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深處(節選)
1
野餛飩緊鄰著啤酒屋,門臉一樣狹促,舊瓦一樣凋敝。啤酒屋沒有招牌,野餛飩也沒有,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啤酒屋的故事以前講過,里面有小五哥。野餛飩是個新故事,在說老咸。
如你所知的那樣,小五哥早就老了,可還是小五哥,眾人不肯改口——老咸不老,眾人老咸老咸的,也不肯改口。有什么辦法呢?江湖理兒糙,以出道早晚論青春長短,十幾歲在老城打群架那會兒,小五哥的名字就叫開了,一路叫到現在,估計也會叫到死。老咸而立之年才賣上野餛飩,出道就不年輕了,怨不得誰。
萬事總有個前傳。老咸從省城的二流大學畢業,漂到這座港口城市,時間是20世紀90年代末期。他揣著英語本科文憑,謀職外貿公司,輾轉顛沛,事與愿違,最終入了貨代行。那個時候,老咸不叫老咸,老板和客戶呼來喝去的,都是本名咸大賞。
彼時貨代公司之密集,若用數據圖呈現出來,應該有“密恐者慎入”的提示。機制尚不完善,渾水摸魚,誰與船公司搭上干系,誰就有了攬貨籌碼。最簡化的邏輯是這樣的:外貿完成訂單,貨代訂艙報關,船公司運輸。左右都是金主,貨代像個逢源的中間人。站位外貿,它要去船公司搶艙位;站位船公司,它要跟外貿攬貨箱。當然,想從船公司拿到好價錢,關鍵還要看走貨量,也就是后續的攬貨能力。
打仗占地利,誰都懂。以幾幢外貿大廈為中心,方圓三里的水泥格子,總是租價奇高。貨代公司們急吼吼地殺進去,關張開業,似在一夜之間。
經過幾輪炒與被炒,老咸,不,咸大賞,像脫了殼的蟬,從暗黑里爬出,抖抖泥土,掄掄翅膀,繼續向著高處爬去,落在一家有實力的貨代公司。
所謂實力,就是人脈鋪張,船公司有親戚,外貿公司也有親戚。寫字間敞亮自不必說,別的公司租三間,這家一下子購入半層,專門辟出禪房,擺香案。
打法不外乎原始打法。一茬茬地招業務員,種韭菜割韭菜,掃樓拉訂單,再無新意。韭菜們沒有固定工位,每天早晨八點開會,老板剛剛上完香,轉過身,就是一副爾等怎沒用到如此地步的傲慢;若換個表情,就是對于爾等的愚蠢全然不解所引發的躁狂——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好,吃屎吧。
九點一過,韭菜們就被撒了出去,懷揣一盒名片一摞資料,在街上遛。外貿大廈門深似海,韭菜們貼墻根兒,將經理辦公室逐一敲開,賠著小心,奉上演練了無數遍的笑容與說辭。
一年后,咸大賞成為那茬兒韭菜唯一正式入職的。簽勞動合同當天恰是農歷初一,老板吃齋,看上去陰陽沖和,油煙已滅。
“聽說你的客戶都是女經理!好啊!咸大賞,劍眉星目高鼻梁!”
老板就此下令,以后招聘再多一項硬指標,沒有好形象至少也得有個好眼緣。
這話讓咸大賞委屈。除去所謂的形象與眼緣,自己還有專業的態度、天生的悟性、隱忍的耐力——老板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咸大賞決定做出點樣子,用實際行動給老板糾錯。那以后,他跑單更勤力了,折返于外貿大廈之間,給門衛大爺遞煙,幫樣品部扛貨,和業務部拼酒,漸漸地把自己混成了熟人。
和業務部拼酒尤其慘烈。真是往死里拼啊,金主一杯,他五杯,每次不是醉得找不到家,就是找到家了打不開門。過道里蜷一宿的事沒少發生。過道感應燈不靈敏,某次天擦亮,隔壁大姨出門買早點,一腳把他踩醒了。四周雜物亂堆,又烏漆麻黑,咸大賞只慶幸大姨沒絆倒。
大姨心疼,這孩子作死?三九寒天的,能凍掉腳指頭啊。
咸大賞從地上爬起,一邊道歉,一邊掏鑰匙,沖進出租房,洗澡換衣服,再狂奔公交車站。
公司所在的中央商務區,寸土寸金,連帶著周邊房價一起瘋漲,他只能在老城租房,坐公交來回,整整二十個站點,加上堵車,每天晃掉三個小時。
車內嘈雜擁擠,他恨不能變作穿山甲。逢上好日子,撿個靠窗座位,他又恨不能變作比目魚,兩只眼都挪到一側,看窗外,不看眾生——看他們,等于還是看自己。
最痛苦的是結款。當時營商環境不講究,有錢也不給你,能拖就拖,能賴就賴。一到年底,就要帶上面包和水,去客戶那里耗著。晚上回了家,還得對鏡習練如何讓面相看起來更兇狠一些。
人和人之間就是彼此為難嗎?
咸大賞感覺內心遭受著巨大磨損,并在上下班的路上迅速老去。可除此之外,他沒有能力選擇更好的活法兒。
2
也不全盡然。在老城深夜的拐角,好像預留了一道安慰。
多少回,喝到苦膽吐出,訂單還是沒能捂住,往出租房的路上,咸大賞五臟拔涼,渾身的虛無感。就這么趔趄著,過了路口,忽地,焦香氣圍了上來,抬頭望,前面一片燈火,一個野餛飩攤兒,還有一群如他般生活紊亂、身心寂寞,以及因為以上兩個原因而饑腸轆轆的人——他唯有撲身而去。
一碗野餛飩下肚,雙腳瞬間被拉回了堅實大地,趴在臟兮兮的簡易桌子上,咸大賞睡著了。直到收攤兒,被老板順手拍醒,年輕人,天快亮嘍,起來吧。運氣若好,還能再點上最后一碗,胃囊飽暖之時,他滿血復活,勾銷萬古俗愁,繼續面對倉皇人世去也。
以上若算救急,之后的,便屬投奔了。比如捂下大單,比如誰過生日,想要盡興,首選野餛飩。那個時候,野餛飩是真的野,無問西東,岔路口、立交橋下、公交站旁、建筑工地邊,都是道場。
野餛飩老板,個個神武異常,其手中鍋鏟鏗鏘,避過騰起的火焰,撒一把神秘粉狀物,幾分鐘后,繁復滋味便沁入了蝦虎的硬殼。眾人兩眼放光,啤酒喝到咚咚作響。下個回合,又爆出幾盤釘螺,辣香之氣逼得眾人節節敗退。
野餛飩自然上不了臺面,晚九點到凌晨四點營業,很明顯,這是在與健康養生對著干。咸大賞四下打量,也都是如自己這般上不了臺面的。什么網吧小老板,出租車司機,深夜下班的發廊妹和搓澡工,通宵加班的社畜,失眠者,盲流藝術家……幾瓶啤酒下去,眾人便拉高了嗓門,將白日里的猥瑣丟得干干凈凈。
當然,臺面與臺面,不同的人生有著不同定義。至少在咸大賞這里,野餛飩就是臺面。凡同學同鄉來避暑,咸大賞陪游泳、陪趕海,高檔酒肆請不起,那就野餛飩和啤酒屋伺候,美其名曰感受市井風情,說辭也篤定:嘿,沒在深夜的馬路牙子上,喝一碗胡椒面過量、蝦皮紫菜香菜齊活的野餛飩,你還是等于沒來過這里。
其中,最為妥帖的,當數上鋪兄弟攜妻小造訪。
“乖乖,我們那邊已經像火爐了,這里才二十六度,風竟然是涼的!咸大賞,還是你會選地方。”甫出火車站,上鋪兄弟便大呼小叫。
“來吧,兄弟,先囤積腰圍,再得令人想死的痛風,若非此番修煉,這座城市的妖嬈不會向你徐徐打開。”咸大賞只能煽情附和。
二人吹瓶,又吹瓶。那妻也扯下矜持,坐在馬扎子上,把餛飩吸到嗞溜作響。小兒更是吃得嗚嗚啊啊,一條烤魷魚整個兒糊住了臉。
畢業一別七年,醉眼相看,念昔時上下鋪之誼,又翻出情敵黑歷史,二人曾同時愛上系花,三角戀在那年春天傳遍了整個校園。咸大賞帥,上鋪兄弟也帥;咸大賞的帥里有種抹不去的憂傷,相比之下,上鋪兄弟過于歡動了。
在女生宿舍前的草坪上,咸大賞抱著吉他彈唱《白衣飄飄的年代》,月銀紛披,系花穿白色連衣裙,抬起眼是波光,垂下眼是漣漪。所有的窗戶都探出了腦袋,一來此景太美,二來等看好事。
不出所料,上鋪兄弟像非洲草原上失控的獅子,頭發呼呼地飛向兩側,轉眼到了眼前,說時遲那時快,一拳破了咸大賞的鼻子。正是這一拳,幫助系花作出了選擇,她上前抱住咸大賞,母性泛濫。
多年后,上鋪兄弟舉家來消夏,潛意識里或許殘存著示威成分。打眼望去,那妻與系花的相似度有七成,一切不言而喻了,咸大賞知道,誰也無法真正地忘記過去。
夜深,妻兒被送回賓館,二人接著喝。
上鋪兄弟山西人士,據說家里有礦,當年畢業只要肯回家,忍下他父親的土霸王做派,人生就成功了一半。上鋪兄弟說過“不”,執意闖深圳,結果只一年就了,不停地求職面試租房子,搞得士氣全無,深深自卑。回家做小太爺多舒坦,嫌家族企業有戾氣,可以不摻和,挑個旱澇保收的單位,變成現在的樣子——兒子三歲,太太全職,帶薪休假,海邊避暑。除了凸起的肚腩和后退的發際線,諸事好像再也挑不出毛病。
終于,趴在臟兮兮的簡易桌子上,上鋪兄弟睡著了。
咸大賞松懈下來,恢復失敗者面目。
在這座城市單刀蹚路,該吃的苦不該吃的苦,哪樣也沒躲過,他恨自己沒有上鋪兄弟的好命。
“再下一碗,多放胡椒面和辣椒!”他吼。
3
辭職發生在三十歲。也就是上鋪兄弟避暑后的第二年。壞情緒來回碾軋,咸大賞開始失眠,掉頭發,水腫虛胖。
他鄙視過三十歲。再不肯妥協的人,遇此關口,都是坎兒,就好像忽然被按下了指令鍵,變得委曲求全。只要能賺到錢,各種砍伐權當按摩,心滴著血,嘴上還要喊舒坦。
現在,三十歲到了,自己比曾經鄙視的樣子還糟糕,咸大賞害怕了。
也是那段時間,公司亂成黑幫片拍攝現場。老板娘找來私人偵探抓出軌證據,逼老板凈身出戶。老板哪里肯。老板娘又亮出之前搜羅的偷稅證據。老板魔高一尺,早早地轉移了財產,從此人間蒸發。
接下來該老板娘了。她帶著一幫人,凈是些黑西裝黑墨鏡,板刷與鏟青,金鏈條和文身,喝老板的高山茶,抽老板的古巴雪茄,橫七豎八,天天飆戲。膽小的女同事不敢上班,膽大的男同事都在看笑話,誰也無心攬貨拉單,業績直線下降,工資基本停發……
蒸發前夜,老板曾讓咸大賞去郊外某會所見面。包間里,鐳射燈球轉啊轉,將老板照得神色詭異。“咸大賞,幫我看好公司,待事情過去,給你個副總職位,股份另算。”
咸大賞只恨亂象污濁,前途渺茫,更不想蹚老板的渾水。至于以后做什么,心里沒譜,只道是逼上絕路而后生。
離開公司的時候,兩個月工資未結,咸大賞也沒回去找。內心里,他并沒有把老板歸為徹底的壞人。他覺得,將其放置在明與暗的交界處,面目模糊,亦正亦邪,或許更恰當些。他仍感念,在這個城市里,老板是第一個信任自己的人,并且連續兩年給自己發過萬元年終大獎。
后來,越來越多的生活經驗告訴他,沒有幾個人能把自己活得特別清晰。任誰都有折中的、敷衍的、臨事變動的性格——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辭職第二天,咸大賞睡到自然醒,醒來莫名高興,通體松快,甚至有種重生感。他做了大掃除,臟衣服洗凈,地板革擦過三遍,窗戶也擦了,盡管越擦越臟。
做完這些,就去了啤酒屋,他需要喝一杯。
小五哥的啤酒屋不遠,咸大賞算是那里的半個熟人。啤酒屋里沒有肴,只賣酒,確切地說,只賣酒廠當天直供的桶裝散啤,麥香透人殺口,深受酒鬼愛戴。
直從下午喝到打烊,咸大賞還不肯走。三十歲了,要什么沒什么,把自己灌醉的權利總有吧。咸大賞出口蒼涼,小五哥沒辦法,只好關起門來讓他繼續喝。
吐槽完辭職,咸大賞又吐槽這些年受的窩囊氣,小五哥一一聽著。“你看我,大本事沒有,幫不了什么忙,頂多幫你除個心病。”
咸大賞說,跟小五哥聊天,心里面敞亮。為什么敞亮?小五哥問。你心里干凈,心里面就沒自己。
接連三天,咸大賞都在啤酒屋泡到打烊,有什么說什么。一會兒說,十年前揣著一張站票乘火車來到這里的時候,自己還是個有志青年。一會兒說,老家那邊的人活得生猛,到了城市,一切似乎規范許多,可很快發現這種規范更接近冷漠。一會兒又說,不想結婚了,怕兒子會和自己經歷一樣的少年自卑,青春迷惘,也怕自己成為父親以后,會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中年無能。
小五哥不做點評,忙完日常灑掃,又將十幾座空啤酒桶移至門口,以方便酒廠明早取走。咸大賞站起來,東倒西歪地上去幫忙,被小五哥一把按住,滿滿的氣力。
末了,小五哥才道天不絕人,早作打算。
4
幾天后,咸大賞回了趟老家。往年都是春節才有時間回去的。這次不一樣,正得閑——另外,他似乎知道,很快又要不得閑了。
在東海縣陸莊,咸是唯一姓氏。咸魚腸子咸雞腚,咸得恁娘滾炕頭。小時候,野孩子在村口挑事,人多勢眾,他知道硬干不行,暗地里報復又怕被發現,就繞道走,避開事端。
父親曾告之,兩三千年前,咸的先祖活動于山東、河南一帶;漢以后,在汝南郡,大約是現在的駐馬店,形成名門望族。后因戰亂、仕宦等原因,逐步遷徙到江蘇、山西等地。
“你太爺爺行船運貨做生意,在陸莊遇大水,被救回一條命,入贅相謝,出下大力,他岳丈臨死前松口,四個外孫里留了一個咸姓。”
父親似乎很珍惜自家姓氏,起名字的時候,這個鄉村教師翻遍了木頭箱子里僅有的幾本古詩詞。有目咸賞!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誰見了都稱好。至于妹妹咸小贊,父親的意思是,女兒家嘛,善小而為贏。
撤點并村好幾年了,村小學舊址成了豆腐坊。父親運氣不錯,退休前轉為正式教師編制,每個月能拿到小三千退休金。可是母親的胃壞掉了,切去三分之二,化療了兩次,說什么也不肯再去醫院。他知道母親是怕花錢。
辭職的事,咸大賞沒提。至于中間突然回來的理由,他說,優秀員工混上了帶薪休假。白天除了幫父親干點不像農活兒的農活兒,就是陪母親曬太陽。母親頭發白得晃眼,與灰暗的膚色形成對比,沖突劇烈,又沉沉死氣。事實上,自從妹妹咸小贊溺亡于村后水塘,母親就已經為枯槁做好了準備。
那年小贊才讀初一,事情發生在暑假。這以后的每個夏天都十分難熬,父母親必定會大病一場,頹然瘦去,等到秋分過了,才漸漸復蘇。
又何止夏天啊。小贊臉龐圓圓的,像滿月,咸大賞從此不敢站在月亮地里;小贊笑聲脆脆的,像風鈴,咸大賞從此不敢站在細風口上……咸大賞十六歲就不會笑了,命運二字,他猛然地懂了。
返程前晚,三個人默默吃飯,電視機響亮地開著。父親的話越來越少。村小學一撤,父親就委頓了。以前走在村里,咸老師被叫得很響,現在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
吃完飯,咸大賞拿出一萬塊錢,說春節不一定有時間回來。父親堅決不收,轉身拿出一張儲蓄卡,里面攢了十萬塊,“湊湊數,城里買個二手房吧。”
買了房娶媳婦。母親說。筑巢引鳳嘛。父親說。
咸大賞只覺熱血上頂,升起一股無名火——他是在惱自己沒用。
憑著高考,咸大賞擠上獨木橋,從鄉村來到城市,進入了一個新的結構。很快地,他發現,這是個螺旋形的多層次結構,眾人被分置在不同層級,幾乎固化了,那條長長的螺旋上升的曲線讓他感到窒息。
可是,退路已無。從讀大學離家算起,每回去一趟,咸大賞都覺得自己正在變成旁觀者和局外人。這種變化早至上世紀90年代中期。村里有人買來機器,開始加工木材,購銷、加工、晾曬、捆綁一條龍,讓錢包迅速鼓起。隨后就是翻建房子,樓板房取代了木梁房,摩托車卷起塵土,電話線扯向半空。
眾人賺錢上了癮,傳統的宗族、倫理關系就消失了,再回家,咸大賞聽到的多是討債的故事,騙錢的故事,以及兄弟合伙辦企業反目的故事。
2003年春節,村道上的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咸大賞看見隔壁陸二開著黑色雜牌轎車,頂在去鎮集賣白菜的三輪車后面,蹬車的有多吃力,陸二的喇叭就有多囂張,直到一踩油門轟隆而去。
2005年秋天,以村集體的形式推進城鎮化,村西新建了住宅小區,眾人搬進去,日子似與縣城居民無二,放眼又新又靚,但也跟他記憶中的那個鄉村越來越遠了。
這一次,縣城修通了高速公路,咸大賞不知該從哪個出口下來,打電話給表弟,表弟讓在最近的服務區下,開車來接他。咸大賞照辦。表弟遲遲不出現,原是半路爆了胎,正在換。他只好繼續等,看天邊夕陽如血,巨大的滄桑感碾壓下來。
不過短短二三十年,黃泥路變成了高速公路,遍地莊稼變成了遍地工廠,三蹦子變成了小汽車……簡直就像變魔術一樣,遠遠超出了他兒時的夢想。
5
從老家返回,小五哥那邊來了消息。“老孫頭兒知道吧?喝糊涂了,一跤摔了個骨折!女婿來接走的,房子剛空。”
二人先是一番唏噓,這酒啊,也好也不好——不過,還是好,能驗真偽吶,老孫頭兒一向重男輕女,眼里只有兒子,到了節骨眼兒上,還得指望女兒家。
“打算做什么?”小五哥擔心咸大賞賠個底兒掉。
“你賣酒不賣肴,我就倒過來,賣肴不賣酒。”
小五哥樂了。你雇得起廚子?
咸大賞說,小五哥不知,我灶上也有兩手的。
小五哥確有不知,咸大賞絕非一時興起。大學時代,除了迷武俠,迷系花,還迷過汪曾祺和唐魯孫。這幾年再頹,也沒頹到發工資爆撮三日、接下來快餐加泡面、熬到發工資再爆撮三日的地步。胃比心難搞。心有時可以糊弄一下,胃不行。久而久之,咸大賞發明了“十塊錢十分鐘十道菜”,意指十塊錢成本、十分鐘出鍋、十道菜不重樣,且都是一只電飯煲搞定。自打出租房里宴過客,即被同事們奉為廚神。
路邊賣野餛飩肯定沒戲了。隨著最嚴格的一次退路進室整治,各種野攤兒銷聲匿跡,夜色寡淡許多,那些熱鬧與狂躁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但是,野攤兒可以一夜消失,仰仗它續命的人正寂寞難耐,急需撫慰——咸大賞悟出了商機。
房子很快收拾停當。面積不大,二十個平方米,挑高倒是令人滿意,還有一扇通風的北窗,窗外攀了不知名的藤本植物,因無人打理,自然得很。為省錢,他做了自己的包工頭。也是為省錢,天花板沒有吊頂,管道裸著,搭配軌道射燈,妥妥的工業風。刮膩子刷涂料,也都省了;原生態墻磚上釘幾趟擱板,擺放書和相框;再把老木吉他掛上去,正是當年在女生樓下用過的那把,落魄文藝范兒就起來了。
門口嘛,小五哥用啤酒桶壘成重金屬音場,他杵了半截老船木,銹痕斑駁,紋路凜冽,海蠣子附著的痕跡還在。不知為何,老船木讓他想起了遇大水的曾祖父,那條被擊碎的遙遠的破船,與此刻的老船木似乎有著某種呼應。
曾經的野餛飩總算沒有白吃,神武的老板跳脫而出,時間越久遠,記憶越清晰,咸大賞眼前過電影似的,光頭謝、馬戶王、左撇子二梅、集裝箱老陳,任哪個都是脾氣壞,說話糙,嗓門兒沖,干起活兒來眼皮不抬,萬千動靜自在掌控,餛飩現包現下,快至兩秒三個,無影手神功直把人看暈。
咸大賞反芻著那些畫面。右手一根竹筷,將餡送到左手的餛飩皮中央;左手拇指頂住筷子;中指和無名指夾住筷子,將餛飩皮由內往外壓縮……邊反芻邊演練,右手送,左手包,取行云流水之道。就這么著,練了五天,吃了五天,他差點把自己吃成餛飩。第六天,請來小五哥、酒鬼、前韭菜同事,輪番免費品嘗。眾人吃完,抹抹嘴巴:老咸,能成。
當然,眾人也給出了意見——
碗里套塑料袋嗎?老咸,相信我,只有碗上帶套的餛飩才稱得上是餛飩界的散裝拉菲,否則根本野不起來。老咸,燈不能亮,明晃晃的,誰好意思醉到大哭,沒有負擔地潑出那些糟心事。多少錢一碗?老咸,別賣賠嘍,也別賣貴嘍。
眾人老咸地老咸地脫口而出,毫無做作,好像時辰已到,咸大賞必須成為老咸。
6
初開張,有小五哥罩著,老咸便順遂許多。
啤酒屋每晚八點打烊,數十年如此,小五哥驅趕酒鬼,以前的說辭是這樣的:爺們兒,都喝一天了,回家去吧,老婆該惱了。現在說辭已變:爺們兒,都喝一天了,去老咸那里吃碗野餛飩,暖暖胃,回家睡個踏實覺。
可以說,野餛飩的第一波人氣,是酒鬼帶動起來的。但吃過幾次,就頹了,那些槐花餛飩、馬蹄餛飩、梔子白襯衫餛飩、薄荷初戀餛飩,讓他們有些不知所然。
“老咸那孩子,是不是跑偏了,竟弄些花花草草,一股青稈子味,真擔心吃下去會變成女人。”
“不是還有三鮮和蛤蜊肉嘛,老幾樣不夠你們吃的?”小五哥嘴上強硬,心里也是沒底兒。
小五哥和酒鬼們都沒想到,就是這些花花草草讓“老咸”的名號傳了出去。
正值虛擬社交第一代,時風流行混BBS,有落魄青年發帖子——老咸,我的深夜食堂,十塊錢,就能重拾人間溫熱。說話說餓了,來碗預料之外的餛飩,接著往下說。
跟帖的也不少——嘿,春天的蒲公英,初夏的槐花與梔子,早秋的南瓜花,都能被拌入肉糜或魚糜。
甚至越來越多——各種奇怪的餛飩,均十元一碗,現包現下。底湯有兩種任選,一種是棒骨,一種是魚骨,湯色奶白,沒有騙人的把戲,是和時間一起煨出來的。
還有人發帖求名字的來頭。老咸,難道是因為他家口味重齁嗓子嗎?
老咸本咸在帖子下面親自回復了這個問題:我對“咸”的理解是“全”和“都”的意思,副詞,跟咸淡無關。
與老咸有關的帖子總能被頂上去,頂帖之人定是野餛飩吃嗨了的。于是乎,更多的人跟帖尋味,說老城有家野餛飩叫老咸,人和店皆來感覺,好吃,不貴。去兩次,就會惦記上那一口,想著找時間再去,結果發現此處絕非好吃不貴這么簡單。
逢汛期,老咸定要推出半個月的魚餡餛飩,每日特供二十份,吃了第一碗,不許再點第二碗,給多少錢也不許。魚餡餛飩乃賠本生意,老咸執意要賣,為的是給寡淡日子來點滋味,生活需要這份儀式感。
老咸還提供簡單的海貨加工,只收少許加工費。落魄青年從小五哥那里打酒,從市場上買海貨,拎上這兩樣,再赴老咸殺寂寞。
有意無意地,落魄青年以這里做了據點。這里不是答謝客戶和巴結領導的地方,在沒確定戀愛關系之前,也不適合約會——唯彼此相知相惜的,不分男女,擠在一起,分享共同認定的好味,喝著殺口的酒,吹著漫天的牛,說著破碎的夢,忘記了搬家次數和職場內卷,未來也不必多想,畢竟,能不想就不想。
過來人如老咸,心知肚明,落魄青年正在經歷著自己的經歷,一碗熱餛飩,就權當一個問候吧。你還好嗎?再堅持一下。
午夜十二點,從舊貨市場淘來的老掛鐘,轟鳴大作,老咸會摘下墻上的木吉他,撥弄幾段旋律,隨手彈唱幾首原創。一切都是隨性的,歌聲、琴聲,與當時的潮聲、風聲或霧氣,混合在一起,遠遠近近,虛虛實實。
7
一個酒鬼跟小五哥說,我身邊二十郎當歲的小年輕,都知道老咸,周末還在那里包過場子。另一個酒鬼跟小五哥說,我兒子也知道老咸,說是就喜歡那波親切隨意,還有什么滄桑文藝。
“別看場面熱鬧,多是賺吆喝不賺錢吶。”
小五哥搖搖頭,老咸這孩子心善,前陣子還跟我說,三十歲之前都易犯迷糊,出校門入社會,一無所有,任誰都要蒙上好幾年,夢想與現實的差距越大,越想去摘天上的星星……老咸要給在異鄉的年輕人留個地兒,一起抱團取暖。
酒鬼們感嘆,小五哥你也心善,這些年何嘗不是賺吆喝吶,為了大家有個樂呵的地方,一年忙到頭。小五哥說,別話趕話了,我開啤酒屋,多半原因就是為了和伙計們一起哈,一起哈才高興,愁事就沒了。老咸不一樣,我這里是自家老屋,老咸要付房租,還得攢錢成家啊……
酒鬼們點頭稱是,想在一個陌生城市扎下根,都得扒幾層皮。
說著說著,眾人就說到了自己的祖父輩。一個酒鬼說,我爺爺來自魯西南,十三歲剛過,跟著族親出門趕路,邊走邊乞討,往東邊走,往海的方向走。運氣好的時候,可以爬上運煤的火車,不好的時候,就是沒白沒黑地走。
另一個酒鬼說,想當初,來了,就無路可退了,既不能回到過去,也沒有能力迅速站住腳。他們低下頭,拼命出苦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唉,可下一代都不爭氣,到了我這兒,還個糗樣子!
平行的時間里,老咸那邊的畫風是這樣的:老咸忙而不亂,身形之利落,神色之淡然。落魄青年們吸溜著餛飩,不耽誤抱屈、訴苦、喊冤。
某天,搞同學會的包了場。從小五哥那里搬來兩桶散啤,每桶四十斤,醉了吐,吐了喝,人就麻了,說出來的話,開始不講道理了——
我要是沒上大學就好了。沒上大學,就可以心安理得去當服務員,不用像現在這樣進退兩難。
我真的很想當美甲師,可是都讀到碩士了,家里人肯定不能接受。都說知識改變命運,現在非但沒改,倒成了命運的枷鎖。
我最近一直懷疑人生,打工就為了吃飯,可天天在外打工飯都吃不好,還不如回廣西老家種甘蔗。
我回老家就是啃老,留在大城市難道不是反向啃老嗎?父母湊錢給買房子買車,把一輩子的積蓄都花完了。
我每天都過得很著急,一路小跑,地鐵站里跑,辦公室里跑,電梯里也想跑,被誰催了命似的。畢業三年存款三千塊,上一份工作是在火鍋店里打掃衛生,哈哈哈!誰能想到這個結果。
我之前很怕把自己的人生搞砸,真的搞砸之后,感覺倒挺自在。反正已經搞砸了,無所謂了。
……
各種聲音組成了背景墻。說沉重也沉重,說無厘頭也無厘頭。總之老咸發現,現在的青年跟他當年不一樣了,極易自憐自哀,張口閉口都是“我”。
聽著聽著,老咸不耐煩起來,低吼一聲,別自己慣自己!
店里哄哄嚷嚷,嘈嘈雜雜,自是沒人聽得見。
(節選)
責任編輯 張頤雯 丁莉婭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4年第2期