還管對方咋記?”

    五哥說:“話是這么說,可咱家的賬,也沒記你們馮家這一筆呀!”

    四叔便打圓場:“你們應該去周寨集,去找周大牙的后人,再去找黃大牙的后人。我估計呀,咱們縣當年做煙葉生意的,都不止這三個‘大牙’!”

    馮家三個人一時無話可說。四叔為了緩解尷尬局面,以長輩的口吻問起他們家里的情況,又聊起縣里的發展和變化。而我注意到,被馮家男人招呼回來的兩個人,這時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桌上的煙酒上去了。

    回去途中,四叔如釋重負,說:“這么多年沒能解決的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了。”

    五哥一邊開車一邊說:“你以為這就解決啦?我看呀,再過三十年,這馮家弄不好又跳出一個什么幺蛾子呢!你看馬上回去,俺爸會講啥話我都知道——他會說,反正再過幾十年,人要是再找來,我也死了,留給你們去解決,到時候再說到時候的話吧。”

    四叔笑道:“到那時候,我也死了。”

    7

    晚飯桌上,我們心情都很好,話題也多了。我知道,這是因為出師告捷所致。本來打算下午就和四叔往回趕的,我視力不好,不敢夜里開車,就給單位領導打電話,又請了周一上午半天假。

    大伯果然如五哥所料,差不多就是重復了五哥在車上的原話。我們不禁都笑起來。

    正笑著,手機響了,我看一眼,竟是老同學余洪飛打來的。我感覺很怪異,知道與借貸糾紛有關,趕緊出門,在幽暗僻靜的院子里接電話。

    “喂,告訴你,王欣死了!”余洪飛說。

    “王欣死了?怎么死的?”我驚問。

    “這誰知道,他媽剛才打電話告訴我的。”余洪飛的語氣顯得氣急敗壞,“他媽一向躲著我,這回主動了,主動給我打電話。”

    “那你,打算去他家?”

    “我正在考慮呢,所以給你打電話。”停頓片刻,他又說,“按理講,人死了,繼承人根據繼承到的財產應該承擔債務。可他媽明講了,王欣離了婚,還有個孩子,沒有一分錢財產。”

    我猶豫了一下:“如果不去,這層關系不就斷了嗎,以后還怎么向他家人要錢?如果去,那我們……要不要出份子?”

    余洪飛勃然道:“法院都判決了,我們也收不回一分錢!鬧得我現在,家不像家,老婆喊著要離婚!他家還想收份子錢?”

    雖然遠隔幾百公里,雖然沒有圖像,但我仿佛已經看見了老同學鐵青的臉。

    【李敬宇,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于《鐘山》《中國作家》《花城》《北京文學》《十月》等刊,出版有長篇散文《老浦口》、長篇小說《沉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