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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4期|隆鶯舞:別離史(節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4期 | 隆鶯舞  2024年05月06日08:09

    隆鶯舞,壯族,廣西靖西人。現居貴陽,供職于山花雜志社。作品見《民族文學》《揚子江詩刊》《詩收獲》《長江文藝》等刊。

    1.生活應該有嚴肅的立場

    2020年7月,我畢業之后閑了下來,沒有馬上去工作,只是在等,沒人知道我在等什么,我自己也不確定能不能等到,只是倔驢脾氣起來了,怎么都下不去,不管不顧地等著。隔一段時間,我會抓起手機走出家門,找一處空曠安靜的地方,打一通電話:您好,上回說的那事有消息了嗎?打完匆匆埋首走回家,往床上倒去,臉突然燒熱——誰非得為我的工作負責似的!

    朋友偶爾來看我,帶一捧滿天星、向日葵或白玫瑰,很是浪漫,進了門就抱怨工作,不忘問我,你呢,到底有著落了沒?我依舊閉口不答。她在書架上挑挑揀揀,取放書本的力道重了許多,不小心被書砸到腳后,她忍不住喃喃,你家外邊這條路,光是賣花的攤子就不下十家,人家擺攤都做得樂樂呵呵的,你好意思這么癱著?

    我只好從頭解釋:“就只是想找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嘛!”

    她坐我床上剝橘子,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過了很久才遞半個橘子給我,嘆氣道,有些事得靠緣分,你有多少時間可以等?

    后來父母先后住院,我忙活了一陣。把父親從住院部接出來的那天,我們走在一條叫作“匯春”的路上,風漸漸從街道尾端掃過來。父親停下來問我,工作確定了沒有?我很久沒有認真地看看他,他正以如此快的速度老去。他皺起白眉盯著我,等我的回答。我給他訂網約車,點開地圖,回家的路呈一條藍色的線蜿蜒在小小的手機屏幕里。我不愿抬頭,假裝研究著路線圖。他仍看著我,我知道他眼都不帶眨,便下了決心誆他,我馬上要去一家大專院校教中文,薪資不錯。他稍稍挺了挺背,坐進白色豐田遠去。我拂下一片落到衣領上的枯葉,才反應過來,已是深秋。

    深秋的到來使我更焦慮,一位心理學專業的朋友囑咐我盡量不要一個人待著,把我介紹到臺球廳去看場子。偶爾,我也學著和陌生人搭檔玩一把,大多數時候都沒法把球捅進洞。老板十年前從北方來,巧合之下安家于這條巷弄,為人極懶散,見過幾次面,就想完全把店交給我,自己躲在家里學畫花鳥,承諾給我開每天50塊的報酬。毫無預兆地,從某一天起,就再也沒有人走進臺球廳來了。老板不得不關門,因此,他心情壞極,有一回半夜給我打電話,我因被吵醒,先懟了他,他也沒有驚愕、停頓,馬上反罵我是掃把星,顯然是有備而來。我倆絞盡腦汁對罵,令人難過的詞都用盡了。我還想和他講講理,便說,你關不關門關我什么事,我又沒收你的錢,你憑什么罵我?他哼一聲,說哪個公司收你這樣的員工哪個公司就會倒閉!我啞然,趕緊掛了電話,怕自己哭出聲來。與工作相關的話題已經成為我的逆鱗。

    難過歸難過,我繼續那樣等著,盡量吃得少,花著讀書時掙的一點稿費,很快,日子就露窘迫。朋友來得更勤,隨手禮變成了掛面、雞蛋和天等指天椒等能填飽肚子的東西,且一進門就操起鍋鏟給我煮面、炸排骨,邊忙邊陰陽怪氣,都等到現在了,你就繼續等唄。好像我媽小時候說,你就作吧,繼續作。吃完拉起我,沿沒人的小路走,找個花壇坐下,啥話也不說。有一次我們在公交車站坐著,聊戲劇,聊到了《等待戈多》,她說難懂,他們到底在等什么?我知道她的意思,心一橫,硬著語氣說了一些喪氣話。她明顯急了,神情嚴肅,說越來越不喜歡插科打諢了,生活應該有嚴肅的立場。我聽著刺耳,更加來氣,和她起了爭執。

    她說,你現在像根雷管,我不認同你這些奇怪的價值觀。

    那以后你得少來,我說,三觀不合還做什么朋友?

    她呆愣愣地看我,有些錯愕,過了許久憋出兩個字:要來。說完又拍拍我的腦袋。我整個身子和口氣一起軟下來,頭靠在她肩上。

    朋友養了我好幾個月,按她的話說,也就是偶爾給你添點米啊面的,談不上壓力。我則多出很多空閑時間,每天琢磨人與人、人與天地之間的關系。突然覺察了自己不想見她了。她總說人與人要慎重地建立聯系,朋友要互為明燈或燃煤……而我漸失這個能量,只在消耗她,她確實不應該再來看我。

    那段時間,住處附近圍起了一片施工區,半夜三更機器才轟隆隆響,我忽然意識到秋天之后就是冬天,很快又會天寒地凍,而這樣的吵鬧卻不會停下來……我多想變成一根路燈,什么也不做,消耗很少的供電,發薄弱的光,在某個林區旁邊明明暗暗地把壽命耗光。

    到林區去,這個想法冒出來了就一直揮不去。我到處找,每天問問,有什么安靜偏僻的地方能讓我一個人待一陣子呢?想象冬日的火爐,想象太陽快落下時一個人上山挖野菜。以前聽我奶奶說,冬天的地里大多埋著紅薯,農民不會收干凈,要留一些給山里的生靈,以此善舉祈愿跟上天交換個風調雨順的來年。我現在不就是那需要紅薯的生靈嗎?

    我該到山里去。

    于是也想象凍得哆嗦,一人流連在一個又一個山嶺上,把紅薯收攏干凈,將那殘落的、攜帶他人美好愿望的食物拿回家,以它們度日,漸漸變得清瘦,人也安靜下來。

    2.往遠了走

    有一晚青青問我近況,說在社交平臺上感覺到我氣郁,頗為我擔憂,約我見個面。我想起和她一起去音樂節玩過一回,聽“落日飛車”“新褲子”這些個樂隊唱歌;一起玩過一陣子滑板,約定要奮勇起來,克服自身的懶惰,做那種早起、喝酒克制、穿寬松西裝套裝的女士。我倆著實親密過一段時間,但最后也漸漸疏于聯系。偶爾翻看她的朋友圈,多是一些書照,我感到焦慮,怕她問我最近讀什么書,然后失眠……天擦亮就起來描眉,想著答案應該是什么,假如她真的問我,我該作何回答?晚上才見了面,倒沒聊這些,只大口地喝酒,酒館里的“小青梅”“秀禾”“白桃”她各打了一壺,像在喝飲料,一副喝不醉的樣子。

    她問我如何,我又從頭解釋了一番。話末攤攤手,“最近最大的愿想是去深山里做一根路燈。”她哈哈大笑,說自己也蠻想剃度出家。接近11點時,她伸個懶腰,站了起來,說得走咯。我也要早點回去休息呢。我說。她擁住我,手掌溫度高于常人,暖著我的后背。我許久沒跟人擁抱了,用力聞著她發中的清香。“我和朋友談下了一棟民房,想著以后開個農家樂。現在還比較亂,稍微收拾一下能住人。你要么過去住一段時間,順便幫我聯系點簡單事務?”一串鑰匙懸在她食指上。

    我接過鑰匙。她捧住我的臉,讓我多保重,隨后匆匆道再見,鉆進馬路對面的白色轎車,背影像個女俠。我也攔了車,在車上收到她發來的消息:有空我過去找你挖野菜。我捧著手機細看良久,編輯了很長一段文字,大概是感慨世事因緣際會,這么久沒見她卻記得我關心我之類的意思,蠻矯情,又全部刪除,因猛地想起她碩大的眉間痣不見了,我今晚對此卻無甚感覺。終只回了一個“謝”字,把窗開很大,任風穿過身體。

    回到家,我即刻收拾行李,當作是次逃離。要逃啊,就像喜歡的電影人物一樣,渾身上下裹得黑乎乎,端坐門口,等黑夜一降臨,提著刀劍,一個猛子沖入黑暗或火光中。我沒有稱手的武器,拿了一些書,帶上了“金讀”閱讀器,天一亮就租了車,把箱子一摔,跟師傅豪邁地說,師傅,走!好像要去開發新大陸。

    到后又搗鼓了一陣子,收拾出一間閣樓,是木板房,踩上去咿咿呀呀響。床和天花板離得很近,得微彎著身子才能在里面活動,上下房間要走一個木梯子。三間屋子,一個院子,院子里堆著許多鐵器木器,幾朵海棠花養在瓦罐里,放在一條長凳上。安頓下來后,我四處走了走,山上有枯木,但廚房用煤氣,在細細考察過周邊的土地后,我頗為難過,因為地里沒有紅薯,山上也沒有野菜,我不用去撿柴火。我又開始感到失望,到了這里之后發覺,我花很少的時間就能使自己活下去,不必讓生存這個問題擠壓掉我所有的時間。我不得不又開始想,這剩下的時間我要拿來做什么?

    屋子旁邊有個小廣場,廣場上布滿麻將桌,還有幾架秋千,有位村民突然停在我身邊說,這里即將建個大燒烤場,將有大批游客要涌入,你趕緊把小屋收拾好,不然生意來了都抓不住哦。

    什么時候能建好?

    明年。

    我擺擺手,到時候再說吧。

    他“咦”了一聲,覺得我太懶散。他還是跟我嘮了幾句,說自己每天忙忙碌碌,想趁著村里搞燒烤場工程的機會,把民宿搞起來。

    接下來幾日,我都去蕩秋千,翻來覆去想著無聊的問題。后來甚至足不出戶,整日什么也不干,老牛反芻那樣看些書,一天一頁地看臺灣作家甘耀明的《邦查女孩》,翻書仿佛翻日歷,用以記錄日子流逝。臥室墻上掛著兩冊2015年的日歷,一本是新的,一本被撕掉一半,裸露在外面的那頁紙上顯示著:七月一日。后來我改用這本日歷和沒校準的大掛鐘計算時間。

    就在那段時辰混亂的日子中,我認識了蒙達,一位烏克蘭留學生。

    那日蒙達翻過墻來,落在院子里,好像一塊隕石砸下來,一句話不說,徑自滾到海棠花前,捧起就走。我在心里哎哎哎半天,想問他,你是誰,為什么翻進我家拿我東西?話卻沒能說出來,倒是他自己見我不出聲,一只腳踩到門外又收回來,撂下一句蹩腳的普通話,這花借用一下。

    第二日他來還花,送我半個柚子,熟人般盯著我手里的書叫起來,說自己好喜歡這個作者,這本書他沒有,要我借給他。

    好在我和蒙達相識了。我是需要朋友的。

    在我感到難受的時候,蒙達會到我房里來,輕輕把空調關掉。我好奇他摁下那個開關時在想什么,問過他一次,他老實回答,在想,這個人怎么把溫度開得這么低?又湊過來打趣,莫非中國女人需要低溫培育?他稱我為這個人,語氣是內化的,仿佛身體里住著另一個人,那個人是我陌生的,也視我為陌生人。

    蒙達總說有許多話想說,卻一直沒說,是什么樣的話我一直不明白,我只看得見蒙達有些凸出的肚子,看見一個身手矯健的外國人每天翻過墻來,落定,跟我說你好。

    因了這“每天”,也因我對任何事情都隨便到極點,我用懶懶的語氣,輕輕地跟蒙達求了婚,想著接下來要過什么樣的日子,就由他來引領我。或許他還可以將我帶到國外去。婚姻雖然算不上太好的辦法,也有諸多麻煩,但至少是個方向。

    但他很堅決,不行。

    為什么呢?

    我連一份工作都沒有,我不會在這里結婚的。這當然是托詞,我見過太多沒有工作的人,他們依然結婚,還會生一大堆孩子。

    蒙達繼續絮絮叨叨地講他的理由,主要原因是他是異鄉人,他沒有工作。我這才知道蒙達來這邊讀碩士,念的是中國當代文學,之所以沒有回去,只因還有些手續沒有辦妥。他說,我們不要浪費時間。

    時間在我這里算不上寶貴。我說。

    我認識許多朋友——像你這樣的,哪天我帶你去見見。也許他們中間有人想結婚,你也可以問問。他突發奇想。

    我有些震驚,真的?

    他打開一個微信群聊,一個個地點開頭像給我介紹,如他所說,都是和我一樣,畢業之后就“癱瘓”的家伙。是個大群,人數不少。他說,你想找個方向了,這是好事,盡管我認為婚姻不是個好的方式。

    我問他,你呢,接下來要做什么,要去哪里,繼續留在這兒嗎?

    我馬上就要離開了。他說。

    我和蒙達就要絕交了,像我以往任何一個朋友一樣。你不得不相信,有些關系的宿命是:不得長久。你也不得不相信,它在某個人生階段實實在在契合你的需要。你大概不會覺得世間有許多人其實是為了你而存在的吧?處在這種關系中的我常常會這么想。

    在那個下午,大掛鐘敲啊敲,在那像要挽留什么的巨大鐘聲之下,我們還有興致玩游戲,他在被子里摸索我的一只腳。

    話,不會死去的。他說,終有一天,它們會再以另一種形式出來。這么說有點奇怪,總之,我要對你說的話不會死去的。

    我還是不清楚,瞪著他,你倒是說啊!

    此刻很飽滿。他依舊顧左右而言他,那個神色,他似乎覺得自己給了我很多。

    那還是冬季。萬物都僵了,我不再有好脾氣,不想再佯裝溫柔,那都是假象。我縮在被子里,問我的朋友,假如我明天就死了,我留下了什么?他從被子里拿了我的右腳去,捏我的腳板,繼續說,每次進來,除了想著溫度,還想著你是否還有呼吸,萬一沒了,我該怎么辦。

    你會跟我的家人聯系嗎?

    當然。

    會報警?

    會。

    終歸俗人。

    你也是啊。蒙達說,這樣躺著最俗,這樣毫無辦法最俗。

    你說得極對。我說。我覺得自己應該大笑,但此刻笑不出來。蒙達專心捏我的腳。我感到無話可說了,便跟他說起我的朋友A,嚴肅的朋友A。

    “她跟此刻的你很像,具體哪里像又實在說不上來。我給你舉個例子吧,或者我問你個問題吧——捏腳而已,用得著這么認真嗎?用得著去研究穴位圖嗎?”

    “用得著。你現在沒有好一點?”

    我毫無感覺,但我說,好了許多。

    我又問他,我留下了什么?

    留下了一盆綠蘿。我自問自答。

    蒙達是個毫不留情的人,盡管他那么溫柔地幫我捏著腳,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他的手關節骨是為了適應我的腳部肌肉而長成那樣的。

    是啊,你留下了一盆快枯死的綠蘿。他說。

    他太了解我了,這句話果然把我激怒,我怒吼著要將蒙達趕出房間,用聲吶,像海里的魚,用聲音去驅敵。他很平靜,看著我將手里的杯子砸到墻上,直到我跳下床,把椅子摔了個稀巴爛,拿起鋒利的部分抵在脖子上。

    不至于吧?蒙達說。和巨大的破碎聲相比,他的聲音顯得很弱。他伸出雙手示意我冷靜,慢慢退到了屋外,但還留著半個頭使我看見,讓我知道他還在這兒,只是已經不完全在這兒了。

    之后是那盆綠蘿,我將之全部拔出來淹到水里,以此方式告知自己和蒙達,假如我明天就死掉,我確實什么也沒有留下來。我甚至沒有一個朋友。對我來說,兩個人總是顯得過于熱鬧,而且我也并未為此做出過努力,我不該擁有任何一個人。低溫培育,指的不僅僅是環境的溫度,還應該包括人情上的低溫。我跟蒙達說他該走了,不要再來把我的空調關掉。

    蒙達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很早就篤信女人的天生直覺,那種被稱為第六感的東西,一次次得到事實的驗證,不得不感嘆,它是天賜的神力。我早知道他要走了,他時刻醞釀著和我說再見。比較過分的是,在擁抱的時候他就在規劃著他即將行走的路線。蒙達,把世界地圖刻在了腦子里,帶著這樣的腦子,翻墻來,關我的空調,在被子里捏我的腳。

    他真的走了,不僅僅是走出我的家門,不僅僅是翻墻而去,不僅僅是走回他的洞穴。他背起行囊,到了非洲,又去了印度,我甚至看見太平洋上的一條白色小船上有他的身影。

    3.你覺得什么名字最美

    天地寂靜到只有翻書的聲響,我開始覺得整日泡在書本里最沒本事,顯得我渾身上下只剩眼睛還活著。我刻意讓自己的耳朵也動一動,中午的時候格外留意隔壁傳來的鴨子進食的聲音。然后聽到了鴨叫,那是一大群歌者。時間久了,耳朵漸漸聽出一點門道,在這群鴨子的叫聲當中,淘金般淘出馴養者的只言片語,傳遞給我的腦子:有個小男孩獨自住在隔壁,養著一大群鴨子,它們叫時他跟著唱歌,一首關于小蚯蚓的兒歌。

    他每天帶著桶和小鐵鍬去挖蚯蚓,我帶上度數不低的眼鏡,在窗簾后面瞥見過一兩回,他的笑容掛在臉上,桶里的蚯蚓在蠕動。

    這個世間毫無道理,往往一種生命得為另一種生命的生存付出生命,而締造這種秩序的也是生命,是我們。他還那么小,不懂自己在毫無意識地操縱著一個有悖正義和公平的生態圈。正義?公平?這兩個詞太大,我不能去深究,我沒有這個能力,我現下只感覺到,混亂……

    那晚,我寫下了這樣的日記,是我與這位小朋友交友的開端。我在每一個階段都只交一個朋友,然后總要失去唯一的朋友,失去了我就一言不發地活著——沒有朋友意味著沒有言說的機會。

    第二日我故意坐在門口,等著他出門,那把鐵鍬在陽光下泛著一層冰山藍那樣的光芒,桶則銹紅。他臟兮兮的,唇上有鼻涕印,用生澀的普通話問候了我,早上好。

    早上好,你又要挖蚯蚓去了?

    是啊,鴨子喜歡吃。他說。

    他往南邊走,中午的時候回來,再次問候我,吃飯了嗎?

    能把蚯蚓賣給我嗎?

    他在太陽下偏著腦袋,姐姐要蚯蚓做什么?

    挖一些土回來,養些花草,放入蚯蚓維持土壤生態平衡。

    他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我說,開個價吧。

    他伸出五個手指,五百塊。

    陽光太盛,我坐在屋檐下,在陰影里迅速漲紅臉。這個世間其實也還講點道理,它不給我們這種整天叫喚但卻不做任何事,也不付出任何東西的人一丁點機會。比如此刻吧,我真的想買下蚯蚓放生,但我付不起這個高價。我岔開話題,請他到屋里坐坐。

    他搖搖頭,要回去忙了。

    今天晚上來我家看電影吧。我說。有幾次他的哭聲透過墻來,我猜他害怕黑夜。他站在那兒,頭發被太陽烤著,盯著我手里的書,很突兀但又像預謀了很久地問,姐姐,你覺得最美的名字是什么?

    我手里拿著一本童話故事集,我脫口而出,愛麗絲,是愛麗絲,沒有比這更美的名字了。

    謝謝姐姐,我先回家了。他提著一桶蚯蚓打開木門,步入那間滿是鴨子的屋子。他的房子有院子嗎?他長大后想做什么?

    天地寂靜,偶有翻書聲。中午,我豎起耳朵隔墻辨音,鴨子在進食。愛麗絲——我喜歡的童話人物,此刻被一個鄉村小男孩念著,像是在召喚著什么。梯子橫在舊物堆中,我架起它爬到墻上,想看看有名字的鴨子,也想像蒙達那樣,翻過墻去,為我的新友誼和新朋友做點什么。

    身體突生的戰栗使我停在了空中,更害怕嚇到他,便只看著,在一片蒙眬中(我沒有戴眼鏡),他周旋在鴨子中間,拋出一把玉米粒,鴨子們向食物沖去,有一些互相啄對方腦袋,揪下柔軟的鴨毛,風起就在天上飛。鴨子們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拉屎。我輕嘔了一下。那一幕于我而言有些粗俗,我懊惱把這個名字告訴了他,現在好了,我要天天聽著他呼喚某只黃鴨為愛麗絲,我得聽著,然后得去想象“愛麗絲”在一群同伙中搶食排泄。

    站累了,我從梯子上下來,卻滑了腳,摔到地上好半天動彈不得。我生命中的美在極速變少,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也可以說它在逐漸變多。我現在才能感受到,地上沒有沙子磨我的后背,我的手臂沒有任何壓印。

    手機就在我的身邊,我抓過來打開,看見許多朋友,A在新裝修好的屋里給丈夫炸排骨,那是她常來我這兒給我做的。她給我發了許多消息,無外乎是擔憂,她抽出時間持續地為我擔憂。我看見青青又在看書,沒完沒了,她的城市有多少個書店啊,她看了書然后夜跑、喝酒,接著她快速地入職、離職、考博,她不記得來找我摘野菜了。我還看見在世界另一端的蒙達,他與殘損的房屋合影,發在朋友圈里。

    沒有撥通任何人的電話,我躺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能看見隱蔽在云層中的星光。我想,干脆找個更好的地方,更徹底地圍起我和黑暗,就像現在這樣,躺著觀星空。

    他推門進來,那個小男孩,問我今晚看什么電影。啊……我差一點忘記了,我心口不一地邀請過他。我努力爬起來說,今晚或許不行了。

    他沒有任何不快,過來扶起我,問我要不要去診所看看。他真正的目的是來問我,姐姐,還有哪些好聽的名字?

    他扶著我在屋子各處移動,一只手拿著手電筒,我沒來得及把家里的電燈打開,隨意答他,睡美人、彼得潘、卡梅拉、豌豆公主……每說一個我就走向下一處,肋骨處有股冷冷的刺痛,使我頻頻吸氣,最后我走向我的臥室,在心里謝了他,是他把我送到可以閉眼的地方。

    夜更深了,我提了一把長梯子出門,隔壁的鴨叫聲還未停歇,我提著梯子走到枯井旁,爬了下去。我想知道我還能躺在多么小的環境中觀賞星辰,我還能在怎樣逼仄的環境下逆來順受,于是我像只青蛙蜷縮在井底,看著天。我覺得難受極了。

    我終于覺得難受極了。

    我躺了一夜加一個白天,想把一生壓縮到那么短。之后我渾身污泥,被打撈了上來,躺在人群圍成的圓圈中。當時是傍晚,我的鄰居,那個養鴨的男孩,走在漂亮的晚霞下,正攆著那群鴨子往家里趕。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見,鴨子們身形肥碩、羽毛油亮。在此刻,男孩則高如巨人。

    在那里沒有任何人認識我

    直到他俯下身子認出我污泥下的面龐

    我確定他已看透我起初為何在這,以及現在為什么在這——

    他知道我虛度整年,顆粒無收

    他從人群中領走我

    路上又問

    那個問題

    一個剛剛從枯井中上來的人

    能想起的名字此前已經說完

    我只好將自己的筆名說出

    并祝愿他來年鴨子賣出好價錢

    在天擦黑那會兒

    與他趕著,他這群非凡而用心的作品,回籠

    第二天醒來,我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首詩。昨晚夢里的場景歷歷在目,窒息感混合疼痛感。夢的最后,小男孩抬來井蓋,徹底把我封閉在井底,他不知情。

    如果我繼續這樣待在這里,夢也許會成真。

    我把所有東西丟到舊物堆里,包括日記本,除了書(我沒法將書拋棄),還有蒙達的海棠花,不知何時又出現在我的院子里,我把它摘下,釘到了墻上——一個最顯眼的位置。

    很久之后,我非常確信,在我謀生的那座城市的市場里,看見了我的朋友C,這個一人養著一群鴨子的小男孩,獨自在叫賣。我沒有買走任何一只他的“彼得潘”或“卡梅拉”。我走到豬肉鋪,躲在一扇肋排后面觀望他,就像我在窗簾后面戴上高度數眼鏡偷偷看他提著一桶蚯蚓回家一樣。他總是如此不同,讓人一眼難忘。客人絡繹不絕,探著身子瞅他的鴨群,他轉身從里面提出來一只,大聲說道,匹諾曹,走。

    客人訝異,你在叫誰?

    老板,鴨子也有名字的,您帶走嗎?他迅速地把鴨子的腳綁好,遞給客人,我敢說它是最漂亮的鴨子,它吃最好的食物長大,它叫匹諾曹!

    幫忙宰不?

    絕不。他說。

    客人略疑惑,提著鴨子,這瞧瞧那瞧瞧——懂行的就在心里竊喜,品質確實不賴,看著也漂亮。匹諾曹?豌豆公主?客人一路念叨,到家就馬上忘記了。

    世界上曾有一只鴨子叫匹諾曹,有幾個人會記得呢?食用者總是最快忘記的,我們的本能是盡快地忘記我們吃下了什么,以更好地思考明天將要吃什么。但在某個山村,會一直有一只鴨子叫匹諾曹,或湯姆索亞,一代又一代匹諾曹們從毛茸茸的幼鴨慢慢長大,長成羽毛油亮、身形肥碩的大鴨子,在其短暫的一生,用不變的嘎嘎聲回應著主人的呼喚,和主人一樣興奮。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